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3年第4期|庞培:过八月半(节选)
秋天头较难忘的是八月半日脚吃月饼。但是在月饼上市之前还要先吃莲藕菱角,莲是一粒一粒的青莲子。藕是生吃藕片。菱角就多种多样了,有大菱小菱嫩水菱,牛角菱,生熟都吃,尤其是放在水里煮熟的菱角,咬开,满嘴生香,酥糯清甜。我在20岁之前,菱角每年都吃,随吃随丢,大量上市。20岁过后,有一年秋天忽然不见了。街坊左邻右舍,也没有人觉得可惜。菱角看见看不见,县城里的人,觉得似乎太过于稀松平常了,殊不知第一年断了档,第二年竟也稀稀落落少有人关注,觉得无啥稀奇,就此,水菱遂从江南百姓的生活中逐渐退场,原因主要是改革开放、城乡大变迁,很多乡下和郊外的水域都被填没成了开发区工地。乡下的小河没了,水菱也就无处生长。村庄、农田、水域,那几年都在大面积消失,其速度之快,亘古未有。看一看秋天街坊邻里手脚跟头少掉了的菱角就明白了。
菱角剥壳,放在排骨汤里炖汤,亦是江南人家的菜肴之一。炖出来的汤,鲜香浓郁,别具风味。
煮熟的菱角咬开,有水乡的味道。
月饼屑粒“簌落落”,掉落在乡下供销社里包装用的油纸上,有江南节日的声音。
我在三十多岁时写过长篇散文《糖果厂》,里面讲的全是儿时、小头里贪吃月饼的难忘滋味。似乎,一年四季中的秋天,嘴巴子全用来吃了,各种糕点,饼头饼脑,小馄饨,十月份新米上市,酒酿烧鱼,大闸蟹,螃蜞螯,甘蔗上市。
若干年后,一条消逝的北门老街在我记忆里震响,几乎每天,只要我愿意,我的眼前就能完好地出现当时当地街道的场景,围绕着流经城区、城北地带的那条锡澄大运河的东西或南北两岸——因为河水有两个S形的折弯——一条主街,也即北大街,外加河对岸的岛上人家。我意识到,流经城北地带的运河区域,有一个单独的称谓:闸桥河,而我,我就是闸桥河上人,或人家。街区的模样清清爽爽出现在我的眼前,无论我远游到世界的哪里,老街始终陪伴着我,其忠实程度远远超过了我对它的忠诚。事实上,我常常把它忘掉,有时连续几星期不曾想起它来,而它每时每刻,萦绕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我在世上的第一天空,其他地方的天空,都纷纷像行星躲避太阳一般让位。事实上,老街不知不觉中,成为我认知世界的一个基石,它是我面对其他世界的一个基本象征体系。老街在我的身体里呼吸,其呼吸和心跳声超过我自己的心跳呼吸,听起来往往更生动、更加地清晰。消逝的房屋和河岸树荫,成了我生理的一部分,我的味觉、听觉、嗅觉、视觉全赖于此。那里阳光依然渗透进砖石里弄,白昼依然如河水般流淌。记忆中的树荫、行人依然使我感觉暖热。另一个少年的我似乎仍在弄堂后院河滩头出行,悄然出没于我十四岁那年的故乡县城。过去的生命一直在悄悄地尾随着我,一切都成了岁月无法消磨掉的人年轻时候的幸福时光,所有的显见的困乏、贫苦、简陋、黑暗和蒙昧,全慢慢转换成了其拥有者起先并不在乎,也不太敢相信的甜蜜幸福和富足。似乎,仅仅因为我是一名北门人,一个闸桥头人,一个小桥头市民,或者浮桥脚下人,我就从一开始成了上帝幸运的选民——老街或县城的城北地带,在今天的人已经难以想象的古老静谧中,护佑和养育了我足足二十年——1982年,我们全家从闸桥头丁家弄口口头街路边上的一幢民居搬出,迁移到一里路外的五一棉纺厂宿舍公寓楼。地段仍属城北地带,但建筑空间已经不在老街上。而那一年,我已经在地方上一家最大造船厂工作了将近三年。那一年,我也正好20岁。四五月里搬新家,到秋天,已经完全安顿好,习惯了新家的水泥楼道和工人新村的那种计划经济的居家氛围。
对话就此开始——老街虽近在咫尺,空间上却已产生种种想象和现实的剥离。出门跑路,脚尖尖已经碰不上熟悉的河滩弄堂的墙根砖巷,呼吸不到运河水乡的味道了。事实上,走路只需十来分钟,我就立即重返到我自己19、18岁时的日常场景了,然而,生活似乎已经有了难以形容的新旧之分。而类似的新旧之慨,在随后的生活中,还会屡屡重现,反复到来。但是,20岁的那一次搬迁,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并没有准备好。以后会有更多的没有准备好——猝不及防。
那时的县城到处都是工厂,厂房,七歪八斜的工厂区,把弄堂和大街切割开来。白天“切哩咣啷”,有时天黑后也仍旧“切哩咣啷”!声音不大,但也足够震响,把人的耳膜震荡那么几下。好像总有冲床、铣床的声音。厂都很小,大多还是街道办加工厂。县城里除了运河、合作社商店、乡野气息以外,其余一半都是工厂的铁锈味,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县城的小型工厂,有一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惰冷清。好像农村的拖拉机开到一半,陷在泥潭,然后就在原地慢慢地生锈腐烂。那时候的工厂就叫“工厂”。还不叫“企业”,“企业”是后来,1990年之后的说法。1990年之前,江南县城的老旧城区,多被工厂占据着。那是一种神经质、无可奈何、小富即安式的、自我封闭地占据,但慢慢地跟随旧时代的戏院、船浜、手工业、走街串巷的乡下小贩、唱春的小滩簧式的江南天地融合在了一起。厂里的工人师傅,除了非常罕见的八级钳工、电焊工,有明显的技术本领外,也大多入乡随俗了。其间,经历了大约百年不到的岁月和时光,大致从李鸿章、张之洞开始,号召民族工业的振兴,于是西方局部的中小型工业模型,强行嵌入了古老江南的阡陌里弄,直至1980年代左右,跌入了最终的低谷。县城里能够拿得出手的工业,不过也就是纺织、船舶、染织、水上运输这几样。其他的品种,多以配件为主。故1975年左右的江阴县城,城区上空始终萦绕着某种工商业界有气无力、平淡无奇的气息。多数厂区每日流水线作业、一年到头处于不死不活、波澜不兴的颓败状态。著名的工厂有:浮桥外、黄田港口的锚链厂,有新北门口口的五一棉纺厂,然后是车辆厂,纺器厂,织染一厂,化工厂,机械厂,螺丝厂。食品加工业,有糖果厂、酒厂、牛奶场。还有南门外的一个“红卫厂”。大抵也是纺织行业,就像二十年后集中在旧公寓楼道内的牛皮癣广告那样,胡乱张贴在县城的周边各区。机器的味道,居然跟老街的味道相混合掺杂了,因为厂里的工人师傅们,都成了茶馆店的茶客,书场的听众以及菜场的主顾。之外,还有什么煤球厂、并线厂、冶金厂,规模都很小。而传统县城的行业,反倒是什么雨伞社、屠宰场、酿造厂、江海渔业社、芦扉场、木器厂、皮革厂一类,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散发出各种味道、气道,围绕一个小小澄江镇(县域所在地),形成各自的形象、氛围和影响力。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县城郊区的部队营房了。部队驻扎虽远,大人孩子们也偶尔能闻到武器装备的味道,那些擦拭一新的武器、特别大的库房,军队在营房操场上整齐划一的口号和步伐,以及每天早晚的吹号声,亦逐渐融入古旧县城的街巷里弄人家日常生活中。坦克列队的隆隆声,解放牌卡车偶尔进城来补充食品的过程,这一切,都自东向西,从南到北慢慢地形成一股股令街头少年和孩子们终日关注并好奇的气流,围绕着县城中心的宝塔:兴国残塔(建于宋代太平兴国年间),一直到长江边、运河两岸,到城里的学院场和轮船码头,再到人群最大的集散地:北大街。城北地带。北门老街。新北门、杀牛场、少年之家、小桥头、大弄口、仓湾里、西门大洋桥、夏港乡下头,到于门桥、青阳、月城老街上、黄桥、绮山脚脚头、花山上、长寿、祝塘、顾山、长泾,再到云亭、金童桥、敔山湾、长山、贯庄……,愈到乡下,空气愈稀薄。还有著名的要塞。要塞大队。板桥脚跟跟。沿应天河、白屈港而向南扩散。因此,行人走过青石桥弄的弄堂“吃令咣啷”响,这声响正好应和县城里各种隐蔽的厂房区域传出来的机器的“吃令咣啷”声音。有时弄堂的石桥松动较大,正好附近有一台冲床,下午有了活儿干,“喀啷!”一声相连接,听起来同样萎靡不振,但古老。一样的欲言又止,好像县城的胸膛部位,已经是个一早起来开始酗酒的老人了,有点骨瘦如柴了,但筋骨好,看上去苍凉、不畏风寒。
“吃令咣啷”——“空嗵”——“喀喇喇”——
空气中有请假条味道,棉纺厂女工身上呕吐过的、有气无力味道。船闸开闸的水面漩涡味道,厂房烟囱管冒烟的味道,饭店霸横的国营职工味道,中药渣渣当街泼出的苦味道,弄堂隐深的味道,井壁苔藓累累的味道,地瘪虫味道,煤球厂机制煤球味道,船上的氨水味道,江海(渔业)社出海归来的味道,部队营房惩处过凶犯的味道。荒凉的西门汽车站水泥栏杆味道、电影馆的售票窗台味道(那上面的水泥平层已被无数观众伸出手的衣袖管磨黑磨秃),运河里驳船装上了煤的味道。万人审判大会的味道(每次审判,县里都邀约了地方驻扎的部队前来压阵),解放牌卡车锃亮车厢板味道,大街上一板车干肉皮拖过的味道,黄包车味道,人的脸如同腐烂水果的味道,乡村伟大而辽阔的味道,一本图书馆里尘封了的伟大的书籍的味道,车库上的机油味道,黄昏头死猪的味道,看守所味道,蔬菜大队露天化粪池味道,码头台阶上遗留的馊泡饭味道。去年热天头和前年秋天头味道,冷冻厂一水泥池的咸货味道。“蝴蝶”牌缝纫机的味道。
秋天头人的胃口变好了,秋天到了,西北风一吹,饭店生意变好了。毕竟一个大热天头,人吃得比较清淡,天气一凉爽,弄堂里白昼心全是晒被头人家。一年四季,数秋天头晒出的被子最勤快。县城里里外外,到处是掮出来的竹竿三脚撑在地面刮擦的声音,到处是丫杈头搁到天井院墙上,放学的孩子们在空地搭出的晾衣竹竿下面钻来钻去。各人都在趁天气好,秋高气爽把居家箱底的衣物抢出来天天晒。长长的同心里、丁家弄,曲里拐弯的李家弄、后街,秋风吹过,都有一股发霉的樟脑丸味道,五斗柜抽屉的旧病历味道。有时到下午两点,还有人家刷马桶声音,可见家里有了病人,或者纯粹是因为懒惰,中午过后才起床。县城半数以上都是穷人,做点临时工,或没工作。秋天,粮站、饭店、食品行的人,都为之精神一振,每每这些场所,间或会有些新气象,进了批新货,时令的东西之类,手头又有了些和老百姓吃用息息相关的特权,新上市的几缸酱油,山东白面和大米,饭店也比大热天头多杀两只猪。入夜,人家看不见了,居民都自行躲到屋里,开始做各种挣点油盐钱的街办工厂加工品手工活了。糊火柴盒,结绕线球,拉开发丝等等,计件结算钱,孩子们都临时变身为童工。电灯泡的颜色发亮泛白了,经过一整个漫长大热天头的折腾,马路上的路灯大多坏了、碎了,房管所又给换上了新的。天一黑,路灯一亮,马路刷刷新。铁壳的灯罩被风一吹,“咣啷咣啷”响。秋夜的天空,变得辽阔了。
白天,路边沿街晾晒的是莴笋干,有一股盐渍的莴笋味道,空气清甜。也有人家开始腌制老菜干。老菜干这个食品,现在很少见了,几乎看不大见了,我20岁那时,却随处可见,吃饭顿头也常见,并且经常听见左邻右舍的人相互说起,老菜干,老菜干,家家人家都离不开它,少不了它。实际上就是江南的一种腌咸菜,不同于浙江绍兴的霉干菜,貌相类似,但颜色不发黑,口感也绝不同。更多的,是吃腌制的菜帮和菜根,切得也粗,可炖肉,炒菜,烧豆腐。主要是搭粥吃,有咬嚼,普通闲话,叫下稀饭。那时候,再穷的人家,碗橱里也有一碗老菜干,相当于盐分的替代品。
老菜干露天放在太阳头里晒,弄堂于是有了一种勤俭贫寒的老菜干味道。我很是怀念,从前江南人家的弄堂里的老菜干味道,贴墙一溜的秋风,吹过断墙残壁的弄堂深井。弄堂每每一眼望不到头,温热的太阳光,正在慢慢变成一轮夕阳。这时候距离七八里的地方,弄壁上开出的一处小院侧门,门板经风吹雨淋,泛白成了木头苍老的本色。这时候一个小脚老太婆,八九十岁,头上的发髻有几缕乱丝,脸庞皱缩成一个毛线团,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只脚踏在风浪颠簸深处。身上的秋袍还是民国的绸缎图案。那一刹那,夕阳仿佛独独为她照耀,而她却是身后的夕阳、弄堂、衰草、接踵而至的黑夜的老祖母,身体有一种刚刚还卧躺在床的温热。她一步跨出她身后砖片瓦砾堆的废弃天井,一时之间,恍若把一个旧时代颠沛流离、炮火连天的背影也一并拖在了谜一般的身后。她出门去收马桶,一只油漆如同院门一样褪尽成原木色的旧马桶,斜搁在青石的弄壁上。马桶盖盖好,转过身晃悠着回到院子门,如同在秋风中低头认罪。身上有一种不为世间所容的旧式的凄凉和清苦。
弄堂老旧,还有比弄堂更老的老人。
再过几天,又要过八月半了。八月中秋,吴方言叫“八月半”,这一天,也是海潮猛涨,一年中长江潮水最大的一天。阴历的八月十五这一天,傍晚五点,太阳落山之前,所有的大小河流,全部涨满长江潮水,水面饱涨,风大浪高,城里城外,处处是潮水“汩汩”声,沿江一带的农田平畴,芦荻瑟瑟。潮水特别干净,一反平常的浑黄,显得分外清白,涨潮45分钟,持续平潮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天黑后很久,长江水还是最高水位。江阴土话,形容这一天的潮来,叫听见“发雌潮”。月光如同一件陈旧的老人布褂,被大江大河轻搁在厅堂的藤椅上。
如果想回去,我第一个想重见的场景,仍旧是1972年,县城国营商店的那一只食品柜台——中秋节,我们那里方言叫“过八月半”——店堂静静出示的第一批月饼。
一大清早,我们远远闻见店里已新进了一年一度的一批新鲜月饼。那些已制作一新的货物也许隔夜才刚刚出炉,出自商店所在的那条北门老街不远处、弄堂后面几十米区域的老糖果厂。月饼种类分三种:百果月、豆沙、葱油。
用手轻轻按上去,一只只宛如新出世的婴儿,月饼还是热的。饼上面的层层油酥,看着随时会在空气中隐遁、融化,被店堂高高的房梁吞吃掉。那房梁是旧式人家的祠堂厅间,布满了蜘蛛网,天窗下的壁虎和尘埃。在一年四季,店堂在清冷中骤然忙碌起来的日子只有两轮:过年和过中秋节——八月半。其余时候,它也跟北门街上的任何去处:学堂、码头、船闸、被毁的庵堂,一样了无生气,如潮来潮退的闸桥河一样冷清。
因此,中秋节前,月饼味道令人馋涎欲滴、惊心动魄的最大的馈赠就此莅临:寂静。
在孩子们先期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于“月饼上市啦!”那一则消息的某个上午或下午,沦陷于民众海洋、有着一千年建城历史的老旧县城,仿佛一名身陷走廊门前的藤椅上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般,先期振奋着,撑起颤抖的身子,吞咽下一大口口水。
全城都被展示柜里专用的白搪瓷盘(有时绘有“农业学大寨”,或工农兵团结一心的彩样图案)中月饼的精致碎屑震撼了……
我至今仍记得县城上下出现某种看不见的食物时那种神秘的震撼——
秋天来了。月亮圆了。月饼上市了!——里里外外,街上所有的居民,全在想象中,把月饼掉落周边的碎屑,仔仔细细、专心舔吃了一遍。
因为买不起:百果、豆沙月饼五分钱一只;葱油的三分钱一只。另外,想多买也买不到。月饼家家户户凭券供应,按人头,每人可购两只,大人小孩一样。
于是,人们在新上市的这种食物新宠周围,投射、构建起了一种迷人的神圣和敬畏。
——有这样期盼已久的食物上市,县城先自瞠目结舌,半夜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都听见了县城在深夜的黑暗中骤然倒吸一口冷气之后屏息着的那种寂静。以及——
天明后的寂静。
商店排门被一扇扇摘下(按号码顺序),店门大开,店堂里新鲜而丰裕,空气所有的气流都环绕向月饼柜台的那种稍带一点肃穆的寂静……
店内营业员,以及营业员们靛蓝长袍式制服之上的蓝袖套的寂静……
整个北大街上,北门老街的寂静。
天气特有的寂静。
县城唯一的大事就是:中秋月饼到货、上市了。
……
(节选自《红岩》2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