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10期|小乙:阿卡西记录
1
布克城的图书馆,存储着阿卡西世界的全部知识。曼普尔带领我和NPC 侍生们,日复一日地维护着这里的海量书籍。对于这份永恒不变的差事,我们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热情。正如今天下班的时候,我刚处理完所有的读者来信,接着又赶往布克广场参加一个赠书活动。
走到半路上,大地突然剧烈摇晃。有那么几秒钟,满街的人都在驻足,一脸茫然。要知道,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发生过地震。直到四周发出持续崩裂的巨响,人群才像决堤的河水,四散涌开,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我裹挟在其中,没有方向地胡乱跑。兜转一大圈,居然又回到图书馆门口。我一下想起曼普尔对我的教导:“鲁西,请记住,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好这里的每一本图书。”
我毫不犹豫地冲进图书馆,俨然冲进枪林弹雨中。高高低低的藏书楼都跟发疯似的抖动着。我完全乱了方寸,左弯右拐,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倒是远远地,我一眼瞧见玛丽在楼宇间穿梭。论长相,她小眼、短鼻,混在人群中毫无辨识度。但她永远穿着深红的职业装,如同一颗醒目的草莓。这会儿,玛丽迎上来,拉着我就往北面跑。她舌头打结地说: “曼普尔先生本来在 1 号藏书楼查阅资料。地震发生不久,他回办公楼找什么东西。哪知道……”
办公楼已经垮掉一大半。见到曼普尔时,他被压在一大堆断裂的梁柱下,几块尖锐的玻璃片和碎柱块扎进了他的脑袋和身子。我蹲下来,一边挪动那些破瓦残砖,一边冲玛丽嚷道:“快过来救人!”话音未落,大地又是一阵痉挛般的颤动。曼普尔抬起眼皮,虚弱地说: “鲁西,不用了。阿卡西突如其来的灾难,应该缘于地球遭遇了不明的厄运。比如磁场消失、行星撞击,谁知道呢?阿卡西的一切,都以数据形式存储在地球空间。现在,它们正陆续受到损坏,这其中包括我的数据。”
曼普尔是阿卡西的资深天文学家。他曾经跟地球人合作,建立了“地阿”科研基地。后来,阿卡西世界的运转无比稳定,科研基地便永久地改成了图书馆。我从不会质疑他的话。可是,当不幸降临,我依然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我抖着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曼普尔涩涩地眨两下眼,“鲁西,刚才……我将自己的权限,全部赋予了你,布克城的命运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幻化成颗粒状,消失不见。那一刻,我心里有冰凉的东西在坠落,激起凄怆的回响。夜色渐渐吞噬了一切事物的轮廓,布克城继续左倾右倒。我不得不收敛起悲伤的情绪,疯狂指挥 NPC 们抢救压在废墟下的书籍。无奈按下葫芦又起瓢,许多藏书楼颠动得更加厉害,书籍哗啦哗啦地滑落,仿佛暴雨倾泻。这时,玛丽跑过来,指着北面那幢彻底坍塌的办公楼,一脸恓惶。我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废墟里有一团蓝光在闪动,神秘而深邃,一如我在作品里描写的微旋涡星系。逃离阿卡西的出口?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2
我所有的作品中,主人公跟我的名字一样,也叫鲁西。鲁西是上传意识到阿卡西的地球人,我把他称为“地维人”。鲁西讲述了自己在地球空间的种种童年生活,“我在十五岁时,患上白血病,鼻子不停流血,三天两头进医院。爸妈决定把我送到阿卡西世界,说等我病好了,再把我接回去。”
阿卡西的多数居民无法真正理解鲁西的地球生活。比如呼吸、发烧、流血等生理现象,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正如鲁西到阿卡西的第一天,他所有的病症都消失了。其实,这是我在阅读大量的科普书籍后,虚构出来的故事。但时间稍长,我的读者,连同我自己,都认为鲁西就是我本人的自传。我的处女作《我的童年》获得最权威的阿卡西文学新锐奖。接受采访时,我说:“我也分不清作品中的哪些部分是真实的,哪些属于虚构。”
事实上,曼普尔说过,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地维人”进入过阿卡西。或许,地球人尚不具备上传意识的技术。而且到了后来,以虚拟分身光顾阿卡西的地球人也没有了。从这一点来讲,我杜撰的鲁西故事,成为地球空间的一种可能状态。我固执地认为,地球人和我们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地球空间的高维特性,导致地球人的生理现象比我们更具多样性。为证明这个观点,我创作了《高维梦空间》,讲述地球人独有的梦游、梦话;噩梦、美梦;黑白梦、彩色梦;重复梦、连续梦……这本书引起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很快风靡全世界。我也不失时机地宣传多维观念。比如,和玛丽共进午餐时,我喜欢跟她聊几句:“在地球空间,诸如水果、蔬菜沙拉、牛排、面包呀,还有吉利莲巧克力、波利奶茶,都是地球人的最爱。这些食物属于保持生命活力的必需能量,美妙的味道让人分泌出一种叫多巴胺的高维物质,从而产生愉悦。一旦生活在阿卡西,便失去‘食欲’这种生理需求。赠送和品尝食物的行为,仅仅成为社交方式。”说完,我将一瓣蜜橘放进口中,夸张地吧嗒两下。蜜橘作为某类数据,瞬间消失不见。
“ 呃,我认为赠送美食也是异性之间……”玛丽说到一半,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脸颊倏忽泛出红晕,像熟透的草莓。有必要说明一下,曾经的玛丽笨笨的,只能机械地执行命令,但她忠诚、踏实且勤奋。于是,曼普尔提携她为主管,负责后勤事务。自那以后,玛丽在不断获得奖惩评价以及她对 NPC 实施奖惩的过程中,学会了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并进一步升级为情感流露,就像她此刻的表情,并非源于程式反应,而是出自内心的真实反馈。
“是喽,”我接过话头,“赠送美食可以视为异性间的相互尊重和欣赏,表达内心更深层次的情感。所以,我终究还是喜欢品尝美食这一非生理必需的行为。它是对高维文明的模仿,能在短时间内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过,话说回来,人首先是情感的存在。不论什么维度的人,情感都属于人类最基本的生命属性,而生命则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
我絮叨这么多,只是想说,我毕生的心愿就是穿越阿卡西,尝试地球空间的生活。为此,我向曼普尔讨教方法。他说,我的想法过于可爱,如同要让记忆中的世界从大脑里走出来。后来,我多次追问,他不再回答,只抬头仰望星空,欲言又止的样子。
现在,那一团神秘的光粒子,给我带来了希望。
3
这是个跟足球差不多大的水晶球。它悬浮在支架上,能够以任意角度旋转。每转动一次,球体里的景象便随机切换到阿卡西的不同区域。但无论定位在何处,大地都跟筛糠一样在抖动,建筑持续分崩离析,整个世界跟梦一样在破碎。尚且幸存的阿民们东奔西窜,腾起一团团灰黄的烟尘。
在地阿科研基地运行期间,曼普尔创造了这颗名叫“戈涅特”的水晶球,用于配置阿卡西运转的各种参数。那时,我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资料员,无缘目睹它的真容。灾难发生后,曼普尔显然想用它来拯救布克城,甚至整个阿卡西。可惜他心愿未遂,便遭遇不测。这个被我幻想成地球空间入口的水晶球,也被掩埋在废墟里。幸好,曼普尔在自己消亡前,将操作权限赋予了我。而戈涅特处于开启状态,它在夜间散发出的光亮引起了玛丽的注意。这会儿,我调出操控界面,是满屏的菜单选项:地理、生命、空间、时间、资产、户籍、数据……而“量子”菜单下的“平行宇宙”,是我现在想通往的地方。依照操作指南,我提交了穿越申请,一个警示框弹出:“由于量子态的不确定性,存在未知风险,请慎重使用!”我的手指悬停在界面上,心里打鼓。
玛丽催促道:“快呀,再耗下去,不光布克城,连同整个阿卡西都会毁灭。”
我脑袋里设想着种种糟糕的可能。 “要是等到水晶球报废了,后悔可就来不及。”
“闭嘴!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水晶球。”玛丽嘟着嘴,不爽地推我一下。我的手
指不小心碰到戈涅特,警示框消失了。转眼间,我幻化成颗粒状,消失不见。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我看到一幢如水晶柱一般高耸云端的楼宇。是布克城的藏书楼?不对,水晶柱上的金色标牌分明刻着“阿卡西科研基地”,这跟我记忆中的地阿科研基地有出入。基地的四周,则是满目疮痍,一处处残垣断壁被夕阳映照成殷红色。我明白,我穿越到了另一个量子态的布克城。这个城市同样在剧烈颠簸,大地的撕裂声一刻未停。我朝基地一路狂奔,心跳加快,慢不下来。这不是我期待的世界,甚至比我预想的还糟糕。我不停地深呼吸,保持平静。我必须找到曼 普尔,准确地说,是曼普尔的另一个量子态。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拯救阿卡西。
来到科研基地,我未被允许进入。我向守门的 NPC 保安说明来意。他告诉我,这里没有名叫曼普尔的人,建议我去有图书馆的地方打探。又提醒我,这个世界几乎毁坏殆尽,图书馆还存在的可能性极小。我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我对这个世界已然失去兴趣,恨不得马上逃离,这才想起没有戈涅特,自己无计可施。我只能按照保安给出的指向,在碎瓦颓垣中穿梭,朝着假想中的图书馆行进。我脑子里像深秋的浓雾天,一片茫然,分不出边际。走了没多久,大地像波浪似的涌动起来,我慌乱移步,只听到“轰隆”一声,一幢倾斜的房屋垮塌下来,压住了我大半个身子。剧痛一阵阵袭来,我咬住牙关,默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直到听见有人一遍遍地唤我:“鲁西!”
我费力地侧过头,循声望去,一颗“草莓”闪入眼帘。玛丽!她抱着戈涅特,步态笨拙地边走边张望。难道是玛丽的另一个量子态?我艰难地应和一声,她跑过来,大呼小叫地说:“哎呀,果真是你。你说走就走,眨眼不见人影,多亏你在戈涅特系统的登录状态没有失效,我学着你的操作法子,居然飞过来,飞过来了,然后,你猜怎么着?我遇见了你遇见的那个保安大叔……”
“救我!”我命令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忘了……哎呀,你怎么会这样……”玛丽放下戈涅特,拼着吃奶的劲儿,一点点地搬开了我身上的碎石块。
就这样,我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被原初世界的同事拯救了。
“怎么把戈涅特带上了?”我盯着她脸颊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胸口,心里遐想了一秒。玛丽翻了个白眼,把戈涅特塞给我说:
“你不是让我好好保护它吗?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命令。”
接过水晶球,我朝她脸蛋嘬了一口。我迫不及待地启动戈涅特,在“量子”菜单下找到“返回母世界”选项。我谨慎地操作,生怕有半点儿闪失。玛丽仍在絮叨:“我向保安打听你的消息,他同意帮我联系你。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寒暄两句,才知道他是这个世界的鲁西。他居然对我这个外星人毫无兴趣,扭头上楼了。保安一下想起了真正的你。”
我转身回望,这个颓败的世界正悄然沉入暗色。唯有那幢楼宇,在夕阳的余晖中依旧闪烁光辉。我沉吟几秒,拉着玛丽就往回走,“我要去见鲁西。”
不料,鲁西拒绝见我。他通过玻璃门上的传音设备,用沉闷浑浊的声音向我解释说:“我和你是同一数据的不同量子态,如果见面,可能会发生湮灭、量子纠缠等不可预见的情况。不过,鉴于我们在微观世界的特殊关系,我十分乐意跟你交流,时间限制在两分钟以内。”
“我尊重阁下的担忧和顾虑。”我清一清嗓子,“我非常好奇,当前的灾难正袭击着不同量子态的阿卡西,为什么这里的科研基地却一直完好无损地存在?”
“很有洞察力的提问。”鲁西的声调有了起伏,带着些许得意,“有必要解释一下,阿卡西的一切,本质上都是数据。对于重要数据——比如科研基地,作为维护这个世界
运转的重要技术机构,它的数据被迁移到了地球北极的斯瓦尔巴种子库里,那是离海平面一百五十米的山体,无论地震、火山、海啸,还是辐射,都能大概率躲避。”他加快语速,像机关枪在发射子弹,“地球人在创建阿卡西世界时,使用种子库承载最核心的系统数据。灾难发生后,我的团队立刻清理和优化了种子库的数据,腾出少量空间,成功地完成了这一实验。这意味着,科研基地在其他平行宇宙中的不同量子态,同样会得到保护。”
我努力消化着鲁西的话。 “对我们来说,这个实验是个极大的技
术挑战。首先,要解析种子库数据中的冗余信息,确定是否有需要保留的部分;其次,针对碎片数据,也要甄别尚有价值的内容。总之,不能因为清理优化影响了系统运行的稳定性……”
我认真地听,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半会儿又无法确定。
玛丽昂起她小巧的下巴,说:“只保护科研基地这样极少量的数据,有什么意义呢?”
“抱歉,时间到。”通话设备发出短促忙音,断线了。
保安迅速拉下了玻璃门的遮光板。
4
返回原世界,布克城也几乎被摧毁。唯有我置身的 1 号藏书楼,四百层高,俨然王者一般傲然独立。这归功于另一个鲁西所做的努力。按理,我应该如释重负,深感幸运。可想到曼普尔的遭遇,我竟然浑身无力,悲伤止不住涌上心头。但我无力改变任何现状,我来到最顶楼的阅览室,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等待着灾难结束。那时候,另一个鲁西一定会带领他的团队重建世界,恢复万物生机。而我,只需坐享其成。胡思乱想间,大地又在震荡。我睁开眼睛,是玛丽在摇晃我。她失控般地嚷叫:“鲁西,乱套了。这一次,没准戈涅特也帮不上忙了。”
我猛地起身,扑到窗口往外瞧。天空布满阴云,没有风,也毫无下雨的迹象。朝下看,隔有两千多米的距离,只见整个城市都布满密密麻麻的“浮藻”。我赶忙打开戈涅
特,把景象定位到楼底附近。我顿时傻眼了:无数阿民如同朝圣的洪流,源源不断地进入布克城,再涌向藏书楼。大门口,人群扎堆,拉扯打斗,乱成一锅粥。很显然,阿民们把藏书楼当作了最后的避难港。照此下去,这里很快将变成埋葬阿民的最大坟场。我跑出阅览室,往电梯口冲。
玛丽唤住我,“电梯关停了,否则整幢楼早就被占领。”
我马上调头,走安全通道。刚下几步阶梯,就听到庞杂的脚步声隐隐传上来。
玛丽吓得脸色煞白,“下面的楼道和藏书间已经堵满阿民,我和其他侍生拦也拦不住。你的办公楼迟早也会被占领。这正是我急着向你汇报的原因。”
我感觉自己变成一头猎枪下的小兽,慌乱且急促喘息,“召集全部侍生,物理性阻断离阿民们最近的楼梯,防止持续侵入。”
“那样的话,他们就没地方……”玛丽瞟了我一眼,忙缩回目光,“好的,遵令!”
玛丽的执行力很强。很快,“咚咚咚”的机械破碎声响起。我依旧惊魂未定,心神不宁。我想象着断了后路,阿民们挤得肌肉撕裂、骨骼悲鸣的样子,我如同困在笼子里的兽,来回走动。没走一会儿,响动消失。玛丽再次出现,她说:“鲁西,对不起,楼道还没切断……可、可是我不知道任务是否应该继续执行。”
我勾着脑袋,再次往窗外瞧。无数的楼层里,飞出色彩各异的“蝴蝶”,它们在半空扑棱翅膀,打着旋儿,一只只坠落在地上。天啊,那是一本本书,我简直要崩溃了。阿民们见通道即将被毁,竟然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腾出更多的空间容身保命。
“召集全部侍生,关闭大门,禁止新的阿民进入。尽全力抢、抢……”我嗓子仿佛卡着书页,说话都不利索了,“抢救书籍。”
“鲁西,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有效执行你的命令。”玛丽眼里闪着惶恐,“我记得,你在用餐时常跟我说,人首先是情感的存在。不论什么维度的人,情感都属于人类最基本的生命属性。”停一停,她抬头,下巴尖凝出一粒光点,“而生命,则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
我直视玛丽,“可曼普尔说过无数次,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好布克城的每一本书。”玛丽微低头,看我。她的眼睛在阳光的反射下,呈现出淡蓝色,像海水,一眼望不到底。她回道:“鲁西,记得吗,你被压在废墟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救我’;曼普尔遇难前,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快过来救人’!”
彼此沉默,思绪在各自的时间里流淌。半晌,我问:“那你认为当前应该做什么?”
“抱歉,这超出我的能力。如果曼普尔先生还在的话,或许他真有能力带领我们穿越地球。噢,你在另一个世界打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不,曼普尔的数据已经损坏,”我摇头,“这意味着他在任何一个世界的量子态同样如此。”说完,我又想到了什么。我脑子飞快运转,豁然开朗。正是鲁西那句“针对碎片数据,也要甄别尚有价值的内容”,在此时照亮了我思维的某个死角。
“玛丽,快把戈涅特拿来!”
启动水晶球。妙极了,“数据”菜单下提供了“查询”“清理”“备份”“移动”等一系列选项。看来,我置身的阿卡西分明跟鲁西那个世界拥有一样的科技水平。一番捣鼓,检索到了曼普尔的所有碎片数据!这证实了我的猜想:曼普尔的数据受损,无法再以生命的形式存在于阿卡西,但他的数据并没有在地球空间消失或全部坏掉。接下来,我筛选出属于记忆部分的数据,再锁定与知识相关的语义记忆。最后,通过关键词“穿越”,我搜寻并解析出了想要的信息。
5
穿越地球的梦想终究没有实现。但我通过戈涅特“数据”菜单下的“备份”功能,把整个布克城尚存的书籍——无论完好无缺还是部分损坏的,全部打包备份到更高维度的空间。上传前,依照系统要求,我给数据包设置了密码。进度条一点点滚动,我和玛丽敛息屏气,直到弹出“上传成功”的提示。我紧紧拥抱玛丽,“启动电梯,召集所有侍生,组织阿民们有序进入藏书楼。”她在我脸上响亮地印下一个吻。
等玛丽下楼,我小舒一口气。那些碎片数据,还在我脑子里萦绕。某个想法,像一抹浪花,在我意识里扑打。
“************ 地 球 人 实 现 了 核 动力卫星技术的新突破。凭借着空间核反应堆燃料,核卫的有效运行时间达到数百年******* 应用于 *** 污染 *** 电视 *** 讯*。于是,***** 联合成立地阿科研基地,通过共享 FOREVER-1 核卫,开展 ***** 研究*****(存在损坏无效的数据)。” “在两百年前,地球人失去了跟阿卡西的任何联系 ************* 但 FOREVER-1 仍在正常运行,只是处于闲置状态(存在无效的数据碎片)。”
“在鲁西反复提出穿越请求后,我有了新想法:把阿卡西的整体数据迁移或复制到核卫,算不算穿越到高维呢?在不同维度的空间,阿卡西的运行状态会不会迥然不同?通过对戈涅特功能的完善,我备份阿卡西数据到 FOREVER-1,这才发现,核卫的存储容量远远不能承载整个阿卡西。除非新创造一个迷你型阿卡西,让少部分人在新世界体验生活。”
是的,曼普尔的设想令我振奋。等灾难结束,我打算向科研机构提交这些碎片记忆,实现他此生未了的愿望。那时候,我会笃定地报名,成为第一个穿越体验者。思忖间,藏书楼毫无预兆地颤动起来,墙壁迅速出现一道道裂痕,像不断扩张的蛛网。我脑子发蒙,下意识地冲下楼。无数碎块像冰雹一样落下,砸倒无数逃生的阿民。我东躲西避,连声呼叫玛丽,没有回应。等回过神,我钻进离我最近的电梯。在降落的短暂时间里,我蹲下来,埋头,双手撑住太阳穴,再次琢磨鲁西的话。
没错, 种子库只是大概率而非绝对安全!这说明,种子库正在遭受破坏。阿卡西没准儿会彻底毁灭。这一次,戈涅特真的帮不上忙了。从电梯出来,大厅人头攒动,根本找不到立足之地。返回电梯,我重新回到二楼,然后攀爬窗户,向楼外跳下去。连打几个滚,我稳住身子,环顾四周,只见天地间出现许多马赛克样的花斑——所有的数据都在损坏。我听到了世界末日的丧钟声。看着一拨拨阿民迅速作鸟兽散,我的心情从绝望变得麻木。不知什么时候,我瞧见了玛丽,她从楼宇里挤到了门口。我赶忙挥手,朝她奔过去。她没注意到我,也没有继续逃离,而是在楼底附近疏导老人和小孩儿往安全处躲避。有风掠过,把她的头发吹得跟水草一样飞扬。她那并不好看的短鼻子,此时带着天使般的气质。我心里泛起一阵阵悸动。
穿过泥石流一般的人潮,我离玛丽越来越近。此时,藏书楼俨然被爆破一般,开始由低到高地一层层坠毁,把尚在楼中的阿民炸飞到半空,凄厉的尖叫比建筑崩碎的响动还大。我闭上眼,不忍目睹惨景。转念间想到玛丽,我睁开眼,接着追撵过去。
突然,一团亮光闪烁,划着弧线从空中急速落下。是戈涅特!我脚步乱了一下,赶忙稳住神,坚定朝目标奔去。玛丽居然张开双臂,想去抱住即将撞地的水晶球。我一个箭步跨上去,猛地推开她。戈涅特重重地砸到我的脖颈,我“扑咚”一声软在地上。滚滚的尘烟裹着无数碎片,向我席卷而来。很快,除开小半张脸,我整个人被埋在废墟里。我艰难地撑开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瞧见玛丽正朝我的方向走来。可她还是没有看到我,而是拾起离我不太远的戈涅特。我使劲唤她,却发不出声音。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如同一个不为人知的 BUG,被埋在了这个世界。恍惚中,世界莫名其妙地安宁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有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在萦绕。我睁开眼,发现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他们正围着戈涅特议论着什么。玛丽蹲在水晶球面前,朗声念读:“……阿卡西最核心的数据出现损坏。系统立即启动应急预案,让整个阿卡西的硬件环境脱离地球依附,朝太空飞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系统将靠着自身能源,自供自生。请不必惊慌:阿卡西是由生物量子机构建成的,每个区域相对独立又彼此联动,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也能保持运转。只要阿卡西没有整体毁灭,系统可以凭借无数生物微芯片上的 DNA 关联记忆,逐步复原阿卡西的原初数据。”
全场没有欢呼,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静。少顷,我听到玛丽的哭泣声,“鲁西,鲁西,你在哪儿?”我无力应答。我倏忽想起一件事,在心里说,玛丽,所有的图书我已打包上传到高维空间,密码是“高维梦空间”。说完,我无端端地怀疑自己只是置身于梦境罢了。或许,阿卡西的人是会做梦的,只是一生只有一次。在生命消亡前,梦见玛丽为我哭泣,我心已足矣!
【小乙,本名钟志勇,成都人,计算机技术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梅州文学院签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