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陈景军:天穹外的直播
陈景军,男,1976年生,河南省鹿邑县人,研究生学历,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发在《长江文艺》《海外文摘》《都市》《石油文学》等杂志。
一
我叫米尔,是火星天穹城市的普通公民。我最近有些郁闷,倒不是因为儿子德尔多用代写作业机器人帮助写作业,被学校通报批评,反正火星天穹城市科技医疗发达,没有死亡,小孩子嘛,慌啥!没有死亡,犯错试错改错的机会成本太低了。火星天穹 —— 那是具有结构合理、框架科学、梁柱稳定、承重力强;抗腐蚀、抗辐射、抗紫外线;材质坚硬又柔韧、轻盈且透亮等特点的天穹,火星天穹城市 —— 那是天穹下的科技城市,是集数百年火星科技于大成的移民火星的人类精品力作。
德尔多蹲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听着语言老师讲座,讲座的内容是一对一语法辅导,语言老师一边讲授语法,一边通过德尔多佩戴的智能眼屏为他现场批改作业,火星天穹城的听读写可视交流产品发达,有关公司股票市值高企,我买了一些这类股票一直在升值中。
德尔多便后从智能马桶上站起,智能马桶收集排泄物通过零废弃物处理系统,迅速进入垃圾处理工厂,垃圾转化成为城市所需能源;卫生间散发的二氧化碳等废气全部被密封管道收集到钻石制作基地,作为原材料生产出钻石类名贵饰品,销往地球、火星等人类居住地,成为纯洁爱情的象征,悬挂在爱人的心口。经过基因编辑的蜜蜂不畏高空和寒冷,在我居住的三楼卫生间房窗外辛勤检测着空气质量 ,“吧嗒”一声意外撞死在窗玻璃上一只,把儿子吓得来不及提好裤子就跑出卫生间,钻进我怀里。“妈宝!”我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羞抹他的脸,帮他把裤子提起。
儿子是个“妈宝”,我的郁闷也由此而生,儿子8岁零6个月大了,需要分屋分床而息,否则到了他9岁生日那天,我会被警察局以猥亵少年罪逮捕。火星天穹城是透明的,一切都在监控下进行,包括学习、工作和家庭起居生活,这也是我迟迟没有交男朋友的重要原因,我不喜欢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火星天穹城全覆盖无死角的摄像头、无处不在的红外线传感器和隐蔽的 x 光波透视下,那么遵循执行一周两个小时的隐形空间制度不就行了?可情到深处谁又能控制得住?
儿子德尔多是试管婴儿,爸爸是谁?神知道!医院与捐献精子的所有男人都签有保密合同,我当然也不得而知,除了试管的事情之外,我本来以为自己不需要男人,我自立自强,删繁就简,一粒抚慰药片即可平复情感波动和弥补生理需求。可当我与德尔多分床数次无果后,只得求救于儿童分床援助中心,让它派个男人来帮忙。
“8岁多?哦。米尔小姐,他已经不是儿童了。”儿童分床援助中心的分诊员阿姨用狐疑的小眼睛眯着眼对我看了看,低头填好分诊单再挑着下巴对我说:“你危险了小姐!3号诊室。”她睥睨的眼神和郑重的口气让我汗颜,仿佛我是滔天巨浪前贪吃小鱼的海鸥,很快会被席卷进无尽的黑洞里湮灭。
儿童分床援助中心为我安排援助师上门服务,援助师第二天登门上岗时,我和德尔多刚吃完午饭,我用遥控器设定了机器人洗刷打扫功能后,听见门铃响,我从门旁内置监控器可看到一个大约1.75米高的男人站在门前,他穿着浅蓝色外罩笔直站立,灰黄色帽子和红色的围巾遮住了脸上的棱角,显然外面很冷,火星天穹城寒冷天气较多。他礼节性地自报身份:“您好米尔小姐,我是儿童分床援助中心的援助师捷锐,这是我的证件。”说完他把手掌轻放在门禁访客屏上,门禁系统对捷锐的手掌证件信息予以确认,我打开房门。待他摘下帽子和围巾时,我豁然眼熟得很,心意狂乱,随即含服一片随身携带的抚慰药片,保持平静把他让进客厅。
捷锐专业能力很强,很快与客厅里玩拼装玩具的德尔多打成一片,一起玩耍,共同看动画片,一个下午两人建立了友谊,晚上两人自然睡在了一间屋的两张床上。捷锐把带来的宇宙飞船、火箭、外星人、星球、蟑螂神模型粘贴在天花板和悬挂在顶灯上,然后给德尔多讲起了蟑螂神大战外星人的故事,德尔多兴奋地仰望上方模型,渐渐地双眼打盹,沉沉地进入梦乡,梦话里都是“外星人在哪里……”等宇宙问题。
屋里多了一个大男人,大小两个男人沉重的起起落落的呼吸声穿透力极强,让我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显得逼仄,幸好每个房间里都有卫生间,警察局可以实时监控每户每人的动向,否则我非担心得发疯不可。我有些焦躁,一晚上德尔多敲我的卧室门几次,我和捷锐好劝好说,讲历史编故事,德尔多在两个房屋来回穿插迂回,折腾一夜。
捷锐先是一天一来,后是两天一住,他总能给德尔多带来惊喜,或是带来一缸小鱼,或是教德尔多一个魔术,25天后捷锐完成了任务,他提出再延长两天工作时间,以巩固成果,我拒绝了他。德尔多已可以独立在一间屋里休息,不哭不闹,偶尔半夜找我,我稍作劝慰他又返回自己的卧室睡到天明。捷锐走后我安排机器人做了大扫除,对他留在屋里的痕迹我感到恶心,又觉得新奇,我把他用过的牙刷丢进马桶,丢之后用清水狠劲搓了两遍手,洗之前却不由自主地闻了闻手上的味道。
一个月后我接到法院的传票,竟是捷锐以德尔多生父的身份,申请做亲子鉴定并索要德尔多的监护权。怎么回事?我匆忙去生命基因医院找当年负责试管和接生德尔多工作的伯格医生,医院门的设计是蟑螂翅造型,我飞闯进伯格的医生办公室。伯格受到我的言语炮轰炸后陷入张皇的表情,在我的再次炮击下承认了错误:“捷锐,那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你因私废公,违背职业规则告诉他他是德尔多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我质问他,像一只被钓出水面的鱼,呼吸窘促。
“我那次和他一起喝酒喝多了,说出了他捐献精子的去处和德尔多身上的胎记特征。求您,求您原谅,您若声张出去,我会丢了工作并会坐牢的!”他恳求我,涨红着脸,满头是汗,双手合十,又抱拳作揖,再弯腰鞠躬,拜托我手下留情。“休想!我不会原谅你!你破坏了我的生活!”我声嘶力竭地在伯格办公室怨恨地喊。
伯格的职称职务级别高,办公室设有保密装置,屏蔽了所有无线信号信息,我要走出他的办公室向医院投诉他!我跨出三大步来到门后,扭转镌刻着蟑螂图案的门柄待要疾飞出屋,突然看到门面上的医院内网显示屏正在播报时事新闻:……志愿前往天穹外的接棺战士分别是,伯格博士,天穹城生命基因医院试管专家部主任;佩奥……我松下了手柄。
“你是接棺志愿者?”我的愤怒因伯格的志愿行为熄了火,但仍有余愠,扭头问话的声音依然很大,伯格仍处在刚才的情绪冲突中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那些悬挂在天穹城壁上的棺椁有一具是我父亲的。”我有些伤感,声音不再强硬。
“也有一具是我爸爸的。”他接着说:“最近我的妈妈去世了,我要把爸爸接回家,把他们葬在一起。妈妈曾经说过,我的亲生父亲葬在天穹外城壁上悬挂的48具棺椁内。他们年轻时冻藏了精子卵子,32年前妈妈用试管技术在医院生育舱里生育的我。”我的眼泪柔软地流到腮边。
“你是不是觉得我私心太重?公器私用?”伯格问我,“没有没有。请你节哀。我只是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死亡,又怜悯人类,天穹城已180年没有过死亡,现在又得重新面对它。”我说着汗毛倒竖。
10天前一位192岁的老人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得很突然,快过弥漫在四维空间上下前后左右的所有医学监测网络的反应,“10天前去世的老人是你的妈妈?”我忍不住问伯格,一探究竟,过去我从来不关注死亡,因为没有死亡,如今我想了解探究深入一些。
“是我的妈妈。”“她怎么死的?”“还没有定论,最新医学检测研究结果,倾向于是到了人寿的上限,即使天穹城的科技医学再发达,人类寿命也有尽头。但还有一种传言也甚嚣尘上,说是中了一种病毒。”
“什么病毒?”“传言说是死尸身上的病毒。恰巧前几天地球也远程传来消息,怀疑天穹城壁上的棺椁有包裹不严的病毒泄露,他们是在火星天穹城往来地球的货物运输飞船中检测到的,继而把分析报告通报给天穹城。火星其他天穹城也相继发出了质疑声。”“那太可怕了!”我不想再听下去。
“那祝你好运……不!祝你成功完成任务!”我纠正自己的措辞,试图结束谈话。“你看来有些害怕。自从妈妈死后,我也时常害怕。喝酒可以麻醉神经,但那天我和捷锐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也没有降低对死亡的恐惧。”
“哦。”我敷衍着他,想夺门而逃,他却接着说:“所以我告诉捷锐,他还有一个儿子,他有血脉的传承,即使死了也比大多数没有开枝散叶的人强。”天穹城的人们不再因对抗死亡等原因而选择繁衍,试管婴儿也是极少的个例。我开始不那么恨伯格的泄密了,在死亡面前,我们都得学会原谅,不再斤斤计较。
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对伯格说我要去病房看望刚做完手术的母亲。“我不投诉你了,你……保重!”临走前我与他冰释前嫌,虽然他有错,但他毕竟也帮助我给了我延续的生命 —— 德尔多。我感激他,感激,在没有死亡的天穹城很难得,大家很少有对时间、人间的珍惜。但这种感激的情感和惧怕死亡的珍惜让我很脆弱。
刚做完手术的母亲已远离了脆弱,她快乐地与同是手术后的病友们攀谈着,手里不住捻着刻满蟑螂图像的串珠,见我来,招呼我帮她们在嵌入手背的电子触摸屏上购物,她们互相在手背上划拉,像在交流绘画艺术,发送、接收信息的纳米传感器与人体细胞组织神经相连,熟稔主人的需求,精准推送着目标种类和细分产品。
她们在选择哪个药物和器械可以有助于更快地死亡,这个说:“这款新研制的保健药好!可以力促新陈代谢,加速衰老死亡。”那个讲:“这个健身器械棒哩!顶压肾区可以降低免疫力,有利于减寿。”
“我们活得时间太长了,身体受病痛折磨,却因医疗发达、监测全面而欲死不能;生活重复枯燥,一切都依规守制,毫无新鲜感、了无趣味。像那个192岁的老妹子,走了挺好!她上辈子积大德了。”病友们议论着,评价着。网络产品有真有假,我又觉得她们在胡说八道,所以我没有表态。
母亲悻悻不乐,哀叹我不帮忙她们选购产品的不孝,一会又忘了我来,自言自语:“我那丫头也不来看我,养女无用,活着有什么意思?”她把串珠又捻动起来,呜呜囔囔,念念有词,仿佛抚摸着她记忆中仍是幼童的小女儿,用摇篮曲哄她入睡,又像是用咒语诅骂她的不孝女儿不得好死。
妈妈203岁了,但她说不习惯热闹,自从我有了德尔多后,她非坚持自己居住。我是她的养女,我也是试管婴儿,不知亲生母亲是谁,但那个在天穹外城壁上悬挂的尸棺里有一位是我的生理意义上的捐献精子的亲生父亲,人死了,天穹城即允许对死人的身世和子女的信息解封。
病室里做过同类手术的5个老头老婆挂在床头病历卡上的登记信息显示,他们都190岁以上了,他们大概老糊涂了,胡言乱语?我质疑他们有些言谈举止不正常,我这边怕死怕得要命,他们却奇怪地要早死,我抛下他们到医生办公室问疑解惑,咨询妈妈的主治医生妈妈得的什么病,怎么治疗的?
刚向医生问话,我自己先惭愧起来,我是接到医院的通知才知道妈妈做手术,又在伯格那闹了一阵子才来。医生对不孝的子女司空见惯,他没有埋怨我,出于职业素养正告我的问题:“米尔,你妈妈做的是恐惧消除手术,我们切除了她大脑右颞叶大部分及颞叶内的海马体、杏仁核。术后她会有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下降的后遗症,乃至痴呆的风险,但她不会再恐惧死亡。来做手术前,她提起来死亡吓得尿一裤裆,所以我们应她的要求及时为她做了手术,没等你来签字。法律规定,她有这个权利。”看来,伯格192岁的母亲过世,改变了人们的人生观。
历经180年的平静,死亡踏着重靴重来人间,轰隆隆脚步声中,一时,度亡重生教应运而生,卜算时运派横空出世,量化研判大限宗因时而起。既然地球和火星其他天穹城都质疑天穹城外的棺椁病毒泄露,那就保险起见,城市当局决定把他们接回天穹城内安葬,专辟净地,归葬乡梓,毕竟180年前处理尸棺的技术不成熟,悬葬城壁也是权宜之举。
但伯格等志愿者临行前,在最后一次接棺回城的论证会上,城市当局又有内部人士质疑此决定,提出用机器人驾驶飞艇把48具棺椁抛向火星北极才是永久之计。伯格后来向我讲述了那天论证会的场景,他绘声绘色用胜利者的语气模仿城市主官的腔调:“胡扯!火星北极是我们生活生产的水源地,从北极地下冰层勘探开采的水,养活了火星79个天穹城市的500多万人。”城市主官否决了这个意见。
受到驳斥的是工程师希瑞,希瑞是科技供养的人瑞,他告诫大家:“你们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经历过死亡,我已经257岁了,我见证了城壁上48具尸棺里的21人的去世,死亡是可怕的!孩子们!决不能把尸体上的病毒再带到天穹城内!棺椁里有个叫约瑟的,是得了传染性肺结核死的,你没听错,是传染性疾病;巴利是得疟疾并发脑梗死的,疟疾病毒也是会传播的;乔亚是胃癌晚期,癌症不传染,但加速癌细胞扩散的幽门螺旋杆菌生生不息;塞地利,他不是城市名,也不是地球的古教派名,他是我的朋友,他全身溃烂发臭而死,他得的什么病?我心痛性失忆,忘记了,大家避而远之,是我装殓的他……”随着希瑞的发言,论证会现场一片哗然。
“肃静!”城市主官维持会场秩序,打断了希瑞的发言,命令他闭嘴,引导舆论、维护稳定、防止引起恐慌也是城市主官的职责。希瑞虽被制止了发言,但面露不忿的神情,他身后也颇有同情他低声附和者,看来讳死避险的暗流在蠢蠢欲动。
伯格说这些,是在他找到我家,告知我捷锐息诉的消息的场合上说的,捷锐经伯格做工作放弃了起诉我、索要儿子德尔多扶养权的要求,亲子鉴定也不要求做了,只一个条件——让他每10天陪伴德尔多一日一晚。这也是儿童分床援助中心的延续跟进服务的内容,虽然陪伴频率比规定多了一些。我答应了。“法院通知我了。谢谢!”我对伯格说话时,递给他一杯我刚调制好的咖啡,“不用谢我,戴罪立功吧。”伯格不好意思地接过咖啡杯,为掩饰难为情紧喝了一口,烫了嘴,唏嘘数下。我为他的憨直笑出了声。
晚上睡觉前我主动去德尔多的房屋陪他一会,他赶我回我的房间睡觉,说是男子汉都不跟妈妈睡,见我不愿走,偎着我心满意足地甜甜睡去。他蜷缩着身子把脚踩在我的肚腩上,我轻轻握着他的小手不忍离开,最近面对德尔多,我时常愧疚,我给了他欢畅的生命,却不能避免生命的枯竭,也不能永远陪着他,愧疚中夹杂着疼爱、恋惜和依依不舍。
二
伯格等志愿者从火星天穹城市顶端城门进入出行舱,天穹城门关闭,出行舱泄压,使之与舱外火星空气压强接近。气压正常后,伯格系上安全绳,当先打开出行舱舱门,一头钻向原始火星,开舱门的一瞬间我的心揪了一下,猛的一紧。火星城市天穹呈圆弧状,出于尽量不影响城市采光和尽力防范沙尘暴考虑,棺椁放置在天穹顶端向下缓坡处,伯格把安全绳挪移到舱门外城壁钩挂上系好,开启宇航服上的助推功能,手脚并用,手脚都似吸盘吸牢城壁,间或抓着城壁上通向棺椁的钩挂,向前缓缓前行,两个辅助机器人在他身后紧随。棺椁密封放置在离出行舱舱门30米的不远处,固定于特制的城壁支架上,180年前的科学技术只允许把棺椁放置这么近的位置。
同行队员西兰尾随伯格和两个机器人之后,都依托吸盘手脚和城壁钩挂前行,西兰的任务是动态拍摄,辅助固定在城壁上的视频监控全程录播。西兰举起安装有拍摄机的拍摄架,对准发硎新试的探险之旅。拍摄机角度刚调适好,观看直播的天穹城人即频频打赏,赏钱自动划转为公益基金纳入宇航研发经费。
志愿者们分头行动。伯格先从离得最近的第一具棺椁入手,两个机器人分别用机械手臂在棺椁两头稳稳扶持着,伯格顺利地解下了连接棺椁和城壁的13道绳索,维系绳索共有15根,伯格待要解下剩余两条绳索时,其中一条绳索大概没有了其他绳索的加持力量,又因连接城壁处年久朽蚀,绳索突然在棺椁解索的晃动中崩断,棺椁从断绳处稍一乜斜,顺带把另一条绳索也挣为两截,两个机器人的编程显然没有预计到这个变故,力有不逮,棺椁从机械手中脱落,向下滑落。观看视频直播的人们集体惊呼:啊!我的心揪成一团。
这会是谁的棺椁?是我父亲的吗?是他父亲的?天穹城穹顶离火星地面10000米,棺椁会摔坏、棺尸后损毁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太空城观看视频直播的48具棺椁内的亡灵的后代们心里默念着亲人的名字,祷告祈求着平安。千钧一发之际,伯格快速摁动宇航服上的助推功能开关,纵身跃向滑落的棺椁,似箭般穿梭向前,在身后的安全绳索伸尽时,强弩之末,伯格右手一把抓住了下沉棺椁棺角的包装布膜,他手臂一震,虎口直颤,棺椁似要挣脱伯格的右手。
两个机器人后知后觉,接到了宇航局遥控指令,一个率先纵身去拉棺椁,另一个也向前并进,两个机器人的机械手都牵紧铆住了棺椁棱角,因前纵过猛,连接在出行舱门旁城壁钩挂上的安全绳被拉扯得“铮铮”作响,两个机器人帮伯格控制住了下沉棺椁。
伯格护棺加自救心迫,手指力道深切,竟抓破了包裹棺椁的包装布膜,在西兰的拍摄机直播特写下,在天穹城观看视频直播的人们众目睽睽之下,从包装膜破角处大模大样爬出一只黑色的节肢昆虫。只见它身子扁平,有三厘米长短,两根触须颀长,笔直向前,四肢覆毛,亦步亦趋爬行到棺椁上,十一秒后,踟蹰不前,疑似因缺氧窒息。“蟑螂!”众皆愕然。
蟑螂是天穹城熟知的生物,是天穹城的图腾。蟑螂生存力顽强,适应性好,不畏酷热和严寒;抗辐射能力卓越,可抵抗核辐射剂量超过人类耐受量的200倍;忍饥耐渴,食类庞杂且不拒绝腐败物;卵囊坚硬,产卵护理、繁衍后代有方;力大无比,能拖曳自身体重1100倍的物体;历史悠久,是行星撞击地球至灭绝恐龙时期的幸存者,只有它,才配作火星天穹城的图腾。
机器人帮伯格把棺椁从倾倒的方向拉拽回城壁,携手装进停靠在城壁上方的运输机机舱内。下面的任务完成很顺利,待最后一具棺椁装进运输机机舱内时,运输机却无路可返,天穹城出行舱展开的飞机跑道已紧紧关闭。天穹城宇航局发出了停止运输机返航的命令。
参与抬棺任务的人和机器人陆续收拾器械,从人行舱门处进入,返回天穹城出行舱,西兰因拍摄任务要求殿后,她手执拍摄机选准角度,力求把排位在她前面的伯格拍得更清晰,伯格抬棺时行在前,如今撤离时恰在最后,西兰如影随行。待出行舱外只剩下西兰和伯格时,西兰抢先跃到舱门口,她本是抬棺队的尾巴,这时向内卷堵住舱门,伯格不及防备,前行的身体和西兰拥撞,被西兰这个尾巴尖扎了个趔趄。西兰把拍摄架掷向身后出行舱,拍摄架借力在缺少重力的出行舱里游荡。
西兰上前抱住伯格,仰头对伯格说:“我爱你伯格!我爱你很久了,太久了!”“这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全程直播呢!西兰!”伯格为难地说。他们看来早就熟识。
“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爱我!”西兰毫无羞涩地说,爱情让她勇敢执着。“可……”伯格显然没想好,欲言又止。
“我爱你好久了,本来我想我们也不会死,时间长着呢,机会多着呢,以后再说给你。可自从知道我们都会死之后,时不我待,我决定向你表达。”西兰表白道,死亡的到来改变了她的人生规划。“我还没想好。”伯格感到有些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爱我,好吗?”西兰一手拥抱着伯格,松开另一只搂着伯格的手,改为扶抓着舱门把手恳求道,她看来有些泄气,需怙恃舱门把手增加力量。伯格没有言语。“我爱你,除了我的命,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西兰继续表达真情。
“容我再想想,容我们再处处再说吧。”伯格委婉地拒绝了西兰。“咦……”围观直播视频的天穹城的看客们发出叹息声,又或是嘲讽声,声音通过宇航服里的传声器涌满西兰的身体,西兰恼羞成怒地放开伯格,钻进出行舱,她红着脸快速摘下安全绳,把安全绳掷向舱外,反手猛地关上舱门,把欲进舱的伯格忽地关在出行舱外。
我是在城市大广场的显示屏下看直播的,我不敢和德尔多在家独看,广场人多,壮壮群胆,工程师希瑞也站在我身旁不远处观看,我从电视节目上见过他。大家看抬棺任务进行时都屏声息气,现在任务告一段落,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运棺回城不吉利啊!棺尸有灵,鬼神莫测,伯格被关在舱外就是报应呵!”年轻人不详历史,不畏鬼神,不以为然地嗑着瓜子、唠着闲嗑、看着热闹。我心系伯格,情牵棺椁,忧心忡忡。
为防止跨物种蟑螂病毒和尸棺死尸未知病毒传染风险,西兰等参加抬棺行动和驾驶运输机的人及机器人,返回出行舱被紧急隔离。出于隔离安全考虑,伯格和运输机滞留在天穹城外,暂无人无暇无法问津。伯格落寞地待在天穹城壁上,夜晚在城壁支架上撑起宇航帐篷,在帐篷里面洗漱休息,刷牙涮掉的灰水倒入燃料筒,作为催化剂,与二氧化碳结合,转化为甲烷等燃料,以补充宇航服的能量;同时,通过宇航服内的高氯酸锂产氧器的氧化还原反应,把二氧化碳过滤为氧气。
“伯格把废弃物作原料,完成物质功能循环的操作过程须十分小心。”一直负责监控伯格动向的直播主持通过视频直播专业评说,直播主持的另一个身份是宇航局资深观察员。“下面进入有奖竞猜环节,请问,伯格使用的牙膏是什么香味?知道答案的观众可即时竞答,最先答对的观众将获得牙膏公司赞助的火星外太空五日游玩大奖!赶快行动起来吧!拨打视频下方的竞猜热线!精彩的广告之后见!”
视频开始播放“望见香味感知器”商业广告,“望见香味感知器”可以通过感知器芯片存储的视觉知识和经验,观察分析目标物质的形状、颜色、重量、特征、类别等,结合显微镜下解构目标物质中分子、原子、质子、中子、电子、离子、夸克含量,用数字排列组合几率,研判出香味的类型。正当视频前的观众如火如荼竞争猜奖事业时,广告时间结束,所有竞答都不正确,大奖暂时安全,众人疯狂踊跃下单购买“望见香味感知器”。
大家的竞猜结果开始越来越接近答案,待大奖摇摇欲坠、似入彀中之时,直播主持观察员的惊呼打断了大家的神经:“运输机飞起来了……机舱里还有驾驶员吗?驾驶员不都返回出行舱了吗?怎么回事?邪了门了……”直播主持观察员的疑惧声中,放置48具棺椁的运输机倏然发动,从天穹城外壁腾空而起,“呀!”“呦!”“唉!”观看视频直播的人们惊讶错愕,运输机在城壁上空打了个旋,带着“嗖”的炫耀声飞远不见。众人前倾着身子涌向显示大屏寻找答案,慌张惶恐中跌倒一片,大家互相踩踏碾压,哭声起伏不断。星星却狡狯地闪着笑。
直播主持观察员忙调出视频监控,回放放大刚才运输机起飞时的状况画面,透过运输机驾驶舱前挡玻璃,清晰可见48具棺椁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黑蟑螂,张牙舞爪,低飞疾行,眼光峥嵘。一只迥异于群蟑螂颜色的金翅黄背蟑螂稳稳操纵着方向盘,六肢伸展自如,每一肢一伸均可延长数米,细若柔丝,又刚劲有力,灵活掌控着驾驶舱内的所有仪器,举手投足间颇具成熟机师风范,看来非同一般。驾机蟑螂的复眼电波闪烁,瞄准众人射出六个人类小字“火星是我们的”,小字在复眼中呈现华彩绚烂的光芒,把众人盯看的眼睛晶状体刺闪得惝恍迷离。
眼看乱象不好收场,“嗡……”直播主持观察员率先打开胸腔,念出蟑螂咒的第一音,随即,显示屏前的嘈乱人群稳了阵脚,有人附和着跟着念“嗡……”,蟑螂咒在天穹城内绕梁翻飞,如蝉鸣、蛙叫、孩啼、笙簧齐奏、机器轰鸣、大河奔腾,你喜不喜欢听都得听,你愿意不愿意念都跟着念,大家随顺众声,安然解脱,一切秩序恢复。
“原来念了蟑螂咒,才不怕蟑螂。地球东方讲‘叶公好龙’,西方谚语‘慎重许愿”,此言不虚,人生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惊魂甫定的我身旁站立的镇定自若的希瑞说,我惊吓得呆若木鸡,257岁的工程师希瑞见怪不怪,他吸了一口地球产的烟卷,吐出螺旋飞升的烟圈,烟圈漫延散开,雾团里没有秘密,都是浓重的揶揄味道。
西兰等执行抬棺任务的人和机器人在出行舱饱经洗礼,褪去行装,被检测光波穿射,被纯净水冲涮,被消毒泡沫涂抹,被杀菌喷雾裹挟,被紫外线照射,被超声波空化,被高压气流熏蒸,被干燥剂祛湿,被活性炭吸附,被预防疫苗输注,被抽液刮片化验,被繁复的数据分析,折腾九九八十一天后已面目全非,个个颜色粉嫩,眼神澄明,反光锃亮,宛若新生,才被放行进入天穹城内。
伯格在天穹城壁上已饿得脱了相,尖嘴猴腮,颧骨高耸,蜷缩在外星球和火星其他78个天穹城市寄送的快递包裹间养精蓄锐,他为减少能量消耗一动不动,瘦骨嶙峋的四肢也懒得动弹。待西兰等人经过81天隔离返回天穹城内,伯格看到了黑夜的曙光时,天穹城宇航局却决定派出特别行动队与城壁上的柏格汇合,由伯格带队,前往火星南极搭救48具棺椁。
卫星监测图像显示,火星南极上空甲烷浓度高于其他地区,似有生物运动迹象,天穹城宇航局分析:一定是蟑螂劫持48具棺椁去了南极?!前往南极的特别行动队队员采取自愿报名、资格审查、体能检测、针对训练四个步骤进行选拔,又是十天过去了,伯格把城壁上的快递包裹拆了个遍,包裹里的仅有食物一扫而尽。快递包裹未经消毒杀菌,更不能让伯格贸然而返了。
三
最后特别行动队队员选拔以无人报名而流产告终,大家都看到了危险,宇航局用量子勘探设备寻遍所有人的潜意识,只发现我和西兰有犹豫未决的冲动。宇航局把我和西兰的脑电波拷贝到计算机上,在数据服务器上制作完成神经副本,又通过复制我和西兰的基因组序列编制DNA,运用37D打印技术构建人体骨架和组织纤维,米尔2和西兰2诞生。
特别行动队由我 —— 米尔2、西兰 —— 西兰2和曾经参与接棺行动的两个机器人组成,我们的共同点是新材料合成,不需新陈代谢,只靠植入肢体黄金分割位 —— 肚脐眼位置的智能芯片指挥,无惧天穹城外缺氧、辐射、病毒等恶劣环境。当形容枯槁的伯格见到我们时,一轱辘从城壁支架上爬起来,颤动的深嵌的眼窝里滚动着激动的泪珠,泪珠咕咕噜噜转了半天也没有溢满眼窝,伯格的身体严重缺水了,晃悠悠筛糠般抖动一阵就歪倒了。
“为什么让我和你们一起去?”伯格听了我们的来意任务,快速喝光一瓶功能饮料后问,“因为我们机器人执行远距离任务需要人类指挥,你是最佳人选。我叫1号。”1号机器人回答了伯格的疑问,伯格被信任的力量撑起站立,说:“我本来也想去搭救‘它们’,却苦于无帮手和辅助工具,既然天穹城推我一把,恭敬不如从命。”人生往往都是被推着向前走,不由自主,有时也顺遂人愿。
我们乘坐2号机器人娴熟驾驶的光速飞机出发,光速飞机需要有丰富经验的机师把控速度驾驶,飞机一不小心加上油门就会飞出火星,我们的目的不是有速度地飞,而是有目的地寻。1号机器人坐在副驾驶位置担任副机长,西兰坐在我和伯格对面,西兰目不转睛盯着伯格,态度热切,难道她对伯格的爱恋还抱有幻想?
西兰热情地对着耳麦说话:“……飞机已经起飞,请关注这次行程的朋友们打赏点赞,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拍摄……”西兰翕动鼻翼,眨巴双眼,完成了拍摄,原来西兰继续承担视频直播的任务,这次埋伏的录播设备是与宇航局及直播网络实时连线的西兰的视网膜。我和伯格向机舱内转移座位,避开西兰的正面拍摄角度,好在机舱硕大,腾挪空间没有问题。
西兰的直播粉丝沙尘般快速增加,前途未卜的行程充满了挑战,挑战想象的粉丝们打给西兰的赞助和奖赏风暴般聚集。飞机途中差点湮灭在一个小型沙尘暴中,好在飞机速度迅疾,雷达定位精密准确,机身材质柔韧而坚挺,才能穿越漫天沙砾飞尘安然无恙来到南极地带。从飞机舷窗俯览火星南极,宏观高山巍峨,细瞧层峦叠嶂,在山峦深处,每一个山坳间都是一座冰湖,这里昼夜温差80摄氏度左右,夜晚空气冷静凝滞,白天在太阳直射下有微薄的雾气蒸腾。
飞机在山峦间盘旋往复,四处搜寻生物生命迹象,电磁波和超声波双探显示,峭崖巉岩间一处广袤的冰湖上,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蒸汽中,有生命活动迹象。一首歌曲远远飘来,乐器伴奏有火星矿物质的特殊质感和动人音效,声音嘹亮清脆,曲调高昂激扬,歌词郑重严谨:
何塞!何塞!
我的主人,我的爱;
我们匍匐您周围,紧紧追随不离开!
何塞!何塞!
您把弃儿来收留,好像母亲拥在怀;
您让我们居有所,您让我们魂安在!
何塞!何塞!
您是天上启明星,您是宇宙的恒星带;
您为我们指方向,祛黑送暖驱魔怪!
何塞!何塞!
您是无所不能的蟑螂神,消灾除难人依赖;
我们仰仗君威保平安,奉为神祇来礼拜!
何塞!何塞!
您是正义的裁判长,您是火星的大元帅……
飞机循着歌声驰骋,探测影像可见——一只小头平翅蟑螂衔咬住车轭,拖曳着车架上一具较他体形甚为庞大的棺椁在冰湖冰面上前行,他在追撵前方那只拖棺领先的蟑螂,火星上空云团盘旋,羽流飘摇,长袖善舞,指向蟑螂力量蹿腾的方向。“第一局,日头团队胜!”充当裁判长角色的金黄色蟑螂用毛茸茸的前肢挥舞着旗帜,判定一个大概叫“日头”的黑背蟑螂在力量演练中拔得头筹,蟑螂们把掠夺的棺椁在练武场派上了用场。
2号机器人把飞机平稳地停靠在褐色的冰面上,我们下了飞机,冰是褐色的,显然冰湖含水量不高,含矿物量较杂,但极度光滑。虽然冰面光滑,我们也对一只蟑螂可以拉动一架车棺惊叹不已,互相牵手以防滑倒,嗟呀我们不如一只蟑螂有力量,“他们难道也是机器人吗?”我们的惊叹疑问作为见面礼,让前迎的蟑螂裁判长哈哈大笑。
成千上万的蟑螂簇成一团,涌起一人高的蟑螂墙立在我们面前,蟑螂裁判长被顶在群尖,他的左、右、后方和身下六肢处都有蟑螂稳固扶持着,他瓮声瓮气的笑声吓了我们一跳,他自我介绍叫何塞。何塞听得懂我们说话,大概和我们一样,随身携带有异语翻译和同声传译设备。何塞说完一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墙垛”处候侍的一队蟑螂,共同托着块干冰赶快送到何塞嘴边,何塞把嘴脸都贴了上去。
片刻后蟑螂裁判长何塞才接着说:“往往我们最初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你们再仔细看看。”他的呼吸不再局促。何塞用触须指向比赛用的车棺,只见车棺四轮外侧密密匝匝覆盖了蟑螂,蟑螂大小模样和地球蟑螂没有二致,原来他们是集体运动!我们也笑起来,笑声让我们和蟑螂们消除了隔阂。
蟑螂裁判长何塞被蟑螂们前呼后拥,立在顶端,有音乐蟑螂环绕弹唱,歌曲绵延不绝,组建蟑螂墙的蟑螂们鳞次栉比地排列整齐,又秩序井然地上上下下调换着位置,凡从蟑螂墙上替换下的蟑螂,都闪到一边趴在冰面上休整。何塞显然是个头目,领导气质卓越,背色是迥异于黑背蟑螂群的金黄色,灿灿发光,个头略大,复眼黑亮,触须更长更粗,动作稳健扎实,他朗声对我们说:“很快要天黑了,天黑后我们都要进入冰眠 —— 相当于地球生物的冬眠,你们有什么话赶快说。”
“我们是来接你们带走的棺椁回天穹城的。”穿着宇航服的伯格回应,他措辞谨慎,没有用“抢”“夺”等有争议的词眼。“看来只有你是土著人。”蟑螂裁判长何塞明察秋毫,看出伯格与我们着装的区别,我们没穿宇航服,都是贴身短打扮。何塞身后的浅蓝色太阳光晕把他映衬得庄严肃穆,玄幻高贵。
何塞嘬了一口干冰接着说:“我也是土著,土著蟑螂王何塞,你们人类来之前我们蟑螂已在火星安居乐业了无数代。边走边说吧。”蟑螂兵一层层下沉,把何塞缓缓放下,然后前后左右把他围在中间,“擦擦擦”向冰湖边前行,蟑螂王何塞不由分说的派头和我们四周围满的敌友未辨的蟑螂群,让我们只得服从安排。
天色向晚时,蟑螂王何塞引领我们进入湖边深厚冰层和嶙峋石林间的自然罅隙,蟑螂们复眼发光,盈盈闪亮,顺着亮光依稀可见冰道依托犬牙交错的石缝、冰窟、冰石裂痕建成。冰道深入冰石下,宽处穹隆阔大,空间及边缘不规则整齐,冰窟内行道旁有蟑螂三三两两散落,或聚拢一堆,歪坐斜躺,闲唠神侃,走卧随便,闲适惬意,但见到何塞马上肃然起立,点须顿首致敬行礼。
冰道窄处狭隘难行,勉强侧身低头才能进入,冰石剐蹭着伯格臃肿的宇航服,需特别小心在意,西兰走在伯格身后,当伯格过狭窄处时她故意努身向他撞去,我在西兰身后看清了她的动作,猜着了她的动机,连忙拉住她的胳膊向后拽了一下,伯格才避开不测。
“想我死呢?宇航服若被剐烂会爆炸的!”过了窄道,伯格恼怒地问西兰,“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天穹城的监测仪器只监测到我想参加这次行动,却测不出我为什么要参加。你让我在全天穹城人面前丢了脸!”西兰如实交代,爱之深,恨之切,她说完咬着嘴唇掉了眼泪,伯格便不再追究。伯格向我点头致谢,我插到他们中间行进,避免再起事端。
冰道上都是蟑螂牙齿啮咬的痕迹,参差不齐又似有规矩,蟑螂们顺痕滑动,不低于我们的步速。深入冰盖下大约2公里处时,豁然开朗,呈现出上下五米间距的中空地带,篮球场大小,四周边缘闪着蟑螂群发出的微弱荧光,蟑螂王何塞率队走到场子中间,蟑螂群又把他涌起,顶在一人高的蟑螂墙上围定,何塞牢牢坐在众螳螂前肢后腿攀扭搭建的座椅上对我们自豪地说:“这是我的王国!”何塞稳重的语气和高扬的肢势让我们觉出了他的自豪。
又一群蟑螂从远处拖来一块黄绿间杂的苔藓类植物,众爪推送拉拽,呈送到何塞王面前,何塞王大快朵颐,吃完又嘬了几口蟑螂们送到嘴里的干冰,尽显王者气概。蟑螂王何塞吃饱喝足后对我们吹嘘:“我们已经掌握了培植食物、汲取水分和交换氧气的方法,我们是适应极端恶劣条件、变异求存而生的王者!”蟑螂群掌声四起,欢呼雷动,让我震撼。
往往得意时须防变故。“你不再是南极172号冰湖的蟑螂王了,我代表火星天穹城联合宇航局宣布——任命你为北极29号冰湖蟑螂王,即日赴任。”1号机器人走上前向蟑螂王何塞宣布命令,机器人前胸投射出联合宇宙局的任命书和徽章。投射光极亮,一只小蟑螂大概被吓软了脚,晃荡肢体,有脑壳活络的蟑螂不再当兵为奴,跳离族群,蟑螂墙先是倾颓得有些犹豫,很快多米诺效应,蟑螂墙瞬间倒塌,何塞摔倒在地,火星引力微弱,他反弹了7下才回正方向,抬头问:“为什么?”
“因为你接纳了抢劫天穹城棺椁的犯人们。”1号机器人回复,“犯人?他们都是我的同类,天穹城既然不愿接纳他们进城,我难道不能收留他们?再说,我们都是经天穹城宇航局改造的火星公民,天穹城却不给生路,我难道不能给他们留条生路?”何塞反问,问话信息量很大,我杵在原地有些消化不良。蟑螂群开始四散分离,落荒而逃。
“别的冰湖为什么不接纳他们?你太不听话!”2号机器人点到了问题的实质,何塞环顾左右,见已脱离了蟑螂群的拥趸,于是不再妄图翻盘,做了最后的交待:“请照顾好我的子民们,我们每20天在冰洞里冰眠一次,冰眠后可以适应一天的冰上运动,然后进食汲水积蓄力量,再……”
“别废话了!!什么你的子民冰眠?是天穹城宇航局帮你们注入调节睡眠的细胞分子、控制下丘脑泌素浓度,才让你们有了冰眠的基因改造!没有宇航局的改造,你们还是沉睡在冰湖里的蠕虫呢!这里的管理,宇航局都妥善做了安排!”2号机器人打断了何塞的话,何塞不再自以为是、自作多情,默默垂首向冰洞外走去。
伯格费劲地弯下套着臃肿的宇航服的腰,蹲身把戴着宇航手套的手指平摊放在冰面上,对何塞说:“谢谢你接纳、照顾了我父亲的棺椁!我送你一程吧。”何塞摇摇头,触须抚过柏格的手指说:“谢谢你的认可!这是宇航局对我的流放,我愿意自己承受,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伯格和何塞说了我想说未说的话,我对他们的悲悯心生同情和好感,低身把伯格扶起,与伯格隔着氧气罩相视淡淡一笑。西兰扭身走开。
伯格站起身对2个机器人说:“能给何塞提供些帮助吗?北极那么远!”“我虽然接收了跟从你来南极完成运棺椁回天穹城的任务,但没有接到帮何塞的指令,所以恕难从命。”1号机器人说的是官方语言,2号机器人也说:“我也没接到指令,所以不能提供帮助。”
我怜悯伯格的踌躇纠结,宽慰他说:“伯格,你不用为难,为何塞担心,蟑螂的生存力适应性是超强的!”蟑螂可以跨越地球的恐龙纪和火星的地质代存活下来,自不用我们担心将来,我对伯格暗生情愫,需要担心的是我们的未来。伯格叹了口气,哈气氤氲了宇航服氧气罩面,我们谁也看不清未来。
何塞的时代终结了,音乐蟑螂又有歌曲奏起,为他送行,曲调一会压抑感伤,一会轻浮随意;歌词调侃讥讽,也不合辙押韵:
何塞,何塞,
你黯然神伤,头脚朝外,
是否你已失败?!
何塞,何塞,
你英勇无敌、霸气侧漏了?
不!是我看错了。
何塞,何塞,
你长得酷帅、是人人喜欢的靓仔?
不!你是没人要的烂菜。
何塞,何塞,
你被人暗恋、万众景仰吗?
不!你没有一个女朋友。
何塞,何塞!
你有车有房有5块零用钱吗?
不!你已流浪星球……
“等等我!何塞王!何塞!”一只金翅黄背蟑螂向何塞撵去,他手肢奇长,跑动极快,从洞深处疾驰而来,路过我们时稍作停顿向我们观望了两下,我看见他前额复眼里闪着“火星是我们的”字迹光芒,似曾相识嘛?哦,我想起来了——他是当初驾驶装载棺椁运输机偷飞的驾驶员。“你眼里的字是怎么来的?”我忍不住用脚截断去路问他。
“心有所想,相由心生。”他说着用大概是基因变异的长肢绕过我的脚踝追赶何塞,不想和我纠缠,我在他身后追问他:“他不是何塞王了,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去流浪?”
“他带走了我的梦,我正在冰眠,他一走,我瞬间惊醒,我离开梦就睡不着了!我会死的!”金翅黄背复眼带字的蟑螂边说边马不停蹄地赶上了何塞,四支触须拱在一起,揉作一团,肉身契合梦中,无比融洽。
解除了何塞的职务,杀一儆百,群龙无首,再无抵抗,装载运输棺椁回天穹城的任务完成的比预想的顺利,1号2号两个机器人分别驾驶光速飞机和载棺运输机返回。临行前,我被一片冰面上的奇异出彩的花纹所吸引,遂用一把随身携带的带柄的半圆柱形的探铲循着冰面纵深发掘,掘出一块蠕虫状、压花样的干冰,小心翼翼把它装进密封袋里,我要把它当作出行礼物送给儿子德尔多,我心里时刻念着他。
飞机飞回天穹城外壁,两个机器人和一架载人飞机、一架载满48具棺椁的运输机停靠在天穹城壁上等待宇航局的进一步指令,我给德尔多带的干冰块也被要求留在城外审查和检验。我和西兰、伯格进入出行舱,照例接受81天的隔离。81天里,我们在隔房不隔音的隔离间起居,检测、消杀在相邻的固定区域,饮食在同一餐厅,共同密闭的时间空间让我们亲近,西兰在吃饭时常向我们炫耀她这次通过直播赚了多少天穹城给的绩效奖赏,打算回到天穹城内开一个美容美体院,先给自己整个容塑个形,到时不愁没有男人追。我爱上了伯格,伯格也与我心心相印,暗送秋波。
81天隔离结束,我们回到天穹城,却被告知:我 —— 米尔2、西兰 —— 西兰2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按照宇航局的命令安排,我们将被押解进入宇航局回收舱,届时,我们的身体将被彻底销毁灭失,米尔2、西兰2将烟消云散,米尔仍然仅是一个米尔,西兰还是那个没有整容塑形的西兰。确认这个事之后西兰2一直在哭,一直在向押解她去回收舱的士兵追问:“我在录制视频中通过直播打赏、发布广告挣的绩效奖赏呢?”“说过一百遍了,钱打入西兰的账户了。钱一分不少,物质不灭!”士兵不耐烦地说。“西兰的账户?那么我不是西兰吗?我是谁?……”
伯格恋恋不舍把我 —— 米尔2送到宇航局回收舱门口,镌有蟑螂图纹的大门甫一打开,亡灵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颤抖着转身向伯格扑去,汗似雨下,泪如泉涌,我紧紧抱上他,他也抱紧我,我们身贴紧身、手攥牢手、唇咬住唇、舌缠绕舌、深吻不弃,情之所至,难舍难离,意犹未尽。
“伯格,等我从南极带给德尔多的干冰经过审验后,把它送给德尔多留个念想吧!也不枉了我们母子一场……”我和伯格深吻后,泣不成声。既然人人都会死,那么珍惜眼前,好好爱吧!哪怕生命还剩下最后一分钟,也要升起爱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