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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妖设”何以反转
来源:解放日报 | 何华湘  2023年05月08日07:35

子不语怪力乱神。东晋的笔记体志怪小说集《搜神记》里却记录了一个孔子捉妖的故事。“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着皂衣,高冠,大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有顷,未胜,孔子察之,见其甲车间时时开如掌,孔子曰:‘何不探其甲车,引而奋登?’子路引之,没手仆于地。乃是大鳀鱼也。”鳀鱼精下颌开合,露出破绽,被子路生擒,成了孔子师徒的果腹美餐。

《搜神记》借孔子之言表达了古时的妖怪观:“夫六畜之物,及龟、蛇、鱼、鳖、草、木之属,久者神皆凭依,能为妖怪……物老则为怪,杀之则已,夫何患焉。”妖怪不足为奇,遇到便干掉它,这是早先人们对妖怪的普遍态度。古时生存环境恶劣,自然界神秘莫测而又险象环生,人类对“非我族类”的妖魔精怪必须得划清界限、小心提防。

《春秋左传》云:“地反物为妖。”违反自然规律或扰乱人间秩序的即是妖。《山海经》描绘了形形色色的异禽怪兽,它们大多与天灾人祸有关,成为后世许多妖怪的原型。由于妖的逆天属性,一直到明清时期,妖都以人类对立物的形象而存在。中国历史上,但凡与妖沾边的,都易引发恐惧。反过来,让人惧怕、伴随不祥的又都被冠以妖名,如“妖言惑众”“妖姬祸国”。

但到了数字时代,妖怪形象发生了颠覆式的改变,“妖设”出现反转。2020年,网络动画作品《百妖谱》在B站上线,通过一个“只医妖不治人”的灵医桃夭的经历,讲述众妖在人世的故事,演绎“妖生”百态和人间万象。一个个形象独特、个性生动的妖,由于与人打交道而各自染病,角色有血有肉,故事寓意深刻,改变了以往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的妖怪形象。灰狐断尾救人,命在旦夕,却道:“我救的不是他。我救的是多年前一个寒夜里,在篝火与烈酒中想仗剑江湖的少年。”物是人非,而妖还守着40年前少年的初心。跳出报恩的窠臼,义狐的行为更让人动容。

今年初,另一部妖怪故事动画合集《中国奇谭》在B站播出后迅速爆红,作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引发热议。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以《西游记》唐僧师徒取经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创造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妖怪角色。“打工者”小猪妖身负家人期许,入职浪浪山大王洞,当了打杂的小喽啰。老实憨厚的小猪妖团结工友,任劳任怨,却因为年纪小、道行浅总是被欺负。在打听到唐僧是好人、孙悟空和猪八戒原来也是妖怪之后,小猪妖有了自己的追求,在危急关头弃暗投明,向唐僧师徒四人发出了善意的告警。

就在小猪妖向唐僧师徒喊话投诚时,孙悟空一个大棒劈下来,将他打倒在地。唐僧问:“悟空,那小妖刚才在喊什么?”悟空答:“师父,管他喊什么,妖怪一棒子打死便可。”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也不是不可以,一个小妖怪死于金箍棒下本就寻常,只是这结局过于残酷,不符合受众的期待。幸好,故事情节峰回路转,金箍棒并没落在小猪妖身上,孙悟空只是演了一出戏,一个反转给了小猪妖一条活路,既保住了美猴王的光环,也为人们对妖的理解留出了更多空间。

可以看出,媒介建构的符号现实可以无限扩容,最大限度地满足受众需求,与受众产生共鸣。被陌生化处理的社会现实中产生新奇的发现,妖的世界里有人间的悲欢和无奈,妖的身上也有人性的光辉和瑕疵。妖也有梦想,也有力不从心、言不由衷的时候,甚至也会面临困境。《中国奇谭》的另几个故事,也都体现了这一主题。在高速发展的社会里,妖怪和神仙一样都难免困惑,难免跟不上时代。

而当代影片赋予它们新的出路,它们或是坐上乡村巴士搬去别处,或是潜入人类的梦境和记忆,以另一种方式安顿在人类世界。2022年上映的电影《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也塑造了一群可爱的妖怪,它们在月亮升起的鱼花塘唱起老歌,诉说思念。这些妖怪不纯粹是想象力的产物,它们来自真实的成长体验,拴着一去不返的童年和渐行渐远的乡愁。

妖怪的迁徙和消失,是世界普遍存在的文化图景。日本民间传说中著名的水妖河童,便是中国秦代时栖居于黄河上游的河伯渡海“移民”过去的。“日本鬼怪漫画第一人”水木茂说过:“妖怪在人类还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或许现在仍然存在着妖怪,只是我们不知道它们躲在什么地方罢了……”在谈到河童变成的川獭妖时,水木茂感慨道,在故乡的农村,一百多年前就有“川獭”存在,而如今渔船成堆,要想象都很困难。

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产物,妖怪承载着民族原始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和变异,几乎在每一个孩子的童年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得益于媒介技术的发展,人类得以重建“妖怪家园”,让见证了千万年人类历史的妖怪在虚拟空间继续与人为伴,一边讲述过去的故事,一边演绎未来的精彩。

对Z世代的孩子来说,他们拥有的数字妖怪不再是面目狰狞、举止可怖的害人精,而是被赋予“执着、善良、可爱”的角色设定,有着浓浓的人情味,带着温暖的烟火气,不像妖物,倒似萌宠。妖怪文化是现实社会的投射和人性的返照,而数字时代的“妖设”变迁反映出人类改造社会、探索人性、在宇宙坐标系中对自身角色重新定位的结果。

从几千年的谈妖色变、“一棒子打死”到如今的人与妖共处,人们走出了对妖怪的刻板印象,这体现了人类能力与自信的增长,是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蝶变和焕新,更是人性在复杂世界中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