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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舞的悲悼——评弗拉明戈戏剧《血色婚礼中的沉默》
来源:文汇报 | 翟月琴   2023年12月20日09:06

20世纪30年代,“雨巷诗人”戴望舒走在西班牙的广场、酒馆或者村市,耳边总是传来加西亚·洛尔迦创作的美妙谣曲。这位“安达卢西亚之子”的诗作经由戴望舒译介,陶染了几代中国诗人。与诗歌的接受热度相比,不少中国读者对洛尔迦的戏剧还略感陌生。洛尔迦曾组织“茅屋剧社”,开着敞篷车,带着简易的道具,在西班牙乡下自搭剧场,为劳工与农民演戏。他的剧作《血的婚礼》《叶尔玛》《贝纳尔达·阿尔瓦之家》流传较广,成为热演剧目。

椎·剧场择取洛尔迦的剧作《血的婚礼》,尝试与日本导演、西班牙舞者跨文化合作,为观众呈现一场充满诗意的弗拉明戈戏剧《血色婚礼中的沉默》。此前,椎·剧场曾推出过《开放夫妻》《毒》《呼吸》《抄写员巴比特》《小马驹》《爸爸的床》《默默》等九部精彩剧目,因为深度呈现“亲密关系”中人的生存境遇,令观众印象深刻。

演出一开始,地面散落着玫瑰,满是乱风吹过的凌乱景象。鲜红的玫瑰,脏乱的垃圾,两种意象并置,奠定了全剧婚礼变为葬礼的悲剧意蕴。随后,马蹄的回声、吉他琴的呜咽,颇具象征意味的意象开始复活,重现了洛尔迦超现实主义的“梦游人谣”或者“骑士之歌”。原始又神秘、热烈而壮美的吉普赛风情氤氲于舞台之上。

1928年7月24日,洛尔迦在《ABC报》上读到一条“尼哈命案”的新闻。农场主的女儿在结婚之日,与表兄私奔。结果,表兄遭到新郎哥哥的杀害。洛尔迦将这则真实事件改编为三幕七场的戏剧《血色婚礼》,呈现封闭社会、家族世仇和经济利益之下被禁锢的爱欲。洛尔迦写过现实主义戏剧,也探索过超现实主义无情节剧。他不满足于反映资产阶级生活情调的情节剧,而无情节剧一度又被认为是“不可能演出”的戏剧。连博尔赫斯也直言,欣赏不了洛尔迦的戏剧。他的戏剧能够上演,博尔赫斯觉得不过是走运罢了。《血色婚礼》没有割裂非现实与现实、抒情与叙事、无情节与情节的关系,相对容易被观众接受。

椎·剧场的《血色婚礼中的沉默》,没有过多地交代故事背景,减少了原剧中的出场人数,着重开掘三位女性(新娘、表姐、新郎母亲)、一位男性(利奥纳多)的内心情感世界。三位女性的出现,指涉着人生的三个阶段,分别是婚恋、怀孕与成为母亲。与新郎相比,利奥纳多是新娘的情人、表姐的丈夫,杀死新郎的凶手,具有纽带作用,成为全场唯一出场的男性。在原作中相当重要的新郎,始终未在舞台上出现,而是作为功能性的人物,以木偶形象代替。人偶新郎惨遭杀害的瞬间,观众的目光聚焦于抱着木偶痛哭的新郎母亲身上。这位饰演母亲的演员索菲娅·蒙雷尔,将失去儿子后的悲哀、绝望、孤独表现得淋漓尽致。提到木偶的机械动作和无声的模拟,洛尔迦情有独钟。他创作木偶剧本,还特意去了解过木偶的制作与操作,木偶的表情动作、木偶与剧场环境的互动等知识。这些知识影响了他的诗歌和戏剧创作,《吉普赛人谣曲集》中的每首诗静态如插画艺术,而戏剧则具有雕塑式的肃静之美。

“夜的圆满的沉默/无穷五线谱上/一个音符”,是洛尔迦《星的时刻》中的诗句。洛尔迦的诗歌中,常常出现“沉默”二字。在沉默之夜,夜莺的歌唱才更嘹亮。同样,日本导演小池博史秉持“沉默即一切”的美学观念。在演出中,导演以定格动画的形式,演员的表情由动态变化到瞬间凝固,令全场观众陷入沉默之中。这一手法反复使用,尤其是在演出结束时,那长达几分钟之久的矛盾冲突瞬间静止,高潮在时间的流失中趋于平缓。导演没有在快节奏的叙事中推进情节,反而让人物的动作放慢乃至停止下来,缓缓表现而非再现血腥的杀戮场景。现场静默的时间有些漫长,观众的思绪或许会游离到剧场之外。不过,在异常安静的现场,舞台上滴滴答答的水声格外清晰。观众暂且听任滴落的水声带走时间,耐心等候演员们发出下一个动作。

吉普赛人的深歌,抒情意味浓烈。四位演员的唱段,以及吉他手的歌声,将洛尔迦笔下的风景印象、情思意绪宣泄而出,语言优美动人、声线悠扬浑厚、琴声呜咽动听、情感丰盈充沛。“一把吉他深藏着无边的疼痛”(《吉他》),道出了洛尔迦诗歌的韵律之美与悲情意味。贯穿全剧的弗拉明戈,是安达卢西亚人最日常的生活方式。弗拉明戈的魅力就在于,无论演员的肢体动作多么热情狂野,舞动的裙摆多么张扬肆意,演员的面部总是流露出痛苦与冷漠的表情。欢庆的婚礼、奔放的爱欲与消亡的生命,在舞台上反复闪回、交替出现,让每个人物的舞蹈动作、面部表情都充满矛盾性,相当具有张力。在爱与不爱、新生与死亡的变奏曲中,舞台上仿佛飞出了无数的精灵,告慰那些失去过挚爱的人们。灯光每一次亮起时,诗人洛尔迦作为不在场的在场者,总是照亮着疼痛的人们。

洛尔迦借戏剧舞台上演鲜活血肉之躯,并渴望在诗歌中得到升华。椎·剧场的《血色婚礼中的沉默》以干枯的玫瑰、吉他琴的呜咽、回旋的马蹄声、吉普赛人的深歌、安达卢西亚的弗拉明戈等极具风格化的艺术元素和抒情场面,撑开逼仄单调的叙事空间。当然,我们所期待的文学性剧场,还需要在破碎的诗歌意象当中看到整一的隐喻效果,在形式感过于强烈的表演形式中得到情感的升华。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