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2期|林希:做梦发财三题
前 言
世上最欢喜的事,是做梦发财。
世上最坑人的事,也是做梦发财。
做梦发财何以是世人最欢喜的事情?不必深究,道理只有一条:人人都想发财。只是,这发财一事实在太难太难了,你身无一技之长,祖上没有硬核人,那白花花的银子能稀里哗啦地往你脑袋瓜子上砸吗?也许有时候一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了你一下,你满心欢喜,心想,天上掉下大元宝来了,伸手一摸,是楼上落下来的花盆。幸亏是个塑料盆,要真是个瓦盆,妈妈的,小命就完犊子了。
只是,做梦发财怎么又是世上最坑人的事呢?
你想呀,世人皆知,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也就是说,人人想发财,而其中80%到90%的人发不了财,想发财,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没发成,那岂不是落了个一场空吗?
一场空就一场空,豁达的人哈哈一笑:生来穷命,发不了财,拉倒了,该引车的引车,该卖浆的卖浆。能养活一家老小,自得其乐,“认”了。
其中也有人犯“拧”:你能发财,为什么我就不能发财,找人算命,命中无财,死了那份心吧,或者拿小镜子端详自己,鼻子没长好,鼻主财帛运,鼻梁不正,一生穷命;有骨无肉,一生活受罪。完犊子去吧,去韩国整容,整出个好鼻子,晚了,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没指望了,还是穷光棍一个。
于是,世上就有人专门研究发财的学问,这一研究,还真研究出理论来了,而发财学的第一分支便是做梦发财,做梦发财理论上最是通俗易懂,实践中也最是简捷明快的事,如此一来,做梦发财的故事也就最多,而做梦发财到一场空的结局也最好看。如是,老朽就记下做梦发财的三则故事,呈读者诸君品阅。文中一切胡言乱语,恭请家乡父老宽恕。
唯唯此言,老朽先在此谢罪了。
老河沿儿“飞来横福”
世上有“飞来横祸”一说,莫非还有“飞来横福”者乎?
有!
别处没有,天津卫有,老天津卫真有。
老天津卫何人遇到飞来横福之事?
老天津卫老河沿儿先生者,就遇到了飞来横福。
老河沿儿者,无家无业无居所,凿凿实实老天津卫穷员外一人也。
老河沿儿先生识得大字一斗,为人老诚,不存非分之念,早过知天命之年,无家无业,形单影只活在世上。有人说,老河沿儿先生好像有过妻儿,那一年发大水不幸罹难,葬身于波涛之中。也有人说。老河沿儿先生的老妻实在忍不住寒饿,毅然携子一起去了,从此没了消息。无论是怎么一回事吧,反正这些年人们就没见过老河沿儿先生搭在河沿儿上的窝棚里出现过第二个人影。如此,多少年来老河沿儿先生就一直住在河沿儿,睡在河沿儿,也就吃在了河沿儿。
住在河沿儿、睡在河沿儿没人管你,绝对享受个人自由;吃在河沿儿,谁养活你呀,没有人施舍你窝头白菜,天上掉不下来馅饼。老河沿儿先生如何活呀?
如此,年轻人就不知道了,天津俗称九河下梢,九条大河汇合成海河,由西向东奔流而去,河东河西皆是天赐的福地,天津人依河而居,靠水吃水,除非你有不良嗜好,诸如吸毒、赌博之类,好歹只要动动手,就不会挨饿,而这位老河沿儿先生连手都不必动,他过得也还滋滋润润,算得上是其乐无穷了。大家会想,海河里鱼虾成群,不必用渔船,立上一根竹竿,挂上个渔网,三下两下,一天吃喝就有了,还能换得一壶老酒。
老河沿儿先生不撒网,左岸不种高粱,右岸不种黑豆,就是海河的无限财富,养活了他这大半生时光。
封建时代不知有“治理”二字,皇帝老子住在紫禁城,往东两百里有个天津卫,天津卫设县,封了个县太爷,县太爷负责收捐收税,有人犯法,捉到县衙门,扒下裤子打屁股,由此天下太平,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天津府这样偌大一个城市,住着十几万百姓,大河没有堤坝,下雨没有排水管道,随便一场小雨,大街成河,小路成洼,满城一尺深的薄泥,走出家门,双脚陷在泥巴里,用出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脚来。
至于垃圾,更没人管了,每条胡同倒也有个垃圾堆,各家各户每天倒出的垃圾堆成山,有人按时将垃圾装大车运走,扔到哪里去,扔到河边就完了。河边堆积如山的垃圾堆,倒也养活了许多生计无着的穷苦人,老河沿儿先生就是此中一员也。
垃圾堆里有菜帮子、尚未腐烂的食物、破衣服、一只一只的破鞋子,老河沿儿先生每天就是从垃圾堆里拣出些破衣服、尚未腐烂的食物,拿到更穷的人堆里换几个小钱,藉以为生,活到今天,还对付着喘气吃饭喝水的。
这一天入夜,大马车倒垃圾的声音把老河沿儿先生惊醒,他急急爬起来,唯恐误了时辰,有用的东西被别人扒走。河沿儿没有灯,急忙跑到河沿儿,凑到新倒下来的垃圾堆,双手忙乎着扒拉。
今天的垃圾,太脏、太脏了,垃圾堆散发出一股恶臭,唉,命苦,垃圾还有香的吗?捡些破烂衣服,有人收去,做鞋的作坊用来纳鞋底。果然好运气,粗一看,今天的垃圾堆里就有好多的烂布头。
什么地方扔出来这些破布头?管他呢,老河沿儿先生不就是捡破烂儿吗?
捡了一大阵,运气不错,看着足有五六斤。一斤破布头卖给收破烂儿的,八分钱,心中一算,今天可以卖到五毛钱了。
忙乎一大阵,丰收丰收,太累太累了,坐下来歇会儿,装满一袋烟,打着火石,才要吸一口,哎哟,手上一股恶臭,捡垃圾,手还有香的吗?好在就在河沿儿。往下移一步,洗洗手,俗话说,放着河水不洗船,河水是不要钱的。
于是,老河沿儿往下动动身子,再弯下腰,手伸到河水里,没有肥皂,多涮会儿嘛。
就这样,老河沿儿蹲在河边涮手,涮几下嗅嗅手,还有臭味,再涮再涮……
老河沿儿聚精会神地蹲在河边涮手,一艘大船远远驶了过来,抬头看看,这船好大,一看就是从远地方过来的,好在天津人见多识广,多大的船都见过。如今又是一艘大船,好像是从南洋过来的大船,见得多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是,说不怪也怪,远远地,大船突然停住,一个人从大船下来,换到小船上,船夫摇着双橹向自己缓缓地划了过来,可能是向自己问路的吧,也好,好歹答上几句,至少也要给几个铜板。老河沿儿先生何等样人,面对有人求到自己身边,故作镇定,依然不紧不慢地将手泡在河水里,一下一下地涮手,涮一下嗅嗅手指,再涮再涮……
恭问官人早安。
哟,大船上过来的人停在老河沿儿面前,恭恭敬敬地向老河沿儿施了一个大礼,老河沿儿头也不抬:我这里手指一股恶臭,你美滋滋地划小船过来,还施礼鞠躬,叫我什么官人,拿我找乐儿,官人有这么早蹲在河边涮手的吗?
大官人在上,小民这厢有礼了。说着,来人又向老河沿儿施了一个大礼,看见老河沿儿正要点烟袋,马上送过来一个荷包:请大官人尝尝爪哇国的上等烟叶。
哟,爪哇国的烟叶,听说过没见过,听说那是袁世凯老哥的特贡品呀。
说着,来人取过老河沿儿的烟袋,给老河沿儿装上一袋爪哇国的烟叶,嚓地一下,来人划着一根小棍棍。老河沿儿吓了一跳,那小棍棍居然冒起火苗,哎呀哎呀,东洋南洋,光出各色的玩意儿。
老河沿儿见来人在自己面前如此低三下四,知道此人一定有有求于自己的大事,不就是问路吗?南洋商船进入中国内河,这弯弯曲曲的河道早把他们绕迷糊了。
今天,老河沿儿打算狠狠地宰他一刀。
有话直说,老河沿儿没好气地抢白着来人。
大官人在上,小民自南洋远道而来,不过是做点小生意,恳请大官人高抬贵手,给小民一些方便。
什么方便,大河驶船,你随便走呀,没有人设卡收税。小民知道,小民知道。
说着,老河沿儿已经发现来人的身子已经有点哆嗦了。
你哆嗦什么呀,既然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该怎么着你自己看着办呀。
哎哟,黑话,官场黑话,明明告诉你没有不好办的事,应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只是,只是小民自南洋远道而来,不知道天朝的规矩。
嗐,天朝有什么规矩呀,拿钱买路呗。
哦,明白,明白了,只要把钱拍出来,天朝没有办不成的事。
官人好痛快,恕小民放肆,这里,这里……
说着,来人将一只大元宝放到了老河沿儿大官人的面前。
滚,老河沿儿一声怒吼,将来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官人恕罪,这里这里……
说着,来人又掏出来一只元宝,这次可把老河沿儿大官人气坏了。
你小子拿我找乐呀。你以为我没见过元宝吗?
大人息怒,大官人息怒,小的身上只带着这点零锞子,只等小的做罢生意再回来,一定还得孝敬您。
少啰唆,快滚快滚。
老河沿儿向来人吼着。
来人真吓坏了,全身哆嗦着跪在地上,给老河沿儿磕头,大官人息怒,大官人息怒。
你还啰唆嘛呀,滚,滚,开船走你的呀,从我这儿过去,你就嘛事没有了。
千恩万谢,来人将两只大元宝放在老河沿儿先生面前,回身返到大船上,扬起大帆,一船人扬长而去。大船经过老河沿儿身边,全船老少一齐跪在船上向老河沿儿磕头致礼。
嘿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老河沿儿身边就堆放下了两只大元宝,真的大元宝。太阳出来,一片刺眼的贼光,刺得老河沿儿先生眨巴一阵眼,再睁开眼,大元宝就在自己面前,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河沿儿发财了。
瞎掰吧,天下哪有这等奇事?
天下绝无此等奇事,只是此等奇事,天津有,天津真有。
天津真有这等奇事,明天我也蹲河边去涮手指,看有人往我身边放元宝不。
唉,此一时彼一时,放元宝的时代过去了。
可是,你得说说,那南洋商船,为什么将元宝放在老河沿儿先生面前呢?
一艘南洋商船,不远万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驶进天国内河,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蹲在河岸边洗手,立即换乘小船驶过来,先是鞠躬施礼,随之送上两只大元宝,辞别而去,见鬼也。
如是,老河沿儿先生找到一位明白先生恭询,此中莫非有些道理?
就是就是,此等奇事莫说是读者群君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老河沿儿先生自己也晕头转向稀里糊涂想不明白。
明白先生听过,向老河沿儿先生解释说,尔知彼南洋商船何以向大人恭呈两只大元宝乎?
不知。
我来说说此中缘由。
洗耳恭听。
那南洋商船的人向你施礼送上元宝时,尊称你为大官人。
是呀,他以为我是天朝大臣了。
对了,对了,既然他称你为官人,那两只元宝就是向天朝官府送上去的买路钱,知道买路钱是做什么的吗?他送上买路钱,就是恳求天朝官府放他自由行走。
明白明白。
如此,他必有不能自由行走的缘故。
他何以不能自由行走呢?
他船上藏有私货。
哦,这是一艘走私船。
对了。只是他走私什么货物呢?鸦片?
鸦片,那是洋人大摇大摆,冠冕堂皇,操着洋枪洋炮,开着轮船运进来的,沿途大吏跪迎尚恐礼貌不周,何惧你一个在河边捡拾破烂儿的老河沿儿乎?
所以老朽我才一头雾水,百思而不得其解。
如此,大白话告诉你吧。这南洋商船走私的货物,是天下奇珍,沉香木也。
哎呀,那沉香木是天朝的贡品,民间藏有沉香木是要被杀头的。
对了,汝子可教也。
运载沉香木,不得明放在船上,莫说是朝廷官员检查,就是沿途土匪也要下手先烧了你的船,再将你的沉香木洗劫一空。
那他何以怕我一介穷鬼老河沿儿呢?
你不是在河边洗手了吗,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你不是洗手,是涮手指。
那有什么可怕之处?
你要知道,走私沉香木,必得将沉香木置于船底,只是那沉香木奇香无比,船在河中行驶,满河的河水都是奇香袭人。
哦,明白了明白了也。
他走私船在河中行驶,看见岸上一人正在嗅河水的味道,涮涮手指,再沾些河水,放到鼻子下面嗅嗅味道,哎呀哎呀,遇到老奸巨猾的官府行家了。眼看着小命完犊子了,停船,停船,快送上买路钱,天朝的事情好说,一个字。
钱!
哈哈,老河沿儿先生飞来横福,做梦发财,确有其事了。
许小六小秃命苦
许小六者,家住天津南市大杂院。自幼懒散,一不肯上学读书,二不肯吃苦学艺。长到十七八岁,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只坐在家里啃爹。
他爹卖煎饼馃子,虽然不是大生意。到底也能挣上一家人的吃喝。卖煎饼馃子是桩辛苦活儿,每天后半夜就得起床准备、磨浆。炸馃子,准备小料,一切准备停当,天时已到五点,赶忙推车上街,天津码头夜半船来船往,赶到码头卖力气扛活儿的苦力们,不到五点,人人举着煎饼馃子赶到码头,匆匆登船扛活儿。
许小六老爹看儿子不长出息,只好带着他一起上街卖煎饼馃子。也是小秃命苦,没几年时间,他老爹一命呜呼,这份卖煎饼馃子的重担就落到许小六的肩上了。
到底长大了几岁,许小六终于懂得了一条人生大道理:原来这人生在世的第一要务,竟然是挣钱买棒子面,买了棒子面蒸大饽饽,有了大饽饽才能填饱肚皮,肚皮填饱了,才能娶妻生子。再往下,也许还有几步好运,说不定发笔小财,混出个人五人六的来,招摇过市。
只是这许小六生来小秃命苦,多少年一切好事都轮不到他的头上,最后明明逮着一只肥鸭子,才要咬一口,飞了。
小秃命苦,小秃命苦,天津民间有一句俗语,凡是一辈子沾不上好事,都叫“小秃命苦”。
许小六小秃命苦的故事发生在1949年的1月15日后半夜,准确地说,就是1949年1月16日凌晨。
且慢,这日子听着耳熟,当然,老天津人有不记得1949年1月15日是个什么日子的吗?1949年1月15日是天津解放的日子,更是天津人民翻身做主人的日子,那个日子眼儿,许小六干什么了?
那时节许小六正在西马路卖煎饼馃子。
解放军围城一个月,炮声由远及近,中国人都知道,老蒋的天下已经完犊子了,解放军只等攻城,一声令下,天津人就迎来新时代了。
只是这一个月的日子太难太难了,满天津卫大小商店都关了门,倒不是怕解放军的炮弹。解放军的炮弹只往国民党守军的圈圈里打,民间社区平安无事。商店关门,怕的是国民党败兵抢劫,解放军攻进来了,国民党败兵四处逃窜,顺手牵羊,随便进来几个人,就把你一生辛辛苦苦挣下的一点家业洗劫一空。商店不仅关门上锁,还在门外砌上一道砖墙,谁也不会发现那道砖墙后面是商店大门。
老百姓苦了,没处买东西去了呀,粮食早储备下了,就是一时不够吃,好在邻里间也有个掇换。解放军快来了,解放军一来大米白面就都有了。
只是煎饼馃子实在买不到了,天津煎饼馃子天亮前出摊,如今正值三九,天寒地冻,炮火连天,谁肯把脑袋瓜子别在裤带上出来卖煎饼馃子呀!
偏偏许小六就出来卖煎饼馃子了,许小六不是比别人多一个心眼儿嘛,平时一套煎饼馃子五万元,别吓着,1948年天津煎饼馃子真他娘五万元一套,用的是金圆券,完犊子了,印着大总统玉照的金圆券满天空飞,没人要了。
许小六不是想发点小财吗?满天津卫只有他一个人卖煎饼馃子,那就漫天要价了。头一天,一个倒霉的军官,官不小,肩膀上的肩章好几颗星,好像是逃跑的路上,拿手枪逼着许小六快快做一套煎饼馃子,飞机就要起飞了,军官心想,妈妈的,别人早早地都飞走了,就扔下我一个,最后一架飞机,连丈母娘都不让上。妈妈的,你们连五六个小姨子都带走了,我就一个丈母娘,才三十来岁,不让上飞机,买煎饼馃子,金圆券没有了,给你一根条子吧。哎哟,许小六发财了,一套煎饼馃子卖出了一根金条的价钱。
所以,今天早早的,许小六又出来了,若是再遇见一个倒霉的军官,娶媳妇的钱都有了。
等呀等呀,等了好半天,一个人影都没等来,可能带兵的军官都逃光了,突然,许小六眼睛一亮,一个人影慌慌地跑了过来,越跑越急,跑到许小六身边,一把将许小六抓住,许小六知道这小子想干吗,准是饿慌了。漫天要个价,一根条子,许小六规矩孩子,公平买卖,还是昨天的价儿,一套煎饼馃子一根金条,物价保持平稳。
抬头一看,今天这个倒霉蛋不是将军,官不大,肩章没花,只是手里提着一把手枪,看得出来,是临阵跑出来的。
哎哟,今天遇见鬼了,吓得许小六腿肚子转到前面来了,长官长官,我我我没钱,许小六猜想这小子想劫几个钱,逃跑的路上买大饽饽吃。
脱下来。
一把手枪顶着许小六的脑袋瓜子,这个倒霉蛋命令许小六脱衣服,许小六是个何等机灵的人呀,这个倒霉小子,要看脱衣舞,准是在军官俱乐部看脱衣舞入迷了。妈妈的,你看错人了,我是大老爷们儿。
脱,脱,脱。
倒霉蛋一面逼许小六脱,一面慌慌张张地回头张望,看得出来,后面解放军打进来了。
脱,脱,脱。
脱嘛,许小六急了,直着脖子向对方问道。
妈妈的,和老子装傻。
说着骂着,倒霉蛋败兵把手枪顶在许小六脑门儿上,另一只手抓着许小六大棉袄领子,使劲地往下拽。
干吗干吗?
许小六抓着大棉袄领子使劲挣扎,你打算怎么着呀?我就是一个卖煎饼馃子的穷老百姓,你抓我干什么呀?
大棉袄!国民党败兵向许小六喊着。
大棉袄,大棉袄,这时候你要这玩意儿有吗用呀?
妈妈的,真你娘的傻王八蛋,快脱下来。
许小六似是开窍了,明白明白,这个国民党败兵要我的大棉袄。
好说,好说,长官,您老先把手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没工夫和你啰唆,我就是要你的大棉袄。
我我我,棉袄里面没衣服,多冷呀。
给你给你。
说着。国民党败兵先脱下他的皮大衣,送到许小六面前。
哎哟哎哟,许小六到底是个明白孩子,这个国民党败兵要逃跑,逃跑不能穿着国民党的军服,他要换上一件百姓衣服。
立即,保命要紧,许小六乖乖脱下脏兮兮的大棉袄,国民党败兵把他刚脱下来的军服披在了许小六身上。
得了吧,爷,你不就是要我这件破棉袄吗,快穿上逃跑吧,您老这件老虎皮,我不敢要,后边追兵眼看着追上来了,冲着您老这件军服给我来一枪,我我我小命就完犊子了。
拜拜吧您老。
如此这般,三九寒冬,许小六光着膀子,哆哆嗦嗦拉着他的煎饼馃子小车,急急忙忙往回家的路跑去了。
才走出几步,突然一拍脑袋瓜子,哎呀,不好,丢了大棉袄不心疼,只是前天一套煎饼馃子换到手的那根金条还在大棉袄兜里揣着呢。
喂!喂!许小六大声喊着要追那个逃跑的国民党败兵,妈妈的,早看不见人影了。
东瞧西望,哪个方向也看不见国民党败兵的身影,这才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人就没影儿了。
呸!
许小六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更是狠狠地骂了一句,妈妈的,小子跑得真快呀,再快,你也没有枪子儿跑得快。
许小六小秃命苦,大棉袄被人扒走了,兜里的一根金条也他娘的落他手里了。
找他小子去,上俘虏营找他去,大棉袄我不要了,那根金条还给我。
…………
喊呀,喊呀。
那个吃煎饼馃子不给钱,还抢走大棉袄的国民党军官,早跑得没有影儿了。
许小六光着膀子哆哆嗦嗦拉着煎饼馃子小车跑回家来,一步闯进家门,把老妈吓了一跳。
哎哟,儿呀,大冷天你怎么光膀子出摊,你那三面新的大棉袄……
不等老妈说完话,许小六狠狠地一拍大腿,立即向老妈说道,唉,别提了,大棉袄不值钱,大棉袄口袋里还揣着一个大元宝呢。
怎么,你还有大元宝?
唉,别提了。
许小六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得手一只大元宝,今天又被人拐走的经过,对老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老妈看儿子为丢失大元宝万般悔恨的神色,便立即劝说儿子道,嗐,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天上掉下来的钱财,留不得。外面兵荒马乱的,能平安回来就是福,算了吧。如今解放军已经进来了,那帮土匪终于恶有恶报,完犊子了。
早早睡觉,明天早早出摊卖煎饼馃子。再没有人吃煎饼馃子不给钱,还抢人家孩子三面新的大棉袄了,那个欺压劳苦百姓的社会完犊子了。
许小六小秃命苦,天上掉下来个大元宝,反被国民党败兵拐走,最后迎来了翻身过好日子的新时代,许小六的命,不苦了。
张四连做梦发财
张四连做梦发财的传说荒诞不经,绝对无稽之谈。但老天津人绝对信以为真,而且有人见过此人,有人知道此事,谁不相信,他跟你抬杠,甚至跟你急,还骂你不是天津娃娃,不相信天津是一方遍地淌黄金白银的宝地。
张四连者,穷光棍儿一个,无家无业,无妻无子,是北马路宝和轩水铺送水的穷苦人,每天拉着一辆水车,挨家挨户地送水。那时候比利时自来水公司刚刚成立,自来水管道只通到有限的地界,一般居民区,每条大街有一处自来水龙头,这处地方建立一个水铺,谁家来挑水,收一份钱。就是代替自来水公司收水费的。
位于北马路西边的宝和轩水铺是一个大水站,除了看管自来水管道之外,还有几个人夫每天推着大水车给附近人家送水。送水自然要收报酬,一挑水,比自己挑水的水价贵十几倍,这贵出来的钱,有送水人夫一份,水铺更要收一份。
张四连就是一名送水的人夫,送水的人夫每人有自己的路线,张四连送水的路线是老城里南门内大街几百户人家。
送水的人夫收入极微,每天能挣上二斤棒子面就算日子不错了,所以直到快三十岁,张四连还没娶上媳妇。
天津送水都是早晨。从天未明时,送水的车子就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到了一户人家,水车停下,放满两大木桶水,吆喝一声“水”,推开院门挑水进去。好在天津人家的水缸都放在院里,将大缸倒满水,回头就走,把院门带上,也不收钱,按月收钱。
这样的劳苦人,何以会一夜暴富呢?每天送完水,回到水铺倚着水铺外面的老槐树美美地睡一觉,再睁开眼,发财了,做梦去吧。
你还别不信,这样的事,就让张四连碰上了。
一天中午,张四连正倚在宝和轩水铺外面的老槐树旁睡觉,就觉得有人摇他的脑袋,小声地询问,这位爷,您老是张四连老爷吗?
张四连睡得正香,被人推醒,一脑袋瓜子不高兴,冲着推醒他的人就问,找谁?
我们找张四连老爷。
别拿我找乐,找张四连,就是我,找张四连老爷,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完,张四连又合上眼睡觉了。
张四连老爷,张四连老爷,不是天大的事,我们不敢打扰您老人家。
我说,你们几个人吃饱了撑的,拿我一个穷光棍儿开的什么心?再不走,我可要出言不逊啦。
张四连老爷,您老息怒,这可是天大的事呀。
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人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向张四连鞠了一个大躬,更毕恭毕敬地向张四连禀告说,张四连老爷,我知道您老一时高兴,到如此平民居所,享受享受在老槐树下小憩的清福,可是这桩百年的旧事,您也不能就此放弃了呀。
我说你这个人看着像个书生,该不是闲得难受,你跟我一个穷光棍儿找的什么乐儿?
张四连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重重地瞥了他一眼,万般生气地向书生模样的人说着。
张老爷,张老爷,打死我也不敢和张老爷开玩笑呀。实言相告,我本是江南一个小书生,家里逼我进京赶考,也是命运不济,半路上遇见强人,将我洗劫一空,一步步好不容易快走到京城了,已经到了身无分文的境地,这一天,好歹吃上一个饼子,夜里无处安身,只好露宿街头。偏偏这一夜下起了暴雨,我匆忙中走进一处大院,这处大宅院门洞很深,正好可以避雨。一天无食,虽然饥肠辘辘,到底有了一处避雨的地方。只是后半夜我被饿醒,只听到门洞后大院里一片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我想这一定是一户富有人家,便想进去向主人讨块干粮。
只是,我才走进大院,大院里的景象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只见这大院里各个房间灯火通明,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更看见各个房间里都有几位留着长白胡须的老人,都在认真地拨打算盘,明明就是在算账,我一时受饥饿所迫,便大胆推开房门,先向各位老前辈鞠躬致礼,并开口言道,各位大人请了,小可乃一江南小生,如今路过贵乡,不幸遭强人劫掠,只想向各位大人暂借几分银子,待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几位老先生便打断我的话说,小先生,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家主人外出多年,杳无音信,我们只是替他看管钱财,哪里敢做主借钱给你呀。
你家主人在哪里,我去求他。
我家主人如今不知游玩至何处,我们更是等他回来。你看我们一个个已到垂暮之年,他回来我们也应该告老还乡了。
你家主人是谁呀?我可以代你们寻访。
我家老爷大名张四连。每天在北马路宝和轩水铺门外晒太阳。
他妈的,张四连火了,跳起身来破口大骂,抡着胳膊就要打人。此时,坐在身旁的人立即好言相劝,连说,既然来人说得如此真切,反正你也没事,你就随他去看看,如果此人取笑于你,到地方你再揍他也不晚。
也罢,张四连说着,就要那人带他去那宅院。走,到地方再说,你若拿我找乐,我可是挑水的人夫,抡起扁担来,当心你的小命。
哈哈哈哈,说罢,张四连拉着那人就找他的老宅院去了。
大步流星,小书生引领张四连老爷一口气跑到他昨天晚上避雨的大宅院,才推开院门,一声喊叫吓得张四连老爷打了一个哆嗦,若不是有穷书生在身旁,张四连老爷几乎就要摔倒在高台阶下边了。
张四连老爷回府!
我的天,张四连不光是老爷,如今还“回府”了。
壮足了胆子。张四连老爷举步就往院里走,豁出一条穷命,大不了让老狗咬一口,回府就回府吧。
几个老用人簇拥着张四连走过门洞,穿过二道门,过假山,过小桥,绕过花圃,踏过遍地落花,终于走进正院。
给张四连老爷请安。
举目一看,又吓了一跳,齐刷刷几十名账房先生跪在院中央,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先生,颤颤巍巍地向张四连禀告。张四连老爷云游天下多年,我等在院中侍候多年,今天张四连老爷回府,也到了我们交差的日子了,一切金银财宝都结算清楚,钱财就放在正房大木柜里,请张四连老爷过目。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再一抬头,满院跪在地上的老先生们不见了,只看见各个房间里的金银财宝闪着点点光斑,张四连狠狠拍拍脑袋瓜子,没错,活着,醒着,眼前的一切一切都是真的,我张四连穷光棍儿发财了。
宝和轩水铺门外老槐树下一个月没看见挑水的人夫张四连的身影,突然一天,一辆大马车丁零丁零跑过来,停在宝和轩水铺门外,一个仆人先下车,拉开大马车车门,躬身搀扶着张四连走下马车,再看这个穷光棍儿张四连,人模狗样了。
一挥手,宝和轩水铺我买下了,凡是宝和轩水铺挑水的人夫,每人发二十两黄金,宝和轩水铺掌柜去账房领一百两黄金,重新看地方开一家买卖,这地方铲除旧房,盖起一片民居,满天津卫凡是没房子的老百姓每家一套新房,原来六扇门当差的衙役、县长和幕僚除外。
哈哈哈哈,全天津卫老百姓都乐了,只有原来做官当差的人后悔了。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没有人信你的鬼话。只有老天津人说,绝对确有其事。那一年在工厂劳动,挖防空洞,挖着挖着,挖出一口棺材,好大好大,有人说是金丝楠,一定是大富人家的棺材。找来找去,这户人家的后人来了,一问,是张四连家的后人。你说说,谁说张四连做梦发财的故事是无稽之谈,是好事之徒信口开河编出来,写成小说,骗稿费的?
幸亏天津有一位高人,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此人名“小神仙”,雅号“鬼难拿”,俗称“鬼难拿小神仙”也。
据鬼难拿小神仙老哥考证,张四连做梦发财一事,确有其事也。
鬼难拿小神仙老哥说,张四连此人,家住西门外小西庄,在世时挂过千顷匾,是津门首富,后人有出息,长子已经去世,二子、三子皆为国家栋梁。孙辈更是杰出精英,天天上电视,报上登照片,了不得也。
张家后人最最不得了的人物,国家一级作家也。
那么张四连做梦发财,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据一级作家考证说,张四连人品好,每天往南门里一带人家送水,天津卫南门富,西门穷,南门里有好几户财主。就说张四连送水的这户人家吧,老两口儿没儿没女,张四连见这老两口儿孤单无助,每天送水之余,还帮助老两口儿扫院子,买菜购物,邻居们都听老两口儿说过,有个挑水的人夫张四连可是好人呀。
每天早晨,老两口儿都在院里打太极,这一天,张四连挑着水桶走进院来,没看见老两口儿打太极,奇怪,张四连才要询问,就听见老太太在房里喊叫,老爷子老爷子,你醒醒呀!再听,也没听见老爷子的声音,不好不好,张四连急忙向屋里大声询问,奶奶,有用我的地方吗?
屋里的老太太听见张四连的声音,万般着急地回说,四连呀,你快进来看看吧,老头子不出声了。
闻声,张四连一步闯进房来。一看,果然,老头子出事了,脑袋瓜子歪在炕沿上,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嘴巴咕噜咕噜冒泡,不好,中国人说“紧痰火”,洋人说脑梗,赶紧抢救,晚一步就没救了。
老太太慌了,没主意了。四连呀,好儿子,你老爹的命就交给你了,你想想办法吧。
奶奶,我有什么办法呀,救命要紧呀,这样吧,我试试,听说河东一位先生,针灸专治中风不语。
你快去请医生呀,无论多少钱都行,请先生放心。
只是现在不是正发大水吗,先生住河东,东浮桥让大水淹了,河上早就没有渡口没有船了,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老奶奶急得抓着张四连放声大哭,有人遇到难事,张四连一定挺身而出,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奶奶奶奶,您老别急,给我一条绳子,我摸着桥栏杆蹚过河去,把医生背过来。
哎哟哎哟,儿呀,老爷子保住这条命就靠你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张四连腰上系着一根绳子,摸着大桥栏杆,一步步渡过大河,来到河东,更将医生背到南门里大街。一番针灸,老爷子坐起身来,唤了一声,儿呀,多亏了你呀,小鬼已经把我拉到阎王殿门口了,就听里面阎王爷喊了一声,送回去,此人还有十年阳寿也。
立马又拉着我回来了。
哈哈哈哈,就这么一回事呀。
老爷子起死回生,张四连照常给这户人家送水,老两口儿表示感谢,给他什么金银财宝他也不收,张四连只说,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
东拉西扯,说了大半天,这和张四连做梦发财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呀。
据一级作家考证说,多少年后,一天早晨,张四连又推开这户人家的院门,走进大院,悄无声息,张四连想老两口儿睡沉了,故意咳嗽一声,没有反应,敲敲窗户,爷爷奶奶,天时不早了!没人应声,扒着窗子一看,不得了了,老两口儿安安静静地睡得好沉呀,张四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即跑到警察局报告,警察局来人闯进住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两口儿驾鹤西去了。
警察看过情形,转身走了,把老两口儿的尸身留给张四连了。
张四连不避责任,老两口儿生前唤过自己儿子,那就尽孝子之责吧,当着街坊四邻的面儿,打点老两口儿入土为安。张四连转身要走,街坊四邻们伸开双臂将张四连拦下,交给他一纸公函,上面有天津市和平区区公所大印。
老两口儿遗嘱:一切动产、不动产全部归义子张四连所有。
哎哟哎哟,张四连做梦发财的事,你还能说是瞎掰吗?
【林希,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后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曾获得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小说《“小的儿”》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五部,小说集数十种,最近出版《林希自选集》八册。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俄文。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