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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3年第6期|南帆:药片与驳壳枪(节选)
来源:《收获》2023年第6期 | 南帆   2023年11月24日16:49

南帆,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版著作若干。

不知现在还有多少人熟悉磺胺类药物。“磺胺”是一种化学物质,分子式并不长,可是我始终背不出来。“长效磺胺片”是一种白色的药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轻轻搁在我的手掌之中。那时我是一个男性少年,年龄在十岁至十二岁之间。我在一所小学上课,课程时断时续。从家里步行到学校大约十分钟,我时常趿一双拖鞋上学。如果时间充裕,我更愿意赤脚行走,一路忽左忽右踢着两只脱下的拖鞋,到了学校再趿上进入校门。十岁至十二岁的发育期身体肯定有些不协调,我时常无缘无故感冒发烧。父亲曾经带我到学校附近的一家诊所就诊。记忆之中,诊所是马路旁边的一幢两进的院落,正房与厢房的门框分别钉上“内科”“外科”“注射室”等等小木牌。医生用听诊器听一下,给我开了一些长效磺胺片。白色的药片用一小张土黄的毛边纸包好带走。后来再发烧的时候,我就自己到诊所里找那个医生开药。

服用过长效磺胺片,次日多半就会退烧,胳膊上的力气又回来了。可是,每一回退烧之后,手臂或者胸脯的皮肤上会出现一片一片的瘀青,嘴唇长出水泡,继而溃烂、结痂,大约三五天之后,硬硬的痂壳才开始脱落,一张脸逐渐恢复正常。父亲又带我向医生咨询,医生说是发烧的后遗症:烧得太高“上火了”。现今还是如此——“上火了”是解释一切症状的万能概念。我很快就习惯了:感冒发烧是上半场,嘴唇溃烂的折磨是下半场。父亲患有严重的眼疾,我陪同他到另一所大医院就诊。那一天我正处于嘴唇溃烂的下半场。父亲和我坐在一间诊室就诊的时候,一个穿白大褂的漂亮女医生进来与主治大夫说些什么。她头发鬈曲,眼神明亮,身材微胖。父亲后来推测说,这个女医生肯定有俄罗斯血统。女医生说完话转身出门之前,目光偶尔停留在我的脸上。嘴唇怎么啦?她和蔼地问道。刚刚发过烧,上火了,父亲替我回答。这是磺胺类药物过敏呀,她拿起我的胳膊看了看瘀青,又重复了一遍。突然,她指着我的裤裆说,那里也有吧,我看一下。那里确实也有,也会溃烂和结痂。这一次比较轻微,已经基本痊愈。可是,我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看裤裆里的器官?候诊室那么多人,父亲就站在旁边,还有桌子后面那个正在替父亲诊断眼疾的主治大夫,而且,她是一个女医生!我大声而坚决地说:没有!她微微笑了笑,离开的时候又转过来叮嘱了一句:不要再吃磺胺类药物了。

这一句叮嘱结束了我长达两年的恶梦:瘀青、溃烂和结痂。日后我拿到任何一本病历卡,立即会找到药物过敏栏目,工工整整地写下“磺胺类药物过敏”。我始终没有弄懂的是,为何那么多医生默认“上火了”的结论,这个女医生仅仅用一秒钟就知道是磺胺类药物过敏?我没有再见过她,不知女医生属于哪一个科室。

再度出现感冒发烧这一类症状,我转而服用四环素或者土霉素,这些药物也是当年的流行抗菌素。抗菌素对付一切喷嚏、咳嗽、头痛脑热,不可滥用抗菌素是近来才出现的医学观念。我战战兢兢地绕开那个时期另一种常用的解热镇痛药“安乃近”。由于药名之中的“安”字,我误以为也属于磺胺类别。日后与太太闲聊时得知,安乃近居然是她童年时期的恶梦。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太太离开父母,与奶奶一起住在乡村。奶奶年轻的时候曾经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因为孀居多年,年纪大了渐渐变得性情古怪。奶奶不喜欢孙女,觉得小丫头嘴巴太尖利,爬树下河玩得太疯,恶语咒骂乃至竹篾抽打是常有的事情。晚饭之后心情好一些,奶奶会就着豆粒大小的煤油灯光絮叨一些乡村的鬼故事,吓得她面无血色。奶奶患有偏头痛,发作的时候就打发她到供销社买几片安乃近。太太童年记忆中最为恐惧的事情是,夜晚八九点的时候奶奶临时头痛,她必须独自穿过漫长的乡村小路来到供销社,用力敲开店面的厚厚门板,在门缝透出的灯光里接过安乃近药片,然后立即返回。乡村小路树影幢幢,湿气涌动,四处阒无人迹,只有自己脚下的木屐嗒嗒回响。她从奶奶的鬼故事中获得的认知是:一个人夜间行走的时候,左右肩头分别点着一盏无形的灯。向左转一下头,左边肩上的灯灭了;向右转一下头,右边肩上的灯也灭了。两盏灯熄灭之际,潜伏在附近的鬼魅就会悄无声息地飘到身后。所以,她必须在幽暗的乡村小路上僵硬地屏息疾行,绝不能左顾右盼。偶尔不慎向左转了一下,无论如何不能再向右转了。胆战心惊地奔回家中,全身的肌肉才能松弛下来,长长地喘一口气。奶奶的头痛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夜晚,“安乃近”这个名称至今还充满惊恐之感。

回想一下,我的少年夜晚充满了小伙伴的快乐尖叫。那时我居住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左邻右舍一大批年龄相仿的孩子。学校既没有布置繁重的课外作业,家中也没有电视机,晚饭之后这一批孩子不约而同地拥入巷子结伴嬉戏。我居住的巷子左右还有两条平行的巷子,一大批孩子在幽暗的路灯下四处奔窜,喊得声嘶力竭。只有在跑过第三条巷子中段的时候,我内心会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那儿还有一条垂直的狭窄巷子,大约五六十米长,出口是一条小河。巷子的宽度不到两米,反正两辆自行车无法交汇而过。骑车的人发现巷子里已经有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就得在巷口等到对方驶出。巷子两侧是两面笔立的青灰色山墙,估计有三层楼那么高,右侧的山墙顶端一方孤零零的小窗户。一个昏暗的傍晚我独自穿过这条巷子,突然看到山墙顶端的小窗户“啪”的一声打开,一根白皙的胳膊伸出窗口摸索什么。一阵莫名的惊恐骤然而至。夜间这一条窄窄的巷子只有一盏路灯,晃悠悠地吊在中间路段。若非万不得已,我尽量避免夜间往返这一条巷子。

当然,我曾经多次夜间独自往返这一条巷子,不就是五六十米的距离吗?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穿过巷子之后,我会在心里赞赏自己的男子汉勇气,有时还会附加一句感叹:要是手里有一支枪,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3-6《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