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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陈华:拘魂枕(2023年第31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3年09月01日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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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陈华

陈国华,笔名陈华,寒牛思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芬河市作协副主席。《远东文学》小说编辑。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赶花人》《逆流》、散文集《爹娘的客》等,主要写作小说、散文,另有几十万字游记、日记。中篇小说《浓雾深处的女儿们》首次陆续在中国作家网发出。长篇小说《石头祭》在创作中。

作品欣赏:

拘魂枕

小雨不紧不慢地淋了好几天,入夜起了风,晨起一看,地上一片枯黄。天更高了,蓝得晃眼。黄狗伸个懒腰抖搂抖搂毛,转个圈扬起后爪子撒泡尿,就钻进窝里再不肯出来。铁成娘缩头缩脑地推开屋门,跳着脚闪出来在屋檐下扯几个干红辣椒,再拾几块木头绊子就逃回屋里去了。不一会儿烟囱里就袅袅地绕出些炊烟来。麻雀扑棱着翅膀在凌乱的枯叶中东啄西啄,也不知道找着啥没有。小院里零星地飘出咳嗽声,还有不紧不慢的狗叫声,慵慵懒懒的。

小村醒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了,再落下的,就指不定是雨是雪了。

铁成娘把一碗热腾腾的小碴子粥递给铁成爹:又是星期五了,一会儿你去后山坡上再给儿子打个电话,问他这个礼拜天回来不?要是回来就杀个鸡。铁成爹呼噜呼噜地喝几口粥:不打。爱回不回!铁成娘沉下脸把粥碗狠狠地摔在饭桌上,一扭身甩给铁成爹个后背,再不言语。

老挂钟贴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屋子里只剩下铁成爹呼噜呼噜的喝粥声。花猫睡醒了弓着身子贴着铁成娘的手背蹭过来,见铁城娘不理又弓着身子蹭回去,见还不理就仰起脸“喵——”地叫了一声,声音含娇带怨。铁成娘软了心,叹口气掰块馒头蘸了菜汤送过去。花猫伸出粉嫩的舌头舔食起来。铁成娘瞄一眼把辣白菜嚼得咯吱咯吱响的铁成爹刚要开口,门外传来孩子的哭声。门一响一股凉风,闪进来一个年轻的媳妇。嘴里叫着,婶子,吃饭呢。把怀里厚厚的毯子掀开,露出个周岁模样的孩子来,张着小嘴嘶哑着嗓子哭。鼻涕哈喇子挂满了哭红的小脸。铁成娘赶紧起了身:邱凤,蛋蛋这是咋了?邱凤红着眼睛:婶子啊,不睡觉就是哭,刚哄睡一个激灵就醒了,一边哭一边眼睛瞪得溜圆四处瞧,好像屋子里都是鬼怪似的,一宿了。要不是风太大半夜就来找你了。铁成娘叹口气一盘腿上了炕接过孩子。小手冰凉,手心里慌乱乱地跳着。邱凤盯着铁成娘的脸:婶子,是吓着了?铁成娘握着蛋蛋的小手:吓着了。在你家叫叫行不?俺家人太多,出来进去的没个闲时候。铁成娘把嘴唇放在蛋蛋头上:咋不行呢,行。铁成爹撂了饭碗紧着收拾了饭桌子。邱凤也上了炕,歪了身子一撩衣服将奶头塞进蛋蛋的嘴里。奶头堵住了蛋蛋的嘴,只一会儿孩子就抽抽搭搭地迷糊过去。

铁成娘盛了满满一小碗金灿灿的小米,用红布包好在孩子头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一边转一边说:猫精狗精给蛋蛋叫叫精。爹吓的惊,来收惊,娘吓的惊,来收惊,客吓的惊,来收惊,谁吓的惊,谁来收惊。渴了来喝水,饿了来吃米。然后细着嗓子问邱凤:来了吧?媳妇应:来了!如此三遍。蛋蛋就沉沉地睡着了。邱凤下巴贴着蛋蛋的额头也醺了眼。铁成娘轻手轻脚下了地轻轻关上门。

蹲在灶前抽烟的铁成爹抬起头:睡着了?嗯,睡着了!你去后山坡给铁成打个电话吧,半年多了,我想儿了。铁成爹又阴了脸:你想他?他想你不?不打!铁成爹扔给铁城娘一个倔强的背影拾起镰刀出了门。

铁成娘蹲在灶前叹口气。心里又恨起老兰嫂子,要不是当妇女主任的老兰嫂子,自己咋会那么傻就生了这一个?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开始,因为头胎就生了铁成,老兰嫂子就劝:生一个就算了反正都有儿子了,现在城里都是一对夫妻一个孩儿呢,一个孩儿好养,挣的钱都花他身上,将来培养成大学生你们老两口就有好日子了。你看看咱这辈人,哪家不是猪羔子似的好几个?学都上不起!能有个啥出息?还不是一辈一辈地过这土里刨食不见天的日子。这番话当年听着是个理,铁成娘还成了首批计划生育的先进典型,胸前挂着大红花的照片在村委会挂了好些年。

铁成也争气,一路顺风地上了大学还留在省城有了工作,又娶了城里的姑娘。出息是出息了,哎——一声长叹后面跟出一句谚语来: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自从铁成上了班娶了媳妇就很少回来了,离家的时间越长就越忙,平时电话都不舍得打一个。早知道再生上一个闺女就好了,闺女心思细腻知道牵挂娘,要不咋说是娘的小棉袄呢。老张嫂子闺女嫁去了镇上,一个月回来好几趟,回来大包小裹地,都是爹爱喝的酒娘爱吃的肉。哪个星期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老张嫂子都爬后山坡,下雨打着伞也乐颠颠地跑。人家约好的,不管有事没事,打电话报个平安。想想自己,铁成娘又叹口气,钱是不缺了,可这日子过得空落落的。

邱凤悄手悄脚地出来:婶子,你看看,睡得多实啊,谢谢你了。谢啥!乡里乡亲的。邱凤扣好扣子:铁成哥好久没回来了吧。铁成娘眼底落了霜,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嗯,大半年了。邱凤看了铁成娘一眼转了话题:婶子,黄豆割完了?还没呢,这几天光下雨,老天爷不给空啊!婶子啊,铁成哥不是寄钱给你们么?这把年纪了还种地干啥?铁成娘撩一眼邱凤:不种地干啥去啊?光吃完等死么?说完把串钥匙扔给她:我去地里看看。蛋蛋醒了你给我锁上大门,回来我上你家拿钥匙去。邱凤追到门口:婶子,把叔叫回来,我让蛋蛋爸开收割机过去,你家那点地,眨眼的事。铁成娘走得急,身后扔下一句:别,没几棵了,一会儿割完了我和你叔拉回来就行了。

山山岭岭都枯了,撂荒地里的草也黄了,一人多高呢,随着风一波一波地滚,滚出满目凄凉。庄稼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裸露的土地显出些老态来。脚下脉络横陈的枯叶沙沙地响。让人不忍心下脚,怕踩碎了。地头上,老黄牛摇着尾巴啃玉米棵子上的干叶子,一口一口,拖着涎水嚼得很费力。瞄一眼地那头的铁成爹,铁成娘猫腰挥起了镰。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不费这劲了,从播种到收割腰都不弯一下,全都是机械化了。铁成爹倔,从开春到秋收,牵着老得连豆秸子都快啃不动的黄牛在自家地里一寸一寸细细地爬。

今年春脖子长,雨水大,地沉。老黄牛拉犁弓了腿塌了腰,铁成爹也弓了腿塌了腰。春天还在眼前呢,这一转眼又是老秋了!

铁成还是过年回来过,大半年了。那娇娇的媳妇嫩生生的孙子睡不惯火炕、用不惯露天茅房,眼瞅着大孙子让泡屎憋得满院子跳就是拉不出来,急得铁成娘直冒汗。勉强过了个大年三十儿,初一一大早就回了城。铁成也睡不惯了,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时地看手机,媳妇气恼地嘟囔了一句:有啥看的,也没个信号!铁成就萎靡了,把手机随手一扔抓起棉被盖了脸。铁成爹也没睡好,吃完年夜饭在西屋里躺下又起来,摸索着又去生火,怕后半夜炕凉了冻着儿子孙子,结果烧多了,早起孙子就上火了,嘴角起了燎泡。临走时甩开奶奶的手说了一句:这破地方,我再也不来了。媳妇脸上也不好看,铁成诺诺地跟在娘俩后面走了,走到大门外回头深深浅浅地看了爹娘一眼,也没说出个啥。说啥呢?媳妇娘家爹娘都在省里当着官呢。这小院里的爹娘土坷垃一样。

一个大男人,腰杆子硬不起来啊。

铁成娘抬起头擦把汗见铁成爹在地那头接了过来。镰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寒光,一片片的豆棵子倒下,就剩下这几镰刀的活了。前阵子铁成爹不让铁成娘插手,就让她站在地边上看。他说:一共就这三亩二分地,经不住忙活,你给我留着解解闷吧。前几年铁成回来把地都给卖了,说不让爹娘太辛苦该享福了。从那时候起按月寄钱回来。钱是够用了,可这大把的光阴咋打发呢,就偷偷地买回来这三亩二分。可舍不得让机器碰,机器太快了,播种秋收一沾边就没了。没几下两人就接上了头,铁成爹扔掉镰刀:你回去做饭吧,我套上牛装车,你去小卖店买个梅林扣肉罐头,我想吃肉了。

铁成娘回到家才十点多,要生火看看表又扔掉打火机,想起了什么似的跑进屋子。铁成娘让蛋蛋妈帮着调出号码来,蛋蛋妈叮嘱着:婶子,上了坡一按这绿色的键子就拨出去了。手机是铁成拿回来的,平日里放在抽屉里不敢碰,怕碰坏了就不能跟儿子说话了。

一路小跑着上了后山坡,快到坡顶的时候见一个人低着头垂着双臂走下来。是水凤。水凤的男人进城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个五岁的儿子小刚和她作伴,男人一年半载地回来一趟。年轻轻的,不容易呢。婶子!嗯,你也来打电话了?嗯,信号还是不大好,那边工地上噪音大,也听不清个啥。错身的时候铁成娘摸了摸小刚的头:没事,要不你用我家的打吧?水凤摇摇头:算了 ,等哪天天好再打,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村里的手机就自家的最好,都说了,这可是诺基亚的牌子呢。一站到这坡上,信号就是满满的。

电话通了,半天那个想得心口疼的声音才传过来:爹?还是娘?铁成娘手有点抖:我是娘,儿啊,你那边可好?

好,我挺好的。娘,家里有啥事吧?

哪有啥事,没事!

没事?早上俺爹刚打过电话了啊。

铁成娘一时接不上话了。打过电话了?咋没说呢?

电话里铁成的声音又响起来:娘,没事就好,天冷了,你儿媳妇在网上给你和爹买了两件羽绒服,波司登的,估计快寄到了。

花那钱干啥!以前买的棉袄还没上身呢!

买了就穿吧,也是我们的一片孝心。我这边忙着呢,就不多说了,挂了啊。铁成娘刚要问问这就周末了,能回来趟么,电话那头就寂静了。把手机送到耳边又“喂”了几声,一片盲音。只有山坡下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铁成娘看看手机有些不甘心地又送到耳边:儿啊,娘好着呢,你爹也好着呢,地里的庄稼也收完了,鸡也养肥了,就等你带着媳妇孙子回来呢,回来就杀鸡,顺便给你带些笨榨的豆油回去,听说城里的油都转基因了,别吃坏了俺大孙子呢……

手臂酸了,铁成娘无力地垂下了手,眼底起了雾水。别吃坏了大孙子?大孙子十好几了,一共也没见几回。前些年想孙子想得厉害,进过城,铁成家到处都亮堂得晃眼睛,找不着个能下脚的地儿。住了几天,弄出不少笑话。铁成爹犯了倔脾气,再也没去过。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到后来再想的时候甚至想不起大孙子啥摸样了。

小村尽收眼底,不规则的房子零散在山坳里,一条小路纽带般地穿过。多少年不盖新房了?有本事的年轻人都走了,学校也黄了。剩下这老弱病残的守着,就这几十户还有些空着的呢。只有这环着后山根的靠山河还是流淌得热闹。今年两头涝中间旱,河水大着呢。浪花混浆浆地翻卷着,也不知去了哪里。树干高高地擎着,一阵风吹过,几片零星的叶子也无奈地飘落下来。哎——铁成娘长长地叹口气,这村子也老了。

刚歇了风又下起雨来,这云也不知道啥时候上来的。铁成娘紧着步子过桥,河水顶着桥面了,再下怕就没过了。

到家一看铁成爹把豆垛都垛起来了。梅林扣肉炖白菜吃吧。铁成娘边刷锅边问铁成爹。就那么吃!炖白菜就没味儿了。铁成爹舀了半桶豆饼水,趔趄着脚步奔着牛圈走去。铁成娘看着铁成爹弓着的背影摇摇头:老倔头,冷天冻地的,炖棵白菜热汤热水的多舒坦!火苗舔着锅底,两瓢清水倒进去,一把米也撒进去,上面馏上个发黄的开花馒头。铁成娘一手好活,偏蒸出锅这样的馒头。可能是面碱放重了,这几年这事没少干,放完碱转个身又放一遍,炒菜也是有时候咸得要死有时候寡淡无味,七十的人了,真是老了。

淅淅沥沥又下了一夜。早上起了风,打在身上刺骨地寒。东北的天就是这样。三九天一尺厚的雪盖着,只要不刮风也不觉得冷。这深秋里的小雨一飘再一起风,就钻骨头了。早饭是昨晚上剩的,馒头在饭桌和篦帘子上折腾了几个来回变成了黑黄色,铁成娘掂在手上想了想又放到篦帘子上。剩粥也用小铁盆盛了一起放上。梅林扣肉剩了大半盒,用筷子扒拉到盘子里。再挑几头糖蒜,一顿饭就成了。

铁成爹喂饱了牛边洗手边看饭桌子:没炒菜?铁成娘把糖蒜碗放桌子中间一放:顿顿炒顿顿剩,狗都吃不了了,晚上再炒吧。水凤跑进来的时候铁成娘刚掰了一小块馒头,婶子,小刚来没?没有啊!水凤转头就跑。铁成娘扔下馒头追出门:咋了?一早就说梦见他爸给他买游戏机了,我做早饭呢也没理他,做好饭就找不着了。还以为到哪儿玩去了也没理会,到现在也没回来。水凤脚下生了风,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铁成娘笑着摇头:小孩子,一门心思就是玩儿,别急,看看谁家孩子有游戏机就去谁家找找。

水凤早跑没了影。

饭吃得提不起精神,铁成爹喝了一碗粥,馒头一口也没动,梅林扣肉还是没吃完。铁成娘吃饭的空看一眼铁成爹,正碰上铁成爹飘过来的眼神,一碰就互相绕开了。铁成娘没问打电话的事,也没说自己偷偷打电话的事。杀个鸡吃吧,养了一院子,这一冬天怕是吃不完。铁成爹撂下粥碗:一个梅林扣肉罐头吃好几顿,杀个鸡还不吃到明年开春去?铁成娘把几根飘在眼前的发丝塞到耳后:杀了请街坊邻居过来一块儿吃,还怕吃不完?再去镇上,买排骨,买鱼买虾。铁成给的钱年年留着干啥,也不会下崽儿!找街坊邻居乐呵乐呵吧。铁成爹点上烟袋锅,脸上闪出了笑模样:好!雨一歇我就去镇上。

铁成娘扔掉刷了一半的饭碗跑到河边的时候已经聚了一群人了。水凤声嘶力竭地哭着,她的左手拎着一只旅游鞋右手捏着一部手机。

几个男人女人拉着她的手臂,她一次次冲着翻滚着的河水冲过去,一次次被拉回来,河水已经没过小桥了,在她的眼前湍急地奔流着。

村长来了,妇女主任来了,全村人都来了。

男人们穿了皮叉手拉手筑成人墙下了水,冰冷的河水拍打着年轻的汉子,男人绷紧了腮帮子,拧成团的额头鼓起个肉疙瘩。跌跌撞撞地往下游走,村长在岸边挥着手臂:来,再来人!一百米换一次岗,水太凉啦!几个男人跟着跑,换岗的时候挤到岸边把抖成团的汉子薅上岸。几个女人扑过来把自家男人抱住。河里一群男人随着水流游,岸上一群男人女人跟着河里的汉子移。

太阳从头顶滑向西山。水凤的嗓子再发不出任何声响,张着嘴巴不错眼珠地盯着河水,白眼仁渗了血,红彤彤地。铁成娘浑身抖成一团,跟着几个拿长竹竿的年轻人后面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走,眼睛都酸了,揉揉再看,仔细地扫视着河面。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浑身筛着糠,牙巴骨咬得嘎嘣响:村长,下游找到下水村了,怕是夹在哪块石头缝儿里了。村长看一眼水凤低了头,下水村连着镇子了,镇上的河床几十米宽呢。男人哆嗦着:村长咋办?就是没有哇!村长木了,双手抱头一跺脚蹲在了河边。女人擦着眼泪劝:小刚妈,想开点吧,想开点吧!怎么拉水凤也不起身,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河面。人群中有人低语:找不着也得找啊,死不见尸不成了孤魂野鬼了?这当妈的以后还能吃得下睡得着?铁成娘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紧走几步扒拉开人群:水凤,回家把小刚的枕头拿来!水凤啥也听不见了,只会把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河面。有两个媳妇架着她朝家里走去。

起风了,每天都是下一夜雨早上起风。今天却风雨交加起来。仰起脸看天,太阳红着脸在薄薄的云层里穿梭着。风夹着冰冷的雨点儿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直往骨头缝里钻去。蛋蛋妈将一柄黑雨伞罩在铁成娘头上,铁成娘在河边烧起了纸钱。水凤被人扶着,怀里抱着个碎花枕头,呆呆地看着河面。铁成娘握住水凤的手一扬,枕头就掉进河里去了。铁成娘紧着念:

荡荡游魂, 何住留存,三魂早将, 七魄来临,

河边路野, 庙宇庄村,宫廷牢狱, 坟墓山林,

虚惊怪异, 失落真魂,今请五道, 游路将军,

当庄土地, 家宅灶君,山神河泊, 六甲黄金,

吾今差汝, 着意搜寻,收魂附体, 告慰亲人,

失魂人江旭刚,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念着念着,风更大了,人们的身体抖成秋风里落叶的模样。有人抖着声音说:受不了了,先回家暖暖吧。村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多冷?能冻死?小刚爸得明天才能赶回来呢!我看哪个龟孙子怕冷?铁成娘的声音都抖成一团了,颤着声念着:

荡荡游魂, 何住留存,三魂早将, 七魄来临,

河边路野, 庙宇庄村,宫廷牢狱, 坟墓山林,

虚惊怪异, 失落真魂,今请五道, 游路将军,

当庄土地, 家宅灶君,山神河泊, 六甲黄金,

吾今差汝, 着意搜寻,收魂附体, 告慰亲人,

失魂人江旭刚,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水凤对着河水直直地跪下去了,嘶着嗓子:儿子,回来吧,儿子。

在那样冰冷的黄昏里,瑟瑟发抖的乡民目视下,小刚的尸体慢慢地被浪花送到了岸边。那个黄昏,大风终于掀开了黑压压的天幕。太阳懒懒地倚在西山顶上,红彤彤的阳光把河水都映红了。小刚没成年,没成年的孩子是不能入殓的,就那么换了套干净衣裳用床棉被裹了扔了。小刚爹真给他带回来一个游戏机,在河边同小刚的衣服、书包一起烧了。过了些日子小刚爸就回城了,工地上催得紧。

早上早起的人常看见水凤坐在河边,晚上晚归的人还能看见她坐在河边。乡亲把她拉回家,一转身她又去了。她老是念叨:游戏机真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用呢。太小了,怕他害怕,我陪着他吧。

铁成中秋节回来过一次,没带老婆孩子。一个人回来陪着爹娘吃了顿中秋饭,铁成爹杀了鸡,铁成娘把铁锅刷了又刷,细细地炖了,还放了些冻蘑。三个人也没吃多少,铁成爹低头吃饭也不看他,铁成满腹心事的样子也没顾上看爹娘,看了好多遍手机。倒是铁成娘在眼角余光处绕着铁成看了又看,啃鸡骨头啃了自己的手指才醒过来。月饼是铁成从城里带回来的,里面还夹着蛋黄,铁成说多吃点,这个东西金贵着呢,一块就五六块钱呢!铁成娘咬了一小口就撂下了,太甜了。前些年进城检查过,老两口血糖都高呢。包装盒很精美,上面一轮烫金月亮金灿灿地。铁成娘收了盒子,小心地放在柜子上。铁成爹撂下饭碗又杀了几只鸡,说给城里的孙子带回去。铁成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临走又在娘的柜子里塞了一沓钱。塞完钱铁成长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多重的负担似的,拎起笨榨油和鸡就走了。

铁成走的时候没说,铁成爹和铁成娘也没问。啥时候再回来呢?

小村的冬天是睡着的,厚厚的白雪盖住了小村,也盖住了小村通往山外的路。大雪怕是压断了电话线,一个冬天都打不通铁成的电话了。日子一天一天过成一个面孔。热炕头上铁成爹眯缝着眼似睡非睡。铁成娘盘腿坐在炕头上,彩色电视机里的雪花片比窗外的都大,也看不清个啥。花猫叼出来一团毛线球,扑腾着玩得不亦乐乎。看着看着铁成娘就一把抱过花猫,宝儿啊宝儿啊地唤着,一双青筋凸露的大手深情地摩挲着猫背。花猫没疯够呢挣脱了铁成娘的怀抱去寻毛线球了。

谁家娃娃惊吓了还是来找铁成娘。经过了河边那次,铁成娘的名气更大了,邻村也有过来的,铁成娘好说话,有求必应。人都说:铁成娘真是神仙呢,真会拘魂呢。铁成娘听了这话不言语,回家后问铁成爹:你说,我会拘魂么?我也是瞎弄呢,就是小时候见同村的一个婆婆这样弄就照着瞎弄呢,谁知道碰巧一弄娃娃就好了。铁成爹眯缝着眼笑:你会,你给多少孩子拘了魂!铁成娘苦笑:是啊我给多少娃娃拘了魂?你说我咋就拘不回自己儿子的魂呢?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敲着无边的日子,花猫累了,蜷缩在铁成娘身边打起了呼噜。

铁成爹还是眯缝着眼:老婆子,该做饭了,要不再买个梅林扣肉罐头吃?铁成娘擦擦眼睛看看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多了,可不又该做饭了,就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下了地。

(作品有删节,可进入作者个人空间查看原文)

本期点评1:

乡村的时间是一曲自由闲适的田园牧歌,随时序调令,松弛而悠长。相比之下,城市的时间像一只规矩而整饬的发条时钟,催人前行,滴答作响。陈华的小说《拘魂枕》是一封写给时间的信,写乡村的“粘性”,写城市的疏离,信中文字质朴而诚恳,有着来自北国乡野的泥土气。

人的恋地细微而精妙,自然环境因人的情感和依恋而成为具有社会学、心理学兼及人文地理学意义的“地方”概念。那么,“地方”应该如何定义,人与“地方”之间的感情纽带又如何维系,这些问题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有答案。小说中的铁成虽然和爹娘一样,出生、成长于乡村的土地,但从乡村走出的孩子,城市化程度越深,离乡土的内里也就越远。在省城念大学、就业、婚育,经年累月,属于他的“地方”已然变了模样。

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中以差序性的熟人社会格局来描述描述中国乡土社会的基本特征,随着工业时代的发展和分工的普及,以农业为基础的乡土社会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迁。进城,意味着“去乡村化”“去熟悉化”,在铁成的认知里面,卖掉令父母辈辛苦劳作的土地,将土地价值变现以后,可以让操持了一生的父母颐养天年。但在父母的眼中,偷偷买回三亩二分地、拒斥收割机等机械化作业,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在土地中劳作的时间能够变得长一点。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铁成娘替人“拘魂”的细节,大约是来源于东北地区萨满仙门“叫魂收惊”的民间信仰,能承担这一活计的人必然是村里的“能人”,在熟人社会一定会受到他人的尊敬和重视。但铁成娘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苦笑着感叹自己虽“给多少娃娃拘了魂”,但“咋就拘不回自己儿子的魂呢?”作品中罗列了许多铁成与爹娘两代人间的“隔膜”,如生活习惯的差异、饮食口味的区隔、价值观的不同等。很明显,作者陈华在尝试探寻现代化进程之下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复杂变化,但也没有给出明晰的解答,毕竟心理的隔阂没有办法通过简单的人的迁徙来消除,城乡间的巨大差异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被情感弥合。

小说中有一处意味深长的闲笔:“铁成走的时候没说,铁成爹和铁成娘也没问。啥时候再回来呢!”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沈从文《边城》的开放式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或许,写作者想把问题的答案交还给时间,期待在时间的吞吐、咀嚼、反刍、消化之后,最终能与生活在其中的人达成和解。

——教鹤然(《文艺报》社评论部编辑,文学博士)

本期点评2:

陈华是一位写实功底很强的成熟作者,上一次她被选为“本周之星”,推荐作品是小说《寒葱河》,令人印象深刻。这篇《拘魂枕》读后依然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也是陈华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贴着人物写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要领,扎实的正面写实强攻,饱满的人物形象,万象人间的爱情、友情和亲情故事,都给陈华的小说贴上了好读、接地气的标签。

邱凤的儿子蛋蛋发烧,无助的她叩开铁成家的门,铁成娘的“拘魂术”竟鬼使神差地让孩子安然入睡。考上大学走进城里的铁成也和这片土地逐步陌生,唯有因为留守乡村的父母存在,他才不得不蜻蜓点水般回几次村子,又在孩子与妻子的极度不适应中匆匆离身返回舒服的城市,身后的乡村与他渐行渐远。水凤的丈夫进城务工,留下日夜思念游戏机的儿子不幸溺水而亡,铁成娘继续发挥“拘魂”技术余热,然而这一次,扬手抛进河里的枕头瞬间无影无踪,死去的孩子又怎能复生呢?

铁成娘、铁成爹,以及邱凤、水凤他们,对土地、鬼神和苍天有着深入骨髓的信仰,这些信仰渗透于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面对孩子的疾病和不幸时的无助,铁成娘的拘魂术能度人却不能度己,善良的她并不知道这是时代的症候,与拘魂术本身灵验与否并无关系。看似迷信的民间“传统技艺”,从一个侧面也给人气萧索的村庄带来了熟人社会邻里帮扶的温暖气息。

祖辈栖居的故土既能容纳下铁成爹娘的肉身,也能容纳下他们的灵魂。可是除过他们老两口,又有哪个乡邻能够理解他们思念儿孙的急切心情?街坊邻里们只看到铁成的一股金水源源不断从省城向家里流淌,岂不知即使铁成的枕头就在家里,擅于拘魂术的铁成娘也难以增加儿子归乡探家的次数,更别提他的灵魂了。

游戏机、诺基亚手机,这两个名词的功能如今已完全被一部智能手机替代。由此可以看出小说故事的发生时间,甚至创作时间可能已经距今不短了,但在当下城市与乡村发展的洪流面前,小说所反映的现实生活一点也不过时。铁成娘一家的故事和当下我国千万个乡村家庭同款,铁成爹娘也似乎习惯并发现了克服的办法,那就是“与邻同乐”,和街坊邻居分食吃不完的鸡肉,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小说中后部分,“这不是迷信。这是我亲眼看见过的一幕……我记得那个黄昏,大风终于掀开了黑压压的天幕。太阳懒懒地倚在西山顶上,红彤彤的阳光把河水都映红了……”小说一直是用第三者的视觉叙述方式推进,这段话里的“我”之前一直没有出现,也不参与故事,此时突然跳出,有一种突兀感。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小说专业委员会主任)

了解陈华更多作品,请关注其个人空间:陈华的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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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向日葵(组诗)(2023年第22期)

陈春琴:盗戏(2023年第21期)

刘文邦:每一天都不是多余的(组诗)(2023年第20期)

萧忆:旧事录(2023年第19期)

西厍:站在秋天中央(十年十首)(2023年第18期)

雷云峰:幡然醒悟(2023年第17期)

保定许城:眉眼盈盈(2023年第16期)

九天:A.I.(2023年第15期)

王国良:老屯子的脸(组诗)(2023年第14期)

鲁北明月:清明 清明(2023年第13期)

流水方舟:生命的硬度(2023年第12期)

肖笛:月亮,是一粒药丸(2023年第11期)

刘海亮:龙湖记(2023年第10期)

程文胜:西码头的奤子(2023年第9期)

原莽:人间如此辽阔(组诗)(2023年第8期)

廖彩东:轻墨杂弹围屋内外(2023年第7期)

启子:辽西北的月光(组诗)(2023年第6期)

欧阳杏蓬:大地之灯(2023年第5期)

余穂:如果一条河流送走很多事物(2023年第4期)

靳小倡《大寒:一朵梅丈量到春天的距离》(2023年第3期)

徐赋:月亮下的篝火(组诗)(2023年第2期)

苏万娥:火灰里的童年(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