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儿童文学的另一扇窗户
从王蒙家里出来的那一刻我是兴奋的。
然而,我的情绪的点燃是从踏入王蒙家门始。我与他相识、相遇并非初次。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参加中国作协在烟台举办的笔会时就见过,又在2013年8月赴中国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休假,我们曾作过一次关于文学的深谈。我在《大众文学报》写过一篇《面缘王蒙》,应该说,这是十年之后的重逢。旧友相见,喜气洋洋。他说,他的耳朵听不太真切,让我们坐得近些。
这是一个并不大的客厅。我们围着一长方的茶几落座,我与王蒙贴邻,只隔着一放台灯的圆台。同去的有华东师大出版社王焰社长等。王焰说明了来意,介绍准备策划出版一套《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家儿童文学丛书》,其中《王蒙卷》己经选好了书目,征求他的意见。王蒙表示欢迎。我拿出一张纸,这是《王蒙卷》所选的书目。我研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的37卷本《王蒙文集》其中《短篇小说》上下卷、《散文随笔》上中下卷,选出了适合孩子阅读的短篇小说17篇、散文31篇。我向王蒙阐述了对所选作品的评判和感受。
一篇是《无言的树》。作品写一株连名字都没有的平常的树的命运。这树从来不说话,但周围的一切动态它心里都明白,它是一个永远的沉思者,不想参与世间任何纠葛,却又被动地卷进了世俗的旋涡。一场灾难才使它脱离了人们的视线,归于平常。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却写出了平常中的惊奇、深思、感叹。
我向王蒙直言了我的判断,这是一篇貌似童话,又非童话的魔幻小说。《无言的树》中,一株树能有如人一般的思索情愫,这是不可思议的,而其所以有此魔幻功能,是在“当他长到一人高,并且被一只山羊啃了一口以后,他产生过这样一种朦胧而温暖的思绪”,山羊的魔幻把树从此魔幻了,所有的情节随之沉浸在这株无言的树的魔幻思绪之中,在若干魔幻细节枝蔓的拥簇中,却跳不出一个现实,“它从来不讲话”。这根不可斩断的现实绳索,牵一发动全身,在魔幻的花团锦簇之中,使这个“它从来不讲话”的现实熠熠生辉。作者用这个现实的制约,使作品没有越雷池一步,滑入童话幻想的魔幻,而是坚守了小说艺术的本质。
王蒙的这种魔幻艺术至少有两层不同凡响的意义:其一,它是独创的、富有个性的、非卡夫卡式的模仿。王蒙的魔幻小说是自创的,他的魔幻是明亮、畅快,人、事、物清晰显现,没有灰暗、诡秘、诡异的一面,没有晦涩的暗影,高尚与卑贱的思想较量是光明正大的,其理明白了然,入情入理。其二,王蒙的魔幻小说,打开了儿童文学另一扇窗户,我认定它是别一样适合孩子看的文学,也可说是别一样的儿童文学。魔幻艺术特征正符合儿童的审美心理,任何一种魔幻对于儿童来说都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魔幻是现实不存在的神奇变幻,因有若干不可知的因素,或有神秘的色彩,蕴藏深处的强烈的爆发力,具有突然性、突发性、奇特性,在瞬间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这给儿童审美期待带来情绪的超然释放。魔幻艺术造就的美可成为魔幻美学,是童年美学的重要基石。王蒙创造的这种魔幻艺术,如盛放的焰火,让孩子目不暇接,受益匪浅。
王蒙激动了,他说:“张老师,还真没有人这样注意过,也没有人这样说过。”
接着,我又说起了另一篇作品《坚硬的稀粥》。世上哪有坚硬的稀粥?稀粥是坚硬的,这是多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一篇整体乱语连连,荒诞无比的魔幻小说。荒诞是魔幻奇趣的重要手段。王蒙用独创的语言,独创的结构,独创的情节,精致独到的风趣、幽默,用第一人称(孙辈)讲述了一个拥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我、妻子、堂妹、妹夫、和我那个最可爱高挑的儿子,以及那个“比正式成员还要正式的不可须臾离之的非正式成员——徐姐”的大家庭主持家政、议决膳食维新,一本正经而又滑稽可笑、虚妄无边的荒诞故事。我脑海里立即跳出安徒生的《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豌豆上的公主》《皇帝的新装》,王蒙的荒诞与这些作品相比毫不逊色。
王蒙自成一绝的情绪奔放、自由流淌的语言,尤其是他擅长那种意识流动的语言,一串长句连标点也插不进,一字一水一字一波,思绪不断,波波相连,波波无痕,譬如,《坚硬的稀粥》中这样的长句:“他知道不知道我并没有选儿子而且即使选儿子也不是什么不正之风因为不选儿子我也只能选父亲选叔叔选母亲选妻子选堂妹而按照时髦的弗洛伊德学说堂妹又何尝比儿子生分儿子说不定还有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呢,他们知道吗?”又如“他可以走自已的路改吃蜗牛吃干酪吃芦笋吃金枪鱼吃龙虾吃小牛肉吃肯德基烤鸡三明治麦当劳与苹果排桂皮冰淇淋布丁”这种一气呵成的长句,带来多少幽默的联想和荒诞的色调。很多时候,越是小的孩子的思维特点,越适应这种意识流动的“无轨电车”。
在读《致爱丽丝》时,我的脑子如万花筒一般闪烁不定,闪出了鲁迅的《狂人日记》,闪出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闪出了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闪出了伍尔夫的《达洛威夫人》。王蒙是当代最早觉醒的意识流小说的探索者与先行者,他独创了东方韵味意识流小说《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等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引发了中国文学“现代派”的大讨论。这种小说的人物意象化、潜意识的裸露化、时空的模糊化、语言的无序化,王蒙运用得出神入化,天衣无缝。看看《致爱丽丝》吧,一个长发文学青年愤怒于他的作品不能发表,临走留下一篇习作叫《绿色的太阳》,通篇那些意识的流动是井喷式的,尽是逻辑混乱的呓语。其实这正是王蒙的创造,他巧妙地把世间不同的物质、不同的情景、不同的遭遇扭揉成一只魔幻的面团,让你去思索去破解,这正是孩子最想做的事,他们怎能没有兴致去解个中隐藏的密码呢?
在豪放高语的对话中,王蒙应允为这套丛书题写这样一段话:“童年的阅读是最宝贵的。”他颇有兴味地问道:“你们在我的文集微型小说卷中选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们再选选,有七八篇可选,特别是成语新编。”他兴致勃勃地讲了新编成语故事《刻舟求剑》《鱼目混珠》,都是魔幻式可爱的小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回沪后,我读《微型小说卷》,果然遗珠不少,又选了十篇,编在其中。
高兴的时刻过得特别快,我们该走了,王蒙让秘书去书房取书赠送,我得到一本获茅奖的《这边风景》。我把这本签名本珍藏在书架上。
一群人走到家门口有点依依不舍,王蒙的激情未减,他说:“这套书很有意义,我觉得还可编一套世界名著作家的儿童文学丛书。”大家都笑了起来,觉得他的建议珍贵。我们在笑声中合影留念。美好回忆,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