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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日常生活相与精神救赎——论迟子建《烟火漫卷》中的三重“风景”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 田振华   2023年03月30日16:11

内容提要:在小说家看来,整个世界就是小说创作过程中的一道“风景”,小说文本建构的过程就是“风景”的展开过程。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建构了独特的三重“风景”,即哈尔滨这座城市的风景、生活在哈尔滨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风景以及小人物丰富而又充满纠葛的精神风景。重要的是,作品中这三重“风景”相互关联而又彼此成就,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地理风景、日常生活风景和精神风景相互交织,进而呈现出“物与人与心”闭合、完整而又彼此关联的“世界”图景。

关键词:迟子建 《烟火漫卷》 风景 城市 日常生活相

在小说家看来,整个世界就是小说创作过程中的一道“风景”,小说文本建构的过程就是“风景”的展开过程。对于文学创作而言,这里的“风景”概念不是仅仅指寻常的自然之风景,而是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提出的“风景”概念,他将这一“风景”视为一个“认识性装置”。他指出:“我所谓的‘风景’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通过还原其背后的宗教、传说或者某种意义而被发现的风景。这也便是把以往认为的事物之主要次要关系颠倒过来。”1现实就是一个大的世界,是自然的世界、社会及人际关系的世界和心灵的世界和集合。现实题材的的挖掘也是在这三重世界中找寻的,这也成为作家建构文学作品所形成的三重“风景”。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就依托这三重世界向我们建构了独特的三重“风景”,即哈尔滨这座城市的风景、生活在哈尔滨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风景以及小人物丰富而又充满纠葛的精神风景。重要的是,作品中这三重“风景”相互关联而又彼此成就,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地理风景、日常生活风景和精神风景相互交织,进而呈现出“物与人与心”闭合、完整而又彼此关联的“世界”图景。也许,任何一部作品在建构的过程中都或多或少与这三重“风景”有关,但如何将这三重“风景”有机而又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是对作家叙事能力的考验,也是衡量一个作家水平的重要参考。

哈尔滨:饱含独特人文与厚重历史的城市“风景”

迟子建以乡土作家著称,但近些年来她大多生活在城市中,对生活体察细微的她,对哈尔滨这座城市中的一街一巷、一砖一瓦,似乎都已那样地熟悉。在她的笔下,城市现实的“风景”,经过作家的建构,而成为充满历史感、厚重感、现实感和现代感的文学“风景”。相对于乡村,城市更具有现代气息,但是,城市特别是哈尔滨这样的老城市,同样成为作家的文学地标,成为作家建构现代生活和找寻地域特色的重要支撑。更重要的是,在文学作品中,“城市”这一空间“风景”成为书写和展现人物的现实日常生活“风景”和精神“风景”的基础,而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陪衬,更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从这一意义而言,城市“风景”的描绘并不因为他的单一的外在风景而显得微不足道。实际上,有什么样的地域就会形成什么样的城市,才会形成什么样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

相对于中国乡村在地域的独特差异和乡土文学的丰富和驳杂,中国城市的发展似乎有些同质化,城市题材也在文学史中显得不是那样重要,而且在少有的对城市书写的作品中,大多都建立在对城市现代化批判的基础上,像王安忆的《长恨歌》那样,拿出重要篇幅单纯而正面描绘城市“风景”、依托城市底色建构的文学作品并不是很多。可喜的是,迟子建的《烟火漫卷》就是这样一部对哈尔滨这座城市进行全方位诗意展现的代表作品。如果说《长恨歌》是对南国城市上海风光近乎铺排式的呈现,那么《烟火漫卷》则是通过城市“风景”的塑造,一方面推动情节发展,另一方面通过对哈尔滨这一座古老城市的书写,展现城市文学作品少有的历史感和厚重感。

《烟火漫卷》中,城市这一“风景”除了丰富和满足了读者对哈尔滨这一古老城市的了解和认知,更在推动叙事和情节发展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城市作为一个空间,城市叙事可以调整特别是舒缓叙事节奏。作者在作品中以描绘哈尔滨的四季变迁为线索,通过独特地域的四季变迁展现城市别样的风景。这一风景为紧凑而复杂的情节做了点缀。在上部第五章中作者写道:“哈尔滨的春天来得晚,可它入夏的脚步却快。市花丁香才谢,人们就得穿短袖衫了。这里的夏天典型的标志,你不用去看植物园的牡丹和太阳岛的荷花是否开了,也不用辨听城市上空多了几种鸟鸣,你从饭馆酒肆门前摆出的移动餐桌,支起的太阳伞,以及入夜开始弥漫的烧烤气息,就知道夏天到了。”2作者在此通过这一城市风景的书写,明显为接下来的叙事定下了基调,在这种基调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都是在意料之中了。再如,在上部第八章开篇处:“哈尔滨夏日的雨,与这儿的人脾性很像,下起来格外爽利,绝不拖泥带水……”3哈尔滨的城市风景与人的脾性就这样交织在了一起,情节中人物的性情也就这样次第展开。作者在多处章节的开头,都安排了对哈尔滨城市四季风景的书写,其意义不单是简单呈现哈尔滨的四季风景,而是在此基础上,通过这些风景展现,为情节发展、人物塑造、审美呈现和思想传达服务。此外,哈尔滨的地域和气候特征,对这一地域风土人情的养成,可以说起着决定性作用。如在饮食方面,作者就写道:“因地处中国北部,哈尔滨的无霜期短。在计划经济时代,蔬菜供应短缺,越冬蔬菜多以当地的土豆、白菜、萝卜为主。这些蔬菜是北方人的心头肉,价廉物美,极易储存,可在地窖或楼道待上半冬,所以即便商品经济时代,物流通达,新鲜蔬菜供应丰富,本地人依然保留着买秋菜的习俗,哪怕买一捆雪里蕻腌菜,或是买一捆大葱留着爆锅,也觉为严冬储备了东西,心下安宁。”4作者以优美而赋有诗意的语言,打入城市风景的深处,让读者在低缓的叙事中体验北国城市哈尔滨的魅力。这些看似与情节发展不太相关的城市风景,实则在情节氛围的烘托、节奏的舒缓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除气候、地域等自然风景别有韵味外,哈尔滨更是一座人文和历史气息浓厚的古老城市。这些充满历史感和厚重感的人文气息,铸就了哈尔滨这座城市大气磅礴的品格。现代化加速发展的当下,相对于其他地域城市发展变迁的快速,哈尔滨更多保留了原有的城市底色,这座一年中近乎一半时间是冬天的城市,也像需要休眠一样,不断沉淀着自我,修行着自我。在这种城市下生活的人们,同样无形中受到这种品格的浸染。《烟火漫卷》中,迟子建除选取了与市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批发市场、七码头、河流、街道等相对实用的现实风景,更有意选取了表现哈尔滨厚重历史的文庙、百年老店等人文风景。这些地标性建筑既可以以此挖掘哈尔滨这座城市的历史,更可以以此探索生活在这座城市之上的人物的性格以及他们性格形成的原因。曾几何时,哈尔滨作为一块风水宝地,是一个饱受外部势力侵袭的城市,那些外部势力不仅掠夺了这块土地上的财物,而且城市中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些足迹悄然改变着哈尔滨的现实与未来。如迟子建在对榆樱院的介绍中就写道:“榆樱院的建筑特点,与道外区被保护起来的中华巴洛克建筑一样,风格属于半中半西、半土半洋的。它的姿态很像一个内穿旗袍、外披斗篷的女郎,不脱娴熟典雅的韵味,却又难掩华丽叛逆的气质,别具魅力。”5实际上,榆樱院的风格和气质,某种程度上就是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浓缩,同样也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性格的某种外显。那是既保留着中国本土传统,同时又主动或被动吸收借鉴了国外元素的存在。在哈尔滨,与国外有关的城市风景如犹太公墓、斯大林公园、乌克兰教堂、圣母守护教等还有很多,他们共同铸就了哈尔滨这座城市多元包容的品格和样态。哈尔滨一代代人就是在这样的城市环境中不断浸润着、成长着。

日常生活风景:小人物“本真性”的审美书写

一直以来,迟子建的作品都以关注小人物著称,为小人物立传也是迟子建的一贯创作追求。以往的小说创作中,迟子建要么关注少数民族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关注鄂温克族、鄂伦春族游牧民的日常生活和现实境遇;要么关注乡镇中那些最贫穷、最苦难的大众,如在《群山之巅》中展现对小镇民众特别是那些从事所谓“下等”职业(易容师、刽子手等)的民众不同遭遇的怜悯与同情。在以城市为书写题材的《烟火漫卷》中,作者同样延续了她的创作风格,继续对城市底层小市民进行关注。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城市“风景”建构的基础上,重点描绘的是生活在这一城市之上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风景”。那些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甚至不受任何人关注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就构成了文学中一道靓丽的、颇具审美意味的日常生活“风景”。

日常生活书写更倾向于对当地人本真生活样态的呈现,是一种尽量贴近现实、贴近生活的书写样态。作者在《烟火漫卷》上部的开篇中就写道:“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市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6同样地,在下部的开篇中她又写道:“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7作品中,不论是“大地卑微的生灵”还是“唱着夜曲的生灵”,都是指那些悲苦的小人物。无论他们是为城市“破晓”还是伴城市入眠,彰显的都是这些小人物日常繁忙生活的真实写照。城市破晓前,他们或已经在批发市场开始交易,或已经开始经营早点,或已经开始扫街和清理垃圾。还有那些公交和出租车的司机、郊区印刷厂的工人、送奶员和送外卖的小哥,他们都在黎明之时,为生计劳累着、奔波着。在傍晚,最后收工回家的同样是这一群人,他们回到家或者还要照顾生病的老人,或者要辅导写作业的孩子,或者为第二天的工作做准备……还有那些上夜班的司机、值夜班的员工、迪厅酒吧的舞伴、加油站的工人,等等。这就是底层人物一天的日常,是他们最真实的、需要无数次日夜重复的生活场景。“正是以上哈尔滨这些普通百姓充满着烟火味的日常生活构成了迟子建这部《烟火漫卷》的主体内容。”8作者几乎对哈尔滨这座城市中最普通又最具典型性的底层人物进行了全方位的铺排和展现。主人公刘建国作为一位“爱心救护车”的司机,起早贪黑、风来雨去地赚取一点辛苦钱,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底层民众琐碎而又平凡的现实生活,经过作家的提炼和升华,让我们看到的是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人间“世界”。这一方面可以看出作者对城市底层小市民日常生活的熟知,另一方面更能体现出作者对他们的关注、欣赏和同情。虽然这些城市底层小市民看似微不足道,但是他们日复一日地劳作,才使得城市得以正常有序地运转,更使得城市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没有他们的存在,城市是冷漠的、消沉的,是没有人情味而言的。在迟子建看来,他们及其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城市最亮丽的风景线。可以说,他们就像一台机器中的各个螺丝钉,没有他们就没有哈尔滨这座城市机器的正常运转。

更重要的是,作者在作品中对城市小市民日常生活风景的展现,在表达爱与同情的同时,也无形中彰显了独特的城市日常生活审美。“美”并不都来自凌空蹈虚,并不全是通过书写高雅或塑造达官显贵、才子佳人才得以彰显。也就是说,美同样可以来自于现实日常生活,特别是来自于能激起民众情感升华或生命激昂的现实生活。进入文学作品的日常生活,既可以成为记录代代乡民“生命不息”的生活流,又可以看到乡民情感的共同流露。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美是生活”那样:“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9作者对城市日常生活“风景”的书写,展现的正是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本真性审美。而所谓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本真性,就是说迟子建抓住了城市市民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真正切己状态”。此外,“日常生活空间的详细展现一方面使故事内容真实、可靠、丰富饱满,叙述节奏缓慢,另一方面使读者在阅读中有一种深沉、凝练、饱满的感觉”10。这就是书写小人物日常生活“风景”的价值所在。对于文学创作而言,达官贵人的奢靡与浮华、才子佳人的多情与深沉,并不比底层小人物更重要,他们都是作家建构和书写的主体,甚至小人物微不足道的情感、光明或阴暗处的心境,更具普遍性和共识性。迟子建作品中那活生生的烟火气,正是这种本真性、普遍性审美的最佳体现,它是独特的、无法取而代之的。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就是迟子建创作的独特魅力所在。

精神风景:从小人物的灵魂救赎通向最普遍的人性

在文学创作中,人物心灵和精神的探索与挖掘,是作家最为看重的内容之一,探索与挖掘的深刻与否,也是考验一个作家创作水平的重要参考标准。这种探索和挖掘,也构成了小说作品中独有的“精神风景”。对作家而言,任何人的心灵世界都是一个可待挖掘的富矿,哪怕是一个外界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是如此。他们的心灵深处,也许藏着一个丰富、阔大而又幽暗深邃的精神世界。但现实生活中,也许它们从没有被人提及。文学创作的使命之一,就是要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关注不到的那些存在。《烟火漫卷》中,作者对小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一方面可以说是时代发展和现实变迁的使然;另一方面,作者对小人物精神走向和心灵救赎的挖掘之深,更是作家饱含大爱和普度众生情怀的直接彰显。从这一意义而言,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所建构的小人物的精神风景,是她融合了现实关切和作家情怀的基础上,深度思考的结果。作者通过对小人物灵魂救赎的艰难历程的书写,直接通向人之为人的最普遍的人性。

什么样的地域造就什么样的生活图景,而生活方式的不同,也就造就了北国人们独特的精神生活,主人公刘建国面对一次过失而终生为之进行自我精神救赎的生命历程,令人读来唏嘘不已而又发人深省。刘建国作为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最好的朋友,年轻的时候出于好意,帮助他们抚养孩子。可是就在他接到他们的孩子铜锤后,在坐火车回去的路上,把襁褓中的铜锤弄丢了。这使他万分懊恼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的后半生几乎都在忧郁与悔恨中寻找孩子的路上。他寻找孩子的生命历程既是他弥补自我过失的过程,同时也是他实现灵魂救赎和自我悔罪的过程。为此,他找了一份“爱心救护车”司机的工作,因为这份工作既可以养活自己,也方便到处打听孩子的下落。丢失孩子之后的几年,实际上刘建国已经知道找到孩子的希望非常渺茫,于大卫和谢楚薇夫妇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甚至他们夫妇后来找到了铜锤的替代者杂拌儿并与杂拌儿产生了亲情,对于铜锤的丢失,他们夫妇心里也不再那样伤痛。但是,灵魂深处的那份自我谴责和悔恨,始终潜伏在刘建国心中,使他不得不在无尽的黑暗和渺茫的希望中艰难度日,时刻在鲁迅意义上的“黑屋子”里绝望地呐喊着。最后当杂拌儿丢失后,谢楚薇对找到亲生儿子铜锤的下落并没有太多惊喜,而是把心思都花在了杂拌儿身上。实际上,后来的几十年,刘建国的行为更多地是为拯救自己,他不惜燃烧自己的生命,让自己心灵找寻一点安慰和平衡。然而,作者对人性的幽微探寻并没有就此止步,她知道长时间灵魂救赎的过程既是自我拯救的过程,同样更是一个难以坚持的艰难历程。刘建国在苦苦找寻铜锤下落不得而万分苦恼的一个时刻,他看到一个光着屁股玩万花筒的小男孩,却疯了一样地扑向他并性侵了他。这个小男孩也因为惊吓而变得不正常,后来因孤僻而辍学,因不愿与哑巴媳妇说话而离婚。可以说是刘建国的冲动行为毁了这个小男孩。而在刘建国多年后鼓起勇气寻找小男孩赔罪的时候,他又不敢以真实身份面对那过去的罪恶。这一切都使刘建国明白:“对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来说,罪恶是不会被岁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刘建国明白,罪恶一件不能沾,否则人生就没真正的晴朗。”11这既可以看出救赎道路的艰难,也可以看出小人物悲苦而充满韧性的精神“风景”。此外,黄娥的老公卢木头因为和她的一次吵架,想不开自杀,后来黄娥偷偷将卢木头的尸体推向了鹰谷,对外她却声称卢木头失踪了,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她都因自己的罪孽深重而懊悔不已;于大卫在丢失儿子铜锤后,因老婆谢楚薇意志消沉,他偷偷找做“皮肉生意”的女孩,后来当得知亲生儿子的下落后,他也对谢楚薇满怀愧疚……人生在世,都难免会犯下错误,但有些错误需要用几倍甚至一生的代价来偿还。《烟火漫卷》向我们揭示的是:也许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犯错而不断救赎的一个过程。

救赎本是西方宗教的一个概念,也是文学创作的一个母体。救赎的过程就是心灵得到净化、精神得到洗礼的过程,也是一个转化“假丑恶”为“真善美”的过程。文学作为揭露假丑恶而弘扬真善美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救赎主题自然是文学创作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从这一意义而言,作家对人物精神救赎的建构和书写就构成文学创作和表达最为重要的“风景”之一。

结语:建构“物与人与心”的完整新世界

整个世界,就是外在事物与人与心灵浑然一体的综合体。千百年来,始终未变。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从来没有脱离过对这个大的世界的建构。但是如何将这样错综复杂而又相互交织的完整世界以更具审美的方式呈现出来,是对作家最大的考验。迟子建作为一个外能体察万物内可审视人心的优秀作家,一直以来沿着这样的道路思考着、创作着,从《额尔古纳河右岸》到《群山之巅》再到《烟火漫卷》,莫不是如此。在《烟火漫卷》中,她从城市到日常生活相再到精神救赎三重风景的书写,就是一个建构“物与人与心”的完整过程。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建立的这个完整世界,“总是形成一个系统,在此系统中影响着其中一个成分的变化将自动地影响所有其它成分”12。可贵的是,她总是以爱之名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充满关怀,特别是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卑微的、潜藏在世界幽暗之处而不易被发掘的那些生灵充满敬意。

海德格尔说:“此在存在于世界之中。”此在与世界构成一个个体与整体的关系,二者不可分割、互为依托。对于作家而言,生活在世界中的任何一个“此在”都值得他们书写和观照。世界上的任何存在物的彰显,都与此在及此在的心灵有关。作为外在而呈现出来的城市,大多都是那些卑微的活生生的“此在”创作出来的,此在也建构着此在自己,此在的心灵或精神救赎同样是此在自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现象学的角度而言,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些此在建构的世界与此在本身,源源不断地为作家的创作输送源泉。小说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就是要为这个不断变化着的世界提供文学上的最具有典型意义的审美建构。世界上的事物本身不会产生意义,而是“通过我们对事物的使用,通过我们就它们所说、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过我们表征它们的方法,我们才给予它们一个意义”13。在碎片化的时代,此在与世界的多样与复杂,对作家的整合与提炼能力提出了挑战,可以说,迟子建是在碎片中建立起了新世界,这个新世界是浑然一体的、背后暗含着作家的审美思考和思想建构。从这一意义而言,迟子建几十年如一日,以燃烧自我生命的方式,源源不断地为这完整世界的建构提供着自己的审美思考,在自我不断突破和创新的同时,更为后来者的创作提供了典范。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1&ZD261)、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江苏长篇小说的“新现实主义”审美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2ZWC00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页。

2 3 4 5 6 7 11迟子建:《烟火漫卷》,《收获》2020年第4期。

8王春林:《那些人性与命运的急风和暴雨——关于迟子建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关东学刊》2021年第6期。

9[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论文选》,缪灵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10王燕:《作为修辞的民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小时中的民俗叙事研究》,山东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论文。

12[法]列维•施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7页。

13[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