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3年第8期|汤成难:风吹过村庄
一、词语
有的词语天生就是钻石,绚丽、璀璨、熠熠生辉。常常想起一个词语,这个词语就缠了过来,怎么也不能让人定下心。这个夏天和秋天,重新认识了很多词语,比如“麻麻亮”,比如“霞光”,比如“破晓”,比如“暮霭”……它们变得生动和亲切,我把它们记在备忘录里,像一个收集词语的人。
每天傍晚,我都要被天边的那抹颜色吸引,红色、橙色、淡紫、赭石、群青……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留意天空。搬到苍颉村后,逐渐恢复了跑步,原本每天早晨围着一块漂亮的花圃转圈,每次跑十圈,怕记不住,便每跑一圈捡一片树叶放角落里。扫地的大妈看见了,歪着头对着树叶琢磨半天,大概以为我摆的八卦阵什么的,对我充满好奇和崇拜。
后来我改成沿着乡间小路跑,每天选不同的路,看看究竟有多少条路通往所谓的外面的世界。
花花整天和我形影不离,就连我在洗手间,它都要挤到我的脚旁。当然,花花最喜欢的还是去野外。只要我说一声“走”,它就嗖地蹿出门去。午后没有阳光,到处雾蒙蒙的,想起电影《带着动物们去旅行》,电影里从头到尾弥漫的雾气、铁轨、小火车、木屋、奶牛……都在雾气里虚化了,最后,女主人划着船带着动物们回到她从小生长的地方。画面很美。我也多想有一艘小船啊,带上花花,在水路纵横的乡野穿行。
一天下午,我和花花找到一个僻静处。其实,这里到处都是僻静的。落叶满空山。发现一个石碾子,好像在等我到来,于是坐在上面虚度半日,感觉甚好。看着树叶、枝条、浅岸、花苞、婆婆纳……无数的词语向我涌来。花花到处闻闻,咬两口植物,像神农那样尝百草。有时突然冲到我身边躲起来,吓我一跳——每当遇到可怕的事物时,它都会藏到我身后。我原谅了它,毕竟它是条母狗。有一阵花花不见了,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当它再出现时身上沾满苍耳、鬼针草、狗牙根,还有我说不上名字的草籽儿。花花带回来很多词语。
花花玩累了也乖乖地坐着,我们各自看着远方,安静的,仿佛对一切都了无牵挂。
晚饭后我们还会去跑步。在乡村跑步不像在城里,密密匝匝的人围着一个毫无生机的湖。而这里,大地辽阔,只恨腿不够用。月光落在庄稼上,水盈盈的,一边跑步一边感叹着路两侧庄稼的好孬,草重了,秧稀了,地里旱着呢……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农民担心起收成来。
已经有青蛙咕咕叫了,还有一种奇怪的叫声掺杂其中,不知道是什么。父亲曾固执地说是蚯蚓,小时候我总嘟哝说,就没见过蚯蚓张开过嘴巴。后来读汪曾祺的散文,才知是一种叫蝼蛄的小东西。然而,当确定不是蚯蚓的叫声后,顿觉兴趣索然,若是蚯蚓的叫声才有意思哩,它会把自己拉直得像一支长笛吗?
蚯蚓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比如它们吃的是土,拉的还是土,多么高级。那些拉出来的土都开出了小花,我称之为泥花。我曾经认为蚯蚓一定是有志向的,即它们要改变地球的形状。现在再看那一颗颗土粒,谁说不是蚯蚓收集的词语哩。
二、跑步
稻子吸饱了阳光,已经金灿灿的了,河面、田野里升起了雾气。
花花喜欢和我到田野里去,它对农民放在田头咿咿呀呀唱戏的收音机感兴趣。几分钟之前,我还在担心迷路了怎么回去,转身看到花花,心里就有底气了。
没有雾的清晨,少了灵气,就连跑步的我都觉得身子不够轻盈。喜欢现在的天气,还没到“相逢不出手”的时候,树叶尚未泛黄,野花还能闹嚷嚷地开着。昨天在路边和一个大姐打个招呼,她正在割山芋藤,热情的大姐非要给我一些山芋。我说不要不要,她愣是装了一袋递给我,盛情难却。又问我在附近厂里上班的吧?我连忙说是的。后来我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到原来的路上,我怕她看着我在这儿绕来绕去是不是还想讨山芋,不得不穿过一片农田和荆棘。
刚走到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个卖手抓饼的摊子,心想,这在城里卖的玩意儿,怎么跑到我们乡下来?再往前走,发现真的是大马路了。这条路繁忙得令人沮丧。这是乡村通往城里的公路,电瓶车、自行车、汽车,呼啸而过,让人觉得时间也在快马扬鞭。
又有一天,我发现了一座小桥,独木桥,架在一条安静的小河上。我在桥边停下了,没有继续向前。我不想很快走完所有乡道或田埂,我希望认识这儿的过程是缓慢的,是每天带着发现般的欣喜的。
喜欢阳光明媚,也喜欢云雾缥缈,只不过这两种景象不会同时出现。带着花花走在鲜少有人经过的小路,总觉得这些路是我的,它们构成我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它们正等待我的到来。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带花花去一处无人问津的健身器材区——那是花花喜欢的地方,可能因为有其他狗味儿。我在“太空漫步”的器材上扒拉一下腿脚,想起大步流星、步履不停这样的词语,真的,这种感觉很妙,尽管秋天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此时却觉得身子无比轻盈。
只有一天跑步没带花花,因为它犯了错,躲起来了。少了花花的晨跑乏味很多,路有种走不到头的感觉。乡路纵横,每一条路都伸向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听人讲,过去这一带被称为山上,因为地势起伏,有点丘陵的意思。一路看见好几个大姐在挖山芋,是山芋丰收的时候了。我也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生怕大姐们又要塞给我山芋。今天一直跑到了文昌路,这是扬州的主干道,车轮滚滚,多么陌生,仿佛它们在推动这个世界旋转。
往回走,经过河边,发现倒映在河里的树叶又明亮了些,树叶一寸寸黄了。透过树叶,远远地看那些佝着腰的菜农,他们坐在田埂上,休息,抽烟,像落日一样庄严又平静。
很快进入收割季节,收割机张狂地驶进稻田。花花胆小,看见收割机、汽车、狭路相逢的狗,哪怕是一只鸡,都不敢继续向前,站在原地向我求助。早稻已经割掉了,一天工夫,地里就剩下稻茬了,心里既觉得空落落的,似乎也有一点收获的喜悦。
连续阴雨,好久没跑步,再出来时,大地的颜色已经绚烂。一棵乌桕就撑起秋天的颜值。在村里走,总是遇见很多狗,它们对我好奇又很友好,在我鞋上嗅嗅再目送一阵才离开。刨了山芋的地里栽下了油菜,它们需要经过一个寒冬到明年春上才能让大地一片金黄;蚕豆要经过一个冬天;油菜要经过一个冬天;枇杷要经过一个冬天;麦子要经过一个冬天……想到这些将陪自己一起度过寒冬的植物,心里突然踏实了许多。
三、植物
这里最近的购物点儿就是镇上。从家到镇上骑车十来分钟,很方便。镇上有超市,挺大,对我来说商品丰富得有点过分了。我常常找个理由骑车出门一趟,哪怕是为了买一块豆腐。
去镇上,要经过一片湖。这半年来从没有在这儿停过,每次只是把车速降低,偏着脑袋看两眼。湖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黑水鸡弹出的细细波纹。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树的姿态婀娜。湖四周围有跑道,跑道上也不见人,附近的老百姓不会从上面走,多绕路啊。我喜欢湖两岸傍水而居的人家,房屋被红色水杉掩映。每个门外都有一个干净的水板凳,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人自乐。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了。
再往前,热闹了一些,房屋也挤挤挨挨,不过还能看到路两侧的农田,种着稻子、荞麦、青菜……附近的人挺朴实,一次,我停车在路边对着几丛芭蕉拍照,一农妇经过,她也停下来,狐疑地陪我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想要这棵芭蕉?我说我不要。她说你要是要的话,到我家拿个锹来挖。说着要我跟她回去拿锹,弄得我连忙摇手说不要不要。我喜欢这种不由分说的热情。
现在正是农忙,不喜欢收割机在稻田里横行,而喜欢每一颗粮食从农民手上经过的踏实。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稻子割完了,地里只剩稻茬,空荡的田野有了辽阔之感。大概这辽阔激发了花花,它要露一手,跑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在我面前戛然立住。我担心稻茬会戳破它肚皮。有一次,它要跃过一条水渠,大概估错了水渠宽度,一头栽在水渠上。站起来时,傻了,摇摇晃晃,目光呆滞,把我吓坏了。它这逞能的性格多么像我。
不少田地被“规划”了,但又没有及时新建,地里荒草丛生。农民们又返回来,在荒草里刨出一点菜地。于是到处可见荒草包围的菜园。也有在荒地里搭简易房的,房子四周种上菜,河坝、土坡、渠边,都能成为菜地,整整齐齐,密密匝匝,一寸土地都浪费不了。只要有土地,就能活着。在村里走,看见不少土地庙,庙里供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
秋天是藤蔓植物的世界,丝瓜、冬瓜、扁豆、长豆、南瓜……爬满了家前屋后,似乎密谋好了,它们要统领我们的村庄。前一年捧着南瓜篓子的人随意扒拉下的南瓜子儿,今年冒出了新芽,结出一只又一只南瓜。我每天在野外闲荡,摸清了哪里有南瓜,哪里有丝瓜,哪里有冬瓜。瓜在风里招摇,快要引发我顺手牵羊的毛病了。
一天,院墙外面的邻居送冬瓜来,说吃不完,大家分分。冬瓜比水缸大,得七八户才能分完。瓜长这么大,有点刁难人的意思,这是藤蔓植物向我们人类宣战了。
四、花草
院子外面的菜地没有一分属于我,却与我有关。我每天都会走过去,看日落,看野花,看麦田,看倦鸟归林。这里的冬天我还没见过,只见过春天的样子,桃花盛开,杏花盛开,油菜花盛开……对得住“春意盎然”四字。发现河边竟长了很多板栗树和枇杷树,板栗结了,都是瘪子儿;枇杷树的花开得很好,明年应该丰收。这让人感到某种希望,虽然这希望仍不能改变什么,一切照旧。
每天都有一群狗来找花花和小黄,然后串通好了去田野里撒欢儿。在这个村里整日闲荡的,除了这些狗,就是我了。我每天都有躺平的感觉,沮丧,浑浑噩噩,既不快乐,也不忧伤,然而在田野上的时候,却感到快乐而又忧伤。朋友来玩,说是想看稻田和落日。我骑车带她在村里疾驰,太阳落得太快,车拐个弯就沉去几丈。回来时天已半黑,风吹在身上瑟瑟冷。我们经过一片荷塘,据说是宝应人承包的,夏天,从这里经过,我会放慢车速,或者干脆停下来看一看。我喜欢荷花并非因为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喜欢它傻乎乎开那么大,以及欧阳修和友人用荷花行酒令,让人觉得荷花不那么孤傲了,有了烟火气和酒气。还没到踩藕的季节。好一个“踩”字,因为得用脚在淤泥里寸寸移动来感知藕的大小和方位。完整的藕价格会高一点儿,所以踩藕是技术活儿。
我从没有见过那个宝应人。荷塘安静得很,荷花静静地开。也难怪,养藕和养鸡、养鸭、养牛、养羊不一样,无须放牧,也无须看管,莲子在荷塘里兀自生长,生生灭灭。农历十一月后就要踩藕了,当宝应人踩藕时我要来看一看,顺便告诉他,这个夏天,因为这一塘荷花,变得不太一样了。我要谢谢他。
中午,我把院墙外的荒地清理一下,太杂乱了,找来铁锹、锄头、钉耙。干农活儿我是好把式。四周特别安静,不远处的装修声早停了,好像一切都在沉睡,就连花花不小心踢碎土坷垃的声音都有点惊心动魄。偶尔,有一阵风,杨树阔大的叶子啪啪鼓掌,很快复归平静。突然,身后传来咔咔两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这比方或许不对,因为我不知道骨头断裂是怎样的声音,仿佛冬夜枯枝被大雪压断。我立即转身,寻找声音来源,是一片枯叶从树枝剥脱了。咔咔——声音是寒冷的,像刀子蒙上了锈,声音里带着某种竭尽全力和意难平。
树叶过于阔大了,即使变成了焦黄,也没有萎缩多少。从树上到地面,它悠悠地——中途被几个枝丫挡了一下——缓慢又安然地摇到了地面。我愣在那儿,手僵在半空,原来,落叶是有声音的,这咔咔声从我心上划过。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继续干活儿,想搜寻一两句读过的句子来抚慰此时的自己,然而脑子里反复跳出一句“阿难白佛言”。是啊,我好像还有很多不明白,即使活到了不惑,仍在迷茫。四十不惑也许不是指活到了四十就明白一切,而是没有明白的就无需再明白了。人生短暂,百代之过客也。
放下铁锹,坐在石头上,看着眼前的花花草草,心里突然生出许多感激。格桑花打苞一个多礼拜才开,月季打苞半个多月才开,龙胆花打苞两个月才开,茶梅打苞三个月……还没开。这些竭尽全力绽放的草木抚慰了我,枯枯荣荣,生生不息。
五、友谊
每天和蚂蚁斗智斗勇。悄悄吃一个苹果,把果皮收拾干净,不承想那一丝甜味儿还吸引来了蚂蚁,它们从草地一路爬上窗台,再从窗台逶迤而下,找到了那一丝甜味儿。
小时候做连词题,辛勤的什么,后面一定连接“蜜蜂”,觉得没有比蜜蜂更勤劳的生命了。现在我告诉你们,错,是蚂蚁。我从来没看见蚂蚁停在哪里休息,它们永远步履不停,行色匆匆。蜜蜂干的是技术活儿,蚂蚁干的则是体力活儿,不是在搬运,就是在去往搬运的路上,它们才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有一次地上落了一个臭虫尸体,我没有及时清理掉,再看时,几十只蚂蚁已经将臭虫抬走了。每天最难对付的就是蚂蚁了,餐桌上,水池边,锅台上,它们有组织地搬运它们感兴趣的东西。我不忍心把它们弄死,总是用扫帚或手指一只只将它们遣送得远远的。尽管如此,仍然使我难过,它们被我进行了乾坤大挪移,在落入草地的那一刻,它们会不会发出哲学三问: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向何处?
常常半夜就醒了,鸡叫个不停。这难道是鸡圈的内卷?起来上厕所,发现天亮了,看手表才三点多钟。乡下的夜色太亮,恍惚是黎明。
去后面的村庄走一走。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狗,果然,七八条狗蹿出来,长得像洪七公和江南七怪。我穿了两条裤子,不怕咬,再说我的狗缘很好,想到昨晚跑步回来,也有五条狗出来迎接我,你们一定没有体验过五条狗从远处向你狂奔而来迎接的那种盛况。
神似洪七公的狗冲我叫了几声,它毛发遮面,不得不仰着头才能看见我。后来它也不叫了,一直虔诚地跟着,我怀疑我身上某种气质征服了它。
在田边枯坐一个上午,什么事也没干。最近不能集中精神,每天的阅读计划也不能完成,垒在床头的五本书,给了自己十五天时间,但总是分神。田头的半日光阴,很安静,很安然,看一群大雁飞向南方;看四五列火车呼啸而过;把春天种下的扫帚树编成扫帚;看一群鹅在狭窄的河面来来回回游得毫无死角;和那条长得像洪七公的小狗对视片刻,又留下它狗生里第一张照片……阳光软绵绵的,风也软绵绵的,就连寒冷都变得软绵绵的。离开乡村这么多年,身体变得不禁冻,一点点寒冷都会瑟瑟发抖。然而在麦地里的午后却是温暖的。我喜欢此时的麦苗,它的颜色很沉稳,是此时乡村萧索光景里最令人踏实的颜色。小时候在麦地里奔跑,被我们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麦苗第二年照样能抽出麦穗。想到这些,突然有些感动。
当我绕了一圈回到家时,发现那十几条狗早已在我家门口候着。它们无不虔诚友善地看着我。这场景差点让人潸然泪下,我总是获得这种单纯又真诚的友谊。
六、小黄
河里的野鸭已经到了无比任性的地步,把两边的菜地吃得精光。花花每次看到野鸭、鸟、鸡,都要跟它们追逐一番。但这些有翅膀的动物很不屑,毕竟人家曾属于天空。阳光很好,没有风,天蓝得很纯粹。麦田越来越好看了,又长高几分,那些我躺平的日子里,麦子并没闲着。
搬到仓颉村后我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小黄,她是一条流浪狗。基于我对小黄的特殊感情,请允许我用“她”而非“它”。
小黄的名字是我取的,取名这事我毫不擅长。比如花花的名字,因为是一条小花狗,故而叫花花。由此可见,小黄是黄色的。听说小黄有两个姐妹,一个是黑色,饿死了;一个是花色,不知所终。这三种大相径庭的颜色让我很好奇它们父母的毛色。
邻居说小黄以吃菜叶为生,她看见过很多次。我愿意收养小黄,但她对人特别惧怕,喂食物时,也只能在三四米之外,不敢靠近。我将她慢慢往家引,每次快到门口,她就跑掉了。几天下来,她已经敢试探着在我院子里玩耍了。
小黄吃饱后,若再喂她食物,她会将食物埋到土里藏起来。就这一点,智商比花花高多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所以我现在对花花常常嗔怪:你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小黄这么小就能自食其力。此时的花花便露出一副可怜相,除了装可怜花花啥也不会。这些年来,花花大概已经忘记自己也曾是流浪狗的身份,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一股慵懒劲和贵气。
快要降温了,我很担心小黄,几次晚上唤她,发现是从草丛里蹿出来的,抖一抖身上的灰便向我走来。所以我想尽快让她对我建立信任,睡到屋里来。半个月后,她已经敢吃我手上的食物了,常常围着我绕圈,或者故意撞我一下,是的,她想跟我亲近。又过几天,我已经可以摸她的小脑袋了,抚摸时,那张小脸又紧张又享受。一天晚上,在她让我抚摸时,我把她抱了回来,那一刻我有点激动,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很久。
我准备好一个简易箱子,但小黄特别害怕箱子,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她死活不进去,给她喂肉粒,嘴也咬得紧紧的,绝不看我。那一刻我有点难过,我想我离开,你就该睡觉了吧。当我从监控里看她,她仍然不睡,坐在门口地砖上看黑黑的外面,非常倔强。这样僵持很久,直到小半夜,我觉得这种强硬挽留的方式不对,便开门让她走。小黄跑出院门,离开前长久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令我心碎,仿佛永久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而去。
两天后小黄又出现了,我以为她离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早早地在门口叫唤。我冲下楼,喂她食物,但她已经对我又戒备了,不敢靠近,又像最初那样离得远远的。我很难过,那么久建立的信任全部没了。后来我也自我安慰,我为什么要拥有它,是,我怕她夜里冻死,可如果她有这生存能力,我就该给她自由,我负责食物就行。建立信任和情感需要漫长的时间,我愿意慢慢等。
我曾悄悄寻找她睡觉的地方,但她居无定所,我在可能的地方都放了棉衣或纸箱或稻草,却发现但凡我干预之处,她再也不睡了,她对人的警惕很深。连续两天下雨,早晨看她活蹦乱跳地跑来,我会舒一口气,终究没有冻死。她和花花已经成了好朋友,花花也让着她。唯有一次,小黄叼起花花的玩具,被花花追扑上去。花花对自己的玩具很上心,那是朋友送的一个非常奇怪的毛绒老鼠,摁住它会怪异地叫。看见花花睡在干净暖和的窝里,而小黄睡在月色里的草叶上,我很心疼。晚上下起了雨,我在小黄的常睡处搭了一个简易窝,从村里找来一些稻草。可依旧是那样,我干预过的“窝”,她再也不睡了。这让我想到人与人的关系,有一种无力感,也有种释然。
昨晚开始下雪,不知道小黄去了哪里,非常担忧,这是一个没有草堆的地方,不像从前,狗有温暖的草堆和灶膛口。
我决定出门找小黄,带了两根火腿肠,一路喊叫,一路寂静。当我沮丧地回到家,发现小黄已在院子里了,身上毛湿了,瑟瑟发抖。见到我很开心,蹦跳着要吃。现在,即便用强硬方法,我也想把它关进屋内。我先用食物引诱她,但她绝不靠近门,有时进来一两步,立马又迅速退回去。有一次我看她进来了,迅速去关门,没想到她动作更快。门夹到她了。这一来,小黄更警觉了,连门边都不靠近。就这样慢慢引诱,慢慢哄骗,慢慢期待,周旋一个多小时,才将她骗进客厅。关上门那刻,她一脸恐慌,嘴里的食物也吐掉了。她离我远远的,或和我绕着桌子走。不知道明天出去后她会不会对这里产生恐惧和抵触。管不了那么多了。
朋友告诉我说可以让花花跟小黄交流,狗和狗之间是有语言的。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不是不相信动物有语言,而是不相信花花有谈话能力。花花内向、木讷、爱沉思,和我很像,估计在谈话这方面也极不擅长,和小黄玩耍时,除了傻乎乎你追我赶,绝不会有什么心灵交流。小黄来后,我觉得我有点偏袒她。这让我想起妈妈对待我和姐姐。妈妈常说会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其实很难,比如我和姐姐吵架从来没有赢过,妈妈每次都对我说,你让着她一点儿。我问为什么,妈妈会说因为你吵不过她,怕你吃亏。小时候不理解,现在觉得也算是策略,既然吵不过,那就让呀。我把手伸向小黄,小黄不敢靠近,花花便急急跑来,在我手掌蹭来蹭去。花花是在向小黄显摆,显摆自己不怕我。晚上小黄只吃了一点儿,她想把食物藏起来,却发现地砖不好刨,小脑袋似乎在思索什么。早晨我把门打开,她飞快蹿出去,好在不跑远,就在门口晃荡,但不再进来了。为了她可能进来,我的大门一直开着,风呼呼往里蹿,家里的一点儿热气被搜刮尽了。从窗口看小黄把昨晚的食物一块块藏到雪地里,忍不住想笑,未雨绸缪啊。
小黄对这个门是有戒备的,因为她不知道我将她关住,是怕她夜里冻死,她以为我将她关起来一定非常危险。这是我和她之间的误会,因为两个不同的脑袋思考了同一个问题。但这样的误会难道不常见吗?人与人之间尽是误会。
小黄已经知道自己叫小黄了。真好。来院子里的狗越来越多,我给一只白色的狗取名叫小白,黑色的狗叫小黑。我取名的智商也就这么高了。下雨那几天,不知道小黄睡哪儿,有时发现她躺在潮湿的菜地里,心里刺刺地疼。一天喂小黄时,她大概得意忘形了,竟把小爪子放在我手掌上,被我一把捉住。我把她抱到临时铺的小窝上,告诉她以后就睡这儿。她看我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我认为她应该听懂了,因为到了傍晚,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发现她悄悄进来,一直走到她的“窝”躺下。花花把心爱的玩具奉献出来,小黄也常常从外面衔来坏玉米棒,友谊的小船就这么扬帆起航了。
每天早晨我从院门的空当里挤出来,到田野里走一走。出门时要把花花和小黄给甩掉,我想走远一点儿,如此会比较方便。刚走上田埂,看见花花正从院子里往这儿瞧,我赶紧蹲下,让一团枯枝挡住我。花花和小黄已经相处融洽了,小黄进食时,花花在一旁看着,让着她。小黄埋东西时,花花也在一旁看着,如果埋的骨头花花是不屑的。只有埋下火腿肠时,花花才会趁小黄不在悄悄扒开吃了。我常常笑花花和小黄,一天中所有的意义就是在乞求食物、寻找食物、争夺食物、埋藏食物。可是,人不也是吗?民以食为天。
很久没到村里走走了,仔细看树上最细的枝条,不久前还是灰褐色,如今已经泛黄了,那是春意在枝条里萌动。盼着春天快点儿到来,盼着花红柳绿,可又害怕它们到来,春天太盛大了,轰轰烈烈,倾覆一样。有几年特别害怕春天,尤其是菜花盛开的时候。老家有种说法,说每年菜花盛开的时候都会疯掉几个。我总害怕我就是那其中之一。一个冬天过去,麦子长出最泼辣的样子来,人在麦地里奔跑,踩弯的麦子会很快挺直身子,那些重力只会让麦子的根插得更深、更牢固,这多少令颓废的我有些感动。
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蓝天白云了。太阳仿佛走失了,几天后才混混沌沌爬上头顶。越过一片田埂,风忽然大起来,吹得脸皮子疼。槐树梧、桐树、榆树枯瘦的枝条上都冒出了芽点,像一个个逗号。常常发现一些身姿漂亮的树,矗立在荒野上,每一个枝条都竭尽完美。走一圈,心情好很多,在这儿总能获得某种喜悦和感动,觉得这个世界毕竟还是可以期待和应该期待的。
花花像一个心思细密情感丰富的小女孩儿,而小黄就是战士,小小的身体里积聚了无穷力量。从年前到现在,她失踪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除夕,早上还喂了她,之后就不见了。那两天我心情非常沮丧,甚至悲痛。她如果因为厌倦而离开,我不会很难过,只要她活着就好。但我坚信她是喜欢这里的。我担心她被打狗的带走,担心她吃了什么药,担心她闯进哪个门里去躲雨,而房子主人回城过年了,将门锁了,等来年人家回来,她已经饿死在里面。我时刻在胡思乱想。除夕晚上打着手机电筒到处找,一遍一遍唤小黄名字,每个门洞、花丛、垃圾堆、杂物堆、地下室,所有曾被我忽略的地方都使劲叫唤。每遇见一个人,开口就是:“你可曾看见一只黄狗,她矮矮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祥林嫂。万般悲伤。
第二天傍晚,为了让内心平静一些,逼迫自己画画,可一停笔,心里便奔涌出悲痛。突然,听见花花在狂吠,从监控里看到一个小东西正从篱笆墙钻进来。我立马扔下笔,奔出去,果真是小黄,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真想揍她一顿。喜极而泣。
小黄连接几次失踪,我终于找到了规律。她害怕鞭炮声,附近人家除夕的鞭炮,初五迎财神的鞭炮,元宵节的鞭炮。她害怕。我也曾想把小黄关在屋里,不让她出去,但小黄在家里时不吃不喝不睡,躲得远远的,和我绕开走,尤其是门关上的刹那,我似乎能看到她整个身子一沉,原本跟花花在嬉闹,突然就吓得躲起来。有一次,我把她围住,逼到旮旯里,终于将她抱起来,想给她一点儿抚慰。可她一动不动,僵着脖子。我想把她脑袋掰过来,看着我,她却用力抵抗,不理睬。这种倔强里包含着胆怯。每天晚上把她骗进屋来,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有时我也感到泄气。发现她在隔壁的草窝里午睡,我悄悄添了一个“屋顶”,她就再也不来了。
小黄喜欢和花花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有一次,我从书房窗户看见花花和小黄跑到油菜田里去了。我打开窗户一声吼:“花花,小黄,回来!”两个小东西听见了,一愣,赶紧往回奔。我的话还是管用的。一天夜里,我睡得正沉,先生将我推醒。他打开手机,让我看监控里的院子。外面正下雨,雨珠纷纷,小黄来了,正在门前转来转去。花花在屋内叫,小黄在屋外叫。我掀开被子冲下楼,打开门,小黄石块一样地撞在我腿上,身上湿乎乎的。她是聪明的,当感到不能在外生存时,就来向我求救。我回到床上,睡意全无,心怦怦跳,为刚刚开门出去感到害怕,平时夜里去卫生间我都会胆怯。怕鬼。但小黄来了,心里的温暖抵消了胆怯。先生常感叹,小黄养不熟,毕竟是条野狗。他说小黄让人心寒,对她再好都没用。我反驳,心寒是因为想占有她。可是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想法呢,我给她温饱、安全,以及自由。希望这也是人类和狗的相处方式。
我把一天中的很多时间花在小黄和花花身上,换回的是内心的纯净和平静。一日将尽,太阳匆匆撤退,在落入地平线之前,似乎要搞出一些动静,整个天边都被烧红了,绚烂无比。晚霞、春光、烟花、青春、爱情、狗与人的陪伴……是啊,美好的事物都无法久存。太阳落下后,把寂静归还天空,天边涌出明净的蓝色,仿佛重生。
【作者简介:汤成难,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钟山》等,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多个选本及年度排行榜。著有小说集《月光宝盒》《J先生》《寻找张三》《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等。获得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紫金山文学奖、梁晓声青年作家奖、汪曾祺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