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3年第11期 | 牛利利:我们都有远路要走
那是世预赛的一场关键比赛,中韩大战,万众瞩目。北京时间二十三时整,裁判鸣哨,比赛正式打响。几乎是在同时,我家门铃响了。来人是马存来,他满脸堆笑,掏出一盒卤菜,摆在茶几上,问我有没有酒。我懒得搭话,忙摆手。他在我面前踱步。“嚯,你还看书啊!”他说着,抽出书架上那本《在路上》,掂了掂,翻开,用轻浮的语调朗读起来。“我害了一场大病刚刚恢复,关于那场病我懒得多谈,无非是同那烦得要死的离婚和我万念俱灰的心情有点关系……”他合上书,吧唧吧唧嘴,回味一会,又说,“写得不错。烦得要死的离婚,万念俱灰的心情,感觉作者在说我。”
聒噪了一会儿,他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吃起卤菜,边吃边嘟囔,不知说些什么。几次,他提高音量,怨愤地说:“成工,我走啦!”我“嗯”了声,仍看比赛。我不是无礼之人,事实上,大家都称赞我温文尔雅。可一旦给马存来好脸色,他能烦死你。何况他的人品不好,我不愿过多来往。大部分情况下,有礼或无礼,都只是生活策略,不必上纲上线。中场休息,开始插播广告。我伸个懒腰,看见他愤怒的眼神。
我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递给他:“黄河啤酒,广交朋友。”他鼻翼一张一合,强忍怒气,冷冷地问:“你刚才是不是没听?”“听了,听了。”我敷衍说。他点头,叹气,回顾起那堆高高的陈芝麻烂谷子。他那点破事,人人知道,就差刊登在厂报上了。什么老婆出轨啦,不但对他毫无愧疚,还赏了他俩脆的。我问什么叫俩脆的?半个月前,他跟我倒苦水的时候,我就问过。他忘了,激动地吼起来:“抽了我俩大耳光!”“过分了,过分了。”我说着,瞥了眼电视,让讲重点。他说要离婚了,这次动真格了,第一枪已经打响,开弓没有回头箭,落子无悔大丈夫。这也是半月前的原话。我端起啤酒,同他轻轻碰了下:“凡事都有两面性,往好处想,起码是个解脱。来,祝贺新生。”他说:“事到临头,感受不一样,有些伤感,有些身处沼泽的无力。用刚才那本书上的话说,就是他娘的万念俱灰。雅丽也是个白眼狼,打算跟她妈生活。结婚第二年,我就要了孩子。太早了,应该再等等。当年,我在涂装车间当技术员,有老员工说涂料有毒,影响生孩子。我吓坏了……”“我觉得这事挺好。”我心不在焉地打断他。易拉罐重重磕在茶几上,啤酒沫高高喷起。“除了‘挺好’,你还会说什么?”他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嘛,大家都知道的。”我说。
比赛结束,中国队一比零取胜。看台上红旗翻飞,球迷起立欢呼,一片欢乐的海洋。我关了电视,送马存来到楼道。他跺了几下脚,灯没亮。他说:“女儿的愿望我得满足。”我拉开门,让光照出来。他下了几个台阶,光洒在他的上半身上。他出神地看着门口,一动不动,宛如在黑暗的河流中站立。“回去吧,进蚊子了。”他有些哽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大家都知道,我就你一个朋友。”“不说这个。”他“唉”了声,忽又转移话题,语气变得轻快:“最近有情况没?公司新到一批员工,整装工艺有一个,姓伍,南方妹子。我帮你牵个线。”“下楼小心些。”我说。他歪着脑袋,絮絮说:“女儿的课外书上有道脑筋急转弯,挺有意思。你说写书的人咋想的?”我“嗯”了声。“题目是:如何一笔画出两个点?你能想到答案不?”他双手叉腰,一动不动,没了哀怨伤感,认真地看着我,仿佛我解不出答案,他就会一直在黑暗的楼道里等待,直到太阳升起。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到了红星钢结构厂,进行例行工艺检查。红星厂是我们公司的外协厂,规模小,在城郊半山。这是我第一次到红星厂。我先去车间,查看工艺卡片和工人的操作,拍了照,填写工艺检查单。问题不少,主要是加工精度不够。看了三个车间,已近中午。几位厂领导邀我共进午餐,地点定在附近的农家乐。
饭桌上,何总工先是一通热烈的致辞,欢迎我来红星厂检查,多指导,多提宝贵意见,多传授先进经验,最最关键的是要合作愉快。初次见面,我也讲了几句。大家都鼓掌。待我词穷,又换别人说场面话,击鼓传花一般。场子终究冷了下来。几人小声方言交流起工作,聊一会儿,再用普通话同我搭两句话,以示尊重。有人没话找话,提起昨晚的球赛,我来了兴致,分析了一番。“踢韩国都能赢,下场踢弱队,兴许能出线。”有人附和。我说:“好一场,坏一场,场场生死战。要是输了,又当提前练兵了。世事难预料。”
菜迟迟不上桌。有人问我认识马存来吗?“知道这么个人,不熟。”我斩钉截铁地说,又将球踢到他们脚下,“听说马存来是红星厂子弟,你们应当熟悉。”大家都笑,表示熟悉谈不上,确实是我厂子弟,之前是马工负责外协厂工艺检查,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认识马存来几年,自然知道他们口中的“很有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没接话。果然,有人讲起马存来的笑话来,开始是试探性的,以活跃气氛为主,后来渐渐成了吐槽大会。
有人讲马存来到厂里,提起董事长时,一脸严肃,侧身,抱拳,挺胸收腹,如古代的大臣提到皇上。那人边说边模仿:“当今董事长圣明,曾在董事会上指出……”大家笑起来,我也笑。装配车间的主任举手,表示他也有故事要分享:马存来读了两本灵修类的书,到车间里大谈正念,并表示已修炼至一定境界,虽身处千军万马,不动心也。马存来跟大家讲了一通“五气朝元”,又要演示“三花聚顶”。大家忙劝,他却一屁股坐地上的钢板上,闭目盘腿,拇指相抵,掌心朝上。车间里机器轰鸣,叉车来往。大家都焦急地等着,马存来不动如钟。质检上的小姑娘到车间来,找主任签字。马存来眼睛睁了个缝。小姑娘也好奇地看着马存来。马存来忽然站起来,大概是腿压麻了,一个踉跄,跪在小姑娘跟前。跌倒前,他还高呼:“这个三花聚顶啊。”小姑娘吓得放声尖叫。大家又都狂笑。何总工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一旁服务员也笑得花枝乱颤,茶水都倒桌子上了。
下午检查结束,我没有让厂领导陪同,独自在厂区里走了走。红星厂是老厂,一律是苏联风格建筑,庄严且忧伤。路是沙土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叶背银光闪烁,仿佛风变作了波光粼粼的河流。车间后是十来栋家属楼,六层高,红砖砌就,整齐划一,人称“赫鲁晓夫楼”。围墙上有斑驳的字迹,依稀可辨出“爱厂如家”四字,与下边新涂的红字“此墙危险”形成鲜明对比。沿着围墙走,很快就看见那座水塔。水塔是厂区的最高建筑。钢筋爬梯布满铁锈,沿塔体向上。塔端是株细柳,随风摇曳。云朵在天上滑行。我仰望柳树,恍惚间,塔似在摇晃,大地汹涌。收回目光,我看到塔身上歪扭的字:我们都有远路要走。机器的轰鸣依稀可闻,在风中渐低渐远。
公司为新员工组织了培训班,人力资源部安排我讲两节课,一节热处理,一节金属学。电话里我没听清时间,早到了一小时。乌泱泱的新员工们说笑着往展厅走去。我不愿回办公室,又不好闲逛,便跟随着他们的脚步。
展厅没有窗户。人们成了模糊的影子,簇拥着向前。人声高低起伏。我知道新人们好奇,也知道给他们授课的伎俩,于是微笑着等待。音响里传出“喂喂”声,有人在试话筒。大家静下来。“欢迎大家来到安全教育展厅,工作人员请开灯!”话音刚落,展厅明亮起来。女员工们尖叫起来。新进的男员工“我靠,我靠”地嚷嚷。一旁的老员工们目光灼灼,咧嘴笑,小声讨论哪个女员工被吓得最惨。四壁都悬着照片,大大小小,尽是残肢。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们情绪平复。李工举起话筒,说:“各位新同事,这里是机械伤害的图片。后边展厅展示的是化学伤害的案例,各位可以移步参观。”
每年新员工培训的第一课都是安全教育,每年新来的女员工都会在亮灯的瞬间惊叫。对老员工来说,女孩们惊慌失措的场面并不新鲜,但依旧有趣。我拿过来一瓶矿泉水,靠在墙上。有个女员工看着我,好奇地问:“喂,你不害怕吗?”“不怕。”我喝了口水,说。她环视一圈,走过来,小声问:“因为见得多?”“只见过照片,和你们一样。这就是个安全警示,公司很少有安全事故。”我指指墙上的照片,又说,“弄这么多照片,我觉得设计者多少有点心理变态。”
新员工们还没有发工装。他们穿着风格各异的衣服,活泼有生气。我面前的女孩长相秀气,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马尾,淡蓝色衬衫短袖,黑色西裙,显得十分得体。她拿着笔和本子。我问:“以前在企业干过?”“嗯。”“哪里?”“挺远的地方。”她瞄一眼台上,又回头,客气地微笑,说:“这里挺凉快,就是太吓人了。”我看着尸体的照片,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她眼睛变得明亮。我忙解释:“这不是我说的,是海涅的诗。”
她胸前挂着工牌,上面有她的名字:伍思远。刺耳的“哐当”声响起。有人推着板车进来,板车上有俩大筐,里头是安全面帽和防毒面具。“每个人过来拿一顶安全帽,一套防毒面具!”李工在台上喊。接下来,是安全帽和防毒面具规范用法的教学。新人们聚在一起,边听讲,边闲聊。伍思远在人群外,在一幅恐怖的照片下,认真做着笔记。
白天讲课,工作只好挪到晚上干。我去单位加班,电梯口碰见马存来。他的女儿雅丽躲在后边,怯生生的。“刚去给女儿打印了篇文章,过两天上课,老师要求分享。打印,喝茶,充电,完事再上个厕所,薅一薅公司的羊毛嘛。”他嬉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不愿同他浪费时间,表示要去审图纸。他点头,说:“理解,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嘛。”我按下楼层号和关门键。一只手猛地伸进来,恍若惊悚片里的情节。电梯门撞在手上,又打开。“拜托兄的事,还记得吗?”他笑眼看我,扬声问。雅丽抓过父亲的手,看有没有受伤。“出去说话。”我无奈地说。
路上,他肘弯轻轻碰了下我,小声说:“瞧,她就是小伍,伍思远。我跟你提过。”小伍怀抱一叠文件,正往研发中心方向走,见到我俩,打了招呼:“成主任好,马工好!”“一入职就加班,你们年轻人这么卷?”我开玩笑说。“我们主任安排我先了解工艺文件,尽快进入角色。”她一脸严肃。马存来让雅丽喊了“阿姨”。小伍脸红了,不等小女孩张口,走开了。我跟马存来说:“人家还是小姑娘,雅丽该叫姐姐。”马存来在笑。我问笑什么,他说:“小姑娘喜欢你这样的大叔。长得帅的叫大叔,像我这样的叫师傅。有个新来的女员工就喊我师傅。这是真事。”我没搭话。他吧唧吧唧嘴,望着小伍的背影,说:“长得是真好看。”
我引他到大楼后的小花园,找个僻静角落站定。我不想别人看见我俩有过多的来往。他点上烟,摸出手机翻看,又摸出手串把玩。“《雍正王朝》看过没?”他问。“我要审图纸,很急的。明天图纸就要下发车间。”我不耐烦地说。他将手串凑到嘴边,徐徐吐出一口白烟,说:“审核图纸很难吗?不就是盖个章嘛,我干过。我十分钟能审两百张呢。刚说到《雍正王朝》,我们接着说。雍正性子急,康熙给了他手串,让他着急时,先盘一盘,是三思而后行的意思……”我打断他,说:“对,对,有道理,你好好盘。”他又说:“成工啊,人不能被情绪控制了。”雅丽拉他的袖子。我心想,雅丽都能看出我的烦躁,情商比她爸高多了。他摸摸女儿的脑袋,打发她去一旁玩耍。
他弹出烟头,手串戴在手上,手机塞口袋里,做起扩胸运动,边做边说:“雅丽就拜托兄弟了。”我“啊”了一声。他愣住了,后退一步,说:“不是给你说了吗?就中国队赢韩国队那晚。你是不是故意装傻?”“说什么了?”“你就一个字都没听!”他气得跳脚,强忍着不满,又从他和老婆的那堆破事开始讲起,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落子无悔真丈夫。我让他讲重点。他说,和老婆离婚后,雅丽会跟着母亲去外地。雅丽向他表达了个愿望,想见一面琪琪。琪琪是她的好朋友,原先在红星厂,前年转学去了外地的小县城。琪琪父亲在那边当老师。他答应了女儿,结果现在上了新设备,得忙一段,不好离开。“家庭有变故,事业上不能再出问题。男人嘛,大局为重。”他说。
我琢磨了一下,事不大,却也麻烦,推脱说:“路远,来回得两整天。况且,我比你要忙。”他没听我的话,继续讲起来。公司每年有企业社会责任的考核,献爱心之类,今年是向学校捐书捐物,定的正是琪琪父亲的学校。“除了捐书捐物,还要办科普讲座。公司打算派个工程师去,你争取下。”他舒口气,又掏出手串,盘起来。我反问他怎么不争取?他“嘿嘿”一笑:“你是领导心头肉,早内定了。你去,公司派车,有差旅费可拿。我去,自己掏钱,耽误工作。你得了我的人情,又拿了公司的钱,何乐而不为?”雅丽走到人工湖畔的凉亭外,爬到石台上。裙摆在风中翻飞。她眺望着远方。我问讲座的事具体是怎么安排的。他让我别急,还在筹划中,至少得一个多月。
一天夜里,马存来发来截图,又发微信:“为了兄弟,我挨骂了。无所谓,事情推进了就行。兄弟加油!”后边跟着个捂脸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点开截图,是他同小伍的聊天记录。他先用了一长段夸我,措辞极尽夸张,说我是天人之姿、龙凤之表。我看了都起鸡皮疙瘩。马存来又跟小伍说:“现在小姑娘长不大,老觉自己是花朵。花无百日红,下手要趁早,花开堪折直须折。”小伍没回复。他又发了一个字:“懂?”小伍也回了一个字:“滚!”我跳下床,拨通马存来电话:“大哥,别帮我了,就当咱俩不认识,行不?我还要做人。”电话那头,他倒抱怨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跟你讲,你没看懂我的深意。这一招,有三层意思。首先,先声夺人!第一印象很重要……”
第二天一大早,刘经理喊我去他办公室,安排我准备科普讲座,内容要适合小学生的接受水平。我假装不知情,抱怨工作忙,企业文化部不恤民情,尽整花活。“献爱心嘛,年年有,你或许没关注。”他说。我推辞不去。他拉下脸,指节重重敲打桌面:“别矫情,有人抢着去,我没同意。”我只好应承下来。他又让我多跑跑红星厂,最近次品率有点高,看看是什么问题。他打算派个年轻人和我同去,理由是帮助新人成长。他派的人是小伍。
我和小伍去了红星厂。一路上,她同我保持距离,正襟危坐,一问一答,绝不多话。她穿着崭新的工装,怀抱白色的安全帽,注视着后退的景色。
红星厂产品质量问题不好解决,主因是设备。铣床、车床、刨床历史悠久,都是苏联货,七八十年工龄了,够资历上《鉴宝》栏目,却仍在坚持生产。会上,我向厂领导建议更换设备。总经理表示,有钱早就换了。我又提议出厂前做好二次质检,降低次品率。何总工弯腰,凑近麦克风,慢吞吞地说:“成主任,已经二次质检了,还不能过关,我们也没办法。先天限制嘛,再者,厂子想要运转,必须控制成本。开公司不是搞公益,本来就利薄,多检查一遍,是要倒贴钱的。何况,生产的不是什么高精尖的东西,肋板、箱体而已,贵公司何必要求那么高?”我一时语塞,关了面前的麦克风,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他们仿佛忘了我,热火朝天地聊起天来。有人说:“听说规划商圈的事情已经上会了,风声一出,地价已经涨了。我们这儿真是个宝地,每每绝处逢生。”我恍然大悟,红星厂又要卖地了。
中午,红星厂没人管饭,我和小伍去厂门口吃了炒面,又去蜜雪冰城喝饮料。两人无话可说,自顾自玩手机。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上班。我们去了车间。小伍拿着工艺检查单,对照检查每个工位。这已然没有意义了,但我没说破,怕打击年轻人的工作热情。“不能戴手套的,”她站在六角车床前,又解释说:“手套会被机器卷进去的,有危险。”工人白她一眼,继续操作。她讲起厂里的制度:“戴手套操作车床,违规一次,要罚款两百的。”那人直起身,瞪着她,摸出钱包,数了四百块钱,拍操作台上,说:“我当着你的面,再违规操作一次。你看清楚了!”她气得满脸通红,高声说:“你们这样子搞下去,厂子要倒闭的!”
周围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走了过来。不一会儿,我们被工人围住。“咣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我挡在她面前,暴喝一声:“干什么!”他们不敢动我俩,不过是示威,我知道的。小伍害怕了,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空压机嗡嗡作响,陈旧的机器反射着耀眼的光。工人们肃然站立,不悲不喜,宛若石像。我不禁出神,望着高处破损的窗户。窗外虫鸣如涛,所有人都在出神。
傍晚时分,我们上了车,离开厂区。周遭的荒凉被暮色渐渐淹没,远处璀璨的灯火浮现。我坐副驾驶位,感慨地说:“工人们对厂子感情深,认为没了外协厂资质,厂子就会倒闭。他们以为我俩是来挑刺的。”“给成工添麻烦了。”她说。我舒一口气,说:“没事的。我们干工艺这一行,和工人打交道多,以后注意就是。”车子穿过长长的隧道,一头扎进市区。她“喂”了一声,没得到回应,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过两天是我的生日。”“生日快乐!”我闭着眼睛,说。“想请成工一同庆生啊。”她的声音软糯。我睁开眼,转身,见她在笑。
小伍生日那天,我带着生日蛋糕,早早赶去订好的餐厅。我以为只有我们两人,进了包厢,见还有两女一男,不免有些失落。小伍最后进来。有人带了红酒来,大家共举杯,祝小伍生日快乐。小伍喝了酒后,面颊泛红,双目有神,更显得明媚动人。吃完饭,有人吆喝去唱歌。我想和小伍多待一会儿,也跟着凑热闹,说:“相聚不易,大家尽兴而归。”小伍却不愿去。
正在这时,马存来打来电话。他又一次问我,如何一笔画出两个点?我告诉他,一笔能画出无数个点,其中包括两个点。小伍目光似在探询,见我看她,侧过头,假装欣赏墙纸上细密的花纹。电话那头,马存来大笑起来,说:“跟你讲不了人生哲理,我说的是隐喻。透视法知道吧?近大远小,平行线汇于远方一点。我的平行线汇聚成了两个点,一个在远处,一个在这里……”
我们几个人玩了会游戏,真心话大冒险。除小伍外,其他人与我都是初见,年龄差距大,因此游戏尺度小。真心话环节,小伍问我:“成工,你愿意去远方吗?”“不愿意。”我诚实地说。她笑了,端起高脚杯,浅抿一口。结束后,有人约了车,让小伍先回。她到车前,说:“你们上车吧,成工送我的。”
我问她家在哪里,她没说话。我们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们并肩而行,她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她撩起一缕头发,说:“它是白色的,被染成了黑色。”“遗传?”我问。她一笑,望向一辆抑尘车。抑尘车车速缓慢,雾炮庄严,风机喷出大片水雾。我拉她上台阶。水雾随风扑来,带着北方灰尘的气息。她的手臂柔软、温暖,似是百分百的纯棉。我想到了一个词:“柔若无骨”。她转头看我。夜色很深,道路没有尽头。
我们常常将触手可及的事物纳入到人生规划之中。触手可及,并非真正得到。想不到这点,便有人生如梦之感。这可算作是一条人生经验。
那段时间,一切都朝着美好狂飙突进,带着理所应当的坚决。公司有风声,说要提拔我去研发中心当副经理。这并非空穴来风。我心里头有数。很快,我同小伍确立了关系。她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了我身边。我抱着她,感受着她温暖的决心,恍若置身南方密林,万物蓬勃向上,终将冲破云霄。
小伍不愿公布恋情。单位上,我俩假装是普通同事,去食堂也不坐一桌。下班后,她会敲响我家的门。她穿淡蓝色长裙,微笑着,带来鲜花与蔬菜。她厨艺不错,尤其擅长湘菜。我躺在沙发上,手捧一罐啤酒,听辣椒下锅时的“滋啦”声响。凉风吹动窗帘,窗外薄暮浮动,远山如铁。我抿口啤酒,心神安定,仿佛一生的画卷铺展在眼前。一切尽在掌握中。
红星厂被取消外协厂的资质,近三分之一的地皮被规划中的商业街所占。马存来发了个朋友圈。照片上,他站在断壁前,凝视远方。他一脸沧桑,身后是红星厂高高的水塔。高塔上,细柳探向天际。蓝天白云,断壁残垣,失意中年,颇具浪漫主义气质。他配上文字:“何以家为。”
何以家为?有天夜里,我加完班,在路边超市买了两罐啤酒,出门见马存来一身西装,蹲在路灯下抽烟。我怕他搭话,远远绕开,却还是被他看见。他站起来,踩灭烟头,转身离开。他双手插兜,慢悠悠的,显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站定,看着五彩的霓虹招牌出了神。他回过头,又看到了我,于是折返回来,说:“给我一罐啤酒。”我递给他啤酒。他约我一同走走。我想要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那一晚,他像是变了个人,很安静,目光深沉,耐心地抿着啤酒,慢慢走向前。我将易拉罐扔进垃圾桶,刚要告辞。他用肘弯轻轻碰了下我。“最近一下班,我就跑到这家网吧,常常待到半夜才回去。”他看着不远处的一家网吧,这样说。我说:“毕业后,我再没进过网吧。马工去网吧玩游戏啊?什么游戏?”他摇摇头,说:“不会玩,就那么干坐着。”我想起红星厂里听到的笑话,便问:“是不是在修炼?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什么的。”他愣了愣,静静地看着我。“不,只是那么坐着。”他舒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又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走过马路,忽然朝我大喊:“喂,小伍不错吧?”我朝他挥了挥手。他转身离开,步履坚定。但很快,他又放缓了脚步,双手插兜,慢悠悠地,仰头看着那些五彩的霓虹招牌。
在公司里,马存来仍显露出他小丑的一面。工会组织了演讲比赛,主题是狼性文化。大家都比较反感这些玩意,工作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上台又讲狼性,简直是精神分裂。马存来掀起了演讲的高潮。他大步流星,昂首登台。好多人都捂嘴笑。他站定,举起话筒,轻蔑地扫一眼偷笑的人。他清清嗓子,“喂,喂”两声,正式开始了演讲:“大家好,我是研发中心物料室的工程师马存来。表面上,我是一名工程师,其实我是一头狼。”听众哄然大笑。物料室的赵主任坐在我旁边,脸拉下来,嘟囔着:“哎呀,他之前用的稿子和这个不一样。”接下来,马存来高傲地仰起头,语调却忧伤。他引用起古龙的一段话:“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
走出会场,马存来追上来,问我他表现如何。我夸赞几句,快步走着。他仍处在演讲的兴奋中,嘚瑟起来:“我打小就爱看书,像什么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华盛顿神斧落樱花……”卖弄一番后,他天南海北胡扯,提及我升职的传言。我忙否认,看一眼四周,严肃地说:“别乱开玩笑。”他“哦”了一声,说:“下班聚一聚,庆祝下。”“庆祝什么?没影子的事,晚上还忙呢。”我说。他扬起眉毛,压着声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人诚不我欺。成主任抱得美人归,就想把媒人扔过墙了?”
下班前,小伍发来微信,约我去商场。我说和同事聚餐。她发来语音:“哦,那好吧。”声音里满是遗憾。出了公司大门,我站在路边等了半天,不见空车来,只好边走边等出租。我脑子里琢磨升职的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僻静无人的小路上。迎面过来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黑T恤,牛仔裤,满身灰尘。他笑眼看我。我想了半天,确定不认识此人。男人与我擦肩而过,又向前几步,转身,凝视我。远处驶来一辆罐车,后边是辆出租车。我急忙到路边挥手。男人一个箭步冲过来,猛推我一把。我倒在马路上。罐车从我身边驶过,轮胎几乎擦过我的肩膀,地面微微颤动。
我惊出身冷汗,爬起来,大声骂:“神经病啊!”我的声音在颤抖。罐车停下,司机伸出脑袋,望我一眼。出租车也停了下来。推我那人在傻笑,嘴角挂着长长的、亮晶晶的口水。他长啸一声,张开双臂,跑开了。路面上的手机亮了,我这才想起是我的手机,捡了起来。我回到人行道上,拍拍身上的土,接通电话。电话是马存来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唱歌:“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得花儿也谢了……”
马存来坐在河边的啤酒摊上,远远招手。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说:“下午没注意,你白发这么多。”“遗传。一直染发,最近鸡飞狗跳的,没顾上。”他说。喝了几瓶,他摇晃起来,抓着桌子边缘,仿佛身处波涛,正抓紧船舷。他又一次讲到离婚,我让他换个话题。他便说起红星厂。“父亲先乘轮船,转火车,又乘汽车,最终到了这儿。下了车,父亲的第一句话是:世界可真大,真荒凉。”他说,父亲始终有一种优越感。在他小时候,放学回家,如果冒出句本地方言来,父亲就会抽他耳光。他自小被灌输一个观念:我们来自远方。九十年代开始,厂子效益不行了,优越感变成了失落。他上小学时,父亲消失了。他怀疑父亲回了老家,回到长江边的那个小村庄去了。父亲曾在本子上写下村庄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村子的名字越来越长。父亲先在村名前加上镇子的名字,又添加上县、市、省名,最终写上“中国”和“亚洲”。上大学后,他坐上火车,再乘轮船,坐汽车,去寻找那个村庄,什么都没有找到。那里建起了一座举世闻名的大坝,小村早就搬迁了。他看着茫茫白水,不禁想起父亲的话:世界可真大,真荒凉。他大着舌头说:“村子没了,红星厂迟早完蛋。父辈们大老远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漂泊?他甚至将这种漂泊感遗传给了我,正如这一头白发。”
我送马存来回家,到门口,他忽然变脸,推开我,高声说:“滚,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他靠着墙喘息,慢慢蹲下,哭起来。“你醉了,早点休息吧。”我说。他捂着脸,如同委屈的孩子。“小成,你要抓住那种感觉,一定要抓住。”“什么感觉?”我问。他干呕几声,喘着粗气,说:“落地生根的感觉。”他扶着墙,站起来,开始砸门。我慢慢下楼。砸门声沉重,节奏舒缓,如巨人疲倦的脚步。马存来喝声传来,楼道里尚存的感应灯都亮了。“开门啊,怎么不开门!奸夫在里头吗?”
我蹲在马路边上,琢磨着“落地生根”四字。小伍是否带给这样的感觉?夜风浩荡,明月在天。我想到傍晚时分,我与死神擦肩而过,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孤独,如在旷野。我掏出手机,给小伍打去视频,没有接通,她应该已经睡了。我再次拨打号码,这次,很快就接通了:“喂,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请讲!”
第二天下班后,我和小伍去逛商场。我一夜没睡,疲惫极了。我坐在椅子上,看她挑选新衣。她从试衣间出来,看着镜子,又到我面前,转两个圈,问我怎么样?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商场出来,她问我今天怎么了,气色很差。我讲了前一天被推下马路的事。“那可是辆罐车,起码有十五吨。要是碾过去,我比安全教育展厅里的那些照片还惨!”我说。她一脸震惊:“太可怕了!”我说,我已报警,警察做了笔录,又调取了监控,几乎折腾一夜。“找到那人了吗?”她问。“找到了。我报警前,警察就已经找到他了,在河里找到的。那人有精神病,推搡我后,又去了河边,失足落水。那会儿,我和同事正好在河边喝啤酒。”我说。她皱着眉,像在思索什么。我去牵她的手,她拒绝了。
自那以后,她不再理会我,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不断给她发信息,先是:“在吗?”“你怎么了?”后来短信越来越长,几乎是一篇篇小作文。过了几天,我到办公室,给整装工艺室打去电话,让小伍过来送份文件。很快,她过来了,神态冷漠,仿佛同我从未有过任何交集。我咽下一肚子的话,收下文件,淡淡地说:“辛苦伍工了。”“不客气的,成主任。”“伍工,人生如梦。嗯?”我苦笑。她没理我。
当晚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世预赛的另一场关键比赛开赛。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比赛双方都取守势,场面十分沉闷。上半场结束,两队比分零比零。中场休息时,我睡着了,半夜被凉风吹醒。比赛已结束,电视上正播老年鞋的广告。窗外风雨交加,我摸过手机查比赛结果,看到小伍发来微信,心中一喜。她说:“这是我家的位置,过来吧,有话跟你说。”后边是个位置。我忙回复:“刚看到,你睡了吗?”“过来吗?”她问。
我下了楼,才想起没拿伞,好在很快来了出租车。出租车很快到了目的地。小伍站在路灯下,撑着黑伞。雨丝划过灯光。我下车,小跑几步,躲进她的伞下。“你最近怎么了?”我犹豫了下,搂住她的肩膀。她闷闷不乐地说:“你知道吗?我的人生糟糕透顶。前段时间,有个朋友给我教了个办法,用来改善人生的窘境。”“教你什么了?”“再过段时间,你或许会觉得,我和那天推你的那个神经病并没有两样。”她说。
出发是在清晨,刘经理一行在公司门口送我。刘经理说:“心情不好?我知道这次副经理没弄上,你受打击了。你还年轻,别灰心丧气的。”“不是因为这事。”我说着,环视一圈,没见到马存来。我向大家挥手告别,转身上了那辆别克商务。车开出大门。正在这时,我看见马存来和女儿朝这边跑来。我让司机停靠路边。我下车,喊了声:“马工!”
他背着书包,提着塑料袋,拉着女儿,跑到车前。“哎呀,不好意思,差点没赶上。”他狼狈地笑着,将袋子递给我。袋子里装着两瓶康师傅茉莉花茶、一瓶红牛和两盒好丽友派。我忙说不用。“拿上,要走远路的。”他将塑料袋塞到我手里,书包递给雅丽。我说:“马工,放心吧,我们上车了。”他点头,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噢”了声,问:“中国队上一场赢了没?”“输了。”我说。我让雅丽先上车。她喊了声“爸爸”,无助地望向父亲。马存来推着她上了车。我到车前,敲敲车窗,示意让司机稍等一会儿。
我走开几步。马存来跟在后边,叹息说:“哎呀,红星厂的何总工去世了,挺突然的。我认识他好多年了。”“姓马的,你他妈算什么东西!”我转过身,恶狠狠地说。他愣了,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旋即消失不见。“怎么啦,我的朋友?”他仍在笑。“你和小伍早就认识,对吗?她结过婚,老家有个三岁的孩子。你让她瞒着我。”“她说的?”“我查的。”我撒谎说。他皱着眉,嘴角仍挂着笑:“她的孩子还小,能带熟。半路上车喜当爹,你倒还不满意啦?话说,好女人容易遇到渣男,她不容易。我在帮她,也是帮你。人生嘛,别想太多。”“屁话!你俩咋认识的?”“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见面倒也没多久。”他笑说。司机鸣笛,催促我上车。“喂,再见吧,我的朋友。”他挥挥手,扬声说。
我心情不好,一路无话。雅丽好奇地看着窗外。汽车一路上坡,中午时抵达高原的边缘地带。我们在小镇匆匆吃了个简单的午饭。出了小镇,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山峦缓慢起伏。远处的山顶上有雪,反射着阳光,黑色的山岩裸露,河流在草原上缓慢流淌。河谷之内,牛羊沉静。小山上,站立着黑色的马。看着壮丽的风景,我心绪稍安定。“费这么大劲去看朋友,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问。“琪琪。”雅丽小声说。
司机戴上墨镜,说:“前边那个垭口有四千米,再往前,能低点,三千五左右。”到了垭口,我果然感到心跳加速,嘴唇发麻,脑仁嗡嗡响。我开了罐红牛,一饮而尽,稍微好了一些。雅丽担忧地看着我。“如果你难受的话,我们聊天吧,能转移注意力。”她说。我说:“行,你先说。”她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刚和女友分手。”“为什么?”她好奇地问。“喂,别把天聊死,换个话题。”我有些不快。她又问:“那你们还会和好吗?”电话响了,是马存来打来的。
“别挂电话,听我说!”他的语气低沉而坚定。他舒了口气,开始讲起来。他说,在他小时候,父亲消失了。父亲在远方建立了新家庭。小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小伍人很不错,可惜嫁了个渣男。她的女儿三岁了。小伍应该幸福……我低声打断他:“你究竟想干什么?”他笑起来,说:“我这会儿也在车上,没人知道我去哪儿。这个地方,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草原的尽头,是一道浅灰色的云。灰云涌来,覆盖天空。四野昏暗,一道道闪电划过。很快,雨水和冰雹一同降落。司机将车开下了马路,停在草原上。“高原的气候就这样,说变就变。”司机老练地说。他收起了墨镜。雅丽一脸兴奋,看着外边,伸手去摸车把手,回头又看我。我找出一把伞,递过去,说:“去吧,去玩吧。”
雅丽举着伞,站在草原上。我和司机都注视着她。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伞夹在肩膀上。她捡起几粒冰雹,看它们在掌心融化,接着仰起头,朝我们笑。冰雹很快停了,阳光普照草原。我和司机下了车。司机惊叹草原的美景,举起手机拍照,慢慢走远。我到雅丽跟前,说:“我想起一道题。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答案。”她问什么题?我说:“一笔如何能画出两个点?”“这题我会!”她兴冲冲地说着,跑向车子。我忙提醒:“别跑,小心高反!”喊了一嗓子,我一下感到大脑缺氧,头晕起来,还有些恶心。
她回到车上,从书包里取出纸笔,向我招手。我慢慢走到车旁,她演示起来:将一张纸对折,用笔尖戳穿纸张。她将纸举到车窗高,一笑,展开纸,说:“看,两个点!”车窗升起,她将纸贴在玻璃上。我盯着纸上的两个破洞。风在高原上呼啸而过,奔向远方。世界瞬间变得不安。我们都在风中站立,只有小姑娘端坐着,一脸骄傲,正展示一道脑筋急转弯的标准答案。
司机顶着风,从远处走来。他向我大喊:“上车,我们还有远路要走!”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肃兰州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广州文艺》《长江文艺》《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清明》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小说集《兰若寺》入选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