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文学是探索者的事业
房伟新作《小陶然》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终评委,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160余篇,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江苏优秀文艺评论奖等,同时在《收获》《当代》《十月》《花城》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三联书店)《九十年代中国长篇小说宏大叙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等8部,另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石头城》,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小陶然》,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曾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当下社会丰富多彩,变化太快,当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为小说的创作题材,考验的是作家对世界的体察及对人性深度的测量。房伟在谈及作品《小陶然》时表示,“陶然”是一种生活与生命态度,人生越往后走,快乐越少,忧苦越多,面临社会转型,中国人的情感状态也受到了巨大冲击。“我想写出普遍的中国人情感状态以及他们的危机应对。这里有悲观失望,更有热情和勇气。我也希望从中找到一种精神力量和希望之光。‘坦然面对,勇敢前行’,这便是一种‘陶然’的态度吧。”
读者被故事触动,才会去喜欢小说
苏州日报:去年年底,你的新作《小陶然》获第七届汪曾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同名小说集也在年底上市。目前,这本书又正在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修订版。这部作品受到读者的喜爱,作为写作者,是你预料之中的吗?你觉得读者为什么喜爱《小陶然》?
房伟:读者喜欢《小陶然》这本书,我感到非常欣慰。对一个作家而言,可能最高兴的事,就是你写的东西,读者有共鸣。当然,这也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境遇。有时作家自己觉得写得很好,但读者并不买账,而读者喜欢的小说,作家也可能认为,并不是自己的得意之作。我写作这一组小说,主要是对当下中国人的情感问题有所感触,就想写点东西。现代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压力都很大,情感面临着种种焦虑与困惑,我想很多读者也许是被小说中的故事所触动,才会去喜欢这本小说。
苏州日报:《小陶然》中收入了你的9个中短篇小说,《小陶然》是其中的一篇,主要写老年人的情感问题。为什么用这部小说的名字作为小说集的书名,能简单谈谈吗?
房伟:现代社会更关心年轻人,社会流行文化也围绕着儿童和年轻人,“年轻”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似是某种现代进步性的代表。其实伴随着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老年人的生活也值得关注。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他们的情感世界,值得我们去理解与体味。我们都会变成老年人,老年人也年轻过。他们的经历与体验,非常复杂,正在成为中国故事和中国体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远不是原有呆板的“老有所为、老有所养”“最美不过夕阳红”等套话所能概括的。他们对生活有着非常丰富的追求。我之所以用“小陶然”当做书的名字,也是希望老年人能缓解焦虑,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陶然”心境。
苏州日报:《小陶然》的时代性其实蛮强的,小说的取材涉及网络直播等新兴事物,甚至涉及一些新闻热点。请问你感知现实的来源,具体有哪些渠道?像抖音、快手、小红书这类平台,你也会有所接触吗?
房伟:当一个作家,最怕的就是闭门造车,不接地气,不了解时代和生活。《小陶然》反映了几个年龄层次的人们的情感生活,有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有比较年轻的90后的情感生活。这些故事,有的来自我对时代的观察,比如《九三年》就是写的70后一代人记忆中的青春爱情。有的小说也来自当下的现实社会的新闻,也有的取材自身边朋友的故事。“网络”是当下中国人非常重要的情感生活渠道。其实抖音这类平台,玩得最多的还是老年人,青年人没那么多时间泡在上面。但不可否认的是,网络直播已悄悄地改变了中国人的情感交流方式和体验。我平时也用这些平台,也希望能通过小说,反映出网络对中国人情感状态的影响。
苏州文化昌盛,不断地影响着我的创作
苏州日报:从山东的高校调到苏州大学工作后,你感受苏州的创作环境如何?
房伟:我是“北人南渡”,不知不觉,来到苏州也有6年了,这些年深切地感受到苏州对文学创作的重视,也受到了很多的扶持和帮助。我来苏州之前,创作数量很少,现在是创作和研究各占一半,这得益于苏州文化氛围的培养和浸润。苏州历史上就是一个文化昌盛之地,苏州的文化,也在不断地影响着我的创作。
苏州日报:此前你曾表示,计划出版一组“高校知识分子”系列小说,请问目前进行到哪个阶段?你是作家,也是高校教师,你认为高校教师的身份会让你写作的切入视角有什么不一样吗?
房伟:这一组小说还有两三篇就基本完成了,一共十个中短篇小说,主要是针对高校知识分子的生活,这也是我接近二十年来所直接感受到的生活。高校教师从事创作,现在也不新鲜,很多高校老师都希望在密不透风的学术体制之中,寻找一点心灵的自由。我对学术工作的兴趣依然很浓厚,也有不少研究计划,但我并不想让自己束缚在高校的学术竞争体制,而是希望能将研究与实践相结合,将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结合,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苏州大学的王尧教授,就是我在这方面的榜样。当然,有这样的想法,在目前学术体制内肯定会牺牲掉一些名利的东西,但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去伪存真”的过程,剥离浮躁的心态,更单纯而热情地投入自己喜欢的领域——无论是创作,还是研究。如果说,高校教师带来创作视角的不同,我想应该是有更多的理性思考蕴含在其中。
苏州日报: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你是否也经常到苏州各处走一走,汲取更多的创作素材?受到吴侬软语、江南文化的浸润,你对苏州这座城市和这里的风土人情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房伟:因为一个创作计划,我去年在西山岛、东山岛以及附近的太湖小岛,待了一个多月,特别喜欢风景优美、文化底蕴深厚的西山岛,将来退休的话,很希望能在那里养老。我在来苏州之前,对苏州的想象,更多来自拙政园、虎丘塔、寒山寺等地标式文化景观,但深入了解之后,才能感受到苏州文化的博大精深,与文化的诸多面向。未来中国发展生态文明,西山岛和东山岛这样的地方,一定会成为全国瞩目的、新的文明标杆。
苏州日报:将来,你有以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中的人们为素材的创作计划吗?如果有,你想通过自己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一个怎样的苏州?
房伟:我有这方面的计划,可能还是会写我比较擅长的历史题材长篇小说,也可能写到当下的环境,很想向读者展示一个丰富的、流动的,具有文化特殊性,又非常好看的故事。苏州的文化底蕴非常丰厚,关键是能否将之化为有意思的、吸引人的故事。这方面,苏州的文学前辈们,如陆文夫、范小青、苏童等优秀作家,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文学创作之路充满荆棘,需要“缓慢的热情”
苏州日报:你曾在《果奠》的创作谈中表示,你是一个从小就有些“英雄情结”的人,也曾创作了多篇抗战题材小说。在你看来,崇敬英雄、礼赞英雄是应有之义。那么在和平年代中,作家去塑造英雄的形象,怎样才能具有感染力?
房伟:和平年代,我们普通人平时很难接触到生死攸关的时刻,但军人、消防员、医生这些特殊职业的从业者,其实在默默守护着人们的和平和幸福,他们就是英雄。他们的牺牲和付出,很难用金钱来衡量,如果没有信仰的力量,没有这些英雄的付出,民族与国家的精神就会出现问题。我前几年写过一本有关消防员的纪实文学,在安徽、山东等地实地采访了一个多月,深深地被那些英雄的事迹震撼了。这也弥补了我在高校生活的单一。对于塑造英雄,我想还是要把英雄当成人,既要看到他不平凡的一面,又要看到他朴素平凡的一面,同时也要注重对英雄的心灵世界的刻画,不能简单流于口号与概念。
苏州日报:作为读者,当下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接触到扑面而来的文字。不像从前那般,仅仅是在纸张之上。然而,当下的写作,不乏情绪的抒发、流量的捕捉……当然也有很多人在坚守着对待文字、对待读者的那份赤诚。你能就这个话题谈一谈吗?也请告诉我们,在你看来,什么是好的写作、认真的创作?
房伟:文学创作是一个充满荆棘的道路,也许有鲜花与掌声,但更多的是寂寞孤独的探索。它需要“缓慢的热情”,不能着急、浮躁,要慢慢地去感悟,去琢磨,反复修改锻炼自己的运笔能力,也更需要热情,需要持续的热情,来从事这样一份探索者的事业。这其实也是对作家的心性与智慧的考验,是对作家的定力的考验。好的作家,能培养好的读者,提升读者理解人生的能力,而不是一味迁就与刺激读者。当然,当下的创作面向很多,有的作家以谋利为主,这无可厚非,有钱也很重要,它能让一个作家有尊严地面对这个世界,但不能让利益蒙蔽了灵慧,否则会陷入一种成功的虚无之中。
苏州日报:作家的作品,总是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对日常生活的理解。都说“文如其人”。请问,你希望读者从你的作品中读到什么,获得怎样的感受,或者是一种什么力量?
房伟:当下的社会,吸引人去关注的东西很多,如果说文学还有些作用的话,我希望读者能在《小陶然》中读出一些自在从容,对人生多一分理解与包容,也能多些善良与坚守。人生短暂,如何过好这短暂的一生,有价值的、真正心灵幸福的生活,也许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东西。
苏州日报:你是作家,也是一位文艺评论家。兼有这两种身份,是否会让你的文学创作更加从容,或者说是更为“人间清醒”?
房伟:可以这样说吧,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脑袋里有个“开关”,从事创作的时候,感性成分更多,创作的过程是兴奋快乐的,而研究需要艰苦的思辨和持续的思想的崛进,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我觉得无论从事哪种文体,都需要有很大的浸入感,才能真正搞好,创作时不能想研究的事,要放飞想象力,而研究时就一定要严谨,不能有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东西,要清晰、平实、准确。
苏州日报:前段时间,整个社会都在关注人工智能方面的热点新闻,甚至还冒出来了最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的行业的排行榜。一些“吃瓜群众”认为,文字工作者前景堪忧;但也有作家公开表示“人工智能不会对我构成威胁”。这一现象本身就很值得思考。请问你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对人工智能不断的迭代更新,你又有着怎样的判断和期许?
房伟:威胁肯定是有的,只不过没有那么快显现。就像三十多年前的我们,打个电话,都要跑到公家的办公室,或有私人电话的商店,肯定无法想象今天发达的智能手机对人类通信能力的提升。不仅是文字工作者,很多人类的智力工作,都面临着挑战,这其实也是大势所趋,因为人类发明人工智能的初衷,是摆脱沉重繁琐的工作,然而,人工智能却在方便人类的同时,悄悄地替代着人类的肉身和大脑。AI有一种无限接近理性的能力,即无限大的算法与无限大的功利性。这是一种生存的竞争,人类需要正视,而人类自身生物基因技术的突破,也许会带来人类与机械的融合、人类与人工智能的融合,从而出现“超级人类”,这也是竞争的结果。未来人类文艺的形式也会发生很大变化,我想,我们可能会摆脱文字阅读的深度模式,进入一种“可视、听觉、阅读”等多种体验功能的融合状态。这将是一种挑战,也预示着人类新的未来。
【记者手记】
奔跑的力量
见到房伟老师之前就久闻其名。他的学术研究、文学创作都很繁盛。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小陶然》更让他收获了不少各个年龄层的读者。
今年,房伟的《王小波传》修订版、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石头城》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江苏译林出版社也将推出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杭州鲁迅先生》。高校博导、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自称“北人南渡”的房老师用始终向前的姿态切换自如,更用平和豁达的人生态度去思考怎样生活才快乐且有价值。
“人到中年,现在觉得时间最宝贵。”房老师说。即使时间再宝贵,他依然拿出很长的时间走进西山岛等地,走近那里的人和那里的历史。“这篇正在创作中的报告文学,算是命题作文。但我想,作为新苏州人也要为苏州贡献一份力量,作为苏州作家,更要体现地域文化的担当。”为了写好作品,房老师阅读了五六十本相关书籍,更在当地采访了近两百人。他告诉记者,在西山岛,至今还有形态完整的千年古村落。“越了解苏州,了解苏州的历史和文化,越相信苏州一定会成为世界级的文化旅游胜地。”房老师说。
在采访中,我曾问房老师,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文学创作都很烧脑,怎么样才能保持旺盛的原动力。房老师告知,从读研究生起,他就开始对自己的阅读进行数据库管理。凡是精读过的书,都有很详尽的图书资料和读书笔记。2022年,由于时间相对较多,他在这一年精读了160多本书。此外,他还认为作家要勇于走出舒适区,得接地气。房老师认为,当下,如果我们的作家还用过去的创作思路和模式进行写作,其实就会缺乏时代性。在他看来,时代在不断向前,当代读者的审美也发生了变化,好的作家要有勇气去改变自己,要有转化意识,比如影视转化等。
房伟20岁时就已大学毕业,进入知名国企工作。随后放下一切,备战考研。考研成功后,从此开启学术生涯,在研一的时候就已经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再到如今的高校博导、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房老师的人生经历丰富,他始终奔跑着向前,状态却又很松弛。在写这篇手记之前,恰巧看到房老师发了一条朋友圈:“小区楼下的芭蕉,被顽皮的孩子砍断了,邻居大叔精心搭了护栏,一个月了,它又飞速长了起来,春日盛大,万物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