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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3年第4期|陈小手:时差
来源:《万松浦》2023年4期 | 陈小手   2023年09月28日08:30

陈小手,1993年出生于陕西蒲城,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北京文学》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

A:怪客

我抱一只狗在夜里游荡,无所谓方向,只要离家越来越远就行。狗很小,但很听话,始终一言不发,只听我说。远处荡来一辆摩托,路不好,车灯跳跃,像谁在挥一把没有尽头的剑。梨花全开了,我穿进果园的心脏,等车过去。

果园的心脏太热了,出来后风才围了上来。渠里有水在流,我站在渠边看水里的月亮。天上有云,月亮在云里跑,在水里却钉着不动,我动它才动。顺着渠沿, 月亮跟着我走了好一会儿。

没有表,感觉时间都消失了。肚子好饿啊。光顾着走了,也没记路,就是想回家也搞不清方向了。

路上站了个人,这么晚了,还有人走夜路,吓得我浑身一缩。我转身要走, 他喊了声,嗨,小鬼。我跑起来,他也跟着跑,越跑越快,喊着,你跑什么?我猛地钻进果园,如跳入水中,哗一声,树叶和梨花交错拦着,冲击迎面撞来,花瓣到处落。没跑几步,那人一把拽住我,直往外拖。

小狗吓得发抖。那人说了句你跑什么便僵住不动了。他盯着我研究,掐了掐自己,捧起我的脸仔细研究。愣了很久,他莫名说了句,撞鬼了。

我一把挣开,喊着,你谁啊?你才是鬼!

他没有恼,只是愣着。小狗可能饿了,舔着腿下。他看了看小狗,问我,你是不是叫狗鞭?

你才叫狗鞭呢,我叫苟斌。我从地上捞一把浮土朝他眼睛扔,扔完便跑,他蹲在地上啊啊叫。我撒腿狂奔,对他喊,你爹才叫狗鞭,苟斌是你爹。我一时得意,让你叫我狗鞭,不过一细想,发现转了一圈骂的还是自己,又懊恼不已。哪来的怪人,他怎么知道我外号?

哪里有亮光,就往哪里走,前面是个小镇,先把肚子喂饱。刚才跑得太猛,小狗颠得厉害,又吐了一次。它肚子早没货了,吐的是水。我摸着小狗,说,去了镇子就喂你东西吃。

正走着,有股力量从身后扑来,没一点声音。我一喊,小狗摔到地上。那人抓住我胳膊,扭到后背,我转身甩脱加速急跑。他不再追,把狗抱在怀里,问,狗不要啦?我又跑回去抢狗,他一手搂狗,一手逗猫一样和我周旋。我把狗夺到怀里,他从背包掏出一副手铐,一只铐自己,一只拷我右手上,说,挺有本事,这下看你怎么跑。说完一笑,按了个按钮,手铐闪着光唱起儿歌:我有一个好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高兴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打起屁股啪啪啪、啪啪啪。神经病一样,吵死了,我赶忙按灭。

手铐是塑料玩具,质量挺好,手挣不出来。我对他喊,你欺负小孩欺负狗,狗都不如。他不恼不怒,轻轻一笑,把狗抱在怀里掏出面包喂,狗闻了闻没吃,他又拿来喂我,我不接,他自己吃了起来。吃完又喝水,我不喝,瓶子里剩一点,他全喂了小狗。

我问,你到底是谁啊?

他说,你不用管我是谁,你抱着这只狗是不是要离家出走?

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但我得替你妈把你送回去。不能让你妈着急。

我还想反抗,怪人拖着玩具手铐说,碰到你我比你还绝望,赶紧引路吧!

我说,出门太远,记不清了。

他戳我头说,你就没让人省心过。那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吃饱了再想办法。

来到一个陌生镇子,灯大多熄了,街道冷冷清清。有一家烧烤还开着,油烟直飞,肉香和火光在空中摇晃,看不清楚,胃能看清一切,顶着我们往那边走。几个人喊着摇骰子,声音在街道来回荡。老板看见我和那怪人,一笑说,你儿子啊?可真闹,这么晚了还疯玩乱跑。怪人一抱拳,说,生意兴隆。他大拇指一歪,指着我说,干啥啥不行,乱跑第一名,差点没把我追嗝屁。我说,叔,救救我,他是个疯子。怪人一笑,说,一把筋,一把肉,各自八分熟,孜然辣椒都加重,米线配烤饼。给他上个营养快线,我来瓶冰乌苏。说完他搓搓手,说,好久没吃这口了。老板左手翻肉,右手撒料,忙得眼睛四处招呼,说,随便坐,马上就好。随后对怪人咧嘴说,不听话就拿鞋底揍。

原本很绝望,但一吃一喝什么都忘了。我们都是左撇子,他的左手拷着我的右手,两只手连在一块不停起伏。我对那群摇骰子的人喊,叔,救救我,叔叔,救救我。怪人一按按钮,手铐又闪烁着唱起来。怪人说,哥几个继续,吃饱就打他屁股。那些人看看我,再看看怪人,全都嘿嘿笑。借着灯光仔细看,那人竟跟我爸长得有几分像,跟我也很像,怪不得他们无动于衷。

吃饱喝足,怪人说先给我妈打个电话, 免得她着急。我问,你到底是谁啊?他回答, 你爸的好兄弟。我说,没见过你啊。他回, 你屌还没毛长,没见过的事多着呢。怪人找老板借了手机,说,号码是7148多少来着?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他说,这会儿不是你好奇的时候。我乱说了几个,他说,你最好老实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记不大清了。

084。最后我说。

是这个号码。这么亲切的一串数字,我竟给忘了。真是的!

打了好久,家里没人接。怪人把手机还给老板,说,快走,你妈正到处找你呢。

怪人问老板,长西在哪个方向?老板说, 没听过这个地方。他问,平雨镇你知道吗?老板说,也没听过。这里是辰县吧?不是,辰县在隔壁,我们这是阳县。

怪人拍了下我的头说,你可真能跑!没有办法,明天搭车回去吧。

小狗在书包里又吐了一次。怪人问老板哪儿有诊所,老板指了家。怪人说,先给小狗看病吧,你倒是跑了个爽,罪全让小狗遭了。

诊所的门敲了很久,没人答应,怪人不停敲,敲了没用就抓着门把手摇,一片轰隆,终于把人吵了出来。一卷发大妈开的门,她喊着,是急着治精神病吗?怪人不好意思地说,你家门环太小了,敲着没声。我们的朋友情况不太好,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很着急。大妈情绪不好,问,人呢?怪人从书包抱出狗,说,就它。大妈说,该给你脑子打一针,我只给人看病,狗看不了。小狗嘤嘤了几下,怪人说,就给它打一针吧,要不然孩子也不会大半夜跑来找您。大妈看看我,再看看我们的手铐,问,这是什么?怪人一按按钮, 又闪又唱的,说,没什么,孩子瞎闹,他嫌我不来,就把我铐来了。我说,他胡说。大妈笑了,翻了翻药柜,给小狗推了一针,小狗嗷嗷直叫。大妈说,还有劲叫就死不了。这几天别给它吃东西,饿一饿就好了。我问,大妈,真能治好吗?大妈平静地说,看它命硬不硬,活下来是运气,活不下来就怪你。

原本要找旅馆过夜,旅馆没找到,倒遇到个游乐场。游乐场已全黑,有一个值班老头在房间睡觉。怪人说,这么好的夜晚,睡觉多浪费,咱们能碰见,无异于中彩票,怎么也得来个难忘今宵。我眉毛打结,什么也不想说。他说,别再拧眉头了,今晚我请客,让你玩个痛快。这样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回想起有一个夜晚,有一个人不仅给你的狗看病,还陪你玩了个通宵,那时候你会怀念那个人的。

怪人敲窗把老头叫醒,跑进房间兴奋说着,老头一直摇头拒绝,磨了半天,最后老头摇晃着走了出来。电闸一开,噔一声,所有沉睡的玩具一瞬清醒,各自严肃地坚守岗位。音乐流动起来,彩灯追逐闪烁。怪人口袋里塞满游戏币,他分我一大半,解开手铐对我说,好久没过瘾了吧,先来几局,让我看看你水平有没有长进。游戏是《街头霸王》,音乐一起,我整个人都亮了。爸爸生病后我就再没玩过。这是我最拿手的游戏,整个平雨镇,没人是我对手。我选沙加特,他也选沙加特。我用猛虎波,他用升龙击,见招拆招,上蹿下跳,他似乎知道我的每个绝技,我也能明白他的意图。眼花缭乱,持续缠斗,两个沙加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在被谁操纵。我们一直打着,左右手忙出虚影,身体跟着起伏扭动,机子都发烫了。整个镇子真空一般寂静,追逐打斗声飘向黢黑的夜空,我们笑个不停,最后还是我赢了。怪人瘫坐着说,多少年没玩了,输给你不丢人。

游戏再好玩,一直打也没啥意思。怪人看着碰碰车说,我们玩会儿那个?我说,小屁孩才玩那玩意,就那么点地,碰来碰去有什么意思。怪人说,在里面开当然没意思,我们去外面开如何?我问,怎么开?那老头看着呢。他说,老头喝醉了,咱们先给它抬出去,走远点就能开。这不是偷人家车吗?他说,偷什么,我给了钱的,为了你我可花了大价钱包场了。咱们把车开出去玩个够,再给他送回来不就行了。不然掏那么多钱就打会儿游戏,不亏大了。

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把碰碰车开出了镇子,开上了公路。乡间公路没什么车,只有细长的黑和无尽的静。碰碰车是UFO,有圆形的气垫底座和各色跳跃的彩灯,一按射击按钮,炮弹齐齐冲出,当然,只是音效。我们开着UFO追逐战斗,UFO年龄大了,比老奶奶快不了多少,你追我我追你,你碰我我碰你,碰得我们前仰后摇。路上有车驶过,对我们狂按喇叭,可能司机也很蒙,疑惑这到底是什么。安全起见,我们开着UFO下了公路,在田野里胡乱穿着,万物都已入梦,只有我们在闹。四月是个好季节,麦苗和草都还不高,车轮碾过,到处是春天的味道。没闹多远,怪人的车灯灭了,过了会儿我的车也灭了。

哪有UFO是充电的,一个镇子都飞不出去,完蛋玩意。怪人说。没办法了,黑灯瞎火的,咱们就在车上凑合睡一晚吧,天亮了再给人家送回去。我实在太困了,拿过怪人的背包,挂在胸前照看小狗。小狗状态好了一些,我抱着它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亮之后,我们在麦田中心醒来。麦田春灌不久,还有点软,UFO推起来费劲。怪人说,靠咱俩不行,还是回去找人帮忙吧。我们向镇子走去,把两个UFO孤零零停在那里,陌生的地方让它们有点胆怯,它们互相依偎,静默不语。一群羊慢慢凑近,有两只羊停在UFO旁边,盯着UFO歪头好奇。

路不熟,也没遇到人,我们胡乱走着,走进一个乡下墓园。墓园到处是上了年纪的柳树,柳絮满天飞,老迷人眼睛。新坟旧坟散落交错,一团一团的柳枝把亮光切碎吸收,大白天太阳直照,也还是很阴森。原本要退出去,怪人看见远处有个老奶奶,便停下不走了。老奶奶在修一座奇怪的塔,泥土垒起,分为四层,远看有点歪斜,近看更斜了。我们走过去,发现老奶奶头发花白,踩在自制的梯子上往塔身抹泥。怪人要帮忙,被老奶奶回绝。她说,思念这种事不能让别人代替。

塔有四层,里面放了好多宝贝,有皮鞋,有衣服,皮鞋开了胶,衣服很破旧。塔的正中摆了一束塑料花。里面还有很多小玩意,塑料手枪,汽车模型,不是没轮胎就是缺枪屁股。塔顶挂了一个钟,钟里没时间,指针已不走了。钟前面还放了个电子灯笼,是一只圆头大肚的机器猫,机器猫笑着,胸前的百宝袋塞得囊囊鼓鼓。老奶奶专门展示了一下,灯笼可以用,一掀按钮能一直亮,不仅亮还能唱儿歌。奇怪的是机器猫唱《黑猫警长》,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串台了。

我问,这些东西做什么用?老奶奶说, 没什么用,我拾荒捡的。抹泥做什么?她说, 最近雨多,抹泥防雨。老奶奶干得认真,围着梯子上上下下,腿脚一点不哆嗦。我想帮她扶梯子,她说不用,太阳正毒,让我去树下歇着。怪人带我到树下,说,咱歇会儿再走。我们看着塔,看着那座新坟,看着老奶奶忙活。我给小狗喂了点水,它站起来胡乱闻四处走。

我问,你说我的小狗能活吗?

怪人想了想,说,原本不好说,但你遇到我算遇对人了。有我在,保管它能活。

我问,它病成这样,你怎么保管?

他说,你切切记住,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抱着小狗睡觉。

这个回答莫名其妙。

怪人问我,你妈最近好吗?我说,不好,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他继续问,你爸呢?这问题突如其来,如卡车失控般将我撞倒,一团热潮在我后脑轰响蹿升,我没法说出他已经死了,更不知该怎么回答,嘴里含混说,嗯很好。

怪人问,他的病怎么样了?

我不知该怎么编,生气说,你怎么问题那么多!

他说,你跟他最熟,能跟我说说他吗?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我都快把他忘了。

不能!我喊着,我什么都不想说。说完,我们都沉默下来。沉默一直蔓延,怪人对我轻轻一笑,不再追问。他有点失落。我停了停,也莫名失落起来,失落起起伏伏,让我想起了我们的UFO,他们停在麦田中心等待救援,又或者,被那两只羊开走了。

我说,有一天我爸午睡起来,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这问题老虎一样跳出来,把我按在爪子下,当时我就愣住了,心里又木又疼。后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心里就又木又疼,像有一双手在捏我的心脏,捏橡皮泥一样。

怪人问,什么问题?

他问,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爸当时一脸严肃地问我,问完没一会儿,他眼角挂着泪又睡着了。

我是谁?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怪人眼神发空,喃喃说道。

我难过说,他把我忘了你知道吗?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再也没我了。

B:回家

父亲这次是走着来的,浑身湿透。他没有寒暄,开口就说,你没良心,我帮你治好了小甜的兔唇,你就这样待我?我说,爸,真不怪我,怪只怪你消息不灵通,那医生早去你那边报到了。父亲说,真够了,我也想去城里享享福,只要你把我和你妈接一块住,咱就一笔勾销再无恩仇。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黄鼠狼,扔我怀里,说,来不能空手,送你的礼物,一下雨家成了龙宫,黄鼠狼到处打洞。

父亲好久没来梦中找我了,我想是不是他非法滞留,被那边关了起来,现在估摸是放出来了。只要找我,准是麻烦事,这是他一贯风格,凡事不求人,有事只找我。没多久,村委会打来电话,说政府要平坟,后人回家处理下。就这么准,你不信都不行。迁坟是大事,麻烦倒不说,多少有点膈应,多年老坟刨开,对着一堆白骨走一套流程。完事重新烧成灰,再一路抱着带回城里和母亲重逢。

小甜像个兔子一样可爱,知道我要回老家,非要跟我去。我没法带,她就用玩具手铐把我铐起来,最后还是慧慧出面,她才没有哭崩。不能让她哭,防止她兔唇伤口变歪,这是我们的心病。慧慧对迁坟一事很上心, 她说,把老爹孤零零撇乡下那么多年,你也忍心。你事业不顺,肯定跟这有关系。这次迁坟,你们好好联络一下感情,就当给你转运。出门时,慧慧给我戴了块表,说新买的,花了不少钱,人靠衣装,狗配铃铛,穿得好点到乡下管用。

老家离得太远了,坐完飞机坐火车,坐完火车坐汽车,折腾一整天,夜深才到县城。灯光很少,什么都看不清,好多年没回了, 这地方怎么跟雕塑一样,几乎没变动。一看表,发现狗配铃铛,没啥屌用,这表的指针竟是逆时针走的,时间在里面早乱套了。掏出手机,手机已没电黑屏。一番踌躇,原本计划在县城住一晚,可第二天一大早村委会就要统一安排平坟,算了,还是回镇子住吧。镇子不远,但山路横行,开车颠簸摇晃,实在折腾。回家不易呀。以往清明祭祖只在城里找个十字路口烧几张纸应付应付。身不到,心到就行。

时至午夜,找了半天出租没见车影,倒有个老年代步车在路边把我拦住。探头一看司机是个少年,年龄不大,穿着校服。他问,走不走,半夜不涨价,送到家门口。我问,平雨镇能去吗?他说,只要钱给够,去哪儿都行。我问,多少钱?他说,你看着给,够上网吧就行。我掏了二十,他笑着不动。我掏了五十,他狗叼飞盘一样接住,连忙下车扶我坐入。两人坐定,他狂拧把手,车子吃上劲向前猛冲,窗外的树影很快被拖成虚线。我说,你慢点,路边有深沟。他回,我赶时间,车是偷我爷的,天亮前要送回去。

一路过山车,左摇右晃,上下起伏,我扶着把手要吐。少年问,要不放歌给你听,听了就不会吐。我说不用,他找了盘磁带,嘿嘿一笑说,那我自己听。车子走了一路,唱了一路,全是周杰伦,没一首新歌,全是零几年的。我说,现在还用磁带,你爷爷挺怀旧,这些歌都是我小时候的歌。少年说,拉倒屁吧,这带我刚买的,网上出来没多久。我还欲跟少年争,少年停了车,说,迷路了,走不了了。我一看,梨花满夜开,四周都是果树,路我也不熟。少年说,你去的地方太远了,不去了,不去了。车快没油了,我得回去了。我拽着车不让他走,少年不管不顾,说,我爷会红拳,车要不还回去,他那套朝天锤和窝心肘我可扛不住,说完闪身溜了。

往哪儿挪步,一时没了主意,我顺着路胡乱走,前瞻后顾。借着月光看了看表,发现指针又顺时针了,难道之前是错觉?再一细看,表盘底部年份是 2003,这表没救了。水渠有水,洗了把脸清醒清醒,一抬头看见远处站了个人,再仔细看是个孩子。走到近处,差点没站稳栽到渠里,那小孩不是别人, 竟是我小时候。我愣住,不知该做何反应,喊了声,嗨,小鬼。他一激灵,转身就跑,他跑我追,追上后我彻底绝望了,的确是我小时候。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小鬼怀里抱一只狗,狗看着快不行了。我回忆了下,小时候确实抱一只狗离家出走过。放学路上,那只狗跟我一路,怎么也甩不掉。我就一厢情愿相信是老天派来保护我的,抱回家养了一段时间。后来母亲怎么也不愿我养,说狗得了细小,活不了多久。我不愿屈服,就抱着狗走了。母亲到处找我,把腿摔骨折了,拄了好久拐杖,耽搁了地里的活。父亲那会儿还在不在,我记不大清楚,反正母亲的左手已被造纸厂的机器压没了。母亲去世很久了,我很想念她。我心中一亮,把小鬼送回家不就能见到她了。

小鬼又跑又闹,锁上小甜的手铐才消停。来到一个陌生小镇,吃了点烧烤,找老板确认了下,今晚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白天再搭车还乡。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一直没通。手机耳边响,我心中回转着期待,也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天人相隔,我们似在用电话勾连时空。

始终没通。

没辙可想,那就先给小狗看病。记得我当时一放学就往家狂奔猛冲,挤羊奶,找草药,给小狗喂家里过期的感冒药,甚至给它肚子拔火罐,各种折腾,希望小狗能活,能有奇迹发生。这样折腾,小狗还真活了一段时间,也算是拼了命。原本估摸还能多活些日子,没想到我抱着它离家出走,晚上在草堆睡觉,因睡得太熟,把它给压死了。那会儿镇上没有兽医,我也没钱给狗看病,现在我有钱了,而且现在,我的狗还活着。

费了些周折,给狗打了一针,猛药去病,人的药用在狗身上,打完不久小狗就眼睛冒光,耳朵支棱。看它这样,我和小鬼都很高兴,这高兴在我们体内潮汐一般荡漾,都不知该怎么庆祝。路过游乐场时,我来了主意,把游乐场包下来,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在游乐场。住在里面,那些过往的游戏被我们抚摸了一遍,我有点手生,小鬼则像游戏角色附体般闪转腾挪,招招致命。

玩了很久,小鬼有点累,望着碰碰车愣神。我说,进去开一会儿?他连连摆手,说,你知道瞎子可以开什么车吗?我心中一动,说,碰碰车。他笑着说,这是我爸给我出的脑筋急转弯,他说碰碰车碰谁都行,而且大家都会很高兴。后来我爸带我去玩碰碰车,那时候他已经看不见了,开着碰碰车到处乱碰,别人嫌他玩得疯都躲开他,他就一个人在那儿寻找,空转,撞着围挡。我原本想去碰他,但始终没过去,远远看着他。我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想玩碰碰车吗?小鬼摇头。我说,碰碰车让他觉得自由。小鬼说,不大懂。我那会儿觉得他有点可怜,但更多是丢人和难为情。

我提议把碰碰车开到野外去,去感受更大的自由。小鬼有点为难,但还是经不起怂恿。碰碰车小马一般,初次离开马栏,在乡间公路上放不开手脚,春天的风吹着我们,车身的彩灯呼吸一般轻柔和安静,小鬼边开边碰我,笑个不停。我说,这两辆碰碰车这辈子第一次出围挡,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乡间公路有车驶过,对我们狂按喇叭,我们也狂按喇叭回应,司机肯定很蒙。过于危险,我和小鬼开着碰碰车向麦田移去。穿过麦田还是麦田,夜晚让一切都失去边界,闪光的UFO,贴着麦田四处飞行。我问小鬼,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那种自由?小鬼一吐舌头,不做回应。

碰碰车没出过远门,很快没电了。夜已深尽,有多少事在这一晚发生。小鬼很快睡着,我始终醒着,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世上不会有这么事无巨细的梦,一晚上我走了不少路,就像跌入河中,怎么也没法上岸。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稳稳流动,没有任何跳跃。如果再也回不去,小甜怎么办,慧慧怎么办?我和她们就彻底分离了。

一瞬之间,我领悟了父亲离世前那种绝望的心情。

天亮了,我们重新上路。路过一乡下墓园,看见一老奶奶在修一座塔,双手往塔身抹泥。塔不高,估计两米,她说修一座塔, 她儿子就能回来。我问,回哪里?她说,回到这个世界。他儿子五十老多,开卡车拉货撞没了头,她说没头鬼是要在那边销户的,销了户就不能再回来了。我问老奶奶,眼睛坏了的人去了那边还能不能再回来?她说,眼睛坏了的人容易走丢,要在那边走丢了,就得永远扎在那儿。我问,永远扎在那儿是什么意思?她说,做个游鬼或当个小兵,不准喝忘川水,得永远困在人世记忆的牢笼里,直到所有亲人都故去,他还记得所有人,可没人再记得他了。

老奶奶的回答让我戚戚然,想到父亲为恢复光明,好和母亲在那边重逢,之前让我找医生在梦中给他做手术,我没帮到他,心里很沉重。我看了看塔,里面摆了很多宝贝,日用品居多,旧衣碗筷,筷子还长短不一,收音机缺天线少按钮,不过有一束塑料花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就像塔的心脏,既逼真又永恒。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顶层,挂了个白色钟表,表蒙玻璃碎了,指针不往前走,只在原地抖动。表旁边还有个卡通灯笼,是机器猫,他瞪着眼睛咧嘴大笑,手塞进胸前的百宝袋似要掏出什么。

我问,为什么修了这座塔,你儿子就能回来?

老奶奶说,这座塔是一个邮局。有人挂念他,他就还能回来。有人记得他,他就不会被销户。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动。

怎么这么多小孩子玩具,还有机器猫,小鬼说,你儿子都五十多了。

他小时候没玩过这些玩意。这种灯笼很好用,只要有电池就能一直亮,放在塔顶,能给他指路。

我问,那个表又不走,放那儿干啥?

那个表把时间捉住了,有了那个表,时间在我身上就不起作用了,我能一直等他回来。

歇会儿再赶路。我们来到树下,看看那座塔,看看老奶奶,看看那些新新旧旧的坟,看看我们的狗。我问小鬼,你爸还好吗?他一瞬脸红,支支吾吾,想了半天含混说,嗯很好。我问,他的病怎么样了?小鬼有点生气,你怎么问题那么多。我说,你跟他最熟,能跟我说说他吗?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我都快把他忘了。小鬼说,不能!我什么都不想说。

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最后他还是说了。说完,我们都有点沉重。小鬼问,你老跟着我,没自己的事要做吗?

我想回家,我说,可太远了,回不去了。

屁了,只要在地球上,还有回不去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远到都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回去。

有多远?

你知道美国吗?就因为太远,咱们中国和美国有时差,用时差算距离的话,咱差人家十二小时。

时差跟距离有什么关系?净乱扯。

时差就是距离,光年你没学过吗?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又怎样?

从我家到这儿的距离,用时差换算,估计得二十年,你就知道有多远了。

吹去吧你,那得多远,地球都搁不下你家,早出太阳系了。

我一笑,说,你还挺聪明,这距离是比太阳系还远。

时差是时差,距离是距离,你别以为能唬得了我。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有点那个。说着,他神秘一笑,用指尖敲了敲脑袋。

我说,这个也好,那个也罢。能带我去看看你爸吗?

小鬼望着一座新坟,低低说,谁也见不到他了。

我不再说什么,跟他一起静静望着。

小鬼看了看我的表说,你把表摘下来,我可以送你回家。我摘下来递给他,他抠出旋钮调了起来。我一笑,说,这要真管用就好了。他也一笑,再次用指尖敲敲脑袋,说, 你这种人就得用适合你的方法,多大个事。

旋钮不大,调起来很费劲,分针跑得快,跑一大圈时针才走一点点,小鬼咬着嘴唇卖力去扭,不一会儿手上起了汗,手指拧红了,不停打滑。他很有耐心,当一项事业来做,分针翻山越岭,时针不紧不慢累积,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 表盘上的日期一点一点变动。调了十分钟, 表盘上的年份数字才长了三年。这样调,时间都走这么慢,那一格一格跳动的时间得有多慢。可事实上二十年一晃太快了,比这样调还快,只不过它挤满细节罢了。

小鬼埋头调着时间,无暇他顾。小狗又恢复一些,能自己跑了,它在树与树之间闻嗅,寻找,在墓与墓之间仰视,辨认,一会儿就跑不见了。我去找狗,它不断往来拐弯,我跟着它跑,跑了很远。小狗在一堆荆棘丛前钻了进去,一时没影了。我轻声呼喊,四处寻找,把整个墓园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这可跟小鬼怎么交代。老奶奶找了过来,说,我得走了,来把表还给你。我问,那个小孩呢?她说,找你和狗去了。那小孩担心你回到原地找不到他,就把表留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我拿过表,发现小鬼已帮我调到了2023 年,日期也对,表盘有泥和汗印,一定费了不少劲。老奶奶说,别乱跑了,你也赶紧回家吧。我答应了一声,她对我一笑,慢慢走远了。

戴上表,我继续在荆棘丛找狗。拨开杂草,没见狗的踪影,却找到一块墓碑,墓碑上赫然写着父亲的名字。名字苍老,漆已掉大半。我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世界,似乎跟之前一样,又似乎完全翻转。无论如何,父亲的坟墓就在眼前,荒草在上面摇晃,时间已化成云烟。我想,我们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