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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诗学的三组关系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 王威廉   2023年03月30日16:14

科技将词

变成了物质

就像写作把物质

变成了精神

——题记

如果在今天提及“未来诗学”,我想千万不要误解是关于未来的,而一定是关于现在的。吉布森的那句话需要重温:“未来已来,只是尚未均匀分布。”但即便这句话,也是需要修正的。即便那个“未来”已经开始大面积“均匀分布”,但置身其中的人因为温水煮青蛙,变得习焉不察。当然,其中隐秘而关键的一点是,科技把复杂的运行部分隐藏起来了,与人交互的部分变得越来越人性化,我们反而忽略了科技的侵入,以为那是一种更加自然的方式。这是我们时代最大的障眼法。

在这里,我先简单说三点关于元宇宙的看法,作为“未来诗学”的基本铺垫。因为吉布森意义上的未来就是“元宇宙”,他的《神经漫游者》就是在准元宇宙中进行漫游的。

首先,决定元宇宙形态的根本是人工智能技术(AI)。也许元宇宙的终极形态是AI的意识觉醒,人类成为一个更大生命的细胞。其次,元宇宙的建造者有三种职业值得关注:一种当然是工程师,包括硬件跟软件的工程师;第二种是设计师,尤其是空间视觉设计师;第三种是艺术家,这里边也包括作家。元宇宙的本质其实是虚构,所以小说作为虚构的叙事,在其中会起到很关键的作用。没有叙事,元宇宙只是个空空荡荡的虚拟空间,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叙事将其联系、整合和建构,叙事将是元宇宙的世界观。

还有一点我想专门列出,那就是在元宇宙中,虚构的人将正式成为人类的一部分。我们知道,科隆人并不稀奇了,虽然因为伦理困境世上还没有克隆人,但是这个技术是人类已经掌握的。克隆人只是用非生殖细胞进行繁殖,这个人依然是一个生物学的人。而在元宇宙当中竟然出现了虚构的人,其本质上只是一个拟人程序。在元宇宙当中,我们是无法分辨它究竟是程序还是另外一个人,我们只能把它当成人。它甚至不需要获得意识,就成为了社会关系的一部分,它参与了社会建构,于是,它便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所以,人类的疆域将会扩大,从生命世界向非生命世界扩大,甚至向虚构的世界扩大。这是让我一直暗自惊奇的地方。

再来具体论述“未来诗学”的三组关系。这三组并非什么定论,只是我个人比较关切的三个方面。

自然现实、文化现实与科技现实

如何理解现实,如何表达现实,如何呈现现实,是艺术的核心问题。但现实在今天不是自明的,而是需要思辨的。在今天,现实大致可分成三个层面:自然现实、文化现实与科技现实。

自然现实是很好理解的。请想象如下场景:在人类出现之前、在人类的探索所能抵达的范围之外、在人类灭亡之后,这些都是我们称作客观世界的现实。自然现实的可怕之处,在于我们永远也不能完全认识它。甚至在我们的认知范围之内,我们自以为了解的自然现实,实际上也是充满了误解。这是一个浩大的存在。但它对我们是特别必要的,因为它是人类文明出现的根本前提,这点是不能忘的,它是人类文明的终极参照系。

我们在建构新文明的时候,首先要面对的便是最残酷的自然现实。刘慈欣就提到过在人类要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当口,很多道德伦理就会被击碎。很多科幻作品都有这种体现。比如科幻短篇小说《冷酷的方程式》(美国作家汤姆•葛德温)中,一个小女孩想去另一个星球找她的哥哥,便藏到了一艘急遣船当中,飞船飞到中途的时候,驾驶员才发现了女孩的存在。飞船的载重都是严格固定的,不容有一点变化,否则将机毁人亡。根据法律,在飞船上发现偷渡客必须“立即予以抛出”。小女孩很可爱,很单纯,主观上并不想犯错,小说书写的就是这个可怕而无解的困境,驾驶员非常痛苦,但最终,小女孩还是不得不被抛到荒寒黑暗的宇宙。这个小说给人的震撼是很大的,它就是让我们直面这个严酷无情的自然现实。

第二个现实是文化现实。人类在所有的动物当中,从身体运动的角度来说,是非常弱势的,没有尖牙利齿,也跑不快,更没有海豚或蝙蝠那样的特异功能,但人类拥有集体的智慧,最终以文化的方式,创建了辉煌的文明。文化现实基本上可以等同于人类文明。文学史上的绝大部分作品所面对和书写的都是这个文化现实。这个文化现实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从文学的源头——无论是屈原或荷马——一直到19世纪上半叶,都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屈原或荷马若能读到后世的作品,都是毫无障碍的。但是,读到19世纪下半叶至今的小说,问题就越来越多了。比如电话是什么东西?核能?登月?更别说如今的网络技术了。

因此,科技现实虽然隶属于文化现实,但需要被凸显出来,得到格外的关注与理解。19世纪上半叶到21世纪初,这是科技现实的初级阶段。电话、电报改变了人类的联系方式,飞机导弹改变了人类的战争方式。但人们触手可及的日常生活还是跟过去保持着稳定的联系。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日常现实是最难改变的,是我们人性赖以保全的最后一块土壤。但自21世纪初开始,科技的触角尤其是网络技术全面侵入到日常生活中,我们置身于科技现实的结构内部了。

科学技术改变人类的日常生活,这是革命性的改变。现在的现实不仅是立体的,还是纽结的,在数学上变成了一种非线性的拓扑结构,不再是传统的线性时空结构了。现在如果让大家聊聊自己定义的现实,十有八九都不一样。我们对现实、甚至对生活的理解都变得缺乏共识。现实逐渐成为了一种个人化的体验。这对作家来说是一种挑战,如果作家对于现实还停留在过去那种板正的印象上,可能是不负责任的,这也是文学内在的要求——洞见我们的时代。

哲学家海德格尔很早就指出科技把人类从自然界当中给“架”起来了。以前发现一个煤矿,燃烧取暖就可以了,但在科技、市场的作用下,煤便进入到极其复杂的流动循环中:发现煤矿、开采煤矿、冶炼煤矿、发电、加工成各类化学品……再进入下一轮生产循环的环节。今天这种局面其实是愈加为甚,我们已被这种科技现实给框定了。

元宇宙便是这种科技现实的极端情况。在技术发展到特别高的程度之后,我们支撑起了一个极端脱离自然现实的人类虚拟现实。虚拟现实是科技现实的极端产物之一,将成为下一阶段人类文明的重要形态。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头号玩家》里,未来人类没有生活在高大上的高科技大厦,而是住在特别破烂的棚户区,但人们并不沮丧,因为住在什么样的地方都没关系,人们穿戴设备后,立马就进到炫酷的游戏空间里。这是一个极为鲜明的隐喻。自然现实、文化现实跟技术现实,在这里分裂到了极点。我们如果完全沉溺于科技现实,忘记了文化现实的维度,更忘记了自然现实的维度,人类文明可能会产生某种危机。

本人的小说集《野未来》,就是试图用“野”字来传达那种让我欲说还休的感觉。它既是野蛮的,不容抗拒;又是荒草丛生的,包含着种种可能性,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还有可能它是荒凉的、贫乏的、一无所有的。但它是无法摆脱的,因为关于未来的观念,已牢牢控制着我们今天的生产、生活以及历史走向,它是不同国度、族群唯一公认而合法的思想观念。

过去,我们更加强调古典的价值和秩序,但是在今天,即便“古典”也需要被“未来”所浸染,变成“古典朋克”。古典也成了在未来镜像中重新诞生的东西。这是一种缠绕的辩证法,是“近未来”的主要逻辑,文学不可能对这样的逻辑视而不见。

通过对这三个现实层面的辨析,才能以艺术的方式对它们进行整体性把握,才能对整个历史的走向,乃至文明的前景有更加深度的认识。

科幻与荒诞

科幻与荒诞的关系,是近年来让我深思的一组关系。

荒诞,众所周知,这是现代主义文艺哲学的一个核心观念,尤其是对存在主义来说,这是一个关键词,是现代人彻底从形而上学秩序中跌落出来的一种基本感受。荒诞并不是怪诞,怪诞是在恒定的坐标系中观察到的异常情况,而荒诞则是这个恒定的坐标系开始散架解体了,人的感受还不足以去理解世界的新变化,因此我们对世界的种种都产生了极为不适的感觉。

但是,感觉本身忽然可以被创造出来了。

从前,人类身体和自身感觉分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现在有了VR技术,加之即将出现的触觉传感器,人类创造了感觉本身。

事情还没完,还有另一项技术,AR,也即增强现实技术,能够将虚拟现实跟日常生活天衣无缝地嫁接在一起。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说“所见非虚”了,以后我们可能“所见皆虚”。

人跟环境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如何定义真实和虚假变成了难题。

在科技进一步发展之后,到了今天,我们所有的人其实都从“荒诞的人”进一步变成了“科幻的人”。

这是科技大规模进驻日常生活的时代。每个人都谈论着真真假假的科学知识,可有几个人懂得智能手机的运作原理?人们并不需要去懂,因为这并不妨碍对手机的使用。甚至,手机跟其他的电子产品,都在努力让人们的操作越来越简单,最好是“傻瓜式操作”。正如前文所说,科技运作的暗核被越来越华丽、越来越自然的外表包裹起来了。那么,反过来说,便有一个科技的黑暗区域,是我们越来越没有能力够到的。

就大众文化的层面而言,那个黑暗的区域,只有科幻能够触及。科幻用科技作为叙事基础,它必须打开那些黑暗的区域,甚至想象和呈现出更多黑暗的区域。所以,在今天,科幻叙事变得非常重要。

那么,当现代主义的“荒诞”跟“科幻”并置在一起,奇妙的情况发生了。它们之间有了一种深刻的价值转移。这种价值转移就像曾经人文主义取代了神学。——后人类将取代人类中心主义。

我们其实并未走出现代主义的荒诞,荒诞实际上变得更加无所不在。但荒诞在科技的作用下,变成了部分的真实。科幻本身难道不是荒诞的吗?但科幻的荒诞有着科学外衣的解释,仿佛便不再是荒诞的,这自然也是种幻觉。从创作的角度来说,这不断加深的荒诞会赋予科幻叙事以更加深邃的哲学意义,而科幻叙事会赋予荒诞一种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现实感。

我一直想写一部小说:科幻版的《城堡》。卡夫卡的《城堡》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写了一座进不去的城堡,我经常设想,我能否在小说中设计一座由科幻支撑的城堡?当元宇宙这个概念出现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元宇宙分明就是未来版的《城堡》。元宇宙跟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之间难道没有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联系吗?我想,那是毋庸置疑的。

科幻小说与现代主义文学,就此没有了边界。

生命与身体

生命与身体,肯定是我们最重要的一种关系了。身体和生命是我们存活的根基。在很多的情况下,我们其实并不在意或说并没有严格区分生命跟身体的关系。生命我们可以视为一种关于活着的观念,一种根本性的观念,这个观念是非常强烈的,因为人首先是一种观念性的动物,它跟其他无名的动物不一样。而身体,当然便是血肉之躯。这个词“血肉之躯”的意思就是,它是一个完整的存在,不是仅有大脑或是心脏或是四肢,它是一个完整的身体,因为科技高度发展后,很多器官是可以用人造机器替换的。纵观人类历史,会发现这两者的关系变化反映着人类文明最根本的变化。

在古代的时候,生命是大于身体的。

从“舍身取义”“奋不顾身”这些成语,就可以一目了然。春秋战国时的刺客,为了生命的价值观念,很轻松地就把身体给献祭出去了。这时候对应的文学经典,在中国有《离骚》,西方有《荷马史诗》。《离骚》的作者屈原显然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他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他就投江而死。《荷马史诗》里的人物都是神一样的存在,高大伟岸,为了荣誉轻松赴死。身体不那么重要,可以为了更高的思想原则而舍弃,从而成就生命在文化上的终极意义。

到了现代,生命开始等于身体。

西方经过启蒙运动的祛魅之后,曾经备受压抑的身体被给予了极大尊重,身体的感官体验甚至成了现代文化的基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面,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既然上帝不存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拿起斧头,劈死了女房东。这就是对生命的蔑视,生命等于身体,而这个身体不再有神圣,是可以被随意杀戮的,跟杀戮动物没有区别。在中国,情况还有些不一样,举个例子,在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中,人是一种苦难历史的幸存者形象。在中国的文化中,历史是一个非常崇高的概念,它甚至就是中国人的神学。但历史的原有价值崩塌了,历史进程又如此苦难,作为个体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全部的胜利。在《许三观卖血记》当中,许三观吃不饱肚子,只能出卖自己的血液才能买来食物,然后让自己的身体活下去,这是一个特别诡异的循环。里面的隐喻可以解读很多,但在这种文化叙事中,生命已经等同于身体。

今天,在元宇宙到来的历史前夕,我们先是经历了互联网的时代,然后经历了移动互联的时代,再加上新冠疫情的推波助澜,人类在现实层面的信息正加速向虚拟世界转移。我们突然发现,生命小于身体了。

生命本身的概念和价值好像变得更小了,生命变成了一个终端。比如,在疫情时期,有没有测核酸,感染者和密接者的行动轨迹,都储存在手机里,生命变成了可以随时被监测的事物。在元宇宙当中,生命甚至只是一个程序了。

另一个方面,身体“变大”了。身体是可以替换的血肉之躯,它可以不再局限于血肉本身,它可以变成是钢铁的,可以变成更加坚固的材料,甚至可以废弃。更进一步,我们戴上VR等穿戴装备,身体基本上闲置在一个地方,我们灵魂出窍,操控一个更大的电子身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身体”变得很大,身体(肉身)成了一个中介,让我们的意识接通了一个大系统,而这个大系统相当于一个大身体。

科幻作家陈楸帆的短篇小说《神圣车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个车手远程驾驶在危险区域行驶的车辆,拯救不同的人。这完完全全是灵魂出窍。里边的妙处在于,车手一开始以为是游戏,后来才知道是真实情况。因为后者会让车手产生极大的紧张,反而发挥不好。当车手在另一个世界受伤,这边真实的身体也会产生相应的伤痛。所以,小说一方面为我们呈现灵魂跟身体的极端分离情况,另一方面却又强调和肯定灵魂跟身体这种无法分割的联系,这是意味深长的。

生命与身体的观念变化,对于我们的写作构成了一种提醒,因为写作必须直面和表达存在的终极意义,而生命也好,身体也罢,都是存在的核心。人为何而存在?这个问题改变了人的生命,也改变了人的身体。

结 语

技术通向的未来,悲观还是乐观?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这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因为小说是暧昧的,不是泾渭分明的。就像果戈里的小说,我们会说它是笑中含泪的,那这是哭还是笑呢?

不想给出清晰的判断,但并不代表小说家没有判断,他有自己的倾向性,通过小说的艺术最大程度还原事物本身,让读者去感觉到悲剧中的喜剧力量,喜剧中的悲剧力量,这也是人类精神的丰富之处和伟大之处。信息化时代我们往往渴望一些简单的答案,人们不再有耐心琢磨深邃的存在问题,但小说家不是这样的,他反而要保持住那种混沌。

就是在这种历史的混沌中,人类文明的一切都在向虚拟现实的层面进行复制或转移。今后,很多人文社科的研究,也要越来越借助大数据的支持;而有些结论的产生,不是来自研究者,而是来源于AI。所以,不要再说文学衰败了,又何止是文学呢?几乎全部的文化都在衰败。衰败的根源是什么?就是那些人文话语对这个碎片化的、虚实相间的、处在转型期的复杂世界,解释力度不够。

索尔仁尼琴说:“考古学者迄今未发现在人类生存的哪一阶段没有艺术的存在,即使在人类黎明期前之半蒙昧状态,我们便已自冥冥中的双手接过这项赐予。不幸的是我们却不曾问过:为什么要我们拥有这份才艺,我们该怎么去使用它?”这句话如此激励着我,让我坚信小说的艺术不会终结。小说家们不断地寻找着新话语、新结构,来应对这次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转型。我在《野未来》的后记《从文化诗学到未来诗学》里写道:“二十一世纪,技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开始了,我们的希望与绝望都注定要在技术营造的拟像当中迷失掉。而伟大的作家就是要把人类心灵的敏感与丰富,从这样的迷境中拯救出来。”而提出基本性的问题和观念,无论如何都是要先做的。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