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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3年第4期|王棘:晚风
来源:《红岩》2023年第4期 | 王棘  2023年08月04日08:48

王棘,出生于山西灵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作品》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现居成都。

01

父亲住院了。这消息是大哥打电话告诉我的。我问是在县医院吗,大哥说转到省城已经四五天了,还是前列腺的毛病,尿不出来,还引起了高烧,这两天做了好几项检查,医生说得等他体内的炎症消下去才能做手术。大哥今年带毕业班,校领导一直催着叫他快点回去。他问我能不能来医院照顾父亲一段时间。

在去省城的列车上,我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年多没回去看过父亲了,只平时偶尔给他打个电话,每次说的也都是几乎相同的几句话,最近都挺好吧。挺好。身体怎么样。身体也挺好——还说过什么其他的吗?我想不起来了。自从九年前母亲去世后,家这个词于我来说便失去了它原先所代表的意义。母亲去世的第三年,他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姓吴的阿姨到家里与他一起生活,从那之后我回去的次数就越发少了。我和我姐许芳都在外地,好在还有大哥在县里工作,离他近些,平时也算有个照应。

在我们家,从我记事起大哥一直都是我们兄妹三之中最懂事的那一个,他性格沉稳,话也少,从不违背父母的意愿,不论是读书时还是后来毕业后找工作、结婚生子,他每一步都走得平稳顺遂,没让家里操过心。在大哥的衬托下,我和我姐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是出格的,我还记得好像是我上初二那年,一天晚上吃饭时,父亲在饭桌上黑着脸问,许芳你前天是不是去文瀛湖公园了?许芳低着头小声说,没有。父亲一听立马火了,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拿手指头指着许芳说,你再说一句没有?许芳埋着头不作声,父亲转过头对我们说,他们老师跟我说,看见她在公园里和一个男生牵着手散步,她还不承认,你说她才多大?才上高一就谈恋爱,我花钱供你上学是让你去学习的,不是让你去谈恋爱的,你说说,一个女生,我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后来许芳低声啜泣起来,他更加冒火了,站起来冲着姐姐说,还有脸哭,你——母亲打断他的话说,你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话吗?他没好气地说,我好好说不来,我看她这样下去要不干脆这书也不要念了。母亲懒得理他,站起来从我和大哥身后绕过去,带许芳回卧室去了。他点了根烟,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我和大哥随便将碗中的饭扒拉掉,回我们的房间去了。

类似的场景在后来不止一次重现过,被他讨伐的对象有时是姐姐,有时是我。后来我俩先后考到省外上大学,毕业后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在外地工作,而不是回老家。我们做什么决定宁愿找母亲或朋友商量,从不征求他的意见,他似乎也不关心。我想他一定也意识到了我们对他的疏远与淡漠,曾经有段时间他经常挂在嘴边说,他从来没指望过我和姐姐。

大哥发来了医院名字和他的病房号,在二医院,我对那里比较熟,我大学时的女友林筱芹毕业后就是在二医院实习的,那时我也在太原工作,经常去医院门口等她下班,一起去吃饭。我听人说后来她嫁给了她们同一层楼的一个主任医师,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现在还在不在这所医院,算起来我们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我早已失去了她的联系方式。

打车到医院后,我给大哥打电话,说自己到了,他让我一直往里走,到住院部大楼,十三层泌尿科,他说他在电梯口等我。我走出电梯,一眼便看到了他,他冲我点了下头,然后便带我来到病房,父亲的病床在进门左手边,我们进去时他正睡着,我让大哥先不要叫醒他。我们来到外面,大哥告诉我说因为没有提前预约,他的病床是临时加的,大哥带我去了医生办公室跟他的主治医师打了个招呼,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他又告诉了我打热水的地方,以及食堂的位置。我问他买了回去的票没有,他说已经买了,晚上七点的火车,时间不急。我们走到电梯口附近的抽烟区,我掏出烟盒,抽了一根烟给他。大哥嘱咐我若是父亲对我说话不中听时,千万不要与他犟嘴,他爱说啥就让他说。我说我知道。他现在脾气也变好了不少,大哥又说。我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空,抽了一口烟,说,你告诉许芳父亲住院的事了没?没有,大哥说。父亲不让我告诉她,他说他不想麻烦她。

我们回到病房时,父亲已经醒来。他半靠在床头团起来的被子上,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问我什么时候到的,我说刚到不久。他又问最近工作忙不,我说,嗯,不算忙。他将视线转到大哥身上,问他晚上回去不,几点的车,语气中似有不舍。大哥跟他说了时间,他看了下表,说也该出发了,早点去车站,别误了车。大哥说没事,时间来得及。大哥对我说现在就只每天上午输两瓶液体,他从床尾铁皮柜的抽屉里拿出几个药盒,一一和我说了每一种药的用法用量,我都记下后,他又从上衣口袋内掏出医保卡、医院食堂的饭卡以及住院时缴费的凭条给我,他说饭卡里还有几十块钱,用了后再充就行,最后他说有什么事随时给他打电话。父亲让他放心。不会有啥事的,他说。

送走大哥后,我去食堂吃了一碗面,给父亲打包了一份米饭两个菜带上去。我将父亲扶起来坐好,拉过带轮子的小饭桌,将打包盒盒盖打开放在桌上,父亲看着眼前的饭菜,直说我买得太多了,他吃不了,他要我拿另一个盒子拨出一半自己吃,我告诉他说我在下边已经吃过了,他又说那拨出来放着,明天早上拿热水泡着吃。我说,放到明天就馊了,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的扔掉就是。他说,太浪费了。我说,我知道,下次少打点就是,你尽量多吃一些。他不再说话,开始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我从窗边拿过保温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然后我说我到外面去抽根烟,他哦了一声,没说其他的。

喝完药后不久,父亲就准备休息了,他告诉我铁皮柜里有毛毯,让我一会睡时记得拿出来盖上。后半夜很冷的,他说。出去在楼道里抽烟时,我想了下,还是在微信上跟许芳说了父亲住院的事。她打电话过来,我跟她说我也是昨天才接到大哥的电话,今天过来的,她问父亲病情如何,我说可能需要做个手术,算不上大病,让她不要担心。最后她说她明天过来,她问我医院里缺不缺什么用的东西,她来时带上。我跟她说用不着,若是缺什么,我可以到外面去买。

快十点时,有人将病房的灯关掉了,我将躺椅打开,躺了下来,换了几个姿势,最后觉得还是平躺着最舒服。病房里大部分人都还没睡,有摸着黑泡脚的,低声说话的,拿手机看视频的,斜对角床上的病人上午刚做完手术,可能麻醉作用消退了,每隔几分钟便能听到他发出一声压抑而低沉的呻吟。我闭眼听着病房里乱糟糟的声音,心想若是父亲没有住院,此刻的我又在做什么?答案不外乎两种,要么在家喝酒,要么在外面喝酒。

躺了半天,我仍无睡意,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已经打起了呼噜,我坐起来,穿上鞋,轻声打开门走出病房,楼道里的灯光白得刺眼,我来到电梯口,在窗边的铁制椅子上坐下,点了一根烟,我望着窗外远处的灯火,内心中不由得泛起些许无法准确定义的情绪的波澜。回去时经过护士站,我犹豫了下,最后还走过去,向那个正在看电脑的值班护士询问她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筱芹的护士,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林护士长上白班,你找她有事吗?我说,没什么事,我就是问一下她还在不在这里,我们以前是朋友。您是这里的病人家属吗?她站起来问我道,您叫什么?明天护士长来了我好跟她转达。我叫许凡,谢谢你了,我说。然后转身朝父亲所在的病房走去。

02

吃过早饭不久,几个推着推车的护士进来让病房内的家属都先到外面去,她们要给病人做护理,护理做完后,医生来查房,到父亲时,主治医生先问父亲有没有不舒服,父亲回说没有。医生说有的话一定要和护士说,然后又问父亲今天换了人照顾他了?父亲对医生说我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大儿子家里有事,他先回去了。医生点了下头,转过身对我说,按时给老人家吃药,尽量让他多喝水,炎症消下去了就给他安排手术。说完便去看下一个病人了。

查房的医生走后,几个护士推着推车进来给需要输液的病人扎针挂药。父亲一共要输三瓶液体,我估计等瓶中的药水全部滴完,可能已经中午了。父亲靠着被子半躺在病床上,扎着针的手搭在床沿,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我问他要不要吃水果,他摇着头说不想吃。我在折叠椅上坐下,掏出手机看刷微信朋友圈,给熟悉的朋友们的动态点赞,他们所展示出来的生活看上去都挺美好的,让此刻身在医院病房的我很是羡慕。过了一会,我抬起头看父亲,他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此刻阖上眼皮睡着了。一瓶药水已经滴了一多半。

十一点半左右,病房里已经陆续有家属从食堂打回了饭菜,父亲的药还剩小半瓶,我想着等瓶中的液体输完,喊护士拔了针再下去打饭。许芳在微信里跟我说,她马上就到了,她问我们还没吃饭吧?我跟她说没有,还没输完液。她说她从外边给我们买些吃的带上来,省得我再下去。我说这样也行。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什么都行。她让我问问老头——我俩私下都这么叫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我扭过头,问父亲中午想吃什么,我姐过来了,我说,你想吃什么,让她从外面买了打包带上来。父亲也说什么都行,他仰头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摩挲下巴上的胡茬。看他的反应,我估计大哥一定已经跟他说过许芳也在太原的事了。我在微信里回复许芳,老头也说什么都可以,你看着买吧,不要太多了,我俩都吃不了多少。

许芳提着一大一小两塑料袋东西进来时,父亲刚刚输完液。她将大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小的那袋递给我,说饿了吧?我买了两份饺子,还有两个肉菜,你打开看看还热不热。我搬过小饭桌,将饭菜摆在桌子上。许芳站在病床旁,她看着父亲和我,问到底医生是怎么说的,严不严重,什么时候手术。没事,你甭大惊小怪的,父亲说。他指着床沿示意许芳先坐下再说。

我与许芳有一年多没见了,她看上去比之前瘦了许多,眼神中也流露出些许疲惫之态。去年三月份,我接到孙新君——我几乎没叫过他几次姐夫,一般都是直呼其名——的电话,他让我替他劝劝许芳,我问他你们吵架了?他说比吵架严重,许芳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我问为了什么,总得有个由头吧?他支支吾吾地说他自己在诱惑面前没能把持住。你姐这次是铁了心要跟我离婚,孙新君说。我也知道是我的过,但我可以改,没到非要离婚的地步,她就是不看夫妻情分,总也得想想孩子……我没等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并在心里问候了他的八辈祖宗。

平静下来后,我拨通了许芳的电话。我说孙新君打电话跟我说了你们的事。她说他一定是让你劝我吧。是的,我说。她没作声。我问她真的想好了吗,她嗯了一声,说有一段时间我整天都在想这件事,现在我做了决定,倒是不想它了。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后,她在那边说没别的事的话先挂了吧,放心,我自己能处理好。挂断后,我在微信上给她转了两万块钱,我给她留言说,你先用着,以后有钱了记得还我。过了一会,她那边收了钱,只回复了我一个好字。过了半年左右时间,她便将那两万块钱原数转给了我,她跟我说她从平城来到了太原,已经工作了三个多月了,算是初步安顿下来了,让我不用替她担心。我没问她做什么工作,自从嫁给孙新君后,她便在家里做起了全职太太,在家里带了六七年孩子,现在又出来求职,恐怕能找到的也就是一些保姆或服务员之类的工作。

吃过饭后,我把之前大哥和医生对我讲的关于父亲的病情的那些话对许芳复述了一遍,让她不用太担心。她问我医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能动手术?我说,没。她叹了口气说,这样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啊,住在这地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爸和你都受折磨。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压低声音说,再等两天看看情况吧,我也打听一下,看看用不用给科室主任塞个红包。父亲转过头来,看着许芳问,你最近回过平城没?许芳说三个月前回去过一次。父亲说,哦,又问,回家去了吗?许芳摇了摇头,很显然,她不想就此话题多说什么。父亲望着病床上的扶手说,管不来你们,一个个的,语调中透着无奈。过了一会,许芳站起来说,我带了水果,拿出来吃吧。她绕过我,走到床头柜那里,从那个大塑料袋里掏出一把香蕉,她掰了一根先递给我,我说我不想吃,她便将其剥开给父亲,父亲接了过去。她自己也掰了一根,走回床脚那里,重新坐下,剥开香蕉,低着头吃起来。

一个护士来到病房门口,冲着我们这边喊道,加2床的病人家属请到护士站来一下。说完便转身走开了。加2正是父亲现在躺着的这张病床的编号,我站起来,对许芳和父亲说我过去看一下。还没到护士站,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看到前边楼梯口站着一个穿护士服的护士,她朝我招了下手,说,这边儿。我走过去,她摘下了口罩,我看到了她的脸,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场景曾经在梦里见到过。

好久不见啊,许凡,林筱芹望着我说。我说,是啊,有十多年了吧,你现在都当护士长了。我心想,若不是听到她叫我的名字,她就是从我眼前走过,我可能都不一定能认得出她来,与从前相比,她的变化太大了,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

我问她,是你让护士叫我出来的吧?她点了点头,又说,我看了你爸的检查报告,问题不大,你不用担心。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就跟我说,别不好意思。我说肯定不会,我可不是那种放着资源却不利用的人。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油嘴滑舌的,她说。我说,可能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她问我要了我的手机号,然后给我打了过来,并说手机号就是微信号,她还有事,得先去忙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说,哪天有时间,一起出去吃个饭吧。她没回答,继续朝护士站那里走去,也不知听没听到。

03

林筱芹离开后,我在楼道里抽了一根烟,回去时,还在楼道里我就听到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我加快脚步走进去,看到父亲站在床边,正从床栏上往下解拴尿袋的绳子,许芳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神情看上去有些尴尬。病房内其他人的目光此刻全都聚焦在父亲和许芳身上。我走到许芳身边低声问她发生了什么,爸这么生气?他要去上厕所,许芳说,我怕他跌倒,说扶他去,他不让,非说自己走路没事,我说他有病在身,还是我陪着他的好,然后他就生起气来了。我对许芳说,你在这坐着,我陪着他去。来到楼道,我又以和缓的口气劝说父亲,您自己觉得没事,万一摔倒怎么办?!他没有作声,任我搀着一条胳膊朝卫生间那边走去——父亲住的大病房内没有独立卫生间,上厕所需要到楼道尽头处的公共卫生间。到了卫生间门口,父亲让我在外面等着,我问他一手提着尿袋能行吗?他关上卫生间的门,在里面说,能行,你别管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父亲提着尿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我注意到他手中的尿袋空了,看来他自己在里面倒掉了其中的积尿。我没有去扶他,只是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回到病房,重新躺回到病床上后,父亲问我刚刚护士叫去护士站干啥,说什么时候能做手术了吗?我随口说没有,只是让我过去取药。他哦了一声,脸上显出茫然之态,阖上眼皮,没多大一会便迷糊着了。许芳用眼神示意我出去说话。我俩来到楼道里,许芳对我说她最近不怎么忙,她晚上可以来医院替我,两个人轮流在这里陪父亲。她说,你在附近旅馆开间房,晚上我在这里,你去旅馆,能睡得好点,不然一直这样熬着你身体也吃不消。我说用不着,反正平时我睡得也少,在医院睡和在宾馆睡都差不多。

我问许芳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嗯了一声,说挺好的。我又问她上次回去见孙新君了吗,她点了点头。他还是不愿离婚?你怎么想的?就这样一直拖着吗?要不干脆和他打官司吧——我虽如此说,但心里明白,恐怕许芳不会采纳我的这一建议,她要为女儿考虑。她苦笑着说,打官司哪有那么容易,他想拖着就拖着吧,反正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他的那些心思要白费了。我说这样拖着你就不怕耽误了自己?她低着头说,我还有什么可耽误的?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反正不管怎样,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她仰起头,看着我说,你也是。我说你说我干啥,放心,我过得好着呢。她说那就好。我送她到医院门口,她自己打车走了。

我没直接回病房,而是顺着医院前面的大路往南走去,在十字路口右拐,继续走八九百米有一个还算较大的商场,以前我和林筱芹在一起时经常去那里闲逛。太阳出来了,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这几天都待在病房里,内心中实在憋闷,需要出来透下气。半路上,父亲的现在的老伴吴阿姨打来了电话,她不放心父亲的病情,还说本来她应该跟着到医院照顾他的,但她也没怎么出过门,跟着来了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负担。我安慰她说不要想那么多,让她放心,医生说了父亲的病并不算严重,手术也是小手术,几乎没什么风险。她问我现在在外面吗,我说我出来买点东西,一会回去我再给您打回去。我知道她是想跟父亲通话,父亲没有手机——他不会用智能手机,之前有一个老人机,后来坏掉后,一直没再买,说是家里有一个用的就行,让我们有事都打吴阿姨的那个号码。

我听人说起过,吴阿姨四十多岁时丈夫车祸去世,那时她女儿刚上初中,亲戚们都劝她再找一个男人结婚,不少人给她介绍,其中不乏条件还不错的,她全拒绝了,一个都没见,态度无比坚决;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在学校食堂打过工,当过保姆,还摆过摊卖早点,没少吃苦。后来女儿大专毕业后嫁到了天津,本来想要接她一起去那里,但她不愿离开故乡,就没跟着去。后来又有人给她介绍男人,她没那么抗拒了,见了几个,最后不知怎么竟和我父亲走到了一起,搭伙过日子,我不知她看上了他哪一点。

就在吴阿姨搬到我们家不久,我和我爸之间的关系降至了冰点之下,之后我有三年没有回过家,这三年间一次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不是因为吴阿姨,这我能理解,作为儿女,我们也希望他找个伴,互相照顾。我生气的是,他不知怎么想的,竟把家里关于母亲的所有东西全都给丢了,他如果不想看到,完全可以收起来,放到看不到的地方,再或者,他扔掉之前和我们兄妹说一声,问问我们有没有想留下作纪念的——我现在想起这事来,也还是不能原谅他。

母亲在世时,他在家里几乎什么都不干,每天颐指气使地指挥母亲做这做那,稍不合他的心意,他就大吼大叫地发飙,母亲伺候了他一辈子,而他从没心疼过她分毫——她去世还没多久,他就一股脑将她生前的痕迹全都抹了个干净,有时我真怀疑他有没有心。因为我一直没结婚,他经常在电话里含沙射影地说我过于自私了,不为他们上一辈人考虑,说我心里只想着自己。我懒得反驳他,仅仅把电话放到一边不去听,直到他那边挂掉。再后来,每次听他在那头指责我时,我就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心想他还有脸说我呢,他才是活得最自私的那个人,跟他比起来我又算什么?我是看在他是老子,我是儿子,这才不与他一般计较。

走了十几分钟,我的身上便开始出汗了。到了商场,我找了个凳子,坐下歇息,这里还和从前一样繁华,一对对年轻男女不时从我眼前经过,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我不禁在内心中唏嘘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忘掉,没想到如今故地重游,那些过往的画面竟又在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出来。可惜,我马上意识到,此刻的我已经三十七岁了,人生无常,世事变幻,我们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04

回到医院,父亲没在病床上,我问其他床上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有没有看到他,其中一个大娘告诉我说好像见他在楼道窗户那边看风景。

橙红色的夕阳穿过窗玻璃照得整个楼道红彤彤的,走廊尽头窗边有两个人影沐浴在这夕照中,整个画面给人感觉像是一幅色彩饱满的油画,宁静而美好;可我突然想起这里是医院,刚刚产生的那种美好的想象立马破碎掉了。我走过去,从背影看出其中左边那个是父亲,另外那个是个光头,好像是父亲斜对角病床上的那个得了肾结石的大爷,他们趴在窗护栏上望着外面,互相交谈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回过头来,光头大爷对父亲说你儿子回来了。

父亲问我外面冷不冷,他说他的头发长长了,让我带他出去,到附近理发店理发。我看了下表,差十分五点,想着外边也不算冷,便说行,正好今天天气不错。回到病房,他脱下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我带他从医院的东门出来,沿着人行道走了百十来米,看到一家理发店,我指给父亲看,他却说不去那里,再往前走。原来他已经问过病房里的人了,说沿着我们正在走的这条路一直走,过了丁字路口,进入利民小区,最外面那栋楼的一楼有个给人理发的老头,理一颗头只要八块钱,顺带还给刮胡子。既然他已经计划好了,我只好跟着他走。进了那个小区,没走多远,果然看到一户人家朝外的窗户护栏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理发”二字。

父亲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了,他让理发的老师傅把两边的推光,他说平时在家里他都是自己对着镜子用电推子推的。老师傅问他是在对面医院住院的吧?父亲说,师傅好眼力。老师傅说来我这里理发的要么是附近小区的老人们——基本上我都认识了,不认识的大都是从医院那边过来的。父亲问师傅今年多大年纪,老师傅说六十二了。比我小两岁,父亲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看电子书,感觉没过几分钟,父亲便从理发椅上下来了,他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中他的头已经推成了光的,脸也刮过了。我也朝镜中瞥了一眼,看见镜中他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他身上的衣服、裤子口袋处露出的一截导尿管,以及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时那空洞中透着哀伤的目光,我感到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我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其他方向。

老师傅带父亲到后面洗了头面,我付了钱后,等父亲擦干头上和脖子上的水,我俩便出来了。路上经过一家杂货店,我站住对父亲说给你买个帽子吧。我记得在家里时,不管冬夏秋冬,他从家里出去都要戴帽子的。他说家里有,出来时太匆忙了,忘记带了。他又说买就买吧,谁知还得在这里待多久呢。我走进店里,跟老板说我们想买个帽子,老板拿出几顶不同样式的,问要哪一个。父亲也跟进来了,我问他要哪个,他选了一顶卡其色鸭舌帽,戴在头上试了试大小,刚好合适。

天还不怎么黑,父亲说还想在外面转一转再回去,我问他走了这么多路,身体吃得消吗?他说没事。我们从医院东门绕到正门,大门前的空地上有不少出来放风的病人,他们大都穿着病号服,有的被家属搀扶着,有的则坐在轮椅上,一张张灰白的脸全都没有表情,看不出悲喜。我问父亲要不要休息一下,他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了,随后走向就近的一处花台,在上面坐下来。

沉默了一会后,他叹了口气说,上一次在医院待这么久,还是你妈生病去世那年,再往前推,就是你一岁零五个月的时候,从炕上掉到地上,后脑着地,摔成脑震荡那次了。我说还有这事吗?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印象中我妈好像也没说起过。

那是腊月里,他说。那天午后村里黄林家的闺女燕子——你还记得她吗?她跟你大哥是同学——在咱家窗下院墙外喊说他家明天要打扫房,她妈让她来借我们刷墙的刷子,当时家里就你妈一个人,她看你正睡着,出去送了刷子,没想到离开才几分钟,回来就看到你掉在了地上。你哭得晕厥过去,后来送到县医院里,医生说是脑震荡,好在是轻微的,不过那也需要住院,这一住就住了二十多天,那年的年差点就在医院过了。住院那段时间,你因天天喝亲戚们送的奶粉,吃得白白胖胖的,脸色比在家里时都好看,我却变得又黑又瘦,还因心里着急上火,掉了两颗牙。现在颠了个个儿,换成我住院你陪护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吴阿姨打来的。我接起后,她问我回到病房了没,我说回了,刚带父亲去理了发,现在还在外面,您跟他说吧。我把手机递给父亲,说是吴阿姨,他从花台上站起,对着手机喂了一声。我踱到一边去抽烟,不时朝他那边看一眼,看他的神态,我猜电话那边的吴阿姨在嘱咐他什么,他只偶尔嗯一声,或是说一句知道了、放心吧。过了一会,我看他挂断了,便走过去,他把手机还给我,我问他家里没什么事吧?没事。他说,她担心我的病,打来问问情况。他接着说回去吧。我说不如去对面饭店吃饭吧,吃完再回去。

05

现在是夜里十点左右。不到九点时,父亲就脱掉外衣,盖好被子躺下了,没几分钟便响起了鼾声。很多人都说年纪越大,睡眠越少,但此说法在父亲这里似乎是无效的,据我观察,他只要想睡,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身子躺下,眼睛闭上,用不了五分钟就能进入睡眠状态。我不行,平时就经常失眠,这两天在医院里都是一两点以后才入睡,早晨不到六点就又被早起上卫生间的病人吵醒。

此刻我坐在电梯口右手边的铸铁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关于一岁多时因脑震荡住院的相关记忆,然而不管我如何回忆,大脑里始终一片空白,我确信在今天下午之前,自己对他告诉我的那条信息毫无印象。会不会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他虽年纪大了,但还不至于老糊涂,把没发生过的事情说得那么有头有脑的。算了,我对自己说,纠结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他也不过是一时的有感而发罢了。

可我的意识总是与我的理智背道而驰。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放暑假,我从母亲的钱包里偷偷拿了几块钱被大哥看到了,他扬言要告诉爸妈,我说我把买的东西都给他,剩下的钱也全给他,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无论我如何乞求,大哥都不为所动,他冷笑着说,你就等着晚上挨父亲的揍吧。我害怕回家挨打,就一直在外面逛,后来天渐渐黑下来,我一个人走到村里的后山,找了避风的洞窟在里面待着,已经过吃晚饭的时候,我不敢回去,我想象着家里的情景,他们此刻或许正在满村子找我,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又饥又渴,我的意志力实在撑不住了,摸黑走出洞窟,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回去挨一顿打的准备。

我拖着脚步回到家,母亲看到我,一边问我藏到哪个旮旯儿去了,一边站在门台上给我打身上的土。都快十一点半了,她说。你爸现在还在外面找你呢。随后她让大哥去喊父亲回来,又从锅里端出给我留的饭让我吃,她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怎么这么烫,等我吃完饭,她找出退烧药让我吃了,就安排我睡下了。后来睡意蒙眬中,我感到一双粗糙的大手先是放在了我的额头上,后又伸进被窝在我的身体上摩挲了几秒,然后便拿出去了,重新帮我盖好被子。我断断续续听到几声絮絮低语,知道是父母在交谈,同时也意识到自己逃去了一顿责罚。

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也不嫌冷。我没发现林筱芹是什么时候走近我身旁的,直到她开口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我说没什么,你不是上白班吗,怎么还没下班?她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说,之前是上白班,今天换班,轮到我上夜班了。我嗯了一声,伸手在兜里掏烟,又想到她在旁边坐着,便忍住了没拿出来。为了打破沉默,我没话找话地问她现在工作忙不忙,她说嗯,挺忙的。当了护士长后比以前轻松点吗?她说,当了护士长更忙了。你呢?我不知她指哪方面,随口说凑合,就那样吧。

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隔一会便灭了,我不得不不时地跺一下地板,或是咳嗽一声,以使头顶的灯重新亮起来。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已经有点冷了,但我并不想回病房中去,她似乎也没有走开的意思,我不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灯又灭了。黑暗中我听见她说,你现在还没结婚吗?我轻声嗯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答。我不再刻意弄出声响,使灯亮起来,此刻看不见彼此反倒能使我们都更自然一些。她又说怎么一直拖到现在了?我哂笑了下,说可能是没遇到合适的吧。她接过去说是不是你眼光太高了。我说可能吧,结婚这么重要的事,咋能随随便便就定了呢。她不说话了。我心里有点后悔说出这句话,她可能会以为我还对她当初与我分手而耿耿于怀,其实我没有。当初与她在一起时,我其实从来没想过婚姻,所以说就算那时她没遇到他现在的丈夫而对我提出分手,我俩也不一定能够走到最后。

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跟我分手。当时我被公司派到外地一个项目上出差,预计要在那里待四个多月,我记得我出发前,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说要不我们结婚吧,我当她在开玩笑,哄她说等我做了项目经理就娶她。她撇了撇嘴,说恐怕得等到何年何月了吆。她说医院里有个医生对她很好,同事们都觉得他正在追她。我问她对对方什么态度,她说倒是不讨厌。然后她也没再说其他的,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提,压根没放在心上。后来她请假到我们项目上来看我,白天我去工地上,留她独自在宾馆,晚上我带着她去逛夜市,吃本地的特色小吃,看电影,我印象中那几天她表现得挺开心的。直到最后一天,她要离开了,我送她去车站,临上车时她才对我提出分手,她说她考虑了挺久了。说完她便登上了火车。

她在火车上给我发了一段很长的信息,大意说她考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与我分手,她说我们在一起的这一年多时间,作为恋人我没什么做得不好的,但与我在一起她总有种不安定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我给她发信息她不回复,打电话也不接,再打已经关机了。过了两星期,我回去了一趟,看到她已经从我们同居的出租房里搬了出去,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钥匙留在客厅茶几上。我去医院找她,她出来见我,我感觉她看我像看陌生人一般,她说她想说的话都已经在那条信息中说了,希望我不要再来打扰她了,并祝我早日找到幸福。我向来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不管愿不愿意,也只能接受这段爱情已经死亡的现实。

后来过了不到半年时间,我从我俩共同的朋友口中听说她结婚了——她没有邀请我去参加婚礼——结婚对象是他们医院的一个主任医师,朋友对我说据说那个男人离过婚,看上去比她大不止十岁,头发都快掉光了,有传言说他们是奉子成婚。那时候我已经从失恋中走了出来,但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并得知她这么快便成了别人的妻子,我的心再一次感到如遭刀割般的痛。夜里我独自喝了很多酒,意识渐渐被酒精麻醉,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正对着我笑,她的身后站着那个男人,秃顶,大肚子,又丑又猥琐,我指着他说,你说你是怎么看上老东西的?她不说话,只是笑。这是对我的侮辱,我说。她还在笑。半夜里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瘫坐在卫生间的角落里,身前不远处有一摊呕吐物,我爬起来,走回客厅,找到手机,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都删除,然后倒在沙发上睁眼发呆直到天明。

06

我估摸现在可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黑暗中,她紧挨着我坐着——她刚坐下时我们之间差不多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我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挪过来的——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以及想象中她的体温。我在想我们两个为何还坐在这里,她怎么了,是不是生活得不幸福。我应该问她吗?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我的手又伸进口袋,摸了下烟和火机。

她的头终于还是靠了过来,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她是一只忽然落在我指尖的蝴蝶。这一瞬间时间像是又回到了我们相恋的那段时光,空气之中弥漫着恋和爱,我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她从前的模样。此刻,我多希望我能忘记我们各自的现实生活。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我听见她说昨天回去她跟老孙说了我父亲等着做手术的事,下午老孙已经跟泌尿科主任打了招呼了,如无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安排手术。说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回护士站去了。我侧耳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想老孙应该是她丈夫吧,不知她有没有对丈夫说她与我的关系……过了一会,我想起刚刚忘了对她说声谢谢。

第二天医生查房时告知了我们明天手术,今天不用输液。医生出去后,护士过来跟我交代了手术前需要做的准备以及缴费等事项,我一一记下了。父亲看上去也有点激动,护士对我们说话的过程中,他脸上一直挂着笑,边听边点头,嘴里低声说着,好,好。

我打电话给大哥,告诉了他父亲明天手术的消息,大哥听后松了口气说,做完手术,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他又问我这几天和父亲没有闹不愉快吧?没,我说,你放心吧。他说,那就好。我心想可能在大哥心中,我还是二十几岁时那样莽撞冲动吧,成年后我们似乎就没再长时间在一起生活过了,故而他也并不知道这些年我的变化。或许他感觉到了我的变化——不然他也不会让我来陪父亲——但他似乎还是不怎么放心。挂断电话后,父亲问我跟你哥说了吧?我嗯了一声。父亲又说,先别告诉你吴阿姨,等做完了再说,免得她瞎担心。嗯,我说。不由得在心中纳罕,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了。我给林筱芹发了一条信息:明天做手术,谢了。她没有回复。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再在医院输液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芳从家里煲了鸡汤带到医院给父亲补身体,父亲只喝了两口便嫌油腻不喝了,任许芳怎么劝说都不听。我对许芳说,他不想喝就不喝吧,喝牛奶也是一样的。许芳说她熬了整整两小时呢。我说,他不喝我喝,不能浪费了你的一片心意。她说,你喝吧,好喝我再给你煲,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说,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父亲做完手术这几天,许芳每日在家做好饭菜,中午时带过来和我们一起吃,然后一直在病房待到下午,有时晚上吃了饭后才回去。父亲问她不用上班吗,许芳说她这几天不忙。那就好,父亲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他对许芳的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也没再提让许芳回平城与孙新君重新和好的事。

那天早晨我在楼下碰到林筱芹,她正要下班回家,我过去与她打招呼,我跟她说了父亲手术很成功,感谢她的帮忙,不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安排手术。她笑笑说没什么,用不着这么客气。我说,晚上有没有时间,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个饭吧,叫上你家那位,一是表示感谢,再一个是好多年没见了,大家聊聊天。她同意了,说回去问问老孙有没有空。我说那说定了,我订好地方发信息给你。她说好。

我在网上订好餐厅,将餐厅位置和名字发给了林筱芹,说晚上六点见。过了一会儿,她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中午许芳过来后,我对她说我晚上要出去见一个朋友,让她今天晚点回去。许芳说没问题。她问我约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女的,我说。她露出好奇的表情。我补充说,别多想,人家已经结婚了,我让她带她老公一起过去。许芳对我翻了个白眼,说,没劲。

下午我出去洗了个澡,剪了头发,五点四十左右,我提前来到晚上吃饭的地方。这家餐厅离医院不到一公里远,里面环境不错,装修比较新,也还算雅静。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拿来了菜单,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我对其说等一会朋友到了再点菜。六点过十分,林筱芹一个人来了。她一边放包,一边对我说老孙医院还有事,来不了了。

林筱芹坐下后,我递过去菜单,让她点菜。服务员过来给她倒茶水,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随便,你点就行。她说,那我就看着点了啊。她点好后,将菜单交给服务员。我问她能喝酒吗,她说晚上还要值班。我自己要了两瓶啤酒。

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怕我们见面后尴尬,压根就没跟你家那位说晚上与我一起吃饭的事?她将外套脱下来,和包一起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才说,你想多了,我说了的,他今天是真有事来不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可尴尬的。难道你觉得你会尴尬?说不好,我说,哈哈开玩笑的,怎么会呢,我早放下了,不然也不会让你叫他一起了。

我没话找话地问她,她们上班时孩子谁帮着带,她说家里请了阿姨。我说,已经上学了吧?她嗯了一声,过了十几秒后,补充说,明年就要上一年级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说。菜上来了,我们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刚刚坐下时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正渐渐地消融。我们互相讲述分开后这几年彼此经历的事情,她说自从结婚生了小孩后,感觉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围着老公和孩子转的,很少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不过她又说,有时候她在夜里醒来,听着身边睡着的丈夫和孩子的呼吸声,她会莫名地感到踏实和安心,又觉得其实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

我本来以为你结婚生小孩后会辞职做全职太太,我说。我记得我们在一起时她经常跟我抱怨做护士的辛苦。她说她原来就是那样打算的,但休产假的那几个月时间让她改变了想法,她无法想象如果不工作每天在家里带孩子的话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说她到现在都还有点后悔早早生了孩子,她承认自己当时压根就没有认真想过生小孩对于自己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两瓶酒喝完,我又要了一瓶。林筱芹说,不说我了,都是些家庭生活的一地鸡毛,说说你吧,你的生活应该有意思得多,或者聊聊这些年你的感情生活,我这个过来人替你分析分析。我苦笑着说,我这些年都是浮光掠影,生活浑浑噩噩,其实没多少可讲的。

难道这几年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她问。我说那倒不是,之前有过一个,在一起两年左右,去年分的。她问,因为什么。我说,可能就是没那种感觉了吧,彼此间。她没说话。好像我经历的每段感情最后结局都是无疾而终,可能是我自身的问题,我继续说道。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一个人生活多自由,她放下筷子说。我不太确定这是她的真实想法,还是仅仅为了安慰我随口一说。她说,其实我经常想要逃离,产生逃离现在的家庭生活的想法,只是每次都被会理智压下去。我看向她,差点说出你不是一直很渴望家庭生活么?我说,人的想法会改变的,也许再过几年,你就会习惯并且享受现在的生活了。

从餐厅出来后,林筱芹提议说我们步行回去吧,反正也不远。我说没问题,正合我意,只要不耽误她上班。她不响,只是慢慢朝前走去。我也不再开口。有风迎面吹来,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们并排走着,身体挨得很近,彼此的胳膊偶尔互相碰到,路灯洒下清冷的光亮,远处的霓虹灯一会儿变一种颜色,我仰头望望天,竟意外地看到了月亮。我说,你看,今晚有月亮。她仰起头朝天空望去。我说,城市里的灯光太多了,难得能看到月亮。她还在望着,好像说了一声是啊。快到医院门口了。她说,时间不急,我们再走一会儿吧。我说行。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医院时,已经九点过了。

夜里我躺在折叠椅子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与她一起散步的画面,从医院门口走过去后,我感觉我们的身体挨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她是故意依偎在我身上一样——我想难道是我因喝了酒而产生的幻觉?不,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后来我们还牵了手,我想不起是谁主动牵的了,那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一种举动——直到返回到医院门口,才互相松开,她加快脚步,显然是有意地要与我拉开些距离。我们几乎没有开口讲话,就很有默契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我回想今晚我们的这些行为,我知道我们的举动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可能只是氛围到了,下意识的动作;抑或是身体本身的需要——特定的时刻产生特定的需求。当然,我们都知道,我俩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的。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看到林筱芹。父亲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许芳这两天因为有事没过来。医生告诉我们周六就可以出院了,周五下午大哥来了,许芳叫我们晚上去她那里吃饭。大哥问父亲想不想去,父亲说去吧。

许芳租的是一个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家里东西不多,几乎没怎么布置,我估计她平时待在里面的时间可能不是很多。她炖了一只鸡,拌了两个凉菜,又从外面买了油酥花生和卤肉——父亲喜欢吃。她问我和大哥喝白酒还是啤酒,我俩都说喝白的。她拿来一瓶玻汾,说,酒不好,你们凑合喝吧。大哥说,又不是外人。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显得有些局促。许芳问他喝什么,他说他不喝,许芳递给他一个杏仁露,他接过去了。大家坐下来。大哥提议说,为了庆祝父亲明天出院,也为我们三兄妹难得相聚,大家一起喝一个吧。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口酒下肚,想到明天要回去了,我心中突然感到些许轻松。大哥边吃菜边问我和许芳的近况,我说完自己,问他家里都挺好吧,以及他的孩子费不费心、工作顺不顺利。我能感觉到我们都在努力找话题,大家都不想让气氛显得冷淡。

父亲没吃多少便放下了筷子,不再动了。我们也没多喝。大哥问我明天是和他们一起回县城还是直接回平城,我说,我就不回去了。大哥说,也行,这次也耽搁了你不少时间,我们学校实在是走不开。我说,不说这些。过了一会儿,大哥说,今年过年你们俩一定要都回去过,虽然妈不在了,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不过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后来许芳送我们出来,大哥说打个车,我提议说,今晚就别在医院住了,到外面开两间房,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过去办出院、收拾东西就行。大哥说这样也行。许芳带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开了两间标间,大哥抢着付了房钱。大哥和父亲睡一间,我睡一间。许芳让我们早点休息,自己回去了。我洗了个澡,便上床关灯睡了。

半夜里我从梦中醒过来,听到隔壁房间——不是大哥他们住的那间——传来说话声,还伴随着其他的一些意义不明的声响,我看了下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多钟。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响了,女人的呻吟听起来像是记忆中某种鸟类的叫声。我用被子蒙住头,那声音还是一样传进来,我索性起来,靠在床头上,点了一根烟,慢慢抽起来,心想不信你们能做一夜。

渐渐地,我清醒过来,想起明天就要回去了——大哥带父亲回老家县城,我回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回想这几天陪父亲住院以及与林筱芹的重逢的经历,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来才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老了许多,而且他也变了,应该是时间改变了他——不仅是他,我们每个人都变了,大哥、许芳、林筱芹,当然还有我自己,我不确定我们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希望是前者。

就在我走神的工夫,那边的动静不知何时已停下来,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我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喜欢现在这种寂静,哪怕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