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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9期|宋离人:白姑娘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9期 | 宋离人   2023年10月08日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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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操之后,王小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王嘟嘟。她还蛮喜欢这个名字,透着点“可爱可亲”的味儿。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衣服,被围在当中,脸蛋因为欣喜而红扑扑的。玩伴们转着圈“嘟嘟,嘟嘟”地叫她,她“哎哎哎”地答应着,声音由小至大。笑容花儿一样,排着队,一朵一朵渐次绽放。

但没多久,花儿就凝固了,僵在脸上,并且迅速枯萎。“嘟嘟”变成了“猪猪”,继而又“胖猪”,最后,统一成了“胖脸猪”。“小耳朵,胖脸猪。”玩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围成圈拍着手,个个脸上喜笑颜开。他们轮流伸出手去拧她的脸蛋和耳朵,好像那里真有枯萎的花瓣需要清理一样。

王小苹站在他们中间,抿着嘴,含着泪,难过又无措。她皮肤红黑,个子矮小,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高度,大大的脑袋,胖鼓鼓的脸挤压着敦实的鼻头,鼻头黑亮亮的,两只小耳朵像泡水后的黑木耳,乖张而有趣。与瘦小单薄的身子搭配,很容易让想象力无边无际的孩子联想到什么。孩子们总是口无遮拦心直口快的。

“嘟嘟”只是一个引诱她的圈套。圈套上布满鲜艳的花朵,她总会轻易上当。几天前,她还被“天线宝宝”给骗了,是别人眼里可笑的小傻瓜。没想到,和她要好的同桌也加入到了羞辱的队伍中。她很伤心。昨天,王小苹还给过同桌一颗“大白兔”呢。那是在幼儿园做保育员的姑妈给她的。她舍不得吃……她需要友好的玩伴。她捕捉到了“背叛者”甜腻腻的声音,尖锐刺耳,她不得不捂住发烫的耳朵,双腿一软,身子低伏下去。

匍匐在地的王小苹手脚抽搐,继而收缩变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发号着施令:嘴巴不停地向前抻长,耳朵也不听使唤地支楞起来了,像破土而出的毛竹笋,而一双手臂早已覆满白毛,五指蜕变成的利爪正气急败坏刨挖着坚硬的地面……“她”眼露凶光,龇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嘶吼……玩伴们被吓住了,呆若木鸡。“她”蹿前一口咬住了那个同桌的脚脖子……

哇——

惨叫声尖利响起……

王小苹撒嘴而去,她慌不择路,很快蹿出校门,将追赶者甩脱。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拼命地奔跑,疾风迎面,将她眼角的泪水吹落,冷不丁,她突然就叫了起来:

爸爸——爸爸——

旋即,痛哭起来。

王小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门边的小桌上。姑妈也不知所踪。她被自己的哭声吵醒了,醒过来的王小苹张了张嘴,嘴角除了口水外并没有异样。她奇怪自己怎么在梦里变成了一条覆满白毛的狗,还勇敢地咬了同学的脚。

白姑娘。她明白了:自己变成了白姑娘!

可是,可是,爸爸在哪里呢?也许,也许再跑一会儿,爸爸就会出现在梦里?是的,爸爸一定会保护她。

有这么一刻,王小苹的神情变得黯然了。她低垂着眼睛,让热乎乎的泪水盈满眼眶。

王小苹站了起来。幼儿园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在木马的耳朵和秋千架的铁链上一明一灭地眨着眼睛。几件晾晒的小衣服恹恹地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根尼龙绳上。一抹光线正好跳进了她惺忪的眼里。光影闪耀着,像记忆里那只起起落落的红蜻蜓。她揉了揉眼睛,光斑在绳子上闪动。它会飞回来的。王小苹想,没准还真的会落在我的手指上。

几朵飞絮般的白云悄无声息地飘浮而来,聚聚散散,变换着形状。云翳减弱了刺眼的光线。棉花糖,羊群,大白兔……白姑娘!王小苹浮想翩翩:“跑”在前面的一定是白姑娘了,她的毛最白,松软软的,嘴巴张开着,好像在迎接什么人;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是她的宝宝胖墩子吧,像两个圆球似的,胖得分不清哪个是脑袋哪个是屁股……云朵成了魔法师,变换着形状,她很快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爸爸?爸爸和白姑娘在一起!“爸爸”弯下腰,做出要背她的样子。她轻轻地挥了挥手。爸爸站起来,也朝她挥手。爸爸手臂不停伸长,她也伸长臂膀,两个人的手掌很快触碰到了一起。她紧紧地抓住那根云做的手……云层的浪花翻滚,爸爸奋勇挥舞手臂,在浪尖与她告别。

几天前,一只红蜻蜓停留在尼龙绳上,起起落落,摇头晃脑,像个顽皮的精灵。振翅的声响唤起了王小苹的记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通过绳子成了默契的“朋友”。一个伸直了的召唤的手臂(当然另一只手捂着随时要笑出来的嘴巴),一个调皮地飞来飞去熟视无睹,撅着尾巴只专注于绳上的起落。开玩笑似的。他们心有灵犀地结束游戏,彼此分开。是爸爸派来的红蜻蜓吧?她快乐地想,真好,红蜻蜓穿过记忆的空地再次降临,让她回到熟悉的场景里。

耳膜里捕捉到了动静。

不是风。

不是姑妈的咳嗽。

是脚步声!一轻一重一高一低。她听得真切。她有两只灵敏的小圆耳朵。姑妈时不时地总会拎着其中的一只,恶作剧一样,数落她当上了饭来张嘴的掌上明珠。她讨厌姑妈的侵犯,但又不能惹恼她,她知道姑妈的坏脾气。姑妈只是借题发挥地揪揪她的耳朵,好像她的耳朵是最好不过的出气筒。早晚放学,姑妈都会来幼儿园。姑妈是保育员,会按时端出属于她的饭菜。她趴在小桌子上吃饭,用耳朵观察姑妈的心情: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姑妈的心情不错,无暇顾及她,她就心无旁骛地吃饭,土豆、胡萝卜、肉片被她咀嚼得津津有味;悄无声息中,她准被姑妈嫌腻的目光所笼罩。她放下筷子的瞬间,姑妈果然捉起她的一只耳朵,撒气地摇动,“大脸小耳朵,胖猢狲也当掌上明珠了。”

王小苹“哦哟哟”地叫起来。等姑妈一松手,她平摊手掌说:“拿来!”

“什么?”

“耳朵白揪的?大白兔拿来呀!”

姑妈拍她手掌,“小馋胚佬!”

脚步声里,一个摇晃的影子恰得其时地出现在院门外。一个男人,穿着灰蓝制服,缩着肩头,扛着抄网,佝偻的背上挎着一个竹篓。

这个人朝河边而去,他走路的姿势一摇一晃,不倒翁似的。王小苹眼睛发光。她盯着那个摇晃的背影,好像背影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磁石似的,零零碎碎的记忆铁钉一样,叮叮咚咚地吸进脑子里来了。

她差点抑制不住要叫出声来。

她溜出院子。在午后的阳光下,追随着那个让她内心燃烧起来的背影。此刻,天边的云彩厚重起来,层层叠叠,像从天上挂下来的阶梯。

小路上,背着篓子的人突然停下,举起抄网,使劲跺了跺腿,恐吓起路边的一丛茅草来,好像茅草丛是一头长满长毛的怪物。他转身的时候,王小苹就看见了他的黄胡子:像一圈乱蓬蓬的茅草。

他咧着嘴朝王小苹笑了起来。

- 2 -

小乌龟还没有学成本领。它背着一个壳在树林里行走。大雨刚停,野草碧绿,树林里到处都是水珠滴落的声音,叮叮咚咚,像……像什么呢?王跷脚中断了他的卖弄,眨巴着眼睛搜罗着书本里的句子。我知道。王小苹说,像春天在唱歌。王跷脚连连拍掌,是的是的,是一首春天弹奏的钢琴曲。你说得真好。

王跷脚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清晨的故事刚刚开了一个头。他绞尽脑汁接着编下去:小乌龟,爬呀爬,身上披着大铠甲,掉下树叶不用怕,我是勇敢的小斗士。它唱歌了,唱的是乌龟之歌。它觉得自己在歌声里变成了一个斗士。王小苹问,斗士是什么?王跷脚说,就是勇士。王小苹问,勇士是什么?王跷脚说,勇敢的乌龟,懂了吧。

它的歌声被一只饥饿的大灰狼听见了。大灰狼就躲在路边的草丛里,看见小乌龟,它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它还没有吃早饭呢。王跷脚学着狼的样子,伸出潮湿的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紧接着,他趔趄地跳了一下,做出阻拦的姿态。你好,小乌龟,你真的是勇敢的乌龟吗?王小苹说,是的。王跷脚迫不及待地又舔了一下嘴唇,打量着王小苹说,好胖的一只乌龟啊,哈哈,老狼我今天好运气,一顿美味送上门。说着,张开大嘴就要咬。王小苹赶紧收拢双臂。你咬不到,我钻到壳里了。王跷脚说,不对不对,那个时候的小乌龟还没学会缩头缩脚的本领。它就是背着一个壳。

王跷脚的故事戛然而止。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上班去。王跷脚说,小乌龟活了下来,它没有被大灰狼吃掉,等我下班回来再讲,你去幼儿园吧。

不,我不要去,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去找姑妈玩,她会给你吃饼干。

我不要和姑妈玩。

那天清早,脸上挂着泪珠的王小苹去了工厂,她藏在了雨衣里。外面下着雨。穿好雨衣的王跷脚拽着她的手,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脱下半边的雨衣,歪斜地蹲下身子,说,你躲在雨衣里吧,我们一起上班去。

王小苹欣喜地趴到她爸的背上,搂紧爸爸的脖子,在爸爸的耳边说,爸爸真好。王跷脚在她的屁股上拍一记:我输给你了,哭哭笑笑的癞皮狗。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王小苹“哎哟喂”一声:爸爸当心。王跷脚慢腾腾地站起来,重新穿好雨衣。雨衣很宽大。王小苹说,我变成爸爸的乌龟壳了。王跷脚笑而不答,摸摸发痒的耳朵,撑开一把黑伞,遮挡着后背。王小苹贴紧爸爸的脊梁骨,享受着摇篮般的舒适感。

走了没一会儿,王跷脚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王小苹在雨衣里说,爸爸是不是累了?王跷脚说,你不要动,被人发现就完蛋了。王小苹说,我有点喘不过气。王跷脚说,不好,大灰狼来了,它看见我们了。王小苹抱紧爸爸。王跷脚说,别动,它摇着尾巴过来了。王小苹说,我怕。王跷脚说,你快想个办法。王小苹说,我想不出来。王跷脚说,使劲想。王小苹说,我只会哭。王跷脚说,你不是有乌龟壳吗?王小苹说,是假的。王跷脚说,如果是真的呢?王小苹说,我就会躲进壳里去。王跷脚说,大灰狼要吃小乌龟,小乌龟也想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哭能救命吗?小乌龟并不知道自己的本领,它看着大灰狼一步步走近,它不停地想办法,它握紧拳头,又松开,它的拳头软得像一根豆芽菜;想跑,可是又能跑出几步呢?王小苹说,后来呢。王跷脚说,它很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它只有拼命地缩紧身体,往自己的身体里挤。王小苹说,后来呢?王跷脚说,扑通,小乌龟突然就缩进壳里去了,它终于学到了一个新本领。后来,这个本领很快就在乌龟王国传开了,老国王就号召大家都要学会这个本领。王小苹说,后来呢?王跷脚说,后来,后来大家都知道乌龟会缩头缩脚了。王小苹说,不是这个后来,是小乌龟的后来。王跷脚模仿大灰狼的腔调说,咦,怎么是一块石头?难道我看花眼了。去他的,大灰狼失望地朝它踢了一脚,小乌龟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坡,得救了。

后来呢?

后来,嗯,后来小乌龟有了很多好朋友,他们一起做游戏,一起上学。

可是,我不要上学。

王跷脚手指一用力,在王小苹的屁股上捏了一记。王小苹惊得浑身一跳,哎呀一声。王跷脚说,大灰狼专咬不爱上学的小孩。王小苹明白过来,马上咬住王跷脚的一只耳朵。爸爸坏,坏爸爸,你要吓死我了。

快到河边的时候,王小苹终于忍不住掀开了雨衣,她憋坏了。她漏出一只眼睛打量着雨水中的河岸。岸边的村庄湿漉漉的,一些房子都没有屋顶了,几台挖掘机怪兽一样举着铁臂……弥漫着酸臭味的雨雾在不远处的石桥下缓慢地流动,而在石桥的后面,那管烟囱像被雨水融化了一样变得模模糊糊。河面上,一只白鸟突然从雨雾里射出来……

一只鸟。王小苹说,白色的,飞到对岸去了。

我怎么没看见?

它飞到雾里去了。

也许是一架飞机。

不是,是一只鸟。

纸飞机。王跷脚说,我想起来一个故事。

好多年前,一个小姐姐,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河水涨起来了,她过不去,就在河边叠纸飞机。她叠了好多纸飞机,一架一架摆在河边,然后又一架一架地朝对岸扔去,好像飞机上有她的什么心愿似的,可是没有一架飞机能帮她完成心愿。它们都掉进了河里。她好失望。

后来呢?

她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拿着最后一架飞机,她朝飞机哈了一口气,就像给飞机加油一样。然后用力扔了出去,飞机飞呀飞呀,像一只鸟贴着河面朝对岸飞去,但是,还是没有成功。飞机并没有掉进河里,而是落在了河中间的石头上。

飞机在等她吧。

她是个胆小的孩子,可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她变得勇敢起来了。她一步一跳沿着快要被淹没的石头捡起了飞机,她打算继续扔一次,好完成她的心愿。她把所有的力气用在了手臂上,没想到就在扔出飞机的一刹那,脚底一滑,她把自己也扔了出去,纸飞机也跟着飞了起来。他们飞呀飞呀,一直飞一直飞,明明飞到河岸了,就是不停,又绕到河面,沿着河水一直飞下去。

小姐姐呢?

小姐姐变成了一只大白鸟啦,她叼着纸飞机顺着河水飞走啦,它没有脚,不会降落,除非,除非找到下一个扔纸飞机的人。

哎呀。王小苹说,可怜的小姐姐。我有点怕。

爸爸在,不怕。以后想爸爸,就到河边来等我。记住,千万不要自己过河。

- 3 -

“不是野兔。”长黄胡子的男人收好抄网,看着身后走上来的王小苹,抖动着胡子说,“我以为是野兔,去他的,是一条癞皮狗。”

王小苹好奇地朝草丛望去,很快,就看见草丛里一双警觉而哀怨的眼睛。

王小苹说,“你把它吓坏了。”

男人重新掮起背篓。

王小苹再次看了一眼那个人的黄胡子,她有点生他的气:像茅草一样的黄胡子把她拽出了幻想的空间。

“你的胡子为什么是黄色的?”

“好看吗?”

“像茅草一样难看。”

黄胡子摸着黄胡子笑了,“胡子和头发一样,到岁数就变了,头发变白,胡子变黄。”

“如果,如果你没有胡子就好了。”说完,王小苹顿时觉得自己有点话多,特别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她弯下腰,掩盖着内心的难为情,继续打量着草丛,一只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糖果来。它来自某个淘气的孩子的小书包,是姑妈顺手摸来塞给她的。

“汪汪。”她伸出手臂,朝草丛晃了晃指尖的糖果。“你饿不饿?这颗糖给你。”说着她剥开糖纸。草丛里冒出半个灰白的脑袋。

“咦”,王小苹欢快地说:“白姑娘?”

黄胡子弯下腰朝草丛里辨认了一会儿,直起腰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嘴里露出嘲讽的腔调和酒气,“哪来的姑娘?你看花眼了,那是一条狗。”

王小苹的脸又红了一下,“我喜欢这么叫,要你管。”

王小苹把糖果放在草丛边。

黄胡子也弯下腰,“要是冬天就好了,就有香喷喷的狗肉吃了,狗肉滚三滚……”

草丛里的灰狗犹疑地退回半个身子。

“你把它吓回去了。它讨厌你的黄胡子!”

“臭丫头,存心要和我吵架吗?”

王小苹白了他一眼。

黄胡子睁着两只红通通的眼珠打量着她。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不告诉你。”

“你怎么这么矮,像个矮冬瓜。”

“你才是矮冬瓜,茅草冬瓜。”

“臭丫头,谁家的孩子,不懂礼貌。我要是你爸爸,啪啪就是两个巴掌,不管管还了得。”

“谁要你当我爸爸?你的胡子丑死了。我也不要吃狗肉的坏爸爸。”

黄胡子愣了一下。他背好背篓说:“我不算一个好爸爸,但也不是坏爸爸。我是不好不坏的爸爸。”他理理头发,呵呵地笑起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要当个好爸爸。”

走了几步,他回头,发现他嘴里的臭丫头还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挥挥手说,“快回去上学吧,如果你是学生的话,就不要逃学了。”

王小苹突然说:“谁逃学了?我要去找我爸爸,他在河对岸上班。”

“你怎么过河?”那个人沙哑着嗓子说,“村子被推平了,连桥都挖掉了。过河的人只能踩着大石头跳过去,小孩子不行的,会掉到河里的。”

王小苹朝河的方向看了看。她什么也看不到,河岸还在很远的地方。

“我爸爸会来背我。”

“真的吗?他不会忘记吧,化工厂的男人记不住事情的,他们的脑子被毒水泡坏了。”

“我爸爸会来的,他记性好,看过好多好多的书,有讲不完的故事。”

“你有一个好爸爸啊!”

王小苹想起爸爸,眼眶就潮湿起来。影影绰绰中,爸爸似乎就在她的前方不远处,摇摇晃晃地行走着……她差不多就要冲口叫一声了,可是泪水浸泡的影像模糊起来。

“好巧啊,一个爸爸一个小孩,一起去河边,去干吗呢,去见自己的爸爸和小孩,有点意思。”黄胡子被自己说高兴了,“我去见我的小孩,也是女孩,比你高一点……今天终归要去看她的,她会在河边等我。

“真的吗?你的小孩也在河边?”

“没错,她一直在河边等我。”

王小苹朝河岸看了一眼。

“可惜,我再也不能背她过河了。”黄胡子也朝河岸瞟了一眼,“可怜的孩子。”

“可以的。”王小苹看了一眼他的腿,“我爸爸就可以背我,不会摔跤的。”一颗泪珠偷偷地滚上脸庞。

“水珍珠!”黄胡子看着她说,“小孩子的眼泪是水做的珍珠,看见珍珠,大人的心就软掉了。”

“我想我爸爸。”王小苹用细微的声音说。

“我们一道去河边吧,”黄胡子说,“我们都有自己的事,你看,还有你的朋友也跟来了。”

“我没有朋友。”

“你回头看一下就知道了。你的狗朋友。”

王小苹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小白狗摇晃着尾巴看着她。

黄胡子说,“给它一点甜头,它跟谁都是朋友。”

“狗最聪明。它只跟好人交朋友。”

“但不是所有的狗都聪明。”黄胡子像一只乌鸦般发出嘎嘎的笑声。

“为了多讨一块肉骨头,它们学会了技能。真是狗眼识人,你穿着皮鞋,它们会坐在你脚边,用舌头把你的鞋子舔得锃亮,像上了一道新油。它们不会舔布鞋。穿布鞋的人都是穷光蛋。穿皮凉鞋,它们就会讨好你的脚趾头。很多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擦鞋狗,一到冬天,它们就傻掉了,乖乖地变成香喷喷的火锅了……狗肉滚三滚,神仙也掉魂……”

“你……骗人!”

黄胡子弯腰咳嗽了几声,起身的时候,他理了理歪在一边的头发。

王小苹看得真切,突然嚷起来:“你是个光榔头,你的头发是假的。”

黄胡子愣了一下。他尴尬地摸摸头顶,随后一把扯下假发说:“他妈的,戴着这个鬼东西,我的女儿会认不出我的。”

“你的胡子是茅草,你的头发也是茅草。你是烂茅草爸爸。”

“是的是的,”黄胡子摇晃着身子嘟嘟囔囔,“我就是一堆烂茅草,一个弄丢了女儿的人不是烂茅草会是什么,难道是新鲜的青草?”

“你是一个坏蛋……爸爸!”

黄胡子的身子摇晃得更加厉害,河岸的小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王小苹紧跟着这个走姿可笑的人,她的身后尾随着一只流浪狗,它翻卷着尾巴,脚步轻快,把王小苹当作了亲近的人。

“你的脚是被狗咬坏的,对吧?”

- 4 -

王小苹在摇晃的雨衣里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木柜里,身下垫着软软的棉布。不是家里的那个衣柜——有时候她会躲在那里玩捉迷藏。王跷脚在厨房里大声喊,一二三,躲好了没有?她掩上柜子门说,躲好了。她屏住呼吸,感觉爸爸轻重相间的脚步声临近。王跷脚嘴里哼着曲儿,拍拍柜门,咦,会躲到哪儿去呢?变成小鸟飞走了?脚步声远去。她爸在外屋气吼吼地说,找遍了都找不到你,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好吧,你赢了,快出来吧。她哇的一声推开柜门,像一个胜利者一样大声说,我在这里,怎么样,我聪明吧,我知道你找不到我。

王跷脚惊喜地过来抱住她,笑吟吟地说,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王小苹置身黑暗,耳朵里充塞着奇怪的声响,叮叮咚咚,嗤嗤啦啦,像被梦中的怪兽围困。爸爸呢?失去了舒适摇晃感的王小苹有些害怕。

一些细小的光线透进来。她用力推了一下柜门,光线变成了一根探进来的长筷子,戳在了她的脸上,她凑近“筷子”,足以看到外面的景象。几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在搬运东西,他们弯着腰,从水槽里抬着很大的罐子。他们把罐子放到四个轮子的小车上,又去搬下一个罐子。他们不搬东西的时候腰也是弯曲的,有一个人会直起腰,伸出拳头在腰上敲打几下,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敲打几下。王小苹在柜门里换了一只眼睛,她看到了一个穿着高筒胶鞋走路摇摆的人,那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的一条腿很细,像个小孩的腿,另一条腿是大人的样子。它们白天都是躲在长裤里。王小苹看见过爸爸的腿。有一次,她问爸爸,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在你肚子里?王跷脚大睁着眼睛看着她,随后笑着说,是的哟,是有个弟弟不肯生出来,只肯伸出一条细腿,所以爸爸只好借他一条腿用。一边的姑妈说,阿弟,亏你想得出来这句话,肚子里的弟弟?好笑死了。王跷脚笑着说,本来嘛,我家小苹果给我们吃了一颗开心果,别人有颗年轻的心,不见得会永远,我却有条永远年轻的腿,做跷脚也值当了。姑妈鄙夷他:好意思说,脑子短路了。

小车上堆好了罐子。王跷脚去推小轮车。一个人伸腿踢了他一脚,王跷脚笑着还一脚。踢腿的样子让人笑起来。几个人轮流踢王跷脚的屁股。王跷脚应付不过来。围着圈子追打。有一次差点摔倒。大家笑着躲闪。之后,王跷脚推着车吱吱扭扭走进了雨水中,雨衣上挂着几个干燥的脚印……

小轮车的吱扭声再次响起。她爸回来了。车上空无一物,爸爸停好车,很轻巧地来到柜子前,蹲下身,脸凑近柜门。父女俩在缝隙里相逢了。王跷脚竖起一根黑粗的手指放在嘴边,左顾右盼了一下。隔着缝隙说,小乌龟,醒了?王小苹点点头。王跷脚说,这个乌龟壳舒服的,没人会发现你。王小苹说,我最喜欢捉迷藏。

王跷脚又轻悄悄说,你看我的手。他展示两只空手。你看好,手里什么也没有。王跷脚翻动着掌心,一只手突然伸向空中抓了一下,在收回的时候,两根手指尖上捏着一个扇动翅膀的“大眼睛”蜻蜓。红蜻蜓。你怎么抓到它的?王跷脚说,我会变戏法。王小苹伸出手指捏住蜻蜓的翅膀。蜻蜓弯起尾巴挣扎着。王跷脚说,小心点,它的门牙很厉害的。王小苹说,好可爱的蜻蜓,我要放它走。王跷脚说,我不能陪你,但是蜻蜓会陪你。王小苹说,我玩一会儿就会让它飞走的。王跷脚说,好吧,你乖一点,我要走了。王小苹说,屁股疼不疼?王跷脚说,什么?王小苹说,他们踢你。王跷脚说,游戏,我们在做游戏。你看不出来吗,我们都是好朋友,每天都会做游戏。这个时候,有人嚷嚷着在叫他。王跷脚说,怎么会疼呢,我把屁股缩在乌龟壳了。猛然站起来,扭扭屁股大声说,来了来了,游戏开始了。

王跷脚推着小车进进出出。他不时朝柜子这边扭扭屁股,做着滑稽动作,也会扮鬼脸,吹胡子瞪眼……

直到最后一次,王跷脚连蹦带跳地推车而来,居然耷拉着舌头,向木柜这边靠近,鼻子耸动搜寻着气味……王跷脚打开柜门,光线照在王小苹笑盈盈的脸上。王跷脚继续表演着,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根大舌头舔着嘴唇。抓到了,抓到了。王跷脚伸手抱住女儿,嘴里唱道,小苹果小苹果,原来在这里,一不哭二不闹,大灰狼的好朋友。

王小苹扑进爸爸的怀抱,搂住爸爸的脖子。父女俩走出厂房。王跷脚转身去关大门,铁门悠扬地歌唱起来,咿咿呀呀。王小苹说,房间会唱歌,小推车会唱歌,门也会唱歌。王跷脚嘿嘿地笑了。王小苹说,爸爸也会唱歌。王跷脚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门心。走出几步,王小苹晃动着脑门说,爸爸,你看,红蜻蜓。

父女俩抬头,一只红蜻蜓就在大门上方,高高低低,时快时慢,围着他们飞了几个圈。王小苹伸出手臂做出召唤的手势。红蜻蜓果然翘着尾巴俯冲下来,在王小苹的头顶虚张声势了一下,一个急转弯,刹那不见踪影。

王小苹说,它在和我做游戏。

王跷脚再一次抱起女儿,在她红彤彤的大耳朵上“啄”了一记。

王跷脚说,我还有一个故事。

- 5 -

王小苹一直都记得王跷脚在一个傍晚讲述故事时的表情,时而欣喜,时而沮丧,讲到动情处,污水处理工王跷脚突然具有了表演的天赋。他模仿着狗的眼神和表情,甚至是舔舐和撒欢的举动,十分逼真,惹得王小苹呵呵直笑。王小苹回应着他的表演。她学得很快,趴在沙发连蹦带跳模仿着,肥胖的脸蛋让她的表演滑稽而可笑。王跷脚说,你比狗演得还像狗,你是一条会演戏的狗。

王小苹伸出舌头去舔王跷脚的手背。王跷脚说,好了好了,你小时候饿得差点把我的手指头咬掉。我还是接着讲故事……我讲到哪里了?

王小苹说,你遇到白姑娘了。

王跷脚说,是的。白姑娘流浪到厂里来了。一个早晨,我去上班,那天的风特别大,地上落满了树叶。因为天冷的缘故,厂里还没什么人。没想到就遇到一条狗。它从路边跳出来,一身白毛,吓我一跳。可它没有咬我,而是摇着尾巴,好像我就是它的主人一样,滴溜溜的眼睛里都是讨好的表情。它的肚子圆鼓鼓的,它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我也很奇怪,我又不认识它,它是不是认错人了?其实我知道,围墙那里有个洞,它没准就是从那里钻进来的。附近村子拆掉了,都搬走了,狗找不到主人,又无家可回,就只有流浪。也有的,变成疯狗,到处咬人。但它不是。

我急着要上班。绕开它走,可它前前后后跟着我,真把我当成了主人,我只好劝它,让它不要跟着我。我也没有东西给它吃,更不能像对小孩子一样抱着它。它看着我,眼神好可怜,张着嘴,嘴里喷出热气,从舌头上滴下口水来了。是的,它准是饿了。因为饿,它一点都不怕人,它的肚子里有宝宝,它摇着尾巴对我讨吃的,都是为了孩子吧。

没办法,我只好跟它说话。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它发出呜哩呜哩的声音,好像在回答我,可是我听不懂。我说,我叫你白姑娘好不好?它在雪地上跳了一下,似乎接受了这个名字。我说,白姑娘,你不要跟着我了,我没有吃的给你,你如果饿的话,可以到食堂去,那里总能找到吃的东西。它听我这么一说,眼神突然就暗淡下来。没一会儿,它突然抬起头,警觉地竖直耳朵。接着,又跳进路边的林地,眨眼就不见了。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路上就出现了几个缩头缩脑的保安。他们胳膊下都夹着橡皮棍。其中一个大胡子叔叔问我,有没有看见一条白色的狗?特别凶,爱咬人。在村子里咬伤好几个搞拆迁的。我说,是公的母的?他们说,一条怀孕的母狗,护仔,凶得很,有人高价寻找,无论死活,一律五百。我说,没看见。

原来它是发现保安才离开的。它真是聪明,知道什么是危险,知道谁可以亲近。

我接着去上班。走了十来步,我听到背后有动静,一回头,妈呀,白姑娘正跟着我。

这天早晨,一条狗不远不近地跟着你,我能怎么办?那天,我把它带到废料仓库,屋角有个通风管道。噪音大,平时没人去。我问别人要了点吃不完的馒头。它很爱吃。其实也就是饿狠了。又给它搭了一个简单的窝,用旧衣服和棉纱。它似乎也不嫌弃。就要生孩子了,是需要一个温暖的窝。

每天我都带一点吃的,一早送过去。有时候,它不在“家”。我就把吃的留下,下班的时候再一看,食物被吃得干干净净,白姑娘躺在窝里朝我摇尾巴。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刚靠近管道就听到了呜呜哩哩的叫声,有点像你小时候的哭声,奶声奶气的。果然,白姑娘当妈妈了。是三个小宝宝,两个白色的男宝宝,一个灰色的女宝宝,三个宝宝挤在妈妈怀里吃奶。它们的妈妈躺着,一动不动,连摇尾巴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三个小狗咿咿呀呀,拱来拱去抢奶吃。你小时候就是这样。把你抱回家,打开布包,嚯唷,一个小老头,满脸的皱纹,手指头细得像几根草,眼乌珠骨碌碌乱转。布包里滚出一个红苹果。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叫你小苹果了吧。姑妈就是你的妈妈,她可疼你了,你知道吧,她手指头蘸着米汤喂你,你把手指头当奶头了,咬住就不放,好笑吧,你是手指头喂大的。

你也是爸爸的宝宝。

我摸摸这个,抱抱那个。我最喜欢灰宝宝,它是女生,所以我叫它小灰妹妹。你是小苹姐姐。我会带你去的,不过,你见不到小灰妹妹了,听我说完你就知道了……突然有一天,白姑娘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两只白色的宝宝,只剩下小灰妹妹了。

一定是被人抱走了。我开始就是这么想的,白宝宝肉嘟嘟的,招人喜爱,而小灰妹妹是个胆小的爱哭闹的女孩。失去孩子的白姑娘很伤心,它一定去找孩子了。是啊,没断奶又怎么养得活呢?手指头是养不大一条狗的。

中午,白姑娘还是没有回来。小灰妹妹躲在棉纱里一动不动,闻不到妈妈的气味它是不会叫的。下午,我推着小轮车刚刚路过那里,一眼就看见了白姑娘,她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我。她听到了熟悉的小轮车发出的声响。她的嘴里叼着一个东西,正咿咿呀呀地哭闹,是小灰妹妹!啊,原来她要把孩子们藏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我叫了她一声。我说,白姑娘,你是要到哪里去?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掉了。我马上跟过去,她快速地沿着围墙根跑去,然后,钻进草丛,不见了。草丛后面有个过墙洞。

叼走孩子没几天,白姑娘就来找我,她咬住我的裤管把我带到围墙外,给我看她的新家,墙外刺丛深处的新家,一件旧棉袄上亲亲热热的家。

但是,伤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小灰妹妹让野猫叼走了。那一天,两个白宝宝跟着妈妈出去玩,躲过了危险。而小灰妹妹胆子小,不敢出门……所以,你见不到小灰妹妹了。

白姑娘带着白宝宝钻过围墙,我是他围墙这边的好朋友。白姑娘一步也离不开它的两个宝宝。我也会钻过去看他们,有时候,他们听到小推车的声音就会跑过来,蹦蹦跳跳地围着我。也有的时候,他们没有出现,那一定是出门玩耍了。他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围墙里的生活不属于它们……

我会带你去看白姑娘的。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 6 -

河岸边,王小苹有些犹豫。河边弯弯曲曲两条路,像拆散的两股绳,一左一右,她分不清哪条路通往记忆中的石桥。她有两次过河的经历,一次是在雨衣里;还有一次是在光线昏暗的傍晚。两次她都在爸爸的背上。石桥早已荡然无存。此刻,河岸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卡车在尘埃中一动不动。村子的残骸上耸立着巨大的铁塔,几棵稀稀拉拉的树木凝固在被秋风晕染的灰暗色调里。

黄胡子说:“拆光了,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石头和野草。”他们朝右边的小路走去。

“当然还有这条河。”黄胡子停下脚步,“我离不开这条河了,我哪儿也去不了。”

白狗叫了几声。

“它在叫什么?”

“魂灵。”黄胡子从篓子里抓出一个塑料瓶,旋开盖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又很响地咂咂舌头。

“魂灵会爬到岸边来。”黄胡子吐着酒气说,“坐在石头上等人。”

白狗跳到一块石头上,后腿站立,摇晃着尾巴,朝空中捕捉着什么。

“石头上有个小孩。”黄胡子的光脑壳泛着油光,“狗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黄胡子解开篓子,拎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摇了摇,“玲玲,你看,我带来什么,都是你最喜欢的零食……爸爸来了,来看你,来背你过河。”

王小苹皱着眉头看着这个手指哆嗦的男人向岸边的一块石头走去。

“你的女儿叫玲玲?”

“是的。”黄胡子站在石头上张望了一下河水,“她的书包在岸边,人却不见了。我叫她在河边等我。我会来背她回家,可我居然把约定忘得一干二净……她就在河边叠纸飞机玩,她的手特别灵巧,会叠各式各样的飞机,她一架架地让它们起飞,又看着它们一架架地掉进了河面。”

“后来她到河中间去了。河边有人看见一个飘着长头发的女孩站在河中间的石头上。她为什么要去河中间呢?”黄胡子哽咽起来,“她掉到河里去了……你听懂了吗,她掉到河里去了。可怜的孩子,有人听到了哭喊,可是河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哗啦啦响。还有白鸟,像飞机一样,排着队一只一只从河面飞过……”

黄胡子蹲了下来,显得有些丧气。“我只能守在这里,玲玲在河水里,在浪花里,在石缝里,她的头发永远也干不了。她在哭,我能听见。”他把几盒薯片、萨琪玛和一些零碎的花花绿绿的糖果一样样放进抄网里,“这些东西,河水冲不走,鱼虾也抢不走……让我的玲玲吃个够……她吃了这些,就不会记恨我了吧。”

黄胡子艰难地站起来,抬手抹掉从眼角里游出来的两条泪蚯蚓。他伸出手掌,“这些辣条给你,你陪她一起吃点。”

王小苹把双手藏在后背。

“拿去吧,不算你白吃,多亏你和我说说话,耳根清净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

“我不要吃。”王小苹往前跳开几步。一只红蜻蜓被她的举动吓得从芨芨草上飞蹿出去。回头的时候,她的眼眶盈满泪水。

“你又流水珍珠了。让人看了心软。”黄胡子望了一眼河岸说,“也许我认识你爸爸,他就要下班了。你是一个有福气的小孩。”

“他会背你回家。”黄胡子说,“而我只能一个人……”

“我爸爸早就在等我了,”王小苹说,“他变成了一只蜻蜓。”

隆冬的傍晚,窄小的河面倒映着冬日里最后一抹霞光。冷冽的河水被点燃了似的,通红一片。王跷脚像躲避火焰一样在石块间跳跃,动作夸张而滑稽,像个随时要跌倒的人。王小苹搂着爸爸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呵呵直乐。王跷脚摇晃着脖子,躲闪着热乎乎的哈气。河面流淌着笑声。

闭上眼睛。爸爸在她耳边轻声说,你闭上眼睛,就有奇迹出现。王小苹闭上眼睛,她爸爸说,感觉到什么了?王小苹说,我是不是飘起来了?她爸说,是的,像气球一样飞起来了。王小苹说,我们飞得高吗?她爸说,我们顺着云彩做的阶梯越飞越高了。王小苹很高兴,她张开嘴,风一下子钻进来,充盈着她……

她爸又说,白姑娘在等我们,你马上就可以看见它,两个胖嘟嘟的小宝宝,虎头虎脑,好可爱。

王小苹说,胖墩子,我给它们起的名字。她爸说,它们会喜欢的。你带了什么好吃的?王小苹说,大白兔。她爸说,小心化了,黏住你的翅膀。王小苹说,还有多远?胳膊震得厉害,发麻了。她爸说,快了,飞过树林就是围墙。王小苹有点担心,树林里的鸟会不会啄我们?她爸说,你忘了吗,我们有壳保护。王小苹说,我们不是蜻蜓吗,怎么有壳?她爸说,我就是保护你的壳啊。王小苹说,我想睁开眼睛。她爸说,正在降落,你忍耐一下,否则会头晕失控。

哎呀。她爸突然说,有件急事需要办一下,小推车上的罐子要去处理,我去去就来。王小苹说,我能自己降落吗?她爸笑话她,我们早落稳了。你白长两只耳朵了,你没听见白姑娘和她的孩子在欢叫吗?你们先熟悉熟悉,等我回来再隆重介绍你们认识。

她爸瞬间消失。王小苹睁开突兀的眼睛。这是一个球形的世界。她趴在一根树干上,四平八稳。树下一条巨大的白狗站在一块石头上,摇晃着尾巴,够着身子打量着她,嘴里发出撒欢的叫声。你好,白姑娘。王小苹说,我在爸爸的故事里认识了你。白姑娘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邻居。王小苹说,你是谁啊?白姑娘说,我是你的隔壁邻居白阿姨,我抱过你。我流浪多年,专拿坏人的脚踝下嘴,成了这个模样,而你也羽化长大,但气味没变,我一下就闻出来了,你妈妈也是这个味道。村子突然消失的那天,是我的叫声让人在废墟里发现了你。王小苹说,谢谢你,白阿姨。白姑娘说,你的大眼睛真像你妈妈啊。王小苹摸出两颗即将融化的糖,白宝宝都饿了吧,我带来了这个。

白姑娘回头招呼孩子,两个白色“皮球”扭着胖嘟嘟的身子咿呀而来。王小苹从树干上滑下来,落在草叶上,笑呵呵地应承着它们热烈的亲吻,王小苹不得不跳到其中一个宝宝的鼻梁上,居高临下地将一颗糖果丢进了他的嘴里……王小苹在它们的耳朵上飞来飞去,弄得它们奇痒无比,滑稽的样子惹得她哈哈大笑。

白姑娘厉声一叫,脸色顿变。孩子们闻声而起,竖起耳朵。王小苹听到了脚步声。白姑娘说,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急忙带着孩子钻进了刺丛。王小苹闭上眼睛,身子再次飘到了空中。

刺丛外出现了三个人影,他们来自不同的方向,他们举着橡胶棍包围了刺丛。一个光脑袋的大胡子说,都在里面,一个也不少,跑不了了。另一个声音说,盯紧了,哥几个,别让嘴边的肉跑了。又一个人接口说,童子鸡好吃,童子狗不知道好不好。大胡子说,老狗交差,小狗下锅。狗肉滚三滚,神仙也掉魂,绝对大补的。

白姑娘龇着牙,发出低沉的嘶吼。刺丛瑟瑟地抖动起来。一根棍子伸了进去,捅得白姑娘怒吼起来。它机敏地咬住了一根棍子,撕扯着,身子在颤抖。两个宝宝呜咽地蜷缩在一起。

刺丛外响起杂乱的击打声。天黑沉沉的。一团火苗燃烧起来。噼啪的炸裂声中,一束白色的光影箭簇般射中了一个人的脚跟,一声惨叫过后,那颗光脑壳重重地倒在地上,其他人纷纷举起了棍棒……

住手!一个身影摇晃而来……

爸爸——王小苹在空中大叫一声,俯冲而去。

黎明时分,王小苹从梦境中睁开眼睛。困顿和疲惫纠缠着她,她的脸上布满可疑的泪水。屋外的嘈杂让她害怕,姑妈的哭喊突兀而悠长。

有人来报信了:王跷脚出事了。

半夜的霜凌还别有用心地盘踞在河滩的石头上。值夜班的人在河面发现了王跷脚,他仰躺在河水里,睡着了似的。血水从头发里流出来,像一条被人遗忘的红布条子,飘出去好远。

报信人说,他疯狗似的冲进来,踢翻了火炉子,我们都被烫伤了。我们奉命行事,怎么会得罪他?谁会和一个瘸子过不去呢,有监控录像,他离开的时候,我们没动他一根汗毛。

像吃了他的肉。报信人最后说,真是个疯子……他自己滑到河里摔死了,能怪谁!这不明摆着吗,石头上都是冰。

7

走吧!黄胡子说,你不能一个人在河滩上。脚会带着你乱跑。王小苹说,你要过河吗?黄胡子努努嘴,到河中间,那块大石头上,我去和我的玲玲说说话,还有这些。黄胡子抖抖抄网,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你去不去?黄胡子摇晃了一下身子说,我可以背你。

王小苹的心跳得很快。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像尖细的针戳了她一下。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这个时候,那只红蜻蜓又飞回来了,忽高忽低地转了几圈,骤然停在了抄网的竹竿上。

你背我吧。王小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为此,她一脸通红。

黄胡子拍了一下脑门,嘎嘎笑出来。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很久没有尝过背小孩的滋味了。黄胡子弯下腰。来吧,姑娘。我来当你的老黄牛。

王小苹笨拙地趴到他的背上,感觉自己成了他的壳。起身的时候,黄胡子趔趄了一下。王小苹赶紧叫了一声“哎哟喂,爸爸当心”。黄胡子笑了起来。“你叫我爸爸了?”王小苹说:“我不小心叫错了。”

“谢谢你。”黄胡子歪了歪脖子说,“抱紧一点。我不会摔坏我的女儿的……”

王小苹搂了一下他的肩膀,她一直看着光脑勺上的一只耳朵。她张开嘴,朝它凑近了一点。

王小苹一口咬住了那只耳朵。黄胡子疼得尖叫起来,他扭动着身子怎么也挣脱不掉王小苹。王小苹的牙齿啮合起来。她的嘴里淌满了血。黄胡子重重地倒在地上,捂着耳朵翻滚到了河里,河水淹没了他的光榔头……王小苹闭上眼睛,飞到了空中。

“小丫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黄胡子摇摆了一下身子说,“你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王小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只耳朵,结束了血腥味的想象。她只是凑了过去,朝耳朵哈了一口气。

“不要对我哈气,痒。你还是和我说话吧。”黄胡子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耳根清净是一件难受的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白姑娘。叫我白姑娘好了!”王小苹说,“这是我的新名字。”

王小苹在摇摇晃晃的背上望了一眼河岸,双手紧搂黄胡子的脖颈。抄网在他的身前引领着道路,还有那只左右伴飞的蜻蜓,红色的火苗一般。内心的针尖柔软万分,痛楚随之融解。她想说句什么,但怎么也开不了口,憋在嗓子里,把眼里的泪水顶了出来。

太阳快下山了,河滩石头上的光芒变得暗淡起来,一些低矮的草丛躲藏在昏暗中。那条灰狗在石块间东闻西嗅,慢慢走远,最后也成了一块石头,消失在河滩深处。

宋离人,湖北宜昌人,祖籍江苏。湖北省作协会员。机械厂工人。业余写作多年,近年来,创作“黄泥坝”系列小说十余篇,在《长江文艺》《清明》《小说月报》《山花》《长城》《飞天》《芳草》《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