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6期 | 石舒清:牛事二题(之二)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海原县宣传部创作员等。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出版各种文学著作十多部。曾获第五届、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据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得第21届韩国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奖;短篇小说《表弟》被改编为电影《红花绿叶》,获第三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奖。
牛事二题
石舒清
之二
饲养员李尚福奉命上山给队里的牛圈门砍一根门轴时,看见一头牛拖着缰绳在林子里吃草。当它抬起头来望着远处咀嚼着时,会看到缰绳不够长,显然它是挣断缰绳跑出来的。是哪里的牛呢?肯定不是自己队里的牛,作为饲养员,没有自己队里的牛都认不出来这样的事。李尚福在林子里转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砍到一根比较满意的门轴,小腿粗,两米左右的样子。其实砍门轴费不了多少时间,主要是找适合的门轴得花时间。太阳从一个合适的角度照入林子里,使林子里某一时刻亮得有些堂皇。刚刚从树上砍下来的木头还显得生机蓬勃,断茬处甚至有些汗津津的感觉。李尚福把上面的枝枝叶叶用斧头剁下来,拖过去给那头牛吃。枝叶肥嫩,似乎能嗅到一丝清苦的味道。牛先是吃了几口,好像是不太合口味,就吃得慢下来。看看缰绳,果然是挣断的样子。但还可以勉强把牛拴在树上。李尚福就把牛拴在近边的一棵树上,扛着那根要做门轴的椽子出了林子,下山去了。牛漫不经心地看着李尚福远去,同时把自己的脸挨在树上蹭痒痒。它旁边的枝枝叶叶像对突然发生的一切没能明白过来的样子。
傍晚时分,西山那里显得威势壮阔,像是有大团的炭随处烧着,有些烧出了金子一样的色泽,锻造着的钢水那样要流下来。林子里已经有了夜影,好像夜率先在林子里安营扎寨了似的。这时候就见李尚福带着弟弟李尚仁,从林外的光亮里走到夜影朦胧的林子里。兄弟俩径直走到那头牛跟前,在牛边上站了片刻,就解开缰绳把牛牵走了。李尚福在前面牵着,李尚仁在后面跟着,手里是一根从地上捡起来的树枝,可以用来作赶牛用。等兄弟俩把牛牵出林子下山时,西山一带炭团里的火星已经不多了。火星像是一种食物被吃进了奇怪的肚子里,却更加地显出一种威势来,像是要把连绵的山头压服在自己身下似的。
李尚福扛了门轴下山后,总是惦记着林子里的牛,忍不住去告知了弟弟李尚仁。兄弟俩过来过去商量了一番,最后李尚福说,是这样,咱们天黑没人时去看一看,要是牛不在了,那就好,这事就过去了,要是牛还在,咱们就先牵回来,毕竟一头牛拴在树林里过夜也比较危险对不对?给狼吃了咋办?兄弟俩捱到一个时辰,上山一看,牛还在,就把牛悄悄牵回家来,圈在李尚仁两口子住的窑洞里。一头牛在窑洞里,使窑洞显出窄小来。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时,李尚仁把这头牛牵着,到很远的一个公社去卖了。那里正逢集,出手快不说,还卖了个好价钱,卖了三百六十元。卖给了一个叫梨树沟的生产队。
这三百六十元,兄弟俩是这样分的。原本父母去世早,李尚仁可以说是哥哥李尚福带大的,后来李尚福又给李尚仁娶妻成家,兄弟俩是想着一起过下去的,但一起过了一年多,还是分家另过了。那时候的光阴,确实没个什么分头,最为值钱的是家里的一个立柜,能装很多东西,还有匠人手工绘制的花鸟,可以说是又实用又好看。对于家里的这个大件,妯娌二人都想要,都暗暗施压力给自己男人。最后是李尚福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独裁了一把,他说这个事这样定,讲嫂比母呢,先上来的眉毛高过后上来的胡子,弟媳妇你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是有这个柜子了,那么现在来这么定,立柜归你嫂子,但是我们作为哥哥嫂子一方,给你们一百六十元钱,算是给你们的一个补偿,你们可以用这个钱再做个立柜。当然,当下一下子拿不出这个钱来,就算暂时欠着,等手头松活些,就把这个钱还了。当着弟媳妇的面,李尚福还打了一个欠条给弟媳妇存着。这事就算这样解决了。分家的时候李尚仁还没有孩子,现在李尚仁的大女子都快四岁了,这个账还没有还上。那时候一个工一天最多值四角钱,要一下子拿出一百六十元来,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扛着门轴下山的李尚福由林子里的牛想到这笔欠账,忽然觉得心里一亮豁,觉得说不定这次就把这笔让人头痛的欠账一下子给它解决了。回家和李尚仁一密谋,李尚仁说,反正是山里跑的,又不是咱们知根知底偷的。这样一合计,就由李尚仁负责找个僻背的地方把牛卖掉。李尚福说得很清楚,你卖多少我不管,反正我就当把那一百六十元欠账还了,你让你媳妇把那个欠条给我。牛卖掉的当天,李尚仁就让老婆把欠条还回李尚福,当着弟媳妇和自己老婆的面,李尚福把那绺二指宽的纸条撕碎了。大家好像都为此松了一口气。
过了大概只五六天,听到了消息,说是临近的张家湾大队柳套生产队丢了一头牛,正发动人到处找呢。李尚福听到消息,心里咚的一声,好像心离开了应该在的位置,到处胡乱晃荡着。这可怎么办?一直自己在哄自己,在安慰自己,就当这是个没主的牛,就当这牛丢了主人找不见就不会再找。然而哪里可能,哪里会有一头牛丢了不好好找的。那是非找不可的。侥幸心理在事情没有到一定程度时是很容易占主导位置的。然而现在不行了,现在谁丢了牛已经清清楚楚,而且人家找得轰咚咚的。要是最终让找到头上就坏了。那是什么性质?不但给人家偷偷摸摸牵回来,还胆大妄为给人家卖了。不是你的东西你咋敢卖?你当那是一只鸡一只兔子?那是一头牛。一头卖好几百块钱的牛。找到头上就得吃不了兜着走,给人家怎么讲,和偷有什么区别呢?不是你的,你当你的卖了,到哪里也说不过去啊。李尚福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几十年的五谷白吃了。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不明白。或者道理是明白的,但还是那么干了。这一刻好像才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真不能相信,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要说实打实偷一头牛来卖掉,李尚福觉得打死自己也不会做出来。现在算什么呢?牛是卖掉了,卖掉的牛不是自己的,但是卖牛的钱却是当成了自己的,而且还用这钱还了一笔老账。李尚福反省检讨,想自己之所以这样反常规地来做,主要还是自欺欺人地认为,这牛根本上不能说是自己偷来的,偷这样的字眼和自己一辈子就不会有什么关系,根本上觉得这牛是自己捡来的。他那天带李尚仁上山时,心里就很矛盾的,倒好像盼着上山后不见那牛,那样不就解脱了吗?不就把事情交给上苍来解决了吗?不就让自己不再为难了吗?但是牛却在。看到牛在的那一刻,看到牛还拴在树上的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理是不可描述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好牵着走了。记得他和李尚仁上山的时候,就说得清楚,就是去看看牛还在不在。这就好像是去打卦一样,一切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都需要相机行事,然而牛却真真确确在,在林子里,好像知道他们会来似的,好像等着他们似的,刚刚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根本用不着吆喝和驱使,就主动地跟着他们走了,倒好像他们就是这牛的主人。李尚仁虽然手里拿着树枝,但根本用不着在牛身上打一下。试想一下,要是他们不去牵那头牛,会怎么样?牛会一直规规矩矩在那里,直到柳套生产队的人一步一探找到它吗?难道就不会被别的人牵走?附近山里的狼是不少的,常有各个生产队的羊被狼咬倒的消息,难道就可以肯定牛拴在树林里是安安全全的吗?何况牛原本还没有拴着,长腿子的东西,谁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呢。李尚福觉得自己心里的念头真是多得很,刚出来一个好像是帮自己的念头,立刻就出来一个相反的念头让前一个念头灰头土脸落荒而逃。在暴雨乱箭一样的念头里,李尚福要求自己冷静下来,要想出一个当务之急的应对之计。李尚福觉得,当务之急是必须要在对方找到自己之前先去对方那里,先主动,免得后被动,不能躲,不能瞒,躲不过去瞒不过去的,越早处理越好,要是让人家逮到,什么罪名都可以派到你头上的,不知道会给你弄个什么罪名呢。那时候的罪名够多的,偷牛贼,坏分子,上纲上线,判刑杀头,就看怎么判了。李尚福吓出一头冷汗来。想着赶紧要去张家湾大队柳套生产队给人家说清楚,牛不要再找了,找我就是了。先把这一点定下来。大方向一定,乱麻麻的念头就灭了不少。既然要去柳套生产队坦白承认,当然不能光带着一张嘴去的,得带上关键的东西,最好是把人家的牛原封不动地给人家牵回去,牛还回去了,就应该没有什么大的事了。然而这牛已经是给卖掉了。得把这卖掉的牛再弄回来。找弟弟李尚仁去,让他把钱拿上去赎牛。可是刚刚给弟弟弟媳妇还了账,又成了这样,就等于是这账还没有还,账没还不说,欠条一把都撕掉了。想得有多美啊。事情哪里会按你想的来。再给弟媳妇重新写一个欠条就是了。不知道这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一次写欠条就把还钱的日子明明白白写上,不然怎么好意思把欠条给弟媳妇呢?李尚福觉得把重新写了的欠条再给弟媳妇,是一件很难堪的事。要看那妇人的脸势啊。但是比较牛的事,这都是小事了。如果没有牛的事,给弟媳妇重新写了欠条,于李尚福而言,就好像是要做近乎自己极限的事,但是现在有了牛这桩事,在弟媳妇跟前难堪一下,就是可以接受的了。不发生特别事情的时候,人总是不知道他的边界极限在哪里。好了,先得去找弟弟,先和李尚仁沟通好。肯定是不高兴,觉得鬼耍水空喜欢了一场,肯定是对他这个当哥的有怨气,但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没有。只能先去悄悄和弟弟说,然后让弟弟和他老婆说,他是没法当着那两口子的面说的。钱到手头人心变,不知道会和弟弟怎样说一场呢。但弟弟毕竟是他带大的,万不得已他还可以再独裁一下,让弟弟把在口袋里还没有焐热的钱先给他交出来,好去把牛尽快赎回来。李尚福早就想好了,这个事情,他要把弟弟摘开,所有牵牛卖牛的事,前前后后桩桩件件都是他李尚福一人干的,和别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
找到李尚仁,把李尚仁引到大门外一个背静的地方说了时,李尚仁慌急起来,说哥你不早说,再是迟了,钱已经买了椽子了。这么快就买椽子了?其实是把人家的椽子早就看好着呢,就是没钱,所以钱一到手,单怕零打碎敲买了别的,就赶紧去把椽子买下了。
原来是这么个事,兄弟俩分家后,把原本的老院子中间横一道墙一隔为二,李尚福一家住上院,李尚仁小两口住下院。上院除了窑洞,还有三间土房。下院则只是窑洞没有土房,而且那窑洞原本还是装草用的,另一眼小点的窑洞原本里面有一盘石磨,就是个磨坊,李尚仁两口子搬过去后,拾掇拾掇就成了自己的一个家。因当初闹着分家最为上心和执着的就是李尚仁的老婆,她只是想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所以别的条件就不能太要求了,这样就也算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下院。但在下院住了一段时间,两口子就觉到住在草窑和磨坊里的不好,觉得两个人好像是一对儿逃难者似的,就打算在院子里盖两间土房子。盖房子谈何容易,前辈人抓天挖地一场,也只是给家里留了几间椽子发黑后墙漏风的土房子而已。但是李尚仁小两口却把盖土房子的位置留出来了,把盖土房子的边墙都准备好了,说来就缺一个房顶,说到底就缺盖房用的椽子。队里有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机缘,前二年去新疆奇台生活了,院子撇下了,让堂弟给照看着,那院子里就有几间旧土房,很有了年岁的样子。李尚仁知道的一个信息是,那搬离者留下话给堂弟,如果有人想买椽子,就把土房拆掉,把椽子卖出去。李尚仁两口子到这院子里看过,看过这房子的椽子,虽然说时间久了,但椽子显然是好椽子,陪自己这一辈子应该是没有问题。人寿不如物寿,尤其好木头,多少代人它们好像也陪得起。李尚仁两口子多次看过这椽子,看这椽子几乎都看出感情来了,好像这椽子终归是自己的。所以拿到卖牛钱,李尚仁就想到了这钱的去处,就去找搬离者的堂弟。这样四十六根椽子就到了李尚仁家里,一份沉甸甸的家业那样齐整地码在墙根下,单等着农闲时节就着手盖房子。说来真是有些巧了,卖牛钱三百六十元,椽子一根八元,四十六根合三百六十八元,只须再添八元钱就买卖成交,所以李尚仁两口子觉得这几乎是一份天意。
好端端美滋滋的一个指望,忽然间又给来了这样一下子。李尚仁的不安和沮丧掩饰都掩饰不住。李尚福说,我先问一句,钱给人家了吗?肯定给了呀,不给钱人家让你拉椽子?李尚仁说。李尚福好像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埋怨说,你也知道钱是这么个来路,先不要忙着动转,先等着看一看再说嘛,真是当自己的钱了。李尚仁给哥哥说得不高兴,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看着另一边。那你说现在咋办?人家柳套现在到处找牛呢,牛嘛,又不是个鸡娃猫娃,要找肯定是能找着呢,要是找到咱们头上可就坏了,说严重些这是犯法的事,人家拿绳子捆咱们,咱们也没说头。李尚福看着李尚仁的侧脸说。他看见李尚仁的侧脸像废旧牛皮纸剪的一个鞋样儿似的。李尚仁忽然忍不住一样说,欠的账多少年不还,刚刚还了又是个这。李尚福有些吃惊,弟弟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会想到他们兄弟之间竟会落到说出这种话来的境地。这才发生了一点什么呀,还没到关键呢,要是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候,不知道这一手带大的弟弟还会说出什么来呢。李尚仁也好像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出言不逊,虽然不看李尚福,已经有了自责的样子。李尚仁说,哥你知道家里不是我一个人的家,还有说话的人呢,你想害着人家把房子都拆了,椽子合适的价钱给你了,钱也给人家了,现在咋弄好像都弄不成,要是这房子盖不成,你想想有我的好日子过吗?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媳妇在家里有些强势,李尚福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分家。原本想着李尚仁两口子年轻身体好,可以帮着挣几年工分,但比较权衡期间,还是分家为好。爷儿父子都过不到一搭,何况弟兄。但说个实话,弟媳妇也只在自己占理的事情上才显得强势,倒不会胡来。与其说李尚仁怕着老婆的强势,倒不如说有时候他也需要老婆的强势,正是凭着老婆的貌似强势,一些他不便说的话不便做的事可以由着老婆去做。李尚福看得出这一点的,也觉得无可厚非,毕竟人一心在这个家里,一心想着把小日子过好,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不是圣人,不能要求太高,拿要求别人的试着要求一下自己就知道了。而且李尚仁的老婆不正是自己给选择说定的吗?那还有什么可说。老实说,给弟弟找这么一个硬棒媳妇李尚福从心里说是满意的,要是找上一个软筋耷脑没主见的,不是把弟弟害苦了吗?给弟弟找了一个弟弟很看重的媳妇,这是让李尚福心里觉得很欣慰的事。心里是这样的想法,嘴上却好像很着恼地说,那这事就说到这,都算是我的,和你们没关系,你们好好盖你们的房子过你们的小日子去吧。说到这里竟奇怪地辛酸了一下的感觉,就扔下李尚仁走开了。走出十来步又突然想起了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手里捏着走回来,给李尚仁,说给,把这个拿上,我欠你们的一百六十元等于是还欠着,我不能拿那个钱给你们还账。原来是重写的欠条。李尚福说,你转给你媳妇,把话说清,账还没有还,两年内还清。你要是不好给你媳妇就先放着,话就是这么个话。李尚仁手里捏着欠条,看着哥哥远去,好像世上尽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似的。他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媳妇悄然出现在街门那里,手里牵着比门槛高不了多少的儿子,用一种不安的猜测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
李尚福找李尚仁的当天晚上,李尚仁也来到李尚福家,带着一百元钱要给李尚福。原来是他去搬离者的堂弟那里讨来的。那堂弟已经写好了给堂哥的信,好在信也还没寄出去,钱也没汇出去,这就有了一点腾挪容让的空间,就是说,新疆那边虽有卖椽子的意愿,但还不知道椽子已经卖了出去。李尚仁给那堂弟答应,尽可能快会还上这一百元钱,至于到底什么时候还,哪里来的钱来还,李尚仁觉得自己也是不知道。李尚仁甚至吞吞吐吐说了把椽子退回去的话,那堂弟几句干脆话就给他拦回来了,那堂弟说,要是房子没拆,一切都还好说,房子都已经拆掉了,就等于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没办法给堂哥交代。还连着问不是一直都要买吗,怎么忽然间又要退了?当然不能说牛的事。总之是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回答人家。李尚仁哭一样笑着对李尚福说,哥就这一百元钱,我都是差点给人家跪下了才搞来,接下来我还要想办法给人家还呢。
李尚仁离开好长时间,灯花儿都结了好几个,李尚福还看着窗台上油灯边那一沓钱,苦思冥想百思无计的样子。三百六十元的牛,拿一百元去想赎回来,世上怕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原本的理想是,拿卖牛的钱把牛赎回来,再去还给失主,那事情还是不难解决的。现在可怎么好?一百元去赎谁的牛?李尚福觉得只是带着一百元自己不好出面了。但弟弟这里他清楚应该已经是做到了弟弟的极限,还能让弟弟怎么做,总不能让他把钱抢回来吧。有时候一些事情好像其中有些神秘的因素在作怪,一环扣一环的,使你没办法悔棋,使你没有办法回到原点,李尚福甚至觉得,如果这牛不是这样一个来路,进一步说,这牛就是自己的(虽然不会有这样的事),那么卖掉了,或许就可能是简简单单的,就不会有后面紧着急着买椽子等等。李尚福觉得,好像有个什么力量在其中专门算计着自己针对着自己似的。李尚福有一种自己被折腾得够呛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李尚福始终是清楚地认定的,还是那话,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先找到自己,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做出应对和处理,现在关键就是要尽可能快地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时间紧急,火烧眉毛,得快。没李尚仁什么事了。全是他李尚福的事。全得他想办法往起扛,然而凭着他,就算把每一颗牙齿都算成骨头,又能支撑多少压力呢?思来想去,李尚福甚至都有些埋怨队长了,要是队长不安排他上山砍门轴,不是就见不到那牛了吗?李尚福现在回想上山进到树林的情景,虽说阳光和亮,但已经给人一种里面住着妖精有着妖气的感觉。天都快亮了,李尚福就是睡不着。
就在胡思乱想埋怨队长的时候,李尚福又疲惫又热闹的脑子里忽然电光石火亮了一下,对啊,去找队长啊,说不定队长能帮上忙的。除了队长,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了。
对队长的埋怨忽然翻转出另一重意思来,让李尚福有些措手不及,有些绝处逢生的感觉,好像从没路的地方又隐隐约约看到了路的痕迹似的。李尚福精神为之一振。要在平日,让李尚福去找队长求这个求那个是不容易的。李尚福不习惯开口求人,现在却是不同了,现在只要有办法,即使找神仙爷爷,李尚福也会抹下脸去找的。形势会逼着人做出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诧的事来。李尚福就决定去找队长,而且想到就要做到,没有多少时间供你左思右想,以求周全,走一步看一步了。李尚福想求队长先给他把队里的钱挪上,给他挪上二百六十元钱,口气太大了,一次挪这么多钱?试问谁一次性向队里挪借过这么多钱?就是娶媳妇借钱也借不了这么多,借四十五十已不得了。但是现在就需要借这么多,少一分也不行。就给队长说实话,踏了迷糊草,昏头了,竟把人家丢了的牛捡回来卖了。卖了钱哪里走了?怎么说怎么讲?扯一个谎吧,不扯谎不得成,就说钱让街上几个街油子看下了,一路偷偷跟着,半路上就把他给抢了。为了保命,只好认抢。现在后悔的话是不能说了,千句万句归一句,就是把卖牛的钱一分不少给买主,把牛赎回来,再还回失主。不得了的事啊,会受法判刑的事啊,都仗着队长帮忙了,你不帮只有死路一条了。只要队长答应帮忙,答应挪借这个钱,就是把他李尚福卖了都可以。但是他又觉得气短,自己能卖多少钱呢?能卖过一头牛钱吗?牛是有人要的,会有人买他李尚福?他想不出自己值多少钱。总之是觉得不会值多少钱。这样子一感觉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不值钱。他想着必须要让队长给自己挪这个钱,不然就没有活路了,传扬出去还咋活人?还要央求队长给他保密着。又给你挪钱又给你保密,有这么好的队长?李尚福的脑子里好像有无数的零件高速地运转着,每一个零件都在围绕着队长这个主题在运转。要当机立断,快速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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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