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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在的思辨和沉潜的暗示——简论王威廉《野未来》中的小说诗学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 岑攀   2023年03月30日16:14

内容提要:王威廉的《野未来》,是以科幻小说承载社会反思与人性辨证的一次有效尝试。对使人客体化、并被精密权力结构紧缚的多种凝视的察觉和拒绝,对指向拜物、指向逃避与作为一种现实之出路的区分和选择,对未来的荒诞中寄寓的希望与失落的不同暗示,都是这些尝试的表现。在对凝视的揭露与反抗、对传统价值体系的肯定与返归中,王威廉的写作,尽管有时地方色彩不足,理论光环过重,但他打通了多个野草蔓延的未来,也警示了信仰完全可知与唯进步论的科技社会。

关键词:王威廉 《野未来》 凝视 古典价值 小说诗学

在徐勇、徐刚2013年的评论中,王威廉“以现实主义的‘成规’表现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的命题”1,以致其小说通常采用的现实主义框架难以很好地配合沉重的形而上主题。2018年起,王威廉开始尝试科幻写作,2021年的科幻小说集《野未来》,或许就是他对形而上论题之载体的更换:故事基本被设定在一个不太远的、“好像只比现实生活高一点的”的“近未来”2(西川语),从而有了一点超现实的感觉,在生存矛盾更加尖锐、人类命运危在旦夕的背景下,人们对人的本质、未来的去向的重新思辨,不容易显得突兀,而“近未来”的时点选择,又使小说描述的世界与我们正居于其间的现实关系密切,更便于展开实在的社会批评。《野未来》所提出的问题,也是所有企图与当下对话的小说无法闭口不谈的问题:生活在科技以远超过往的速度与绝大多数人反应的极限发展的时代,对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科技怎样改变人的内心?人与技术、与人造物正在或将要如何相处?对这些问题,王威廉的态度虽常是悲观的,但也不乏尝试去相信的勇气。在小说中,他通过揭破无所不在的凝视、重申传统生命观念与人的内质之不可分离,舒展开一种以说理为抒情、喻命运于暗示、充满未完成性和自我怀疑的小说诗学,令读者深省科技与人类的有限性,从未来的荒诞里反思可能生长出那未来的现在。

一、凝视:技术社会的全面紧缚

如福柯所说,“我们的社会不是一个公开场面的社会,而是一个监视社会”3。随着摄像头的日益清晰、日益密布并与互联网相连接,边沁的“全景敞式建筑”(四周由众多小囚室组成环形建筑,中间是监督者所在的瞭望塔,每个囚室中都有一个人,他们无法与邻近囚室的人接触,也无法得知监督者是否正在监视自己,而每一个人的举止对监督者而言都是透明的)不再局限于教养所、学校、军营等场所,也不再需要依托特殊的建筑形式,而可以附着在楼宇、街道、公园等建筑空间之上,几乎扩大到整个社会。随之而来的,是使福柯的“全景监狱”生效的内在机制——凝视的无时、无处不在。这种如影随形的凝视,其实质是将凝视对象客体化,通过使凝视对象持续地可见、可知,剥夺他们拥有异质自我的可能,令这些肉体和能力自动地自我规训,以更符合社会期待与秩序的面目存在。《野未来》中,王威廉既对这种社会性的凝视有所讽刺,也对作为一种个体行为的凝视、来自“非人”(人造物/人造人)的凝视之恐怖有所揭示。

凝视,作为一种个体行为,它最终导向的是个体在自身具有的不可见性和对方的透明可见这一不平等关系中对权欲的沉迷与堕落,不间断的、个体对个体的凝视使凝视者陷入无法确认自我的焦虑中,也使被凝视者陷入被漠视、被窥探、被客体化的不安全感中。在《不见你目光》的所有主要人物——“我”、小樱、小樱男友与父亲的身上,凝视成为悲剧的起因与循环方式:小樱因男友不愿和真实的她交流、却对着监控镜头里的她自慰而愤怒,提出也要用摄像头监视男友,小樱离开监控去休息后,男友留下“你没必要伤心难过,因为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而自杀,使小樱被判刑,而小樱的父亲、一个小区保安,也因私自在多位业主家中安装微型监控而获刑,后在狱中自杀,知悉内情的摄影师“我”(也是政府指定的、感化小樱的人)不由对小樱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与爱,然而,小说却以“我”工作时的想法作结:“我通过相机镜头一刻也不停地窥视着她,合法地窥视着她。她表情中的每一个细节、身体的每一段曲线,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在我的把握之中,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满足感。我不免想到,如果我的房间里也装满摄像头,那么现在我就可以看到小樱在做什么了——仅仅是这么一想,我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兴奋驾驭了我。”4“我”明知窥视他人会造成的残酷后果,仍难以抗拒偷窃信息(并通过暗中获得的知识控制他人)的快感,不能不说是欲望对人的全面驾驭。而小樱男友和父亲相继身亡的内在逻辑也是同源的:习惯了通过监视确认他人存在的小樱男友,不知不觉将自己的存在寄于监视行为,当自身由凝视者转变为被凝视者时,他便陷入了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被监视的焦虑——真正杀死他的,是他无从证伪小樱看到了他自杀前的准备、却仍无动于衷的可能;也选择自杀的小樱父亲,除同样深陷这种焦虑外,还无力承受这样突然的巨大落差——从众多摄像头、众多人生背后全知的监视者,到众多被监视的囚犯中的一个,“作为一个守着监控视频的保安,世界对他几乎是完全敞开的,而在看守所里,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点,而且还是一个无望和黑暗的小点”5。通过《不见你目光》中人物命运的殊途同归,王威廉展现的是一种循环史观,一种对人性之软弱的确信与无奈:不管有多少不幸的前鉴,人总会自愿为控制他人的快感(即使只是暂时)走向深渊。

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凝视导向的则是社会性的、人的内心的萎缩,人对社会的无望、对自己的虚伪。当然,《野未来》并非否认监控系统的强化对打击犯罪、保护财产安全起的重要作用,《潜居》中,“敬亭”对“非常安全”的补充便是“除了卫生间,其他地方全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报警,还有两个安全机器人随时护卫”6。但是,如果一个人对“安全”的理解竟是始终处于监控之中,那么完全对外敞开的他,只具备公共的部分,又谈何拥有私人的空间、意识到真正的“自我”?(自我应该诞生于私人性与公共性的交界处,在个体与外界不断的争执、融合与交换中形成)无独有偶,《退化日》中的世界,遍布摄像头与数据库,政府规定“做过安全工作的人辞职后还得继续接受我们的监视和管理”7。必须将每一人放置于监视者或被监视者的位置的社会体系,使“我”与同学的友情消耗殆尽,显在不平等的凝视—被凝视关系代替了相对平等的人际关系。小说结尾,“我”只能暂时放弃辞职的打算,通过对原始森林的幻想在头脑中获得虚幻的慰藉。一个令人只能以被规训后的形象存在、令人只能向往“逃离”而没有勇气尝试“改变”的社会,是被工具理性规训后的社会,也是人无法在其中获得真实的社会。

而如果说,上述作为一种个体行为、一种社会行为的凝视,在“凝视者”的身份后总还有一个属于人的肉身存在,那么,来自“非人”(人造物/人造人)的凝视,则对科技世界的魔幻与冰冷有着更直接的映照。《地图里的祖父》《退化日》《野未来》《城市海蜇》等篇目中,摄像头/镜头都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地图里的祖父》这样写道:“我抬头看着夜空,那里有无数摄像头对着我”8,祖父的影像因此在网络地图里存留,短暂地慰藉了“我”和鹿尔的哀伤,但祖父影像的留存反而更提示了他的去世、他的灵魂与意识在这个世界的无处可寻。《退化日》中,“我”如此评价摄像头:“机器看人跟我们看人是不一样的。它会抓住人最本质的特点,比如你颅骨的尺寸、五官的位置,这些都不会因为衰老或化装而改变。”9人的本质被简化为身体的特征,人被简化为肉。机器能在“看人”时抓住人的本质、人却不能这一认知中,体现了人对人类的不自信,对机器及其中凝结的知识与技术的臣服。这种人的虚弱,与人们对自身成为凝视对象、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弱势的习以为常关系匪浅,而至《城市海蜇》尤甚:“那时他正疯狂地迷恋摄影,没有经过镜头过滤的事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女友,不经镜头的审视,仿佛也是虚拟的。……镜头才是他真正的眼睛。”10从“眼见为实”到“镜头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人的主体性被取消了,对科技的过度依赖使启蒙时代以来所谓“大写的人”逐渐畏缩在精密技术的阴影下,任由机械的目光取代了心灵的观看。在人造物/人造人长久的凝视中,人与人造物/人造人的位置发生了转易,人造物成为了世界的探索者和主宰者,人则成为了物的败者与信徒。

通过书写人的感情联系、认知方式、主体意识在凝视下的异化、萎缩与破碎,《野未来》揭示了科技力量对凝视关系的强化、对凝视对象与范围的扩宽,凝视及背后严密的权力网络对人的日常的全面入侵。不过,尽管发现凝视,正是反抗凝视、破除凝视的开始,但破除凝视的可能未必一定寄寓在凝视的复杂性之中,我们期待《野未来》对“凝视”的反抗,有“逃避”以外的方法,能稍许动摇科技加持下的“凝视”所固化的权力结构。倘能如此,小说对凝视的书写,将不局限于理论的狂欢、文本的演绎,不止步于令人惊惧、痛苦,而为怎样拒绝现行社会中的凝视、如何在长期与多方位的被凝视状态下保留自我,给出有效的启示。

二、回顾:古典价值的重新生效

应该承认,《野未来》虽然无力对铺天盖地的凝视做出积极抵抗,但为破除技术崇拜、缓解科技的急遽发展中人的无所适从找到了可用的力量。基本上,王威廉的主张受到当代文学界重新与中国传统对话、“先锋就是后退”的集体转向影响,以人类传统的生命观念、感情牵绊,对抗着科技大爆炸时代人们内心世界的贫瘠、生存意义的虚无。值得一提的是,王威廉没有简单地在未来复活过去的幽灵,也没有把前现代的价值观念形塑成新的神明,而是将现在的某些科学观点或趋势,在“近未来”的时点或放大、或变形,令其荒谬之处更为明显,来讨论今天某些科技发展方向及人对科技的态度何以危险,从而使对旧日生活方式的追溯、提炼更加顺理成章。同时,王威廉也将指向恋物的怀旧、指向逃避的朴素性怀旧与指向一种可能的出路和过去的对话,以细致的笔触区分开来。这使《野未来》中的世情表露得更加丰盈,并形成体会现在的奇妙视角——许多篇目里怀恋的过去,就是当下人们熟稔的风物;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我们能从这样的对话中感受到,对过去的仔细回顾与重新认知,确是理解现在、进而改变未来的重要前提。

指向恋物的怀旧,是对一个特定的时空交汇点的表象的迷恋,在后现代商品化浪潮的摆弄中,这种怀旧很难不变成一种购物欲,并使沉湎其中的人们向物和物的形象跪拜。在《地图里的祖父》《潜居》中,这种怀旧都有流露,试看《潜居》:主人公“你”,家中布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电视机”“磁带”“CD光碟”等古董物件,甚至在定制机器人“她”的身上也“设有怀旧的选项”——“你才是这个时代的怪胎,但像你这样的怪胎不会少,否则在她身上也不会设有怀旧的选项。怀旧模式下的她会说出一些这个时代已经被遗忘的词汇,从而引发怀念。这是商业的胜利,也是对人性了解的胜利。”11这折射出作者对不远的将来之担忧:届时,怀旧的文化意义将变得更稀薄或消极,它将继续成为商品用来包装自己的形象,而机器人搭载的“怀旧模式”及其内容物——一些过去时代的词汇碎片,则有力地说明作为一种流行商品的怀旧,被分割打碎以供更好地生产和零售。历史和语言的碎片化与模式化,不免令人们更难获得认识过去与把握现在的能力,更容易沦为商品文化的倾销对象。这自然不是新的风气,但一个只是现在的延续的未来,已然是一种警示和悲凉。

朴素性怀旧的概念,有赖Fred Davis对怀旧层次的区分,他将怀旧分为朴素性、反思性与解释性三个层次,“朴素性怀旧表现为对过去的一种感性而义无反顾的眷恋,以及对现实的绝对排斥;反思性怀旧涉及对自身怀旧情绪的反思,纳入了更多对过去、现实和自身的思考;而解释性怀旧则是在怀旧的同时追问自身的怀旧倾向,在一定程度上跳出怀旧,将自己的怀旧内容客观化,明确它们给人生的启示”12。笔者认为,朴素性怀旧与反思性、解释性怀旧的区别就在于,当朴素性怀旧指向一段记忆、一段已逝的感情、一种旧时的氛围,它只想回到过去,美化昨日,不想也无力找寻过去和现在的联系,这其实是对现世责任的逃逸。《分离》中,栗子的前男友孙坚发明了一个传感平台,只为获得栗子在和他交往时的记忆和感受,以使自身的经验变得完整,“他心中想,感情在我这里也可以是一个研究的客体。当然,他们真爱过,他从不否认这点,但她给他造成的创伤他也无法释怀。他不是想去报复她,而是想探究那种创伤,就像是探究细胞是如何聚合的,神经元又如何开始了思考”13。孙坚的怀旧对象,是已逝的爱情,但他仅仅是复制前女友的记忆和经验,再与自己的回忆粘贴,这样的怀旧只是关于过去的知识的搜集,本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恋旧物癖”。而孙坚已有妻儿,却不在意他们的感受,也不关心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栗子的生活,无疑是蜷缩于旧日的懦弱行为。从中,王威廉亦指出知识崇拜的可怖与可笑:将感情客体化,只去搜求其中的物质细节,只想把人类的感受模式化以便提取,这不过是对心灵的肢解,无益在现实中获得深入的慰藉。

指向一种出路的、对前现代价值体系的回顾,在《野未来》里多诞生于科技文明的尽头,是崇拜科学的人们在面对科学无法解决的终极问题时,重新选择的归途。《后生命》里,科学家李蒙一直想将意识/灵魂从人体转移到芯片中,再移植入克隆的躯壳,以实现人类的永生,却始终未能成功,承载着李蒙意识的芯片无端消失后,李蒙的朋友“我”自愿被流放宇宙继续探索生命之谜,进入黑洞后,只剩大脑的“我”发现,自己的意识与宇宙融为了一体:“这个意识与宇宙同构,所以,这个意识不再如人类的小意识般有探索、理解和改变的欲望,这个意识成了宇宙本身。如果你们还愿意继续用‘我’来指代这个意识,那么我就是宇宙。”14对比“我”在李蒙实验时的感想:“我一方面卑怯怕死,一方面又隐隐觉得这是无从逃避的宿命,只能直面和认命。我经常想起李蒙母亲的遗嘱,我觉得她老人家应该早就有了和我类似的想法。”15我们或许会感觉到“宿命”之中被现代性所排斥的、前现代的神秘与幽深,并窥到一点作者对生命的觉悟:死是生的反义词,人们依靠死去界定、认识和把握生,永生/同构即是失去了探索、理解和改变的欲望,是一种永远的死,永远的不自由。而“认命”,则是承认有思想的、有肉身的、有限的,才是人。这正是《野未来》所承载的,能从根本上打破技术迷信、抵御科技对人的工具化、发掘人之本来力量的宝贵思辨之一。

三、未来:人和人工智能的多元状态

既然传达出了这样的积极信号——生命因有限而饱满,人因求知而比全知更鲜活,《野未来》所展开的那些未来,也许就难以简单地归入“后学”零散化的、消解式的写作,虽然对科学统治下的现世发出了尖锐的怀疑与批评,但《野未来》并非没有描述一种系统性的世界规则的野心,在它所展开的不同未来中,有的暗示着希望的到来,有的隐藏着心灵的软弱,而在一些人类看似集体溃败的结局下,也点缀着对于人类精神的相信。

如果说《野未来》对现实的批评直露而深入,那它对未来的信心便显得遮掩而薄弱,大多藏身暗示之中,而影影绰绰地指向过去。《草原蓝鲸》从中年母亲“她”的散步开始,在走过突然消失的码头和仓库后,“她”来到了一片美丽得不真实的草原,靠在蓝鲸尸体内好像尚未完全死去的心脏旁做了个梦,并和原本正在壮年、梦中却已苍老的儿子有如下对话:

“妈,你这是做梦了,你梦见了草原,还有蓝鲸,你靠在鲸鱼的心脏上休息。我永远都想象不出那么震撼的场景。”

“我等会儿睡醒了想回家,回不去了怎么办?”

“不会的,你肯定能回去的。”

“我可能会在草原上迷路。”

“你只要很想回去,你就一定能回去的。放心吧。”16

这段隐喻意味强烈的对白,推动我们重新审视《草原蓝鲸》离奇而不着边界的情节,一种可能的解读是:在忘记城市文明(擦除码头和集装箱)之后,人类能从对真正的自然(草原和蓝鲸)的想象与返归中获得自由,真正的自然(草原和蓝鲸)看似已不复存在(死亡),但它的生命力(蓝鲸心脏)仍然是强劲的。在重新领悟自然中的生命奥秘后,人类(母亲)才会从沉睡中醒来,找到令城市良性生长的方法(回家)。

而《野未来》里的一些结尾,看似是对现实权力结构的反抗,但也呈现出当代人无法直面社会矛盾的软弱心灵。《退化日》的结局,是“我”幻想自己逃进广袤无边的大森林,“我住在大树的树冠上,像大猩猩那样采摘果实和收集鸟蛋为生。原生态的环境一定会让我返祖,毛发会逐渐覆盖我的身体和脸庞,阳光会烤焦我的皮肤,树枝的钩划会让我疤痕交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宽阔树叶,会遮住阳光和卫星上的摄像头。我最终会退化成某种灵长类,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原始动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样一来,就没有任何人和任何机器可以认出我来了,我就像那个玻璃罩里的脑袋里一样安全”17。但退化至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历史与文明,甚至也没有知识、没有语言的前现代就是出路了吗?“没有任何人和任何机器可以认出我来了”,其实也就是拒绝了和任何人、任何机器交流,彻底封闭了自己。这样的逃逸并不会令充满窥视的世界改变,像玻璃罩里的脑袋一样,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安全。作者在展望“我”重返蛮荒的生活时,暗含着对前现代价值体系的怀疑与审慎,同时,这种怀疑又与全书里作者对古典价值的重申并行不悖,这样矛盾而调和的笔法,有助于保持对来自任一时代的知识组织方式的祛魅,也使一种既兼收并蓄、又独立持中的观看方式成为可能。

同样,《野未来》的结局,是保安赵栋消失在白云机场,“我”为了“完成对他的彻底相信,便赶紧删除了他的电话号码,并从那个地方搬走了。我无法在这个时空遇见他,也许便是增大了他去往未来的可能性”18。它既呈现了一种未来的可能,又揭示了未来的虚幻——读者完全可以在小说中为结局找到一个与现实严丝合缝,既不“超越”也不“未来”的解释,“他是在跟我玩魔术、玩障眼法”19,赵栋的“幻影”可以通过投影仪等手段营造,他的“瞬间消失”可以是利用自己对机场的熟悉暂时藏身某处。未来的野性与否,仅仅系于“我”一个人的相信,尽管不失孤绝之美,但不能不说是一种薄脆的展望。与此同时,我们不禁要问:靠完全告别现在、彻底切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而抵达的未来,究竟是一个洗髓荡垢、敞亮明朗的新世界,还是一个对此时、此地的人们并无多少解慰意义的陌生场景?作为小说集中与现世距离相当之近、且和实际地点巧妙勾连的一篇,《野未来》本可以赵栋生活的窘迫为切口,更具体地抨击社会不公,但作者让赵栋承担了太多哲学思辨,其城中村的住址、初中毕业的学历,只是背景浅淡的底色,以致读者掩卷时,固然能大致理解赵栋行为的原因,却难以触摸和感应他在离开此世、去往“未来”前的波动挣扎。

此外,《野未来》也有一些预言了人类的“全灭”的篇目,但人类精神并没有就此消逝,相反,人似乎也获得了改变与发展的契机。如《幽蓝》,男主角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的飞机由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控制,他将作为试验品,终身被禁锢在飞机上,小说如此结尾:“人类也许会就此毁灭。他希望机器人有能力储存人类的意识,在那个巨大的数据库中,他渴望和他们重新相聚,并不再分离。”20人被人工智能统治的“未来”,当然令人惊悚,被统治者期待统治者的拯救,也体现出当代人反叛精神的终结。但男主角的渴望,亦令我们重新审视“人”在未来的定义:人是否一定要具备肉身?以肉身为代价,换取意识长存,以期与家人长久重聚,谁又能说这一选择中没有蕴含人类对“回家”的情结,甚至明清白话小说常见团圆结局的影响?尊重人在今后定义自我的权利,不以作者自身对人类的理解建构全书的独白,是《野未来》能够呈现许多个异质未来的重要原因。

又如《行星与记忆》,作为智能机器人,主角旁观了人类在迁移到另一个星球后重演的尔虞我诈,以及人类日益系统化、冷漠化的存续方式后,决心将爱好战争的那些人们一网打尽,建立更伟大的文明。这个故事固然可以用杨庆祥的方式概括:“无论是移民外星还是机器人的帮助,人类都无法摆脱语言的误解和暴力的基因,新空间里诞生的不过是旧秩序。”21但我们也不应忽视,智能机器人“我”的制造者与朋友王先生对“我”的期许:“我们都很渺小,但我们要相信文明的力量。我们都是文明的一部分,因此,我和你没有本质的不同。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实现自己的价值,就会很满足了。……当然,无论何时,你们都需要人类的帮助,人类也需要你们的帮助,但你们可以在人类文明的基础上思考和建设新的文明,一种更加伟大的文明。你们不要仅仅在地球上被动地等待人类,而是应该以人类理想的方式去建设地球。”22人和人工智能,应该如何相处?作者的回答是:人和人工智能不应彼此恐惧,作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我们是平等的,也是互相需要的,即使人类自食人性的苦果,走到命运的尽头,仍可寄望人工智能继续追求人类的理想。在坦然承认人的恶、人类的灭亡可能之后,仍然相信人的精神光辉不会消失,人存在的痕迹,会内蕴于人工智能等活载体,在宇宙之间生生不息——这种相信,是《野未来》传达出的,帮助我们缓解对人类命运的焦虑,重建人与人造物的平和关系的宝贵思辨之二。

不过,这是一个需要精神的时代,更是一个需要相信的时代。《野未来》揭示了无孔不入的凝视,并尝试从中逃离,同时,作者重新萃取了传统价值体系,并试图在其中发现未来。和王威廉的其他科幻作品一起,《野未来》参与了这样一种小说诗学的建立:被构筑出的、繁多的未来,总有一个可以扭转仅存的现在,因为现在,向过去、也向未来流淌,由无数有无数可能的个体汇成。《野未来》让我们相信:人是有限的,但有限不是可怕的。未来是可怕的,但那可怕也是有限的。在未来中,人们仍然可以相信,而且,只要相信,人类的存在(过)便是可眷恋的,并将是永远有迹可循的。

注释:

1徐勇、徐刚:《逻辑、思想和“扳手”——王威廉小说论》,《西湖》2013年第6期。

2西川、宗永平等:《当科技席卷一切,我们是否关注那些无法登上这趟列车的人》,《北京青年报》2021年10月30日。

3[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43页。

4 5 6 7 8 9 10 11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2王威廉:《野未来》,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43、31、173、99、49、83、237—258、169、159、308、294、116—117、100、224、223—224、139、318—335页。

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 A Sociology of Nostalgia.pp.17-24.转引自戚涛、朱妤双《情感、认知与身份:怀旧的图式化重构》,《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21杨庆祥:《后科幻写作的可能——关于王威廉〈野未来〉》,《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

[作者单位:北部湾大学人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