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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0日,或4月31日
来源:《延安文学》2023年第6期 | 程多宝  2023年11月10日11:00

上半场

纠结了好久,直到确认了眼前抹之不去挥之不散的影子,真真切切是那只紫色口罩之后,绕着绿茵场踱了大半圈的徐厚正,感觉自己仿佛被那张铺天盖地的雨丝编织的一张若有若无的大网,罩了个严严实实。

徐厚正供职于某省会城市的一所大学。当年入职的时候,这所大学只招二本,如今升级成了一本。一别故乡20多年,作为异乡人的徐厚正,除了沉醉于新闻学的研究,内心里坚守的多是那种“唯我独醒”式的宁静。这份坚守说来容易,难以维系倒也时而有之,毕竟那种宁静往往自带曲高和寡。比如说,每天早晨围着绿茵场绕圈遛弯,原计划风雨无阻的八圈“一个也不能少”,因为那只紫色口罩的影子,搅得这些天来心情颇不宁静,一时倒也记不清这天的计划实施完成了没有?到底绕了几圈?何况又是个双休日,晨练时间段已经顺延到了早饭后的这段时光。

要是放在往日,真的难以自圆其说。

好像有雨,细细霏霏的那种。扑面而来的雨星,还是洋洋洒洒的雨粒?似乎都不重要。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劳什子们一旦沾上脸庞,倒是真的有了那么一丝儿清凉;还没容你品咂出个什么滋味,又是慌不择路似的一颗一粒坠入草丛再也寻之不见。与其说漫步雨中,增添了几许沾衣未湿的情调,倒不如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情感里的一片汪洋。徐厚正望了望天,天也看了看他,对方依然一副看不真切的嘴脸,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说来就来。

绿茵场四周的这所大学校园,放眼一圈空空荡荡。现如今的大学生,有几个不是夜猫子?几乎一水的手机控,这个时间段窝在寝室属于标配。作为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一名系主任,徐厚正每周给自己安排的几节课时属于蜻蜓点水,顶多只是象征性出镜一二造点影响而已,硕士研究生倒是每年带上那么几个。平日里弟子们各忙各的,自己落得闲云野鹤。一个个双休日似曾相识接踵而至,特别是单身这么些年,原以为孤独难耐,没想到反而倒是解脱。女儿远在广州刚筑新巢,寒暑假之余的徐厚正多是校园坐班中规中矩,很少外出游学开坛之类。距离退休还有七八年,当下如同秒针周而复始地一圈圈打发着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静若止水的日子,一如眼前不时闪过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要是往常,这些静放一边的花儿难入法眼。也不知这所大学的园艺设计者们,当初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怎么引入了这种似乎是舶来品的变种杜鹃?常年绿着的叶子,仰着一张张渴求宠幸的脸蛋。“四不像”植物,伪娘似的,谈不上神清气爽不说,反倒心里有时添堵。即使难得有了雅兴,比如说此时的徐厚正凝视的这丛怒放得有些神头鬼脸的杜鹃花,只是他哪里想到还没看几眼,似乎花儿现了原型,恍惚间立起身来,朝自己吐出了一抹腥红。

怎么了这是?那段往事20年来萦绕不散?徐厚正不由地一个折身,目光放飞遥远的西南。那是故乡稻堆山的大致方位。尽管眼前的一幢幢高楼裁剪了有限的视野,故乡只能静默在云层的前方。背井离乡这么些年,哪个游子没有故乡?故乡是一根没有剪断的脐带,时不时地一扯即痛不能触碰。地处皖南丘陵一带的稻堆山,好在如今那里没了什么亲人。一旦了无牵挂,故乡只能算是一个地名而已。然而,毕竟有了那么一次的牵扯,自己当年“干上一票,好歹为家乡做点什么”的想法,没承想倒是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一票”怎么会有了如此结局?到头来却与故乡结了梁子?以至于20年来,印象里自己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折腾,让他只能通过网络了解一些故乡的情况。好在自打那次出差时顺便路过,与故乡所在的地市级主要媒体《江城晚报》新识之后,贾总编当场吩咐报社通联处将他的名字列入了VIP名单,随后连续N年细水长流,每月准时寄来的《江城晚报》合订本,的确聊补过徐厚正的思乡之痛。即使贾总编退休之后,继任者一如既往从未间断,直到后来有了电子版的普及,《江城晚报》赠寄样刊合订本的服务,这才告一段落。

《江城晚报》起家之初,只是故乡所在的市委机关报“双休刊”。早些年在那样的一个四五六线城市,网络还是个新鲜玩意儿,《江城晚报》敢为人先自办发行,的确风风火火了那么些年。毕竟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长前后眼,手机进入“5G”时代,纸媒哪里扛得住江河日下?好像前几年吧,自认“夕阳产业”的《江城晚报》审时度势悄然下架,远在省城客居的徐厚正闻讯之余,一度心痛难平。自媒体风暴席卷,纸媒风光不再,以往的那些采访、写稿、编辑、校对挑灯夜战,到头来谁又能摆脱新闻稿件那种千稿一面的“易碎品”命运?有的单位订阅他们这份晚报之时,看似给面子签单几份,结果呢,这份报纸每天怎么进来之后,过几天又是怎么出门,“谁写谁看、写谁谁看”在一些单位则是常态;到头来多是便宜了单位门卫师傅,每到一个时间节点,多少也能卖些破烂赚点零头。

哪里会想到呢,这些年追随的新闻事业,难逃“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的悲催命运?如此说来,那只似乎“瞄准”自己的紫色口罩,图的又是哪一门子?虽说这些年来,注重养生的徐厚正谨小慎微,虽说单身有些年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零绯闻”,让他足以自诩柳下惠终成正果,相貌要比档案实际年龄青春一大截。前些年婚姻止损姑且不论,青葱时代那个年岁,辗转反侧的梦中女神远在故乡——那个高中文科班同桌吴映红,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钻进了情敌孙如海的被窝?木已成舟,认赌服输!当年背井离乡出行省城之初,痛定思痛的徐厚正就是这么一番决断,何止是一场经不起考验的所谓爱情?现如今,按理说一把年纪的人,发际线撤退的头顶渐成“地中海”模样……可为什么连日来,那位看似蹭课的“紫色口罩”遮挡不住的眼波,似乎频频就在不远的前方放电,仿佛一朵静静绽放的杜鹃,还是一副无风颤栗似的血色欲滴。

连绵的细雨,似乎有了吟唱?还是窃窃私语的那种?是不是自己与那丛蓬勃的杜鹃花对眸久了?是谁演奏着扬琴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的?徐厚正半是疑惑地转身,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怎么盛开了一朵硕大的杜鹃,绽放得极有分寸:多一点点,真的有些过了;缺一丢丢,的确有些不够。

“徐教授,不算冒昧吧?我是紫鹃,新闻系的,我们见过面……不止一次呢。”徐厚正感觉还有些蒙圈的当儿,眼前这位女生的身子微微有了些颤动,语调是一种嫩生生的嘎嘣脆,像是咬开了稻堆山下那口池塘里的菱角,新鲜着呢:“可惜,徐教授您——不带我们班。可能您不怎么记得我吧?我蹭过您的课,前前后后的这一阵子有十几节,不介意吧?”

是不是,想报考我的研究生?快到嘴边的问话,幸好没有出口。停顿的当儿,徐厚正一时还有点拿捏不准,不得不有些提防也是常态。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Z世代女生,她们很少讲究什么遮遮掩掩情感铺垫?哪个不是张口就来直奔主题?搞新闻的讲究一个“短平快”,人家又不是文学院的缠绵女生,谋篇布局讲究什么含蓄隐喻?徐厚正不由地搜索起了库存记忆。今年以来,自己似乎找到了久违的那种状态,侃得极嗨的几场公开课,感觉到是有这么一双眼睛坐在教室一角,从那只紫色口罩上方游过来一尾尾的细浪,如同抛过来一线线钓饵直愣愣地拽着自己。有过那么几次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如今稍一复盘,自己居然闻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一时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是的,那种远离多年却又时时泛起的味道,而且独属梦境里的稻堆山。只可惜每次醒来,如同随手划碎的云烟稍纵即逝。后来的几次开坛,徐厚正想到了低调处置,即使没有张贴海报,自然少不了听者门庭若市,只可惜期待的那张座位,倒也不时出现过的那几场陌生面孔,让他一时难以即兴发挥。

原先的那只紫色口罩呢?有那么几节课,即使自己随意地望上几眼,也是一种妥妥的心波荡漾。记得有次,眼前居然闪现出杜鹃花在风中摇摆的画面。

怎不记得?自己定睛了几次,感觉那丛杜鹃花,依然怒放在那座废弃的矿井旁边。一愣神工夫,仿佛有位叫赵腊梅的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言犹在耳。没办法啊,那次出差路经稻堆山,怎么就赶上了这一摊子事?乡里乡亲的放眼一大片,盘根错节,七大姑八大姨。那个在辈份上可以扯到娘家姐姐的赵腊梅,当年瘫倒在矿井一旁的哭喊,虽然徐厚正一时不在现场,但是村人与家人却在耳畔讲过N遍,字字血、声声泪的那种,让他一时愤而提笔行使新闻的第四种权力,履行着自己入道之初的誓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华章!

只是,自己明年的研究生名额早已满员,一个也塞不进来。徐厚正有了犹豫:要是对方具备基础条件,能打个擦边球啥的争取一个,届时如何找出过硬的理由?

亲戚。只能这么一说方能圆场。可是,亲戚?什么样一个亲戚?新闻学院谁人不知他徐厚正,一别故乡二十多年了,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亲戚?人家口音都不一样嘛?难道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再说了,犯得着如此么?

“你的口音,怎么不像是苏北?”事后,徐厚正也没想到,当时对方自我介绍一番之后,自己怎么就问了这么一嘴。

其实呢,徐厚正还有些疑惑,紫鹃口音若是品咂一二,倒是残存着皖南老家那一带的尾子。得知紫鹃来自江苏徐州,两人顺嘴聊了聊苏北那里的风土人情,什么“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春秋”,还有“九里山下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之类的古诗民谣之类。搞新闻的,有时候就得是“万金油”,虽说什么也不精,但很多都知晓一二,关键时候就算是半瓶子那也要晃荡几下。没想到紫鹃倒也健谈,对于徐教授老家的皖南宣城,如同做足了导游攻略,什么皖风徽韵古徽州鱼米之乡,还有中国文房四宝之乡,以及当年的李白七游等趣闻典故,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更不要说背诵出了诗仙李白好几首名作。

“一方水土一方人嘛,离家这么久了,一直念着老家这么一口。”说是自嘲,徐厚正有了恍惚,觉得在这样一个自来熟的女生面前,而且还是萍水相逢式,述说自己将来告老还乡,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毕竟,如今的稻堆山再也回不去了。

“那——徐教授,可不可以给个机会,吃个便饭?”顺着紫鹃的纤纤玉指,虽然挡住徐厚正视线的,除了一幢幢校舍,还有远处影影绰绰的绿荫,但是校园周边各类花团锦簇的特色小吃,还有那些随风飘来的人间烟火,又有几个饮食男女能挡得住?每次自己一出校门,眼帘里塞满的烟火俗常,还有人头攒动的外卖小哥,的确让这所大学的食堂,一过饭点门可罗雀。

让徐厚正没想到的是,紫鹃点菜的内容似乎有备而来。菜品虽然没有几样,可是每道菜似乎都与自己的故乡稻堆山有关。莫非,紫鹃事先踩过点了?现如今Z世代神通广大无师自通,像徐厚正这类高知达人,只需网络搜索一番,几乎能被对方扒得只剩一条短裤?只是这回实在有点没有想到,那种清爽可口的野生菱角菜,大堂经理跟进介绍时说,前几天这位女士订餐时,特意叮嘱本店网购不得延误。

对面的紫鹃笑而不答,一时间眼前怎么浮现出了风过荷塘的影子?还有的是老家特有的那种腰子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眼前的莲子成了满盘的水乡菜肴,自带一股稻堆山的孩提记忆。舌尖上的往事,如同镶嵌心底的初恋——那个叫吴映红的清纯女子,怎么到后来让孙如海得了手?还有的,当初自己仗剑天涯,于公于私也不算输。

“徐教授,可不可以……加您微信?以后多指教,有事请吩咐。”徐厚正还在愣神的当儿,没想到现在的这些青年女生,有了想法之后那真是胆够大的。

紫鹃只是网名,也可以认定是微信昵称。微信聊天起来,紫鹃言简意赅,像是精心设计过一般。紫鹃说她姓柳,业余时间喜欢写点小文章赚点稿费聊补家炊,口味倒是吻合《青年文摘》《读者》那类杂志,校园里一度挺有读者群,好在谈不上是什么鸡汤文。这么一说,手机百度一下,有关“柳眉”的网页倒有好几页。直到后来,紫鹃说出了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徐厚正倒是留了个心眼,微信好友里的这位新闻系女生,校内平台却一度搜索不到。

如此说来,紫鹃的行政关系应该不在本校,那么好几节课堂上出现的这只紫色口罩,难道是来蹭课,或者说是有备而来?

来者不善!徐厚正不能不防。在这方面,朋友圈子里倒是有过前车之鉴。比如说自己熟知的一家文学院,好几位中学时代的同学后来发达了,没承想过一段时间见面,总有这个那个换了新妻不说,居然还有“怀里搂着下一代”,有的甚至说是爷孙恋倒也不为过。比如说有个偏远地区女生,为了省城站住脚,得知导师有嗜好拿铁的习惯,居然温好咖啡守候在教授办公室门前,直到鸠占鹊巢成功上位这才罢手。当下的自媒体防不胜防,一旦爆料全线崩盘,当事人除了噤若寒蝉,还真的没有什么招数;即使像以前那样的疏通关节删了一次,野火烧不尽那就是标配。比如前一阵子上了热搜的某国企领导与女下属的情侣衫事件,还有某位女球星与领队前妻网上互飙之事……徐厚正当然不想步其后尘。这事要是摊上了,连皮带肉地扯下一片那就是血肉模糊,说不定伤及筋骨,到头来鸡飞蛋打两败俱伤;可不能再像20年前那样,老家江城市的那位副市长一个电话,兜头一盆冷水,自己好不容易升腾点燃的一堆火苗,一声不响地灭了。

面对天上掉下馅饼似的这位不速之客,对方热情主动青春袭人,那种暗示是不是张开着利益寻租的血盆大口?到头来自己是不是成了“围猎”的靶子?当然了,莫非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无非就是她们拿青春练手,搞什么个性崇拜,甚至不要任何期许的那种“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前一阵子,新闻系里也有同事私底下拿他这个主任开涮,有的甚至怂恿着何不潇洒走一回?一度倒也让徐厚正平添煎熬,夜深人静之时,明明一个人硬在床上,脑子里时不时地与紫鹃师徒同行出入成双,一次次带着她做社会调查。“新闻无学,新闻博学,新闻要求的就是一个‘我在现场’感,好的新闻稿子哪一篇不是写在腿上?最好的新闻记者必须穿着草鞋,这样才能接地气。”梦境里的徐厚正口若悬河,紫鹃看似听得认真,有时一转眼再也寻她不见。梦醒时分,徐厚正自然有些低落,那种担忧直到下次见面,人家紫鹃倒也一眼看穿:如今千报一面,要想另辟蹊径,有点儿难于上青天。

有关社会实践对于新闻记者的重要性,紫鹃极为认可,甚至还说如果有可能,她倒是很愿意打个暑假工,没有报酬也无可厚非。徐厚正刚一征询,紫鹃微信秒回,说是可以考虑,不过眼下还是等等再说。

若是报考我的研究生,公共课要是过了,面试这里……可以争取的。手指划拉了一阵,这几行字准备发送的当儿,徐厚正还是抹了。这个紫鹃,日后是不是还想考个博士生,好把天下的书读个够?没必要这样嘛,这不是认死理似地钻胡同。总有那么几个贬损新闻行业的家伙,酒桌一旦喝得酣畅,难免要戏谑几句什么“新闻新闻,见腥就闻;记者记者,见鸡就宰”啥的。紫鹃这样的新闻专业,将来要是不读个研究生,二三线城市怕也是难以立足。要是想拼一线城市,那可是极为残酷的生存第一。要不然,一天四五个小时的地铁,一天之内最有效的时间耗了一半,拿什么拼人家?毕竟不像自己当年那么,有那么一个爱才惜才的贾总编候在半道上。还有呢,当年的贾总编,最后不还是让报社校对在那个固定位置,故意出了个纰漏?

暑假刚一开张,紫鹃不请自来,一连几日如此准时,甚至没提什么要求。本来么,大四的社会实践可长可短,届时有关表格上盖几个公章走个过场,这事对于徐厚正来说,也只是打几个电话的事。还有一个让徐厚正没想到的是,紫鹃似乎兼职了好几个事,这也并不奇怪。既然这个漫长的暑假,她这样的一个青春女大学生不回故乡,何不多挣几个捞个实惠?有关考研的笔试题型,徐厚正倒也找来一些内部资料,看上去紫鹃似乎不大上心,倒是聊天话题老是牵扯上了稻堆山,甚至还对那一带风土人情颇有兴趣。

新闻人的话题,自然扯到了《江城晚报》。

徐厚正不得不感谢那些年月寄来的一摞摞合订本的贾总编。老家稻堆山所在的那个地级市,自从《江城晚报》创办以来,那种一月一册(早年每周三报,一季度一册)的合订本,一期不拉地寄了过来。厚厚的《江城晚报》合订本一摞摞码着,高高的挺占地方,一时让徐厚正不好处理。装潢书房的当儿,前妻一度情绪挺大,连地下室都不想让出一个角落。徐厚正只好一趟趟地蚂蚁搬家,看到办公室堆得像座纸山,别说前妻当时一头雾水,就连他自己这些年也自添担忧:要是以后退休了,这一摞摞的“合订本”何去何从?一车子卖了破烂,也值不了几个钱,还是一把大火焚个三天三夜?

好在后来电子版的横空出世,电脑与手机上随时可以查到“江城新闻”,徐厚正的担忧这才解除。让他一度费解的是,这个新来的紫鹃,居然想浏览20多年前的《江城晚报》?非亲非故嘛,这事想来不是一般的烧脑:那只是我徐厚正的家乡,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地级市新闻,能研究出啥?

徐厚正总算搞清楚了,紫鹃想找的只是一些有影响力的“曝光报道”,还说出了其中的一篇整版批评稿件,好像是20年前的“五一”之前见报的那篇,“怎么,翻来翻去,偏偏没了这张报纸?”

哦——你怎么对这张《江城晚报》有了浓厚兴趣?有些突然的,徐厚正刚想开口,一眼看到的是埋没在《江城晚报》合订本里的紫鹃神情过于投入,担心对方发觉出自己的疑惑,他的眼光装着若无其事地飘向窗外。正是细雨缠绵的当儿,这年的雨季来得有些积极,没完没了的雨幕如烟撒野,看似远远地追风而去,却忽地一个回旋,让对面沉浸已久的紫鹃抬起头来,眼眸里的问号一时拉得长长的:早就听说过江城新闻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不,看似一张不起眼的地市级晚报,却造就出了这么一位叫夏姜的著名记者。看来,真有点名人效应,好像有几个重要的国家级新闻奖,人家一个地级晚报记者每每蟾宫折桂,究竟怎么易如反掌?

徐厚正忽地一惊,紫鹃怎么知道?当年的自己,倒也有过一篇深度报道,一度还产生过不小的影响,最后也是以“夏姜”作为笔名。若是细细探源,毕竟这个稿子的产生,以及“夏姜”知名度的家喻户晓,到底归功于人家贾总编的创意。据了解,贾总编当时力排众议:从今往后,进入本报跑市场新闻、广告营销的记者,碰上批评曝光性稿件,一律署名“夏姜”;我们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形成重磅效应,打造媒体品牌记者的知名度。

听听人家贾总编在会上的解释,多么的形象生动:夏天的生姜,你说嫩的还是老的?所以说,当徐厚正听说了这个名字,一时真的说不上来,只记得后来自己曝光那起矿难事故后遗症的长篇通讯,也是应允了贾总编之邀,到头来还是用了“夏姜”这个名字。

中场休息

一开始的计划,只是为社会实践活动打个前站。其实学校真正组织的这类活动,暑假开场了好多天,依旧不见迹象。徐厚正的意思也挺委婉,要不要等等再说?

当然,徐厚正有些谨慎。虽说师生之间年龄悬殊过大,但孤男寡女的同在一间办公室,而且人家还不是本校学生,如影随形之余未免影响方方面面。起初几天时间,泡在徐厚正办公室的紫鹃,大多时间浏览《江城晚报》默默无语,偶尔片刻休息时,倒也问及一些与稻堆山有关的事。

往事岂能重提?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徐厚正觉得似乎有些必要,与紫鹃这样的一个大学生,聊聊对于自己老家的记忆。

少小离家老大回。不说叶落归根,故乡有家难回。毕竟那里埋葬着自己的先人,特别是那些伴随自己一路走来的先人,渐渐地驾鹤飞天一个也没剩下。前些年,一度听说族人想建册造谱,像徐厚正这个级别的大学教授,好歹也是族谱里不可忽视的“大人物”,那可是挂在亲戚嘴边的荣耀。还有的倒也听说过,老家族人筹资兴建徐氏祠堂。这个几经转来的消息,一度让他不寒而栗。难得一回的稻堆山一言难尽,特别是与贾总编有过几次“相见恨晚”之后,对于江城那个称之故乡的村子,徐厚正一度敬而远之。有时,手机里看到江城地区拨入的号码,一度不敢接听只有静默。曾经有次看到了江城区号的“来电显示”,自己只得屏气静声,直到来电铃声自生自灭之后,脑海里盘算着是谁的电话?不一会儿,有了短信自我介绍一番,又是要求加微信好友啥的。没隔一会,这个号码再次打来,而且还是不屈不挠的那种,徐厚正只好请一位同事接了手机,直到让对手确信这个手机号的前主早已物是人非。虽说学校网站上,有关自己的简历照片赫然屹立,徐厚正只得特意交待过学校前后两门的门卫师傅,若是有老家一带的找上门来,就说外出研学去了;对方若是索取手机号码,就说学校职工手机,只有四位数字的小号码;还有一个,学校门卫只是临时工,一时进不了校职工的微信群等等。

看似天衣无缝,难免百密一疏。老家那个地区的号码时而有之,特别是自家有些嫡亲抵不过面子,以至于徐厚正一时也不便更换手机号。想想身处乡下的亲戚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哪家没个难处?总不能到屋顶上开门嘛,特别是有求上门的难过话说了一箩筐,最终的这只皮球多是踢到了徐厚正这里。最可气的是,有时候徐厚正必须要用手机之时,这种不速之客的电话依旧顽固不化地打了进来。这类电话几乎清一色是来找事的,平常八竿子打不到的一个什么亲戚,不知拐过多少弯子不说,甚至都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手机一旦接通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一顿没完没了的述说家常那就是标配,以至于徐厚正一时找人接听解释,对方仍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想想自己逃离故乡这么远的地方,一个大学教授哪能包打天下?更何况这些年来教训沉痛,最讨巧的就是“为穷人说话、为富人办事”。要是两头倒了个,教训还真不是一般的惨痛。阔别稻堆山这么些年,偶尔的几次不得不回,徐厚正选择快回快闪;直到有次自己忍痛换了手机号,好一阵子不大方便不说,自己刚刚勉强适应,前妻那时还没个“前”字,一度解释不清眼瞅着剑拔弩张,多亏了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女儿想到了“赵秋菊”这么一出,这才避免了一场硝烟战火。

“赵秋菊”,就是稻堆山的那个赵腊梅。

没办法,也不能怪人家一条道走到黑认个死理,遭遇了几乎灭顶之灾的那场劫难,换成谁也会不屈不挠地“秋菊打官司”。当然,那件事当初也是因自己而起,幸好后来的自己远离漩涡——要不然接下来,说不准的就是一个皮塌骨头断?

之前兴冲冲地的那么几天,翻阅《江城晚报》合订本的紫鹃,像是泡图书室查阅资料的一位大学生似的。忽然间怎么没声音没图像了?哪怕就是有事请假,是不是也得说一声?

这种事情一时不好询问,随缘就好,相安无事。

有关暑假社会实践,校领导有了吹风意向。据说这次新闻系师生组队阵容豪华,几位知名教授牵头不说,计划进行的一项重要选题,居然途经江城。刚从院办获得如此信息,徐厚正先是给紫鹃剧透了一条微信,静等对方兴奋之余的那份感激。徐厚正还设想着要不要让紫鹃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下,当年自己以“夏姜”之名曝光的那起矿难,当事人赵腊梅后来过得如何了?

手机微信怎么一直没有消息?等到晚饭时分,徐厚正微信视频过去,对方掐了,半小时后有了断断续续的几段语音回复,说自己报名参加了外省的一个社会实践调查社团;而且以前报考新闻系研究生的想法暂时搁浅,“想来想去,先闯一闯。徐教授,边就业边考研,我觉得是不是实在些?”

下半场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风秋草秋叶黄。新学年还没开张,秋意突然提前降临,绿茵场若有若无的衰败说来就来,若是仔细寻找却也发现不了什么,感觉那风那雨连同那叶,倏尔一个愣神,好端端地闪了一个激灵。连日里的好几次绕场遛达,徐厚正隐约感觉到不远的前方,似乎有人候着——只是,哪来的那么一个人呢?

直到眼帘里有了一位乡下模样的中老年妇女,怯生生地傍靠门前试图迈步进来之时,隐约间的那个预感,让徐厚正恍然大悟。也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刚一丢下那个妇人,门卫的人影立刻没了,徐厚正不由地暗自叫苦:新来的门卫保安,几乎没有一个靠谱,哪有把什么人都往办公室里带的?刚才不是说了什么的这个妇人,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女大学生陪同?那位女大学生,人呢?

是徐老师吧?我也是稻堆山的。老家人,我该喊你一声什么呢?来人似乎没有看出徐厚正的疑问,只顾图自己说个痛快:你……还认识我吧?

徐厚正一时不好接茬。忽地,妇人嗓门哑了: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起初,徐厚正以为是那种“苦人、难人”或是哪些“不幸的好人”之类有了难处,想通过他联系相关媒体支持呼吁。这类善事以前倒是做过多次,那时还是纸媒风光的年代,既没有微信,更没有水滴筹这么一说。徐厚正一时有点儿恍惚的当儿,对面的妇女一连介绍着自己:眼前这位,正是传说中的那个赵腊梅。

一别故乡经年,徐厚正难得回一趟故乡,倒也曾听说过:当年,自从赵腊梅带着孩子搬到外地之后,将近有二十年没见到了。

世事难料。腊梅不是梅,一花香千里。虽说“腊”与“蜡”有着一字之别。当初给她起名的时候,父母双亲怎么不喊她一声雪梅、清梅、寒梅、傲梅?哪怕就是一个月梅,也比这个“腊梅”高大上嘛。没办法,故乡是一辈子的牵挂,谁又能丢得下呢?出门只要一张嘴,单是难改的乡音,就让人家听出了祖宗八代。如同徐厚正自己,虽说根系挤入城市,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与诸多有来头的同事相比,一次次自惭形秽,则是多少年来不可避免的。

事情既然来了,人家面对面地抵在眼前,躲是躲不过去的。虽说这些年来,老家稻堆山那里几乎没怎么回去,不是徐厚正不思念故乡,而是根本不便回去。有几个春节,自己倒是回了趟老家,年前年后那些天耳朵可是竖着,说不定哪里会钻出一个满脸堆笑的陌生面孔,动辄与你套着家常,聊着那些连健在的长辈们都回忆不起来的往事。这些往事一旦提及,接下来要个手机号、当场加微信好友自然标配。好在如今的稻堆山也没啥亲人,除非有的家族成员清明节冬至节啥的有了什么动静,大不了顶着头皮回去一次,不仅央求亲戚不要张扬不说,自己也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管说当年媒体走红年代,身为一个资深媒体人,多少也为家乡做过一些事情;尽管他每次叮嘱家人不要张扬,有时临时顺道出差,家人一大早催促他事办完了尽早回城,别在村上转悠。反正人住城里不挡眼前,他们有事一时找不到你,事情一长不就自个儿想想忍了算啦。

徐厚正没有想到,这都什么年代了,赵腊梅居然捏着一只信封。是那种让人眼熟的信封,上面的家庭地址与姓名,真不知道是自己哪年的笔迹。

可是,赵腊梅却清晰地记得。她只是说了一句央求,有点儿不重不轻,“我这次上门,想求徐老师帮个忙,有过这么一张报纸,看看你这里,还能不能找到?”

赵腊梅说出了大致日期。那个日子哪怕来人没有开口,徐厚正恨不得脱口而出。是啊,20年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当年的乡下少妇赵腊梅,满周的小女儿应该还是抱在手上,勤劳能干的丈夫小耿是农家子弟,也是方圆一带出名的古道热肠。如果没有那场猝不及防的事故,这样的一个农村家庭遵纪守法苦做苦累勤劳致富,没有理由过不好日子……

“原来,记得有过这么一张报纸。我一个妇道人家,想了想,只有上你这儿。”徐厚正听出了赵腊梅的意思:应该是她说起的那个年头,4月底五月初的那个前后一天,有过那么一张报纸。反正记忆里的那张报纸,挺给他们一家人打气撑腰。

“要不,你留个地址,我找找看?或者你先回去?要是找到了,我让通联处寄回村里?”徐厚正只想着早点让人家离开,赵腊梅却没有告别的意思:“不用寄,真的不用寄,我就在城里打工。”

“我那个女儿,这些年来不大听话,前几年考上大学,快要毕业了,说要考研,还吵着要换专业。”赵腊梅断断续续的,话语有点颠三倒四,“这是我的手机号,只是一部老年机,徐老师您要是找到了,麻烦告诉一声。”

赵腊梅说的那张报纸,徐厚正岂能记不真切?要说当下难以找到,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可是20年前的事了。因为临时回老家一趟有事,那时的自己刚刚在这所大学留校落脚,一心想着“干几票大的”轰动一下,最好能拿个国家级新闻奖项,有利于晋升职称,所以说那次顺道回乡,应约与神交已久的QQ好友——《江城晚报》贾总编商谈之时,脑子里还念叨着当年考入大学新闻系的豪情壮志:新闻人握有“第四种权力”,不招事、不惹事、不挑事、不揽事,但绝对不怕事。

那次的《江城晚报》之行,与贾总编见面只是好友聊天性质。徐厚正认同贾总编的“职场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纸媒眼下的红火,并不能掩盖日后的平静,晚报行业面临合并转岗甚至关门停报,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作为新闻人,力戒办报风格远离“脸谱化”的同时,必须加大舆论监督力度。只是这样的度如何把握,贾总编意思是的探究“学院派”的研究方向,徐厚正举例时点到了赵腊梅丈夫,那个不幸遇难的小耿。

当然,还有一个并不想说的,就是那次回村,本想与吴映红见上一面,必须当面问个清楚:自己的初恋女神,怎么就甘愿下嫁,便宜了那个趾高气扬的孙如海?他凭什么?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长么?

“贵报有个叫夏姜的记者,他的一些批评报道,有见地有份量,可否引见?”徐厚正刚一说出,没想到贾总编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你的笔名?

准确地说,是我们这张晚报监督栏目的一张名片,也是大家共用的一个笔名,本报记者,可以说人人都是夏姜。徐厚正这才知道,《江城晚报》这个“深度”版批评报道栏目近年很是吸睛,几乎有份量的稿子署名都是“夏姜”,没承想却成了报社团队集体智慧的结晶。

对于小耿的不幸遭遇,不仅徐厚正心愤难平,贾总编也是拔剑茫然。这虽然是一个不该发生的事故,事实的真相明白着,那个小煤窑矿主之所以对上级三令五申的“关、停、并、转”置若罔闻,背后那双看不见的黑手,缠绕着巨大的经济利益。考虑到本地晚报记者暗访难免阻力重重,以及报道之后可能带来的报复隐患,徐厚正主动请缨的那篇批评报道,贾总编慷慨承诺了一个整版,署名自然还是夏姜,这也有利于规避相关风险。之后的事端发展,远离故乡的徐厚正了解得断断续续,说是那家矿主赔偿了一笔钱,他们多方找到小耿的遗孀赵腊梅,说只要不再接受记者采访曝光,一旦进入私了程序,肯定可以获赔更多;就算是记者们报道之后,无非也只是造点舆论影响,最后还不是落到矿上赔款?羊毛出在羊身上,至于出血多少,那也要看矿主愿不愿意。

言下之意还有,如果赵腊梅一意孤行,矿主那边要是说出来剩下的硬话,那就有些难听了。

正值壮年的小耿撒手遇难,岂不等于天塌地陷?孤女寡母的赵腊梅只顾悲痛欲绝,哪里还能想到什么主意?偏偏这时,大队会计的儿子漏了话风,说是亲眼看到了一张《江城晚报》,有个叫“夏姜”的记者凭着良心鸣冤不平,实实地地地报道了这起本不该发生的事故。

那张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城晚报》,赵腊梅哪里舍得示人?她等着将来早晚会有一天,凭着这张报纸给丈夫还一个公道。这报晚报一直压在床板之下,等到自己快要熬不下去,这才掀开床铺看上那么几眼。“哪知道呢,后来怎么说没就没了?莫非那是一场梦?还有的是不是那个该死的化作冤魂,夜半三更的从床底下抽走了不成?”凭着一张信封找上门来的赵腊梅,三言两句之后,身子骨有了眩晕。其实,徐厚正也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结局。当年的那篇报道,贾总编亲自下水几易其稿,要不然过不了上头审查的那道关口,一切都是白忙乎。只是最后谁也没有想到,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市长秘书找到了有关部门,电话责令当天的那张报纸全部回收,“即使有的已经发行出去,也要组织力量立即买断,市面上一张也不能出现!”

莫非,大队会计儿子那里,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赵腊梅哪里知道?她说当年拿着这张报纸找过报社,负责信访的一个部门主任接待了她,事后还招待过自己与女儿吃了顿饭。那顿饭吃得漫长无味,母女以泪洗面,一串串眼泪落进碗里,最后和着冷饭冷菜慢慢吞咽。听了那位主任的建议,赵腊梅打了市民热线表示感谢,还给晚报总编室写来了感谢信。后来有人告诉她,写信估计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如送一面锦旗。报社领导总不能开会读信自我表扬吧?要是有了锦旗挂在接待室,好歹还有个面子。

过了些天,徐厚正想着要不要给赵腊梅打个电话安抚一下?当年的那篇报道,自己提笔之余义愤填膺,一度准备冲击一个新闻大奖。按照贾总编预估,省级奖那是摆在碗里,说不定还能冲击一个国家级奖项。那时的自己还没评高级技术职称,只是到头来这事没了后续,连自己也没想到。贾总编那里一度不好追问,到后来人家到龄退休,再加上当时还没有电子版,看来赵腊梅记着有过的这么一张报纸,是不是她的一个臆想?要是赵腊梅不相信的话,自己还可以翻箱倒柜,让她把那些年来的《江城晚报》一期不拉地梳理一遍。毕竟20年前的事,如此大海捞针似地寻找一张过期的报纸,谈何容易?

让徐厚正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少日子,赵腊梅居然又一次地堵上门来,当面递上的,正是那张《江城晚报》。那张报纸的“深度”栏目,有一整版报道,正是自己当年的手笔不说,而且作为主打图片的那张摄影,虽说《江城晚报》当年还没有彩版,好歹自己的傻瓜相机倒也拍摄出了一幅撕裂人心的图片:已经废弃多日的矿井洞口,几束杜鹃花虽然有些零星,却盛开得肆无忌惮。

事实真相一经复盘,怕是连小耿当年何曾想到,那个对外号称已经关闭多日的一个废弃矿井,怎么洞口深处有了孩子哭喊呼救的声音?一开始小耿吓得有些魂不守舍,直到听清是地心深处发出的人声,而且小耿还问出了孩子居然来自于本村两户人家。来不及多想的小耿只身一人跳进洞口,哪里想到通往地心的深洞黑咕隆咚,一度陡得厉害。寻着哭喊滑落,直到站立起来的一阵巨痛,小耿这才感觉到洞口深处,是一段如同悬崖般的陡峭地段……村人们后来了解的几乎就是,两个放牛娃死里逃生之后,几天几夜噩梦不断。小耿费尽全力托举两人爬出洞口,直到被抢险队拖出身子重见天日之时,一条腿居然已经摔断。

断腿的他,怎么能托举小孩,而且还不止一个?

废弃多日的矿井,为什么不彻底封闭?

据说前一阵子,还有人偷偷开挖?

究竟是有瓦斯的残留气体?或者说井底之下藏有冤魂?

……赶到事发地点,人去楼空,徐厚正哪里还能找到一个目击者?青天高悬,杜鹃喋血。即使好不容易打听到了那两个被救生命的孩子家里,什么都是枉然。有好心人剧透,孩子已被家长藏到外地亲戚家里不再露面。面对媒体采访,两位家长极力不愿作证不说,连拍张照片都不配合,说是怕给孩子以后的生活带来心理阴影。

那么,见义勇为的小耿家人呢?徐厚正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愤:一对失去亲人的妻女,如何对待余生几十年的阴影人生?面对死者家属的赔偿诉求,那个矿主躲而不见不说,还放出话来“媒体要是曝光,大不了一了百了”之类。情急之下,贾总编来了电话,徐厚正自然理解,报社记者多是本地人,好歹也要留点后路,“您尽管如实采访,老家人嘛,行动方便,有什么事回头我们再说!”

这家“屡关屡开”的小煤窑矿主抛出如此恶劣态度,贾总编闻讯之后心愤难平。那次聊天,徐厚正也听贾总编提及,那家矿主牛得不行,一份《江城晚报》都不订阅不说,这些年从来没见他们投过一分钱广告。“滚刀肉一块,不干他,那还干谁?”贾总编态度极为强烈:“深度”栏目关注社会热点,同时也是培植广告市场!

也就是那次,聊天的两人一度相见恨晚。比如说有个话题,涉及到本市一处烈士陵园。一家外地开发商相中了烈士陵园所处的黄金地段,相关部门最后不得不迁址荒郊野外。从此之后,清明时节的中小学生祭奠,一次次舟车劳顿不说,那个开发商最后还拉下水了一批官员。回头再看小耿遇难的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利益驱动?在贾总编一番协调之后,徐厚正进入那家废弃的矿井实地暗访,居然发现矿主与孙如海有了牵扯。

孙如海的父亲是市一中校长,早年有些神秘的显赫背景。孙如海官场晋升之快,一度令徐厚正等校友敬而远之。至于人家后来如何洗白,毕竟谁也不是包打听的百事通,加上孙如海为人低调谦和,网络搜索也没有丝毫踪迹。好在老百姓眼睛雪亮,看到了什么一一记在心里,只是一直等着遇到值得交心的机遇。有次同学聚餐,有位商场打工者说,多次看到孙如海商场寻价,与多家单位商谈团购回扣之事;若是真的等到了纪检方面的巡查,要是对他来一个抄家查底,别看这位小科长,若是买下几家小矿,眼睛眨都不眨。更让人愤怒的是,肇事矿主与赵腊梅的赔偿谈判,据说就是孙如海定的盘子:私了,赔偿两万;公事公办,上法院递诉状就是。

20年前的两万元,的确能办得不少的事。要是找律师打官司,赵腊梅哪有那个想法?只是这两万元,后来赵腊梅改嫁去了外地。一个拖着“油瓶”的乡下妇人,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像样的男人。过日子哪怕抠着算着省着,票子真是不摊花。每次抽出一张,像是针管扎进了男人小耿的血管,呼啦啦地往外带出来一管子的殷红,上面还浮起了一层厚厚的血沫子。

一别经年,《江城晚报》虽说已经休刊,赵腊梅带来的这份晚报,那段历史拂去尘封展现眼前,徐厚正这才知道,赵腊梅的大女儿近期重回了一趟稻堆山,找到了大队会计的那位儿子。徐厚正怎会想到事情居然如此蹊跷:那个男人早年只是《江城晚报》印刷厂的聘用员工,当年的那个晚上,《江城晚报》稿件等待送审途中,几个印刷厂工人抽出“深度”版胶片大样,一时看得过瘾,于是私底下提前开印了几十张。对于他们来说,不管能不能如期出报,这份报纸要是一旦发行,明后天少不了的洛阳纸贵。没想到这张当年没有出版发行的报纸清样,大队会计儿子一度带出了十几份,还塞了份给赵腊梅。只可惜赵腊梅的那份没有保存好,大队会计儿子却是近期搬家时,无意中在衣橱底部发现了剩下的这么一份报纸。

伴随这张报纸的,是赵腊梅的一份念想。她想的是凭此作为证明材料,为丈夫恢复名誉。当年的小耿并不是一时冲动脑袋发热失事殒命,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见义勇为因公牺牲;当年的区区两万元赔偿,如今看来实在过低,必须重新估算。那座废弃的井矿,眼下面临整体拆迁,有关方面将在这里建造省级旅游度假区的方案已经公示;再说自己的女儿以后还要成家、买房……赵腊梅没说几句,眼泪有了,嗓子哑了。远离稻堆山的那些日子,总是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缠绕不开的梦。梦境里的她不知在亡夫坟上哭过多少次,不仅是自己没有守住那两万元钱,而是她的心结一直没有解开,“我只想要个说法”。

可是,除了眼前算是老家乡亲的徐厚正,这些年来,又有哪个倾心听她一番乞求一解忧愁?当年的那座废弃矿井,到后来查证出了好多涉案人员,该进去的早就进去了,包括那个罪有应得的科长孙如海,这不正是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句古训?然而,这些早该进去的贪官污吏,还有像矿主这样的不法商贩先后受到法律制裁,可是赵腊梅一家人这些年的人生际遇谁来补偿?过去的苦难无法挽回倒也罢了,当下的路还有未来的路,她们该怎么走?自己的女儿大学即将毕业,谈了个优秀男孩对象,可男方家长有了犹豫,他们不想找单亲家庭,更何况女孩父亲的去世,孩子自己一度都说不清楚……

徐厚正一时无语。虽说当年呕心沥血采写的那版“深度”报道最后不得而知,好在孙如海自食其果罪有应得。对于那些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小煤窑小煤矿,限时关停并转的有关文件,上级几乎三令五申,像他这样向矿井伸手的喽罗,作为利益既得者买通关节,背地里象征性地做秀迎合上级检查。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两个放牛娃误入矿井,怎么会有小耿的奋不顾身?一说起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孙如海,徐厚正心里添堵:真不知自己的初恋女神吴映红脑子进水了,还是眼睛蒙蔽了?

当年,徐厚正之所以回到稻堆山,就是想当面问询吴映红: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刚一回到故乡,正遇小耿丧事,加上群情激愤,以及随后暗访时的不断深挖,自己的创意居然与贾总编不谋而合。

“徐老师,听我女儿说了,这个是不是您写的?我们一家人想着报恩,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真的是您。”赵腊梅双手颤抖,那张报纸一直往前递着:你——是不是夏姜?你……怎么成了夏姜呢?

怎么说呢,以前是,也可以说现在不是?或者现在不是,曾经也是。端详着那张一直没有见过的《江城晚报》,徐厚正翻出了与之相对应的那期《江城晚报》合订本。其中的2002年4月30日《江城晚报》,除了“深度”那个版面“换脸”之外,其它的各个版面与眼前的一模一样。

怎么,你怎么会有这张报纸?再怎么说,同一天的《江城晚报》不可能会出两份不同版面的报纸,何况当年《江城晚报》并没有增版。徐厚正一时有了慌张,对方手里的《江城晚报》,与装订成为对外发行的《江城晚报》合订本,“深度”版居然不是一个版本?

是谁,来了一个掉包,如此偷梁换柱,看来别有用心!

“等等。”徐厚正怎会想到,赵腊梅手里的这份《江城晚报》,“深度”版面日期,居然是2002年4月31日。

“合订本”上的那张对外发行的报纸日期,明明是4月30日;多年之后重见天日的这张报纸,居然是4月31日。

古往今来,4月份,何时有过31日这么一天?

岂止赵腊梅,连同徐厚正也没想到:当年,徐厚正交稿了这篇洋洋洒洒的深度报道,因为与吴映红一时没有见上,急匆匆地告别了故乡稻堆山。那时的他大学面临毕业,保研留校希望极大。新闻学一度让他深感前景远大,与他感同身受的贾总编,对于那篇稿件赞赏有加准备重磅推出。几乎同一时间,孙如海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矿主得知《江城晚报》记者采访探底,连忙承诺报社广告部,准备连续投放一个星期整版广告。贾总编一时有了难处,他不得不重新准备了另一份“深度”版面稿件,两份同时送审报备,等于是把皮球踢到了上级审稿一方。为了稳妥起见,贾总编特地留了个小小的“尾巴”,先是把徐厚正以“夏姜”之名采写的这篇曝光稿件,日期上备注成“4月31日”,等到夜班校对发现之后,贾总编同一时间也等到了审稿电话通知,于是连忙通知排版室撤版重组。

贾总编没想到的是,报社印刷厂的几名工人,其中一位就是赵腊梅所在的大队会计的儿子。觉得这张晚报若是废版了实在可惜,几名印刷工友暗自合计:那就悄悄开机试印,大家私藏了几十份,先是不要张扬,相信总有正义伸张的那天。

即使这几十份报纸流落市场,又能说明什么?只是一张晚报的批评报道,当真能有那么大的轰动效应?要是曝光后有关部门还不重视呢?要是哪个部门想“和谐”这个消息?即使法庭之上呈堂证供,估计也不会算作实质性物证价值?毕竟,法庭承认的,必须是官方公开发行的报纸,没有收进合订本的那张私印的报样,哪里还有什么法律效应?

加时赛

那种潜在的担心,这么些年一直不想承认的现实,竟然以这种方式应验:一个个过往的日子,有谁见到过4月31日?

那篇报道的最终流产,连同吴映红与孙如海后来的婚姻破裂,徐厚正自然不会诧异。吴映红至今单身,当年与孙如海的短暂婚姻草草收场,连个孩子也没有。莫非自己误解了吴映红?还是……徐厚正不得不扪心自问:当初一气之下的深度报道,自己是不是也掺入了个人因素?吴映红当初拒绝相见,究竟又是什么?

有一阵子,徐厚正借助于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杜鹃。朦胧之间,似乎真的有着那么几只杜鹃风中含笑雨中含泪;若是凝视再三,怎么眼前的这些,换成了怒放在稻堆山坡的那一丛丛血红?

若能相见,会不会说开了?20多年时光之后,孙如海吃了几年牢饭,如今又在哪里?当年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公报私仇痛打落水狗?或者说有没有落井下石之心?为什么那座废弃的矿井时常浮现眼前?还有的是,赵腊梅搬迁外地之后,老耿坟头上的荒草谁来清理?

几乎是心平气和地一番交流,赵腊梅口气软了:徐老师,你说这事不好办,那就不要勉强。虽说我们搬家到了苏北,怎么说老家也不会忘记。只是……还有一件事,看在孩子她爸当年冤死的份上,能不能搭把手?

徐厚正哪能不理解呢?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赵腊梅女儿填报高考志愿时,冲的就是新闻专业,那种决绝类似鲁迅当年的弃医从文。徐厚正不得不如实相告,这个专业前景当下并不看好。比如说本校学生,在我们这个城市就业或许还有机会,一心想去长三角一线城市淘金,就业压力可想而知。若是进入体制内,与985+211这些“双一流”学子同台竞技,逢进必考面前人人平等……

赵腊梅表述的意思,徐厚正倒也听了个大概:她的女儿准备考研,瞄准的还是上海一所以新闻专业闻名的牛逼大学;同时她还又修了一门专业,准备考个《律师证》以备万一。赵腊梅的担忧不无道理。她哪能说服女儿?只好随她去吧。听女儿说,长三角经济发达城市,法律专业就业前景广阔,即使考不上编制,只要投靠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日后站稳脚跟代理经济类官司,提成比例相当诱人;哪怕一时半会没有业务,也可以多找几家企业当个法律顾问,一年下来多少也有几个赚头,总比采写新闻报道左审右核层层闯关自由多了;退一步讲,自己目前还算年轻,可能熬上几年蹦达一二,先“漂”着看看,实在不行还有婚姻这块跳板。

“为什么?上海留不下来?电视新闻上不是说,疫情之后,好多大学生离开一线城市,回到家门口上班就业,空出来了好多岗位?”赵腊梅嘀咕了几句,徐厚正不得不如实相告:用人单位,看中的多是第一学历本科;再说一线城市房价,不管什么位置,哪怕今后再怎么松动,对于底层来说也是天价。

想了想,徐厚正又追问了一句:当年,女儿为什么填报这个专业?

“那时候,村上人都说,你们徐家出了一个当记者的,多牛?乡镇书记摆不平的事,你一支笔就搞成了。你要是回一趟稻堆山,他们都想排着队半道上截住你,拉你去酒馆喝上一顿?”赵腊梅说:一开始我也不怎么相信。可是想想,要是没有你写的那篇报道,估计那两万元,矿主都不愿赔偿。他们一直说我丈夫好管闲事,是自己钻入洞口,滑下去之后,没有本事上来。

我还是劝她继续报考,总有一家会收她。赵腊梅把那张报纸折了折:这个世界,讲真话的,不会总是这么吃亏吧?人在做,天在看。

赵腊梅出门的时候,徐厚正见她回头一笑的样子有些凄凉:这张报纸,好歹让我找到了。你们搞媒体什么的,可能认为这就是一张纸,起不了多少作用,可在我们这些农人心里,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我这就寄给孩子,让她随身带着,以后遇到过不去的坎,有这张报纸在身边,就当是为她打打气。

“徐老师,以后,孩子遇到难处,要是想不开,能不能帮我开导开导?”走出校门,一路上也没听到徐厚正接过话茬,赵腊梅只是挥了挥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本来,她还有个疑问:自己的女儿,写文章的名字,还有什么微信名字,怎么一个也不带上她爸爸的姓?不姓耿,至少也要跟我姓赵啊,怎么起了那样一个怪怪的名字:紫鹃。

新一学年姗姗来迟。

有关保研工作渐为展开的当儿,徐厚正想到了紫鹃。他想问问那个孩子,以前不是听她说过,想报考自己的研究生?怎么后来没了动静?要不,是不是她自己想着先在江湖里扑腾几下,去长三角沿海城市探探路,感觉希望不大的时候再杀个回马枪?不管怎么说,就是心里惦记着给人家留个名额预备,怕也是来不及了。学院领导的意思,看看明年可否适当扩大名额?

这条消息,要不要转告她?她要是有这个意向,最好趁早报备才是。

走出屋子刚一转身,一丛丛杜鹃直逼眼前。忽地,有那么一只怎么那么像是紫鹃蹭课时的紫色口罩?多年前自己上大学那会,那种求知的渴望让自己至今想来欣慰不已,蹭课倒是常有,哪里还敢撬课?导师的课哪怕多听一节也是求之不得。如果说,紫鹃现在对律师专业有了兴趣,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她所学的新闻专业,就业渠道本不宽泛,如果跨界法律专业熬出了头,总比当下前程似锦。自己几十年下来的一个“老新闻”,行将退休的岁数,虽说这些年来倒也著作等身,关键时刻也只是秀才人情纸半张。比如说当年的“深度”报道,暗访时差不多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写出成稿,结果人家一个电话过来,所做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想了想,徐厚正编了一条微信,意思是那种委婉的征询。刚一发出,手机屏幕上立马有了异样的反馈:不知何时,自己已被紫鹃拉黑了?

点球大战

一丛丛杜鹃,陆续被连根挖起。

新一轮校园环境整治,谁也没想到一番大的操作,居然是更换绿植树种。以前的那批杜鹃花树,其实种植时间也没几年,一部分教职员工起初不甚理解:怎么说换就换?眼下,冬季早着呢,如此一来,校园一片岂不是光秃秃的?

迎面有风,一阵阵的不甘示弱。那风,一时成了无影之刀,一路砍伐而来毫无顾忌,树木花枝见之,无不点头哈腰;少有的几根枝丫有些倔强,难免逃不了的几乎腰斩。这把无影之刀千砍不钝,是不是有了大地这盘磨刀石,而添加磨刀水的是连绵的雨?雨,斜斜直直,一丝一缕,密密疏疏,闹着玩似的。徐厚正有了疑惑,感觉一时间天地之际是不是有了忧伤,央求谁来缝补?还是这雨多情自来,缠上了就是没完没了的如泣如诉,仿佛给所有生灵蒙了一层皮,日后一揭下来,天地间还有人啊啥的,说不定一脸的泪。只不过那些一时飙不出来的眼泪,到后来只能是直直地往心里洇透,甚至好多天的如鲠在喉……

饭后徜徉时分,徐厚正的思绪一时拔不出来。为什么要换?接下来换成什么样的新树种,也没看到什么告示之类。若是当年热血青春的岁数,自己怎么着也要问个说法。退休倒计时的日子步步逼近,船到码头车到站,不如专心于研究领域,辟谷或是静默不遭人烦,哪怕无事之际刷刷朋友圈,做一具只看不发甚至也不点赞的那种“僵尸”,或是一水地秒赞洒水车似地那种,想必是最好的。

不知何时,手机微信通讯录,突然跳出来一个红点。那是有了新微友想要添加的意思。点开之后,这个新来的微友既不是好友推荐,也不是在哪个群里的群友之间加入。徐厚正对于“好友添加”有过多重设置,眼前的这个新友显然是通过搜索微信号加入。扫了一眼对方的微信头像,忽然发现有些眼熟。那个微友头像,还是当年的那个图片:一丛丛喋血的红杜鹃,盛开在一片荒野坡地。

而且,对方的微信昵称有些怪怪的:4月31日。

忽地,有了一个意外。徐厚正看到了对方在备注上有着这样的内容:徐教授,您好:清空时误删,抱歉!谢谢您多年来的关照我们一家。

这个想重归于好的微友,自然是紫鹃无疑。

要不要答应加上?对方当初的拉黑,难道真是手误?直到午休时分,徐厚正还没有拿定主意。身子倒在床上,脑子里昏沉沉的,刚一迷糊,还是当年的那张笑脸,紫鹃如约而来。还是那间教室,还是那只紫色口罩,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和好如初的两人漫步绿茵场上,一旁的杜鹃花不再是已经连根拔起,怎么还能回光返照,一路举着一水的花骨朵?

犹豫之间,紫鹃的问话长驱直入:徐教授,我一直有个疑问想求教于您:您自己,相信个人奋斗么?

一时,怎么有了断篇?徐厚正不知如何解答。要是不相信呢,自己如何从稻堆山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要是相信呢,当下一出门碰天花板的事时时处处都有,紫鹃走南闯北一番折腾,终点不又回到起点?人家出道即巅峰,像她这样没个资源咖,初战即决战,又有几次容错的机会?

心里想着,是不是拖延一会,或者说紫鹃一时心血来潮,说不定过后就忘了这个话题,也是有可能的。徐厚正侧过脸去,看到紫鹃折身面向西南方向。那是徐厚正校园漫步时常遥望的故乡方位,有时路上遇到一枚好看的石子,自己都想朝着那个方位踢上一脚。

人生无常。活着的都不容易,替死去的父亲好好活着,这才是紫鹃对于先人最好的怀念。既然接受了当下,笑一笑如风过耳罢了。两人面对餐桌坐定。是校外一家新开的小吃店,虽说人头攒动,好在多是一张张青春面孔,难得遇到熟人。徐厚正不由地想问,赵腊梅那么执著地寻找那张报纸,图的是啥?这样的一张报纸,别说当年没有存活于世,就算侥幸没有有关部门要求换版的那个电话,哪怕闹过一阵子动静,当下在律师或是法官那里,又有多大的物证价值?

紫鹃笑而不答,似乎有意回避着徐厚正。还没等他继续询问,忽地一个颤栗,整个肉身半梦半醒。日光透过窗帘悠悠泻入而来,脑子里是那种空空的感觉。手机屏幕干净如洗,没有一条私信,朋友圈里也没有一条点赞。应该是还没到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每周区区几节课,自己从来也没有安排在下午。带的那几个研究生,与他这位导师之间,大多时候几乎都是非诚勿扰的那种静默。

转过绿茵场,徐厚正看到了新的绿植,是一种自己并不认识的树种。漫步出了校园,临街马路的路牙石旁,一群身穿“市政公司”标志的工作人员正在栽植。徐厚正想起曾有几个折叠的微信群,果然其中的一个群里仿佛炸了锅,有图像有评论,还是义愤填膺的那种,大意是市政公司之所以在市区街道“开膛破肚”,说是配合有关部门开展的一项评选“市树市花”活动。倒是有个质疑的声音,一时博得了群友们一路竖起的大拇哥:全城换树,疑似权力寻租,是否存在“围猎”现象?

一时,群里吵吵闹闹,有人还悄悄地扔了几个小红包,意思就是不想让围观者离去。看样子,不闹上一阵子,群里不会安宁。对于这样的一个群,折叠,或是不关注,倒不如一竿子到底直接退群了事。手指犹豫之间,忽地又有人发了圈,转发了映山红传媒集团近期推介的一项重大活动,说是事关城市品位形象,据说有相当一批政要届时参加。

也就是前几天,徐厚正倒也听说了这事,只是一直难以求证查实。原《江城晚报》贾总编退休之后,居然来到省城创办了这家映山红传媒集团。前一阵子,有关贾总编的坊间说法,一度有N个版本。不管如何,到龄退休平安着陆不说,人家贾总编发挥余热一度风生水起,怎么说那也是本事。只是贾总编创建的这家传媒集团,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难怪之前有个饭局,学院的纪检书记与徐厚正聊天之余,像是套了句近乎:退休之后,想没想过,再找份事做?

言下之意,莫非……吴映红也跟着贾总编来到了省城?

那条朋友圈推送的内容,点开阅读到了最后,徐厚正无意间发现这条微信公众号的终审,也就是映山红传媒集团的民生版总监,署名只有两个字:柳眉。

如此这般,莫非又是巧合?徐厚正不由地伫立身子,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何时,头上飘起零星雨丝,一线一绺横无际涯地编织,仿佛天地间罩上了一张若有若无的网,自己成了一具逃脱不掉的猎物:活脱脱的小虫模样……不知不觉,天地间一片混沌,脑子昏昏沉沉如梦如幻:不知何时,从校园上空飞过来一丛杜鹃花,神色自若地卧在雨网中央;朦胧之际,那丛杜鹃花含笑而视,对着自己欲说还休的瞬间,怎么虚幻成了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红蜘蛛?

【程多宝,安徽宣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出版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曾获延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