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3年第12期|葛安荣:面带笑容(节选)
1
天亮睁开眼,第一件事摸手机。显示屏蹦出一串未接电话,而且是同一个陌生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泛滥。
我赶紧回拨电话。
一个年轻的声音飘过来,悲悲凄凄的。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悲伤和恐慌。
我叔叔秦仰白没了,他说。
不可能。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我听出是小秦的嗓音了。虽然他传送的噩耗不会虚假,但我还是怀疑。秦仰白昨天傍晚还与我视频通话。他的背后被梧桐枝叶过滤后的一地晚霞,光影斑驳,闪烁着童话般的色彩。他说给我发来一首古体诗,问能否在《金溪文学》发表。我说改天面聊,你没看见我开车吗,赶一个饭局。他逗笑:你不在饭局上就在赶饭局的路上!
昨天的视频通话竟成了诀别。我心里一阵颤抖。我下意识地翻看他发来的古体诗。我恍惚觉得这首诗还热乎乎的,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一首怀念李白的诗——青山碧,风雨潇潇声呜咽,甚悲切,千载凭吊未曾绝。青莲居士今何在,谪仙诗人可安息?吁唏嘘,天生有材不受用;蜀道难险,前途步步子规血。醉卧江湖,天子呼来不上船,斗酒诗篇戏权逆。梦天遨游,下江揽月……
我和秦仰白是同学,初中高中同班同组。后来,我考进江东师范学院中文系,他进了金溪县电大文科班。他赏析李白诗歌的文章被江东大学学报登载,创作的古体诗还获过省奖。八年前吧,他托我让读大学的小秦来《金溪文学》编辑部实习。我一口答应:你侄儿也是我侄儿。实习结束后,秦仰白想让他侄儿留下来。他把侄儿当儿子一样上心。我原以为只是过渡过渡,想留下来不是我能点头的。秦仰白大概见我为难,他笑笑:请客送礼,他懂的。我近乎动用全部人脉资源,结果因为编制问题留不住。我无可奈何,问秦仰白:小秦只能聘用,一年一签合同,愿意吗?没等秦仰白开口,小秦抢过话题,说算了算了。小秦说完转身要走,秦仰白叫住他:也不说声谢谢叔叔……小秦朝我笑笑。小秦走了以后我们就中断了联系。
这孩子太嫩,离成熟太远。
我说年轻人血气方刚。我们也年轻过。
秦仰白没吐一个抱怨的字,倒过来安慰我,夸赞我为朋友尽心竭力,两肋插刀。谁真谁假,他心里一盏灯,亮着呢!一个编制一个聚宝盆,想抢的人乌泱泱一大片,里里外外拼命呢!
几杯烧酒下肚,秦仰白话语滔滔,反复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我说没能帮上忙,实在遗憾。
秦仰白说帮忙不可能打包票。有人十件事你帮他九件,只要有一件未能如他所愿,他深深记恨这一件;有人十件事你帮他一件,另外九件落空,他心心念念感恩这一件。
我说你秦仰白属于后一种人。他也知道我帮别人往往把底牌统统打出来。可是一旦你没了底牌,有的人脸色就会变。不过,我并不后悔。水大了,各种各样的鱼都在游。
海潮南去过浔阳,牛渚由来险马当。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他边吟诵李白的诗边抓我的手。
我弄不清他想表达什么意思,我说仰白你又喝高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他哈哈哈一阵疯笑。
小秦句句伤情痛心,他照着秦仰白手机里储存的号码,一一打过去报信。他叔叔常联系的人不多。他曾对小秦几次说过,朋友不在多,在于精。人到中年,朋友开始做减法,做加法自寻烦恼。
我依然恍恍惚惚。秦仰白真的没了,真的去天堂了吗?他说过天堂是虚构的、荒诞的,欺骗人间几千年。
秦仰白常常笑谈:人啊,生死一蓬烟、一片云,没了就如一粒灰尘无影无踪。
那天,秦仰白约请一帮诗友到菱湖镇太白酒楼喝酒。他电话里叫我提前半小时到。我问他又玩什么怪招?他没头没脑戏说:人间烟火之事。你见怪不怪!
他把我领进酒楼一个包间。我推开窗户,窗外的栀子花满树盛开,花朵大,肥白,稠密,股股清香溢进来,稀释了闷在包间里的酒烟异味。
他神秘的动作和表情让我想起电视剧里地下工作者接头。他朝过道里瞄一眼,然后缩回身子掩上门。他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塑料文件包装袋。塑料袋轻薄透明。我隐约看见里面装着打印好的文稿。肯定是他的新作。有必要故弄玄虚、装神弄鬼吗?我没说破。我说拿出来吧,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啊!
他笑着。他说它可不是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它是我的另一种形式的死亡预备通知书。
他习惯一惊一乍。我以为他又在刻意制造恐慌和苦难。
目光落到纸上还是笑。他把两页文稿翻个身,露出格式,露出密密麻麻的一二三四五条例。我突发奇想,这些文字犹如一窝蚂蚁,下雨前匆忙搬家逃离。
我一眼撞见刺目的标题:遗体捐赠申请书。申请人秦仰白。
他却若无其事,脸上春风荡漾。
我脑子里烟雾腾腾。遗体捐献在乡间算是惊世骇俗的动作了。
他依然笑嘻嘻的。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即使有天堂,他也进不了,太挤。他进医科大学解剖室,或许能作研究用……
我知道他多种疾病缠身。去年春天,被送进ICU重症监护室抢救。但我说,人活着总得图个吉祥,图个心理平安吧。于健康于生命,顺耳的恭维,顺眼的文字祝愿,大家都喜欢。再说,真的到那一天,入土为安的习俗千年传承,你秦仰白为什么过早设计生命终结的方式呢?未免太残酷和奇葩了。何况你走出ICU,不是活得阳光灿烂吗?
我的劝说无效。他说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见。他不忌讳遗体捐献。他不能为自己生,总得为自己死。生不能和同,死难道不能预订归宿吗?
我问他与家人商量没有。
他爆了粗口:那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秦仰白笑答:我的身体我做主,用不着跟他们商量!
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劝他改弦更张。
他把笑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脸的严肃和庄重。他叮嘱我,这事儿只有我和他侄儿小秦知道,对外保密。而且委托我当第一执行人,到了那天。
一抹阳光映在他嚅动的嘴唇上,灰色的胡须映亮了,根根柱柱,像一蓬密密匝匝的小草被染得通体透明,活了。
他指指表格上执行人一栏,让我签名,然后由他给红十字会。见我犹豫不决,他笑着说,让我签名,是尊重我、信任我,是一种友情待遇。他批评我什么都好,就是优柔寡断。一份申请书一张纸,一次捐献一场戏,没有必要想得那么复杂、那么深奥。
我说等等再说吧。他知道我委婉地表达不愿苟同。他说不强人所难。他小心翼翼地把遗体捐赠志愿书收起来,然后拍拍包朝我诡秘一笑。
一星期后,他笑眯眯地请我喝酒。我问他又有什么喜事?他告诉我,红十字会已经接受他的申请书,登记在案。还当面夸奖他想得开,做得好,冲破了世俗的束缚。
我只能笑笑。
停停,他用狡黠的目光盯着我:不过,你得原谅我。我模仿你的笔迹签了你的大名,留了你的电话……
我问红十字会不验证吗?
他说哪有你这样胆小如鼠的,许多的事,走走程序过过场而已。
我被他牵着鼻子走一圈。他摸透了我的脾性,知道我绝对不会与他翻脸。
他敬我满杯酒,笑说: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我说我想哭。
他笑我装哭不痛苦。
2
我眼前浮现秦仰白站立的姿势。我觉得他还在看我,依然笑意膨胀。
上个月,我们又一次同行大青山,拜谒李白墓园。我们都喜欢李白的诗,但我远远不及他对李白的崇拜如痴如醉。
秦仰白原名叫秦耕云。十多年前吧,我俩从大青山返程。半道上,他忽然异常认真地说,他想改名。他仰望李白。我一惊。我把心里的话掏出来。第一,你也一把年纪了,过了满血澎湃的青春年华;第二,崇拜一个人,敬畏一个人,都在心里,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名字垫进去。他横竖听不进,我再说什么也无效。他又是一句话放到底,他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告知。他改什么名字,改成阿猫阿狗与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见我不说话,他一本正经地吟诵李白的《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哪儿与哪儿?风马牛不相及。这首诗与改名有关联吗?
我不再去劝说和猜测。他想做的事一条道儿走到底,走到黑。
我顺着他,帮他。我给派出所打电话,询问改名的流程。我再把流程一一写给他。
后来,他告诉我,他去递交更名申请书的登记表、身份证、户口本、证明材料时,负责办事的小姑娘笑了,其他人听说他改名也跟着笑。他假装看不见,听不见。办完手续后,他没说谢谢,掉头就走。
我又托公证处的朋友为他快速办理更名公证书,更名需要这份材料。他跟在我后面去的,朋友看他好几眼,甚至歪到一边和我窃窃私语,他脑子有问题吗?我有点生气,他是我同学,铁杆的朋友,与脑子有问题的人交朋友,我脑筋莫非也不正常?
秦仰白就是那么一个人!
没过几日,秦耕云改名为秦仰白的事儿,传为菱湖镇一大新闻。好多人拿他改名的事当作饭桌上的笑料。
饭店包厢不隔音,这边说话那边能听见。老秦听到兄弟改名,半点风声也没透露给他。有人拱火,老秦,长兄如父呢,你弟弟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老秦喝了几杯闷酒,兜着一肚子火气找到仰白,朝他怒吼。他把饭店里听到的统统倒出来。
秦仰白不紧不慢,笑悠悠地说,佛家有语,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能容之事。我不与可笑之人说长道短,鸡毛蒜皮的事从不计较。大诗人李白……
老秦疾言厉色,你呀,一辈子李白李白的,李白能当饭吃吗?穷文人啊!
穷归穷,面带笑容。秦仰白笑着。
老秦数落他只剩一张嘴,说起来头头是道,一肚子的文化,却不孝不忠。古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父母给的名字都丢掉……秦家不幸啊,出鬼了,出了你这么一个一百多斤的怪物!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秦仰白笑笑,父母在世,为什么只愿意和我住一起?父母不在,秦耕云的名字在与不在无所谓,随他们而去吧。
你嘴凶,我长八张嘴也说不过你。你去问问去访访,金溪县像你这个年龄,有几个改名的?
秦仰白不再与老秦争辩,他问老秦,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教我们背诵的唐诗吗?
老秦问什么年代了,扒扒那些古书堆里的李白有用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秦仰白独自吟着,仿佛又看到父亲读这首诗的样子,眼角钻出两颗并不饱满的泪珠。
秦仰白走得仓促、突然。
我觉得他还在我身边,我们形影不离。
今年春暖花开,他执意再去大青山。我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匆匆安排好工作,与他一路同行。他非常开心。他说去一次少一次。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大青山,最想见的是一个死去却活着的人——李白。人生短暂,他转眼见李白,说不定收他为关门弟子呢!他的浪漫话语让我听着心里一阵苦涩。
我叫他收收嘴,不说断头话,不说不吉利的话。
他大概见我认了真,嘿嘿嘿一阵傻笑。
途经与大青山相邻的小镇。书上说李白曾在这里生活过多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小镇东西走向两山包夹,远看山影云居,青眉如黛。小镇中央一条护城河流水潺潺,静听水作琴声,袅袅不绝。我们喜欢在堤岸小憩,畅谈李白的人生与诗歌。秦仰白口口声声赞叹这里环境好,天蓝水净,没有污染……
这刻儿,他没与我打招呼,也没告诉我去马路对面干什么。我早早习惯了他的行为方式。他去由他去,他来由他来。
马路对面有一家花店。
我跟着他走进花店,满眼的鲜艳。各种花的香气混杂着,说不清什么味儿,也说不准是哪种花散发出来的。
他叫花季年龄的姑娘做一只鲜花篮。
姑娘笑靥如花。她问红事还是白事?是祝寿,是开业,还是婚庆?
秦仰白一脸疑惑:送李白的,你不知道吗?
大叔,你真会嗨。大青山人多了去,人比花多啊!
秦仰白笑声中夹着不快:李白,李白,送李白的花。重要的话说三遍!
梨白?梨花白桃花红,万万进不得花店哟。姑娘笑得花枝乱颤,报出一串花名:玫瑰、百合、康乃馨、晚香玉、富贵竹、满天星、鹤望兰……
我看见秦仰白脸上的笑僵硬了,苦苦的渗出一汪水。
拎着花篮出花店,秦仰白仰面一笑:花记得花年年开,人记不得人年年有啊!
我拍拍他的肩胛。我知道他的话常常吐半句、收半句,弯弯绕绕。
走近一家小超市,他叫我在门口等他。他一个人进超市,我知道他不愿让我付款。牵扯到钱物,他从不让别人吃亏。我也不知道他要买什么东西。一会儿,他举着两瓶酒朝我摇晃。酒是地产酒,印着太白字样。我问他为什么买两瓶。他说李白一人喝酒太孤单,让李白邀杜甫对饮。他真敢想。上次拜谒李白墓,发现墓碑前屯着好多酒。有普通的地产酒,也有比较高档的名酒。我们以前来没见到这场景。他生出淡淡的遗憾,说怎么没想到带瓶酒表达心意呢?旁边有人插嘴:白天的酒不隔夜,傍晚时会有人收走的……
李白墓碑前,我们恭恭敬敬献上花篮,深深三鞠躬。仰白把两瓶酒屯在墓碑前,低低吟诵着李白的饮酒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我以为李白只喝白酒不饮红酒。我问仰白,墓碑前为什么有红酒?
李白也喝红酒、葡萄酒。秦仰白吟李白诗作证:“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诗酒人生啊!
说起酒,秦仰白来劲,有人研究发现,李白一生喝了五十吨酒。得意时喝,失意时喝,一人喝,多人喝,最后醉意蒙眬,跳江捞月,死了……
关于李白的死因我与秦仰白争辩不休。
我说李白晚年凄凉,因病客死当涂,有史书记载和专家学者的考证。
秦仰白笑道,史书是人写的,人可以创造考证。他口口声声咬定:李白在采石矶饮酒赏月,醉后跳江捉月,落水而亡,尸体漂浮至当涂,被渔人捞起……江边一块巨石便是跳江捞月处,叫做捉月台……跳江捞月符合诗人浪漫性格,李白绝对不会像常人那样病死……
我说跳江捞月属于美丽神奇的民间传说,虚构的。
我就是民间的人,草根一个。秦仰白眼里窝着笑。
我仍然坚持史书上有案可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秦仰白也许见我的观点不可动摇,话锋一转,几份轻软。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打嘴仗图的是一时之快,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和价值。因病客死他乡也好,跳江捞月亡命也罢,远远近近,千年评论由他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我与秦仰白的争辩画上句号。如今天人永隔,我再也听不见他激扬的言辞,看不见他那张透明的笑脸,嗅不到他身上的酒气和烟草味。
我不知自己挂断小秦的电话,似乎觉得小秦的话仍旧粘着耳朵响。我走出房间,呆呆地望着对面老屋的山墙。山墙上,阳光爬满青藤,半截墙绿茵碧翠。爬山虎长脚,六七根细丝弯曲,吸住墙壁朝上攀爬。
秦仰白也喜欢爬山虎。我蓦然想起秦仰白说过的一句话:人不如一棵爬山虎。
3
河的南岸簇拥了好多人围观,叽叽喳喳一大片。
秦仰白死了,惊动菱湖镇派出所。派出所觉得事非寻常,上报金溪县公安局,公安局派来几名警察。
高个儿警察是《金溪文学》的重点作者,他与我热情打招呼。
老秦匆匆挂了螺丝厂厂长龚明的电话,急忙绕到前面来和高个儿警察握手,介绍我是他弟弟的朋友,也是他的好朋友、兄弟。警察给他一个笑脸。老秦绕前绕后说弟弟的死不是他杀,也不会自杀。警察不响。我只听见老秦推理分析:他杀无非谋财害命、情杀一类。他弟弟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条子一个,他杀没有理由。他也不可能自杀,个性决定的。他天生的乐天派,不会自寻短见……老秦看看我,又看看城里来的警察。
老秦把我摘到一边,他很着急。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按菱湖一带的风俗,人死后有“大三朝”和“小三朝”之分。秦仰白是上半夜死的,“小三朝”,连头搭尾三天可以火化。城里警察介入,死亡证明什么时候能拿到呢?拿不到死亡证明不能火化呀!
我说这个忙不好帮,帮不好。
老秦急吼吼的,问菱湖派出所的警察,今天能拿到死亡证明吗?拿不到,明天早上火化……
派出所的警察熟悉老秦,低低说:人命关天。你弟弟非正常死亡,得走流程。
老秦额骨沁出一层密密匝匝的细汗珠儿,反复自己问自己,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秦仰白蜗居河南岸的一间小吊脚楼,租用的。吊脚楼外观形似一座废弃的碉堡,临水而筑,望去孤寂落魄。顶层探出水面,几根木桩和水泥柱托底支撑。内里简陋,一挂铁皮梯悬挂下来,无法生根固定,上上下下踩得摇摇晃晃的。
我多次陪他夜宿顶层。我们猫着腰,踮着脚爬上去。他腿脚不便,看他艰难的样子,我想扶他一把。他说家里的梯子上上下下,哪一脚重哪一脚轻,他心里有数。
登上吊脚楼顶层,虽然不能直腰走,但坐下来,推开窗户,把菱湖镇北岸的景观收进眼里。他高兴时吟李白的诗:“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吊脚楼望月,空空荡荡。我借助对岸折射过来的微弱的灯光,两眼扫荡水面。湿漉漉的水腥气一阵接一阵直扑鼻孔。月光铺在河面上,薄薄一层,风起水动,撕出一卷又一卷的波浪。水草状的漂浮物一丛一丛的,黑乎乎的形状,辨不清是什么物体。偶尔有鱼孤单太久,忍不住搅出一挂“嚯咯嚯咯”的水响,水面顺着喧闹一刻。鱼不动水不响,河面安安静静。
远离了城市的喧哗与纷争,我伫立吊脚楼看月亮高挂苍穹,与秦仰白聊乡野故事,心情特别舒爽。有时,秦仰白拎来酒,拿点蚕豆、花生米、猪耳朵上楼。喝着喝着他又念李白的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故意责怪他,你能不能吟些温暖光亮的诗。这首诗淡淡的伤感,此时听着不顺耳。他哈哈大笑:早来晚来都得来,先到后到全部到。这副楹联,听说过吗?
你不能说点吉祥的话、好听的话吗?我感叹一声,你是玻璃人,太透明了,小心,别把自己摔碎了。
他依然带着笑说:我说的是真话。真话都不好听。
月光无声,溶溶一屋。
我懒得反驳,他也不再朝深处展开。他说我们听支歌吧,毛阿敏唱的,《历史的天空》,他特别喜欢这支歌——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
他边轻轻哼哼,边把头伸出窗外,仰望夜幕中的茫茫天空。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或者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秦一半伤情一半怜悯。我听见他反复念叨着秦仰白原来的名字:耕云,耕云啊。兄弟如手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我心里百味滋生。我不想在老秦面前多说什么。
老秦絮絮叨叨,叙说发现仰白死亡的经过——
昨天下午,他约人今天早上来浇筑门前的一块水泥地。约的人是老秦原先的徒弟。老秦没进村委会时,一直做瓦匠,一门好手艺。老秦责怪没叫他,叫他去可能不是现在这样子,他极可能住在吊脚楼一夜……老秦的徒弟早晨去吊脚楼晚了点,敲门无人应答,打电话不接。徒弟只得打电话给老秦。老秦说他弟弟是个鬼怪人,晚上不睡,夜夜念叨李白的诗,写诗,早上不起,睡得太死。他让徒弟使劲敲门。敲半天里面仍然没动静。徒弟说,他可能到街上吃面条了。老秦问,他的电瓶车在门口吗?徒弟回答:在,在大门口右边的雨棚里。老秦告诉我当时他急疯了,他预感到会出事。因为他弟弟怕走路,电瓶车就是他的脚。他不可能放着电瓶车不骑,吭哧吭哧地跑到街上吃面条……
老秦丢下饭碗,立马开车赶到吊脚楼。左一脚右一脚,踢开大门,冲进屋里,发现仰白蜷缩在铁皮梯底下,一摊血迹呈淡淡的褐色……手机还插在充电器上,一闪一闪地跳亮。
……
秦仰白的灵堂设在老秦家。
老秦又让小秦给龚明厂长打电话。
老秦感慨,他弟弟终于落叶归根。吊脚楼不姓秦啊!
秦仰白的遗像是小秦手机里收藏的一张。脸相愁苦,布满阴云。我猜想可能来不及挑选,随意放大一张凑合凑合。我知道秦仰白手机里储存着许多相片。我记得有几张的背景是一墙爬山虎,他倚着绿藤,笑脸盈盈,整个画面青翠欲滴。我帮他拍的。无论构图还是色调,他都满意。当时他口无遮拦,以后,以后就用这一张。知道漏了嘴,看着我坏笑。我责骂他眼不瞎嘴瞎,黑天瞎地说瞎话。
望着秦仰白的遗像,我眼前重现他快快乐乐的样子。他一脸挂笑,拨弄着爬山虎缠缠绕绕的藤蔓。
我忽略了老秦的存在,他说我喊你几声你没反应。我的目光聚焦在秦仰白的遗像上。我觉得这遗像走形了,失真了。他是秦仰白吗?但他实实在在挂在白色的帐幔中间,黑底白字的挽联轻垂。
“秦耕云千古”五个字如钉子扎眼睛。
我想问。我忍着没问。
老秦大概读懂了我眼中的疑问和不悦,他认真解释:耕云,这名字父母给的。父母之命不可违。父母不在,长兄为父,不能让他背着不忠不孝的黑锅去见父母。我为他好呀!
一番辩解让我惊讶无语。
我发现老秦的眼光里闪烁着一种乡野的强悍与冷漠,望去寒意嗖嗖的。
老秦浅笑,耕云也把你当兄长呢,我知道你为他改名忙前忙后的。我感觉老秦的话语里藏着挑衅报复的味儿。
一阵风吹落一片残叶。仰白犹如一片残叶,远远地飘飞了。挽联上的姓名不容再改变了……我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呢?人走了,最后的打理和归宿得由家人收场。
我看见有几人前来吊丧。
八音班立马开始吹吹打打,声响震耳朵。
我把小秦叫到安静的储物间。
我问小秦你叔叔遗体捐献的事怎么办?这是他生前的愿望。
小秦表现出一副莫名惊诧的神态。他说他叔叔没有与他提过捐献遗体的事。
我说你叔叔不会开口了。秦仰白不可能说假话的。
小秦不响。
你叔叔生前对我说过,捐献遗体的申请书只有你和我知道。我们不能对死者说谎。
小秦偏过话题:算了算了。人没了,入土为安吧。
4
灵堂里的烛光摇曳。门外有风吹进来,未烬的纸屑如黑蝴蝶打着旋儿忽忽悠悠,又很快飘落地上。满屋子烟气缭绕,焦煳味呛喉咙。
龚明拎着一只白菊鲜花篮。花朵稠密,簇拥成堆。
我知道他假装没看见我。我先伸出手与他握握,他接着沉痛起来,说些死者为大之类的感情话。
龚明和老秦玩得好,与仰白却是一对冤家对头。我心里沸腾着,是龚明对一个死者的宽容?他已经冰释前嫌,化剑为犁,还是他撑老秦的脸面而来?我看见他把花篮慢慢放在地上。
花篮落地,才可以由家人接手。这是菱湖百年风俗。
老秦弯腰拎起龚明送来的花篮,挑个灵堂显眼的位置放着。龚明整理整理挽联,那上面写着沉痛悼念秦耕云先生。
龚明从包里拿出一只牛皮信封,鼓鼓囊囊的,他看我一眼,然后递给老秦。
我疑惑龚明这一眼含着别的意思,也可能我过度敏感。菱湖一带有句老话:麻雀儿不能跟孔雀比翅膀。我的随礼只能是象征性地表示心意。礼到人不怪。
老秦示意小秦先收下龚明的随礼。
你叔叔人是个好人……龚明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不再朝下说。
老秦感叹声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黄泉路上,不分好人坏人的。
小秦给龚明倒一杯热茶,回脸问我:叔叔,你喝热茶还是矿泉水?
听秦仰白说过,他原来住老家。老秦家西边一间堆放杂物的附房。
老家叫鲤鱼背,一个古老的村庄。鲤鱼背和菱湖镇之间隔一条东大河,不远,电瓶车飙飙,一支烟工夫到街中央。鲤鱼背是一个大村,后来朝代翻新,本村的年轻人纷纷逃离,涌进来许多拖家带口的外地人。口音不同,习俗不同,慢慢改变了,能说生硬的鲤鱼背话。渐渐,鲤鱼背烟火之气又开始袅袅升腾。
龚明走南闯北一大圈,回到鲤鱼背,倚东大河岸埂办起一家蓝天化工厂,红红火火的旺盛。
一年后,刮东南风,鲤鱼背村上人嗅到一阵一阵的怪味。大河岸埂边,青枝绿叶的树泛黄泛灰色了。河里捉来的鱼,有股药水味,不好吃。鲤鱼背的人怨气大了,怂恿老秦向上面举报蓝天化工厂污染环境。老秦当村民小组长,相当于以前的生产队队长,资格摆在那儿,说话分量一句顶十句。村上人给老秦戴高帽子,使劲地吹捧他。老秦老农村,什么绿眉毛红眼睛的乡民没见过?老秦先笑,你们没长脚呀,没长嘴呀,一个个拾砖头让我掷别人!然后倒过来给几句宽心话,不是不举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举报。
秦仰白曾在背后指责他哥哥。他对我说,老大一条成精的老泥鳅、老滑头,鲤鱼背的人哪里玩得过他!跌得鼻青脸肿的,还说老大的好。
提起蓝天化工厂,秦仰白肚子里一本书,说起来有鼻子有眼睛,激动时拍台子骂娘。
那年,正逢中秋节前两天。龚明给鲤鱼背每家每户送两盒月饼,二百块钱的小红包。有几家村民不肯收。老秦出面相劝,都是一个鲤鱼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龚厂长的心意,与其他的事不牵连。该怎么的还怎么的。
鲤鱼背的人把龚明送礼的事儿渡进秦仰白的耳朵。
秦仰白心里笑,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新故事开讲了。
老秦打电话喊秦仰白回鲤鱼背拿月饼和钱,兄弟俩好好团聚,喝喝酒说说话。话音里含着龚明的情。你歪才一个,龚明夸你菱湖的真才子。中秋给你的钱比村上人翻两倍呢!
秦仰白只笑不开口。遇事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不开口是最委婉的拒绝。
老秦绕个弯,用微信把六百元钱转给秦仰白。
二十四小时一过,微信转出的钱退回。老秦面子丢尽,一顿夹七夹八的臭骂,秦家祖坟没安葬好,漏气了,菱湖镇一百年,出了个油盐不进的鬼怪!
秦仰白呵呵笑,不说不怪,不听不怪,见怪不怪。
老秦仍然骂声不绝。秦仰白索性把手机扔到沙发上,任凭老秦骂得天昏地暗,直到他自己挂断。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秦仰白跨上电瓶车,飞奔向县城。
秦仰白有一天与我聊天——
他不怕对牛弹琴,那至少是一种自我陶醉和享受,怕就怕牛对他弹琴,他听还是不听,或者是人模鬼样地装听?
鲤鱼背的人,刁,大都不肯走到前台得罪人,躲在幕后囔囔。没多久,那天夜里九点多吧,几个人摸到吊脚楼,怒骂蓝天化工厂夜里偷排,害得东大河的水变味,常常看见鱼肚子朝天翻白。他们叫我写篇文章刊登《金溪文学》。他们摸得准,知道我和你是铁杆朋友。我哭笑不得,他们拿文学刊物当报纸新闻了。无论我说破天,他们也听不进。我只能问,你们有证据吗?自古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们不是不懂!他们呀,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年龄稍长的一个说:你秦仰白是菱湖今天的李白,刚正不阿!一个姐姐接着捧我,一娘九等子。老秦与你两条河里开的船,走的不是一条水道……我当时只能装得飘飘欲仙的样子,好像准备出手写文章和蓝天化工厂较劲了。
他们告诉我厂里的一些情况。小姐姐说她外甥女在厂里当技术员。一张苹果脸,有红有白进去的,现在又黑又瘦……小姐姐把外甥女的名片推送给我。
他们说,我听,笑笑。走出吊脚楼,我特意叮嘱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出门不谈化工厂!
他们有些失望。小姐姐丢下几句气话:知人知面难知心。你渐渐像你哥哥了……
龚明急呼呼找老秦,说秦仰白昨天下午跟送矿泉水的面包车进了化工厂。
门卫没长眼睛吗?老秦说,我弟弟是一个怪人,你没办法猜到他下一分钟做什么。
龚明让老秦找他弟弟摸摸底,是不是真的帮忙送矿泉水?
老秦立马上街。卤菜店斩半只盐水鸡,剁一扇猪耳朵,称二两花生米,又让店老板送点海带丝。超市里拿瓶洋河大曲,直奔吊脚楼。
秦仰白猜测他八成心里装着事。出口就骂送矿泉水的老板太抠,只给他二十块钱搬运费。
老秦说,你没骗我吧?
骗你是小狗!
…………
(全文详见本刊2023年第12期)
【葛安荣,江苏金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短篇小说集三部,中篇小说集一部,长篇小说六部,纪实文学作品多部(篇)。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短篇小说曾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第三届、第七届、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玫瑰村》被江苏省锡剧团改编成大型现代戏公演。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英文等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