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3年第11期|乔忠延: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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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近旁观赏的人无不对雁丘、对垒起雁丘的元好问肃然起敬。敬慕这位诗人以柔软的温情、睿智的目光,发现并弘扬了这世间大爱。以此推断,元好问来汾河岸边漫游时的心情,应该像流水那般欢快地跳跃着浪花。走进大雁殉情的地方,那欢快的浪花一下冷冻成寒沉的冰块。这瞬间坠落的情感,撞击了他的心扉,这才有了雁丘,和那首千古绝唱《摸鱼儿·雁丘词》。
推断也好,猜想也罢,都无可非议,若没有这样灵光的思维,人类何以能在当代迅捷逼近智能元宇宙。然而,在我看来,这推断和猜度与真实情况完全悖逆,元好问那天的心情绝不欢快,肯定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那年他刚刚16岁,诚如当今这个岁数的学子痴望“985”“211”一样,恨不能皇榜高中,冲天而起,实现久有的理想。元好问不是眼下的学子,盼望鱼跃龙门不只是要谋一个好职业,讨一份好收入,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他怀揣着不同于当时学人、不同于当今学子的梦想。《金史》写他“七岁能诗”,这是承续了远祖元结的基因。元结是唐朝诗人,也是道州刺史。元好问血液中流淌着祖上赋诗作文的活色,未必没有流淌着祖上造福一方的大志。赋诗作文,像孟浩然那样,居家也可点缀诗意的星空。而要造福一方就必须拿到皇家的尚方宝剑,这就不得不挤上科举考试的登山小径。
元好问出生于秀容,即如今的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区韩岩村。科举考场设在太原,他远道而来就是攀爬科考这出人头地的山径,以便实现自己的抱负。此时,在衣食丰裕的富贵人家长大的元好问,才华横溢,风华正茂,头脑里除了蟾宫折桂,还能有什么,再有无外乎就是早早“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理想吧!
可惜,天下事能如愿者没有几人。世事像无形的铁拳击中了元好问,打得他晕头转向,落榜了!飘忽在五彩云霞上的元好问,突然间跌入幽暗的深壑罅隙,摔得晕晕乎乎。晕晕乎乎地行走,走得不知所往,猛然止步,是波涛滚滚的汾河横在眼前,无法再迈一步。此时,他未必明白为何要来这城郊野外。
野外赐予了元好问一个意外。
用“赐予”写照这个意外,是我觉得人人都可能遇到意外。人生自己预设的前路没有几人能直行抵达,多数都是由一个又一个意外弯转而成。有的意外可能弯转为套紧脖颈的锁链,有的则成为攀登绝壁的链环。意外的结果如何,要看相遇者如何对待。元好问如何对待意外?答卷就铺展在汾河滩上,雁丘便是比金榜题名还要耀眼的答案。因而,我不得不把这意外的撞见写为赐予。是赐予,是上苍对这个青春学子的怜爱与眷顾,也是鉴别他情感与良知的新考卷。
元好问猛然止步,是因为耳边传来一声惋叹。发出惋叹的是猎禽人,春秋季候,他每天都在汾河滩落网捕雁,却第一次碰上这样新奇的事件。潜伏在草丛的他,听见了大雁的叫声,落网了。他飞身跃起,撒腿跑去,果然看到两只大雁在罗网中挣扎。他跑得很快,唯恐迟缓一点大雁撞破罗网逃走。可紧跑紧赶还是晚了,一只大雁逃脱了,飞上了天空。而另一只却被绳索勒紧脖子断了气。他正惋惜没能快点赶到,将两只大雁一并收入囊中,岂料逃脱的那只哀鸣着扑落下来,一头撞死在这只身边。
元好问未能听见大雁的哀鸣,只听见了捕雁者的惋叹,和他惋叹出的情节。倘要是一般人,或许仅是随声附和,与捕雁者惋叹在一起罢了。惋叹过后,看着捕雁者带着两只死去的大雁渐渐走远。顶大不过回过身去,再向遇见的人惋叹这带点奇异的事体。即使自个儿的惋叹引发别个的惋叹,惋叹再惋叹,终归这点新奇事会消散在交替的日子里。如此,殉情的大雁犹如西天升腾的晚霞,虽则光彩迷人,但很快就会被流逝的时光吞噬。真应该感谢元好问,是他收留了大雁真情的光彩。
或许,沉浸在情感波澜中的元好问,瞬间忘掉了落榜的郁闷。否则,怎能花钱买下两只大雁,怎能挖坑安葬了两只大雁,还要双手捧来河滩上的石头,堆垒一个坟头?
哦,不能说是坟头,是雁丘,远近传扬的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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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丘,一个在神州大地独一无二的陵墓。即使不与皇家争宠,不以陵墓相称,说为坟墓,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的。
回味雁丘的生成过程,如前所述,一切出于意外。大雁意外的殉情,被元好问这个满怀激情的诗人意外得知了。在他人眼里,元好问一连串意外的举止,造就了这雁丘。只是千万不能轻慢这意外,其中深嵌着无数大雁的生命常态。是的,大雁殉情不是作秀表演,而是本真习性的使然。打开国人的婚俗,就可以进入大雁生死不渝的情爱世界。古人从议婚到完婚,多数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道礼仪过程。除了纳征是用财物或钱币行聘礼外,其他五道礼仪都要用大雁作为赠礼。为何这样?早年我在乡下请教过年迈的尊长,回答是礼赠大雁表示信守婚约,终生不渝。
何止是民间婚礼离不开大雁,古代政务礼仪中,大雁也不曾缺席。从《礼记》可以看出,邦君百官晋见天子均要献贽纳礼,邦君献赤、黑、黄三帛,卿献羊羔,士献雉(野鸡)。那什么人献大雁?比士高一级的大夫献大雁。为何大雁从民间到官方都会享受如此高的礼遇?清代古文字学家段玉裁解释雁字,“雁有人道,人以为贽,故从人”。原来古人早就将大雁人格化了,道德化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雁有四德:寒则自北而南,止于衡阳;热则自南而北,归于雁门,其信也。飞则有序,而前鸣后和,其礼也。失偶不再配,其节也。夜则群宿而一奴巡警,昼则衔芦以避缯缴,其智也。”缯缴,是古代的弓箭。以避缯缴,即防止猎人捕获。古人推崇五种美德:仁、义、礼、智、信。由此审视大雁,礼、智、信三德显而易见,守节可谓有义,这四者兼具,岂不是拥有大爱的仁者君子?看看,大雁将五德集于一身啊!
可见大雁殉情并非意外,元好问得知此事虽属于意外,可那是大雁常态修为的必然结果。大雁族群,无愧于雁丘这座不朽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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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逡巡,神州大地以雁为名的古代胜迹还有多处,而且每一处都气势非凡。就山西而言,北部雄峙着雁门关。雁门关坐落在勾注山脊。勾注山是北岳恒山巍峨险峻的一段,南来北去的大雁飞越非常艰难。艰难当然难不住聪明睿智的大雁,它们选择一处山坳通过,这便有了雁门之说。大雁的捷径为世人效仿,北方匈奴的铁骑常常由此通过,抢掠中原。秦汉将士也就由此出塞,抗击匈奴。唐朝为防治边患,设关城,建关楼,驻军守卫。《唐书·地理志》记载:“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立西陉关,亦曰雁门关。”
首都北京有雁翅楼。雁翅楼地处古都北部的地安门,伸展于左右两侧,高二层,各十三间,用黄琉璃瓦覆顶,远观好似大雁张开的一对翅膀,美名曰:雁翅楼。
雁翅楼浪得大雁的美名,实质与大雁没有关系。与大雁有关系的是湖南衡阳的来雁塔。衡阳气候温润,冬日不寒,相传大雁到此,不再南飞。因而,留下“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的古老说法。因此,衡阳又雅称“雁城”。雁城北面高耸着一柱36米的砖塔,名为来雁塔。来雁塔像是如今的电讯发射塔,传播扩散着雁城的美誉。
与大雁有关联的古代胜迹,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西安那座大雁塔。仅就高度而言,达到64米,来雁塔、雁翅楼只能屈尊其下。若是从年代排辈,大雁塔可以和雁门关媲美,可以说是相距千里,遥相呼应。尤其是大雁塔这名字,还不是本地土特产,是开放引进的。
唐玄奘西行印度游学16年,公元645年满载而归,受到皇家隆礼欢迎。为保存他带回的经书佛像,唐太宗恩准在慈恩寺建造佛塔。《大唐西域记》卷九载:唐玄奘游学摩伽陀国时,在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的佛寺看见一座巍峨的雁塔。寺中和尚信奉的是小乘佛教,别的肉不吃,唯吃三净肉。有日断炊,众僧腹饥,一僧信口开河:“菩萨可知弟子饥肠辘辘!”说话时,头上有大雁飞过,话音刚落,竟然掉下一只。而且,不偏不倚恰巧掉在寺中。众僧极为惊奇欢喜,以为这是菩萨怜悯成全小乘佛教,不仅没有杀雁吃肉,还厚葬了这只大雁,像对待圆寂的高僧那般,垒砌浮屠永久纪念。浮屠,即高塔,因此得名雁塔。
长安慈恩寺佛塔建成,唐玄奘念及大雁顺时而为,天寒南去,日温北归,从不失信。又与佛教有着美妙缘情,便将新建的高塔叫作雁塔。后来长安荐福寺仿照慈恩寺修建了一座较小的高塔,称作小雁塔。早建的雁塔,自然升格为大雁塔。
目光如此逡巡多处与大雁相关的古代名胜,与之比照,太原这雁丘就渺小得犹如孙悟空在天宫担任的那个小官弼马温,芝麻绿豆,不值一提。要是造册登记古代建筑,雁丘打肿脸充胖子也挤不进这个行列。务实点说,只能算作古迹,古代留下的痕迹。可要是将雁翅楼、来雁塔、雁门关和大雁塔逢迎为名胜古迹,那绝对不应落下雁丘,还要给它个显要的席位。原因不道自明,雁丘的名气不比任何一处小。大凡读过书的人,哪能不知道雁丘。雁丘拥有的粉丝,远远胜过名声振聋发聩的雁门关和大雁塔。
即使不与名胜较劲,把雁丘放置于常见的坟墓中相比。寻常百姓,五服以上的祖坟,还有几家能够找见?即使王谢家的祖坟也是这样,能够找见的寥寥无几,大多数早已化为乌有。那就与皇家陵墓对比。明十三陵可谓声名远扬吧,为写这篇文章,我有意和多人交流,发问已经考古发掘、并供人游览的明定陵,安葬的是哪位皇帝?这问题不算刁钻,没去过的回答不出来情有可原,可是曾经游览过的人竟然也没有几个回答得出来。而问到雁丘,多数人不仅知道在太原,还知道在汾河边,甚至还能讲出那个凄美的殉情故事。这是为何?不用问,人人心知肚明,是因为有元好问那首《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整首词可能不一定人人出口成诵,首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不能脱口而出的人却寥若晨星。无形的诗词,比有形的建筑更具有传播优势,可以不胫而走,可以不惧风霜雨雪,可以穿越沧桑变易。何止是传播优势,还有生存优势。有形的建筑可能会因为雷劈地震毁于一旦,无形的诗词却能在祖祖辈辈的口舌中传诵,抵达时空交替的前方远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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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要想成为广受关注的高光人物,在电影、荧屏频频露面是最佳方式。要是没有这样的条件,又不甘心寂寞,还可以借助抖音、快手自媒体。所幸如今是智能时代,网络发达,开通直播便能混个脸熟。古人没有这么幸运,要想成为高光人物,走进诗词是最佳方式。何止是人,飞禽走兽也是这般。
如果在飞禽中推举高光者,大雁一定会高票当选。大雁屡屡鲜活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是缘于两个优长。一个前文曾经点到,大雁在婚俗中扮演着重要的聘礼角色。这婚俗源远流长,据说是进入父系社会时伏羲所定。父系社会是以颠覆母系社会为开端的,颠覆的手法是抢亲成婚。抢亲都在晚上,因而结婚的婚字由“女”和“昏”组成。这种抢婚的粗暴行为对女子当然缺少起码的尊重。伏羲要扭转这陋习,因而提议成亲要订婚,订婚时男方要送给女方一只活雁,以示尊重。选定送雁为礼,肯定是看中了大雁一旦婚配,即从一而终。何况还南行北归,守时可信。好的提议自会得到广众相应,并乐于实行。缘此,聘礼送大雁就广为流行,千秋延续。
另一个优长是鸿雁传书。鸿雁传书的说法非常古老,却难找到事实依据。倒是鸽子被称为信鸽证据确凿。二战时期多只信鸽因为传递情报荣立军功,“白色佳人”便是其中之一。1943年10月11日,英国皇家空军海防总队的一架战机遭遇恶劣天气,迫降在北海。“白色佳人”顶着狂风,飞行上百公里,送达人员被困的消息,使战机上的11人得救,为此这只信鸽荣获迪金勋章。那鸿雁传书为何会口口相传?可能诸位都知道苏武的故事,他作为大汉使臣被扣押在匈奴19年。匈奴人让他在北海放羊,还说只要公羊生下小羊就放还他。这岂不是要把苏武羁押到肉身化作尸骨?后来苏武能够还家,是因为汉宣帝派使臣去见匈奴单于,声称得到一只身衔书信的大雁,知道苏武仍被囚禁。那时匈奴有意和大汉修好,才放他还乡。请注意,这里的鸿雁传书是声称,并非真事。不过,由于大雁家族美好的声誉,没有人纠缠真实与否,这故事也就传扬开来,而且多次出现在诗词中,大雁随之成为禽鸟中的高光大咖。
大诗人李白便多次以鸿雁传书抒发自己的感情,他写下“莫惜一雁书,音尘坐胡越”,又写下“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大词人李清照写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又写下“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像李清照写下的这样以大雁寄托相思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杜甫因安史之乱羁旅蜀地,不能返乡,痛苦地倾诉:“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向北飞。”秋雨霏霏,天气转凉,韦应物远望故乡,忽听雁鸣,写下愁思:“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秋夜,梅尧臣孤身伫立,聆听雁叫,触发出的心事是:“秋雁多夜飞,前群后孤来。俦合鸣自得,只去音已哀……”以大雁寄托情思的诗作多不胜数,编辑一部历代名士咏大雁的图书肯定绰绰有余。
由这些唐宋诗词可以断定,大雁成为飞禽中的高光大咖,毫不夸饰。不过,高光大咖不见得言谈举止就是效仿对象,更谈不到是人生楷模。大雁要想成为人生楷模,还需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知音人、知心人。这个人唐朝没出现,宋朝没出现,要等金朝才会出现。这个人就是元好问,他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便让大雁美名万古流芳。
元好问用几块碎石垒起了简陋的雁丘。
元好问用《摸鱼儿·雁丘词》,为大雁家族树立了无形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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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碎石垒起的雁丘还在汾河边安卧,元好问早已经离开了这个让他笑过哭过甜过苦过酸过辣过的尘世。尘世,混沌的尘世,黑白交融、混沌不清的尘世。闭目辞世时,他当做何想,谁也无法说清。若用如今观瞻雁丘的想法,忖度元好问的人生,我会用成功来下定义。这个定义来自秋风送来的新闻。太原汾河边的雁丘公园,一改往日拙陋寒酸的旧容,焕发出博大风雅的新颜。一处阔大的公园展示在世人面前,山环水绕,高低错落,曲径通幽,无处不景。高隆的山头葱茏着草木,低洼的湖面清冽着碧水,碧水如明镜,将蓝天白云和山头的草木全都纳入自有的风景。游人走在湖边,静寂的画面立刻有了动感,双脚踏在湖底的白云上,哪个不翩翩若仙。别说美景如画,试想哪位画家能描绘出这般灵动的图画?
更为迷人的是,就在这画卷中坐落着仿古建筑“一堂三亭”。三亭是双飞亭、千山亭和狂歌亭。每个亭的名称都出自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双飞亭,写照“天南地北双飞客”;千山亭,写照“千山暮雪”;狂歌亭,写照“狂歌痛饮”。试想何处还有这种立体诗词、绝版亭台!当然,最壮观的还数好问堂。好问堂,无疑是纪念元好问的,一个逝去760余年的文士仍旧恬然在其中。这里是诗词的殿堂,文史的殿堂,更是精神风范的殿堂。
谁能说,元好问的人生不成功?
可成功这个定义绝对不是元好问晚年的心境。这样猜想,并非主观武断,而是从他的诗词里听到的心灵风雨声。“壮事本无取,老谋何所成?人皆传已死,吾亦厌余生。/潦倒封侯骨,淹留混俗情。百年堪一笑,辛苦惜虚名。”这是元好问晚年写下的一首《感事》,“人皆传已死”,不可怕,那时人活七十古来稀。他年近古稀,多年不见的人推测他死去属于常理。可怕的是“吾亦厌余生”,厌倦了这无所作为的风烛残年。这也罢,晚年难免病疴缠身,发点牢骚属于常情。最可怕的是“百年堪一笑,辛苦惜虚名”。这一笑是苦笑,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苦笑啊!
元好问在苦笑中无奈地辞别了人世。他哪会想到死后能够声名鹊起,有人赞扬他是“丧乱诗文魁”,有人尊奉他为“北方文雄”,还有人崇称他是“一代文宗”。若是金元时期的文人这样评价他有时代局限,那就跳出那个时代看看后人有何说法。清代学者赵翼有一首《题遗山诗》,“遗山”是元好问的字,这首诗大略概括了他的生平:“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赵翼对元好问的评价不低,为何我要说是“大略概括了元好问的生平”,因为元好问没有用诗词画地为牢,拘禁自我,而是放飞身心,翱翔于更为广阔的领域。天塌地陷的改朝换代,留给元好问的是刻骨铭心的伤痛。伤痛自会消失,伤痕也可抚平,然而沉痛的教训不能忘、不可忘。遗忘就会痛苦再痛苦,痛苦无休止。元好问认为:“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诗笔简略终觉浅,深思往事撰金史。没人指令,没人督促,他开启了人生新里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笔耕不辍。诚如《金史·元好问》所载:“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所闻,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今所传者《中州集》及《壬辰杂编》若干卷。年六十八卒。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云。”
诗与史构成了元好问的完整人生。不幸的时代,不幸的经历,却成就了元好问。然而,这一切都沉默在典籍里、诗册中。自古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美名。不,并非饮者留美名,雁丘公园留下了元好问的美名。好问堂清晰展示了元好问那诗与史的生命交响乐。
元好问给了雁丘美名,雁丘给了元好问美名。
乔忠延,山西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当代》等报纸杂志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出版《远去的风景》《万古乾坤》《感天动地·关汉卿》《乔忠延文集》等图书89部。作品先后入选《百年美文》《新世纪优秀散文选》等上百种全国选本。散文《打春》《文人》《只取千灯一盏灯》《采春》《春色第一枝》等作品多次进入考卷和教材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散文优秀奖、澳门全球华人散文征文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图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