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1期|辽京: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
一
我第一次意识到爷爷老了,是中考那年,我考了全校第三,被重点高中录取,打电话告诉他。他在家里,列出菜单,上面全是奶奶的拿手菜,他让奶奶照单子做了一桌,然后打电话叫我回去吃饭。我坐公交车到爷爷家,那天下着大雨,我穿着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下了车,眼前模糊一片,几乎看不清路。到爷爷家楼下,鞋子裤子全湿透了。
进了门,爷爷给我拿来拖鞋,一双补过的干净袜子和一条他的旧裤子,十五岁的我已经跟爷爷差不多高了,他的裤子我穿着很肥,于是他又给我一条红布腰带。去年我见他系这条腰带系了一整年。奶奶的身影在厨房里转动。
“切点西瓜!”爷爷对着厨房喊。“我挑的西瓜保甜。”他对我说。
转眼一盘西瓜出现在茶几上,果肉鲜红,汁水淋漓,爷爷叫我吃,他看着我吃,笑眯眯的,说菜马上就好,都是你爱吃的。他在抽烟,爷爷家里总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奶奶总忍不住要说他。为了抽烟的问题,他们争执了一辈子,也没争出一个结果。除此之外,奶奶总是沉默。
像城市的地标建筑那样,烟味也是我爷爷家的一个标志,是记忆中的路标。奶奶做的菜也很美味,但是经过多年,那种美味在记忆中已经淡去了,而烟味愈浓。奶奶在厨房里叫我,让我去把窗户打开。
“呛死了。”
“外面下雨呢。”
奶奶不说话了,好像她刚刚知道外面在下雨。或者她讨厌烟味胜过一切。客厅里的电视开着,电视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我爸、我妈、我叔叔,刚上幼儿园的我坐在爷爷怀里,奶奶坐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生。
爷爷说:“瞧你奶奶这脑子。”
爷爷说:“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拿来,裱起来,也挂在这里。”他比画着,指点着,大嗓门儿盖过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
“等我考上大学再说,被高中录取不算什么。”我说。爷爷笑了起来,他夸起人来毫不吝惜,说我知道谦虚,是干大事的人。这是他对人最高的褒奖。“干大事的人”,这几个字排列起来像一道符咒,绕在我的脑门儿上。
菜上齐了,爷爷要我陪他喝两杯,被奶奶制止了。那么一杯?半杯?拿筷子蘸着舔一下也行,男孩子怎能不知道白酒的滋味?外面狂风大雨,屋里亮着电灯,灯下一桌五颜六色的丰盛菜肴,我夹起一只油焖大虾,放在爷爷面前的碟子里。
爷爷把整只虾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十分满足,七十多年的人生走向圆满——红润亮泽的美味大虾,是孙子给他夹过来的。
奶奶仍在厨房里忙碌,她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像一只在滚轮里无限循环跑动的松鼠。她要洗菜,择菜,做菜,再把用过的家伙什物一一清理干净。厨房是一个搅动不安的宇宙,奶奶是它的中心。
上小学之前,我住在爷爷家,趴在爷爷的膝盖上、背上,或者挂在他的脖子上、怀抱里。他是个好爷爷,比任何人的爷爷都要好。他和气、幽默,自己爱笑,也爱逗别人笑,家里总回荡着他说话或者大笑的声音。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那么他一定是在抽烟。他的烟头曾经是我的玩具,我模仿他的样子,把烟头从烟灰缸里拿出来,放进嘴里,眯起眼睛,模仿爷爷陶醉的神情。奶奶看见,一把夺了过去,并在我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爷爷不会打我,因此我更喜欢爷爷,长得也像他,爷爷为我感到自豪。我爱听爷爷的故事,他当过兵,见识过刀锋般刺骨的寒冰,无边无际的白雪,卡车颠簸一整天,还有死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过。有一阵子我也向往当兵打仗,是受了爷爷的影响。直到晚年,他仍然爱好军歌,喜欢看电视里的阅兵表演,仿佛那场面和气势可以使他忘记自己的衰老。如果奶奶不小心从电视前经过,他就会高声抱怨——奶奶扫地、拖地的时候,难免走来走去。
我小的时候,坐在爷爷身边玩我的玩具坦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假装冲向千军万马。爷爷说,你也去当兵吧,我说,好!爷爷又笑,宽慰的、自豪的、满足的笑,笑声盘桓在我的耳边。后来,当我想起他的时候,笑声就先于他的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奶奶咕哝一句什么,又从电视前走过去了,起初她走得快,后来她走得慢,而我也渐渐长大了。我越来越少去看望他们,假期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出去玩,见朋友,不会在爷爷家一住半个月。那天,他们为了庆祝我考上高中,像过年一样做了一大桌子菜,吃饭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爷爷吃了一个又一个虾,他吃虾是连皮带肉,从头到尾全都吃掉,细细地咀嚼滋味,滋味十分丰厚鲜美。爷爷说,现在真是富裕了,大鱼大肉都有。每顿饭他都要如此感叹一番,表达对眼前日子的心满意足,同时把碗里的米饭全部吃光,把空碗递给奶奶。如果没给筷子,那就是要添饭;如果连筷子一起递给她,就表示自己吃饱了。
如果我老了,也过着像爷爷那样的生活,我会十分满意。爷爷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衰老和死亡,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该死就死,我的战友二十岁就死了。他提到战友的时候,时常眼圈儿泛红,我觉得他也是个英雄,他打过仗,他活下来了,不到二十岁,他就见识了热的鲜血、真正的武器和死人。而我在那个年纪,只知道老师、作业、教室里的日光灯和藏在课桌里的外国漫画。我也想成为爷爷那样的英雄。
吃饭的时候,爷爷说怎么没有饮料?奶奶便下楼去买,披着我来时穿的那件湿漉漉的雨衣,那雨衣对她来说太大了,像撑在一根木棍上,晃荡荡的。她买了两瓶可乐,我爷爷给我一个搪瓷缸子,倒了可乐,我学着大人啜饮白酒的样子抿了一下缸子的边,让可乐如酒一般涓涓细流进嘴。爷爷哈哈大笑。
奶奶把雨衣挂在阳台上。外面大雨如注。
数年后,我爷爷病危的时候,病床边依旧摆着这只搪瓷缸,一看见它就知道这里睡的是爷爷,而他已经面目全非,认不出来了。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陷了进去,被整个儿吞没。我在床边坐了一夜,那一夜也是有风有雨,仿佛与此时此景遥遥呼应。奶奶拿来拖把,擦干从门口到阳台一路滴落的水痕。
“滴这么多水。笨手笨脚。”爷爷说。我一口气喝光了可乐,再来一杯。
虽然这些菜都是奶奶做的,但是我一回想起这些饭菜,我总是想起爷爷——爷爷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语气,他的神态和动作,深深刻印在记忆中。他总是居于主位,面对着大门的方向,其他人簇拥着他,而奶奶坐在去厨房最方便的位子,时不时站起来,走开,又回来坐下,沉默地吃饭。爷爷大声说话。
我喜欢听爷爷说话,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滔滔不绝。他讲当兵的经历,有苦,有趣味;他讲他复员转业,到了单位里,看不惯那些腌臜人事,多么失落,不肯同流合污,他说领导为难他,那个王八蛋,后来得了癌症,他讲的故事总是因果圆满,善恶有报,宗旨是人要做一个好人,像他一样,站在正义的一边。
爷爷的教诲像雨,从幼年下到成年的一场漫长的雨。他告诉我许多道理,通常以“不要”开头,不要说脏话,不要打小抄,不要整天看电视,不要光吃饭不吃菜,不要把筷子插在米饭上,夹菜不要伸到盘子另一边。爷爷帮我建立了生活习惯,和他一样的习惯,早睡早起,饭后一个长长的午觉。我跟爷爷睡在一张床上,有时候我醒了,他还没醒,我就躺着看窗外的树叶,听着奶奶在外面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会迷迷糊糊地再次睡着,一直睡到爷爷把我叫醒,让我陪他去遛他的八哥。
那只八哥非常聪明,学会了说“你好”“再见”“吃饭了吗”。“床前明月光”,爷爷想教它背下整首诗,好让它在战友聚会的时候,在客人面前露一露脸。每当他与战友聚会,我和八哥都要表演背古诗。八哥最终学会了一首诗,而我背下了《唐诗三百首》的一大半—— 一项无用的终身技能。
夏日午荫,烈日炎炎,它仍会没头没脑地来一句“床前明月光”。奶奶给它喂食,换水,收拾笼子,爷爷带着它出去,将鸟笼挂在树枝上,树下聚着一群和我爷爷年纪差不多的老头儿,从楼上看,一圈花白头顶团团围着,遮住中间的棋盘。
日子就这样消磨。千百天过得如同一天。直到有一天,在暑假里,我从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见厨房有人走动,通常奶奶不会这么早开始做晚饭。我记得她说晚上要吃烙饼,我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被那八哥吵得睡不着。它一直在扑棱翅膀,似乎掀翻了水盆,我叫了一声奶奶,把头埋进夏被里。八哥开始说话,急促地说“你好,再见,吃了吗,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立刻翻身起来,跑到阳台上,想听它再说一遍。终于听见第二句了。
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八哥不再说话了,低头去理毛,我逗了它一会儿,想诱它说话,它一言不发。我爷爷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奶奶在厨房里烙饼。
她一共烙了十三张饼,救护车来了,把她接走,晚上我们就吃那些凉掉的饼。我奶奶在去医院的第三天去世——她离家之前烙下的饼还没吃完,从医院回来,我们把饼热一热继续吃。后来我知道了,那天她心脏很不舒服,打电话给自己叫了救护车,然后就去厨房烙饼,摇摇晃晃地,一张又一张,给爷爷和我留下干粮,足够吃到她去世。
奶奶去世后,我爷爷依旧每天教他的八哥,我告诉他八哥已经会背第二句,爷爷不相信,因为它从来没有当着爷爷面念过“疑是地上霜,疑是地上霜”,爷爷一遍遍重复着,八哥的羽毛有些凌乱,水槽也不干净,笼子下面铺满了屎,这些都提醒着我们,奶奶不在了。有一天,爷爷试着给八哥清理笼子,他刚一打开笼门,八哥就飞了出来,停在阳台的晾衣杆上,一字一句念出整首《静夜思》。阳台的窗户开着,我慢慢凑近,刚伸出手,它便振翅飞走了。
爷爷说,它还会回来的,窗户不要关,笼子里摆好食水,也开着门,等它回来。下午等到傍晚,等到夜深,到第二天早晨,依旧是空空的笼子。爷爷让我把窗户关上,说,你奶奶不在了,现在没人嫌弃我抽烟了。
从此爷爷家再也不开窗户。我上高中了,很少有时间去看爷爷。爷爷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吃饭了吗,作业写完了吗,几句之后就没话可讲,爷爷不再健谈。然后他说,没事就挂了,他要去做晚饭了。
国庆节假期,我去看他,一进门就撞上一堵带着烟味的厚墙。爷爷就坐在那墙后的沙发上,看上去缩小了一圈。贴在他背后墙上的世界地图晃悠悠垂下一只角来,面前的烟灰缸堆满烟灰。
这日子不转了。这是爷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声地,疑惑地,我穿过烟雾,坐在他身边。
第二句话是,昨天夜里,我梦见你奶奶了。
二
我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记住的就是我爷爷的故事。他上过学,念过书,家里早早给他备下一个童养媳,就是我奶奶。他说我奶奶家穷得很,养活不起,只好把女儿卖作童养媳。爷爷的父母都是性情宽厚的好人,一下也没有打过奶奶,只是教她干活儿。他家里开着豆腐坊,每天半夜就要起来,点上灯,磨豆腐,磨好了,早上挑出去卖。我问爷爷,豆腐怎么个做法?他说不知道。他知道豆腐的清香,豆浆的醇厚,豆皮的润滑,但是他不知道这些味道是怎么来的。
后来他上了中学,离开那豆腐坊。从那时起,爷爷的故事才真正开始。他毕了业,当了兵,他参加了真正的战斗,他赢得了勋章,那照片依然摆在五斗柜上,时时擦拭。退休后,他积极地组织战友聚会,常有一二十人,他们聚在一起回忆往昔,把老照片翻拍下来,存在手机里,互相传阅。每次聚会,他们都要拍大合影,奶奶穿着围裙,擦干净手,按下快门。
有时候,我也挤在那些合影里,坐在爷爷的膝盖上,奶奶把镜头对准我,让我笑一笑。我笑了,她就按快门。照片拍完,奶奶放下相机,走进厨房,一会儿叫我把西瓜端出去,但是奶奶并不跟我们一起吃。她总是待在厨房里,一边把案板收起来,一边把台面擦干净。
我爷爷带我出去吃饭,我放慢了脚步,跟着他走。我们走进一家路边的饺子馆,爷爷说,这里的饺子,做得跟家里一样。我们吃那肥白的水饺,爷爷问,像不像原来你奶奶包的饺子?我说,像。他露出满足的笑容。我说,我最爱吃的还是我奶奶烙的饼。
爷爷说,那天,我可没让她烙饼。
吃完晚饭,我们沿着路边散步,爷爷抬着头,往天上望,天色渐暗,什么也没有,我问他在找什么,他不回答。他叫我背诗,考考你,他说,看你忘了多少。我一首接一首地背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身边经过的人都会看我和爷爷一眼,但是爷爷仿佛很享受,小声地跟着我念。到家的时候,已经背了几十首,爷爷说可以了,我就停下。小时候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叫我背诗,当着他的战友,或者别的亲戚朋友,展示教育成果,还是展示他的威严?
回到家,爷爷走到阳台上,说,那八哥呢?八哥哪儿去了?
从此爷爷的故事开始变得紊乱。大部分时候,他是清醒的,正常的,可以照顾自己,按时做三顿饭。偶尔犯犯糊涂,问我,你奶奶去哪儿了?或者把我当成我爸爸,甚至当成年轻的自己,他在我脸上看见他自己。这种时刻,虽然悲伤,却十分奇妙。有时候他问我,你怎么还活着?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他的战友,他说过许多次的故事,一个年轻的战友为救他而死,放在此时此刻似乎难以想象,但是在战场上,这种事就是会发生。我爷爷说,你在那时候,生死关头,只有往前冲,不知道什么叫自己,什么叫别人。
可是活下来的是你,这就是你跟别人的区别,我想。我爷爷在合影上寻找缺失的那个人,那情景非常感伤。我坐在一旁,烟味总是令我想起奶奶,烟味把我的记忆和爷爷的记忆隔开了,他回忆他的青年时代,我回忆我的童年——家里一旦少了一个人,就免不了时时引起怀旧的心情,我爷爷的故事讲过千百遍,我奶奶的故事,从来没听她提起。
我知道她擅长做什么菜,却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她很少说话,时常一开口就被爷爷打断,因为家中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她的意见,她只要按照爷爷的生活习惯做好她应做的事情就行了。我想这习惯也许是在豆腐坊就养成了,一个半夜就要起床的、沉默做工的小女孩。那时的沉默一直延续到老。
或许我爷爷的父母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宽厚。也许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他去中学念书的时候,我奶奶挨过打骂,但是她已经忘记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带我去给他的父母上坟,我记得那是个小小的坟包,立着小小的窄窄的石碑。爷爷念念有词,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的重孙子,奶奶摆开一些贡果,跪下磕了头,拉着我也磕了三个。那些甜果子摆一摆就收回来了,回家的路上,拿给我吃。
长途汽车上,我歪在奶奶怀中睡着了,她的怀抱柔软、温暖。我想问她是不是也曾这样抱着我爸爸,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睡着了。梦里,我爸爸和爷爷、太爷爷是同一张脸孔,也是我的脸孔,血脉如此神奇,我想。我告诉奶奶,我在梦里见到许多祖先,而她只是微微一笑,有些凄凉的意味。
奶奶也有父母吧,也有祖先吧,我问过一次,奶奶说不记得了。那么奶奶的祖先是谁?坟墓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有一个姓,名字是解放后正式结婚登记的时候,爷爷给她起的,写某某氏显得太落后了。她在妇女识字班上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之后,爷爷就不让她再去识字班了。
这件事也是爷爷说的,在他的记忆变得紊乱之后。后来,奶奶在夜校的妇女识字班学会了认字,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在爷爷看来这就足够用了,女人不需要多少文化,多了甚至碍事。但是我知道奶奶有时候会看看书,在厨房里有一个她专属的板凳,洗菜、择菜、刮鱼鳞,或者洗一些小件的衣服时,她都会坐在那个板凳上,偶尔也拿一本书,爷爷买的一些旧小说,还有象棋杂志,上面有很多棋谱。她也看报纸,看完了就用来包垃圾,她阅读的时候非常仔细,也可能是因为读得慢,一页总要看很久,我跟我爷爷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坐在厨房里看书。那是全家阳光最好的一个角落,比客厅明亮得多。有时午睡的时候,我会偷偷起来看动画片,把音量放得小小的,不想吵醒爷爷,再去厨房的冰箱找雪糕吃。奶奶抬起头,不好意思地一笑。
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除了我父亲已经去世,姑姑和叔叔都在外地工作。他们把我留在身边抚养长大,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家里,让我管她叫妈妈。我妈妈接我到她身边上学,她家里还有一个男人,这个人不抽烟,还给我零花钱,不要求我管他叫爸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没有任何正式称呼,有话走到跟前才说。
我妈妈为此跟我谈过好几次。她讲道理的时候,总是把我叫到厨房去,一边切菜,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叫爸爸,通常我以沉默作答。有一次,我终于说,他长得又不像我,我妈妈把黄瓜片切得极薄又不断开,盘卷着码在盘子里,像风琴。她说,你可真会胡说八道。
我妈妈总是认为我不肯叫爸爸的原因在爷爷奶奶身上。有一年寒假,她不准我回爷爷家,甚至没收了我的家门钥匙。关在家一个星期后,那个男人悄悄给了我一把钥匙,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我就收拾了背包,打开反锁的门溜了出去,坐中巴车到了爷爷家。爷爷见到我非常高兴,让奶奶去买鱼,带我去逛街上的花鸟店,就在那天,他买了那只黑色的八哥。
我妈妈打电话控诉我的行为,我爷爷同她争吵起来,摔了电话,我觉得他厉害极了,在家里没人敢违逆我妈的话,包括那个男人。放下电话,爷爷问我,钥匙哪里来的?我说,我爸给的。爷爷的脸顿时僵住了,想收回话已来不及。红烧鱼的香味一阵阵飘出来。
“他不是你爸。”爷爷说,我只有默默点头。透明的童年结束了。
那条红烧鱼没有吃完。爷爷说这鱼刺太多了,为什么不买刺少一点的鱼?奶奶一言不发,拣了一块鱼肚的肉,去掉了鱼刺,放进我碗里。从此我再也没有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过那个男人。尽管我和他一直相处得很好,甚至比跟我妈妈更亲近,我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回到爷爷家的第二天,我爸爸的照片又被拿出来摆着,仿佛是一种隐晦的提醒,我爷爷很看重姓氏和血缘。我妈妈曾经想让我改随她姓,我打电话告诉爷爷,他非常激烈地反对,声称要到我妈单位去找她理论。于是我拒绝了妈妈的提议,她显得十分失望,却不知道是我保护了她。我见过我爷爷跟人吵架的样子,卖菜小贩缺斤短两,他就去找人家理论,三言两语争执起来,他大声说自己是退伍军人,绝不可能来讹你,最后胜利的总是他。他回家的样子仿佛班师还朝,只差金鼓齐鸣,坐在沙发上,我奶奶给他泡上茶来。
爷爷说,梦见你奶奶了。正巧,我也梦见了,我说。我爷爷吃了一惊,问我她说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厨房的板凳上看书。爷爷说,我那梦里,她就在前面走,我叫她,她不回头。又说,你奶奶识不得几个字,看什么书。
我们核对了梦的细节,除了都是昨夜,没有丝毫相似。爷爷说,十月初一,你去给她烧些纸钱。十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假装睡下,等妈妈和他也都睡了,我悄悄地出了家门,按照爷爷的吩咐,到一个十字路口,给奶奶烧纸钱。他说,今天晚上,你叔叔、你姑姑都会去烧纸,你烧你的,叫她来取。火点起来了,隔不远又是一堆,一路走来,许多烧纸的人在念念叨叨。地上一个个大黑圈,圈着烧尽的灰。我让奶奶来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好吃的、好衣服,爱看什么书也买,一边烧,一边想那个世界有这么多钱,她一定过着极大方极潇洒的生活,再也不用三毛两毛地跟小贩砍价了。
小时候,我跟着奶奶去买菜,长大后就不愿意陪她去了,觉得砍价很丢脸。她站在菜摊前,手上挑挑拣拣,嘴里不住地挑毛病,称好后,还要抹掉零头,卖菜的摊贩常常露出不快的神情,有时甚至瞪我一眼。相比之下,我喜欢跟爷爷出门,爷爷从不砍价,只要对方诚信交易,爷爷甚至连找回的零头都不要,跟在爷爷挺直的腰杆后面,我也享受着荣光。听见熟人说,您孙子长得跟您一个样,爷爷就十分高兴,大笑起来。
经过棋摊,我爷爷总要停下来看一会儿,天气和暖的时候,他也爱下上一两盘,赢多输少。围在棋摊周围的全是跟我爷爷年纪相仿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人还是原来那老几位,头顶花白渐浓。我爷爷爱好指点他们,他确实下得很棒,在社区举办的象棋比赛里,赢过不少洗衣粉和洗发水。他看棋看得入迷,常常忘记家里等着菜下锅,奶奶下楼找他,总是直奔棋摊而来。
奶奶捡起扔在一边装菜的塑料袋,又四处找我,我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就大声叫我,嗓音高亢,说实话这很丢脸,尤其是我已经十几岁了,被奶奶满世界大声喊出全名的难堪,跟小时候被爷爷揪住耳朵拽回家差不多。我只能离开伙伴们,顺着奶奶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她见到我,她的声音就会停止。
很久以来,只要有人连名带姓地喊我,我就会想起我奶奶。我妈妈从来不会叫我全名,再生气也不会,她一直希望我改姓。我对姓氏倒没那么执迷,但是这个话题提都不要跟爷爷提起。
我上高二那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叔叔对我依然很好,但是,终归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周末我常去爷爷家,帮他做做家务,打开窗户,把他从烟味中释放出来,扔垃圾,扫地,我还学会了做饭,炒米饭或者煮个面条,爷爷经常以速冻饺子和包子维生。有一次,他问我,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家?奶奶去世后,他变得糊涂了,但是糊涂间隙中的一点清醒,又清醒得吓人。
新生的婴儿很可爱,我的手机里存了不少妹妹的照片,我拿给爷爷看,他看了不置一词。我说,家里太吵了,没办法写作业,关上门也听得见孩子在哭。那段时间,我跟我妈妈的关系非常紧张,实际上我们谁也没有做错什么,我想她可能是压力太大,小婴儿、工作……精力不够用,除了经常对我发脾气,她跟她丈夫的关系也不好。我想她大概是个失败的女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没做好,当然十几岁的我也是十分刻薄,说话很伤人,高考前的模拟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为此我跟我妈妈大吵一架,摔门离开,去了爷爷家。
那天晚上,爷爷又跟我讲他的故事。我都听过许多遍了,打仗、枪声、血、死人……他一开头我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他的人生经验就是这些,好像这些话能安慰人似的,结果是真的。我真的在那些讲过无数次的陈年往事里感到平静,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人应该活在过去,因为过去比现在真实可信得多。过去能够清楚地讲出来,关于现在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尽是婴儿的哭声。
叔叔对我真的很好,给我买名牌球鞋。我妈都舍不得给我买的,他愿意掏钱。
矛盾大爆发是在我高考失败之后,要复读,叔叔表示支持,妈妈却说,经济很紧张,妹妹开销很大,要我去跟爷爷说,要爷爷出一部分钱。只是一部分,她强调说,你爸爸的事故赔偿金,当年是他们拿走了的,我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发脾气,吵架,摔门而走,已经解决不了这种现实问题了。那天晚上,我搭末班公交车去爷爷家。这条路我走了无数次了,见过每一棵树、每一个站牌。借着灯光,我读站牌上的字,车停了,车门打开,风吹进来,门又关上了。没人上车。
我想,要是奶奶还在,她会说什么,好像她就坐在我前面的空位上,花白头发剪得短短的。虽然她活着的时候话并不多,家里一直是爷爷在说,奶奶像一只无声转动的陀螺,但是此时我却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奶奶会说什么呢?
爷爷断然否定妈妈的说法,说他没有拿到一毛钱赔偿金——他和妈妈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爷爷又说,他愿意支付复读的费用,以及我上大学的费用。我告诉妈妈,她说,这是因为他心里有愧,他对不起你爸爸。妹妹在哭,叔叔在洗奶瓶,妈妈在做些什么,我忘了。我只觉得自己浮浮沉沉的,每一句话说出口都像求救。
“你就不能去哄哄她吗?”妈妈说。奇怪,只要我抱起妹妹,她立刻就会停止哭泣,眼睛定定地望向我。就这一点缘分,我长久地记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单纯地、无知地、盲目地喜欢着我。
奶奶不说话,但是冥冥之中,我总是想起她,想听她的意见。下次烧纸的时候,我把问题写在纸上,烧给她,会不会有答案?我总觉得,奶奶并不是她表现出来的样子,那远远不是她的全部,她藏着许多话没有讲。她的手指穿过一片淡淡的鱼腥味,抚过我的头顶。我醒过来,是在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火车上。第一次出远门,全家旅行,妹妹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我也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儿。梦里的鱼腥味还在飘散,火车减速了,驶进一个小站。
站牌在我的窗外,我读那两个字,原来是这么写的,从前只听爷爷在口头上说过,带着口音,那口音其实是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并不是他平常讲话的腔调。这里就是奶奶的老家。妹妹还睡着,张着嘴,很香甜的样子,叔叔在看一本小说,妈妈也闭着眼睛。我盯着那两个黑色的大字,站台附近散落着一些低矮的平房,天灰蒙蒙的,小县城的火车站总是一个模样。
我在网上查阅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历史上的贫穷、饥荒、洪水,人易子而食,却有宽广的平原和肥沃的土地,近年的新闻很少,大多跟农业有关,夏粮丰收,机械化生产,国内生产总值,官员下乡视察……干巴巴的通讯社写法,当然找不到关于奶奶的任何蛛丝马迹。其实,任何人的痕迹都没留下,这里没有出过一位近代史上的名人。
我坐在大学附近的网吧里查阅这些信息,百度、谷歌,一页页往后翻,直至翻出一些完全不相关的信息才关掉网页,向老板买一盒泡面和可乐,准备消磨整夜。复读一年之后,我考上大学。爷爷兑现承诺,支付了学费和生活费,我过得比大部分同学宽裕。
整夜打游戏。早晨,我们离开网吧,在学校食堂吃过早饭,翘掉上午的课,回宿舍里睡觉,醒来觉得口渴得要冒烟。星期五晚上,爷爷打电话过来,翻来覆去讲一些同样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吃饭,本来他希望我报考军校,妈妈强烈反对,打电话跟爷爷吵了一架,他就不再提了。他也不再提起奶奶了,现在他身边有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不拿工资的保姆?或者别的关系,他让我管那个老太太叫奶奶,我没出声。
大一开学前,爷爷把我叫过去,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家的模样变了,干净整齐,旧东西丢了不少,烟味消失了,爷爷说他戒烟了,戒掉抽了一辈子的烟,我简直不能相信。那个老太太原来是在附近摆摊卖水果的,我认识她。从前爷爷喜欢去她那里买水果,她给的秤头总是高高的,爷爷经常不要找零头,所以她时常给我塞一个苹果橘子之类。要是跟着奶奶去买,就没有这个好处了,因为奶奶计较得厉害。
“他净拿便宜给外人占,人缘当然好了。”奶奶说。
她比我奶奶年轻一些,我陪爷爷坐着说话,她像风一样来来去去,送来水果、茶水、花生瓜子,丰盛殷勤得仿佛我是个外人,一会儿摆上一桌子菜,给我盛汤盛饭。她手上没有鱼腥味。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儿给我夹菜,可能是为了掩饰没话可说的尴尬。爷爷看着我们,一直在笑,满足地笑。我告诉他,我坐火车经过了奶奶的老家,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让那位老太太给他添饭。
奶奶的故事,在爷爷这里是结束了的,早在她去世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在爷爷的故事里,奶奶始终在背景里活动,他父母买来的童养媳,他远在家乡的媳妇,他孩子的母亲,孙子的奶奶。爷爷的故事里有血、铁、火、风,有历史,有著名的战斗,有出生入死。他的存在是真实的,是可以求证的,奶奶只是一片牵在他身后的虚影。后来,我想知道我奶奶的故事。
三
六年级的暑假,我住在爷爷家。八哥学会了第一句唐诗,爷爷经常带它出去遛,我就在家没完没了地看电视,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我午睡醒来,爷爷奶奶都不在家,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发现冰箱里的雪糕吃完了,下楼去买。天气酷热,小卖部的老板娘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一个伙伴也没碰见。我咬着冰棍儿往家走,想着下一集电视剧还赶得上,现在是广告时间。
我经过楼下的那棵槐树,树下聚着一群人。爷爷不在这里,因为八哥的笼子没挂在树上。大热的天,人围了几层,静悄悄的,传出棋子相碰的声音,将军!一个人叫道。我停住了,是奶奶的声音,跟她平常的语气完全不同,尾音轻飘飘向上挑起。
我挤过人群,奶奶蹲在中央,对面是爷爷的老对手,正在思索。奶奶背上汗湿了一片,脖子后面沁出的小汗珠亮晶晶的,我不懂棋,只看得出已是残局,对手长久地思索,周围人纷纷支着儿。最后奶奶还是输了。我跟着她回家,她给我盛了一碗冰糖绿豆汤,然后去准备晚上的菜。爷爷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拎着西瓜回家。普普通通的一天。
要是赢了就好了,我想,赢了,就像一个传奇。一个从未下过象棋的老太太,靠着厨房里翻看棋谱,战胜了高手,很像我爷爷喜欢的那一类故事,像武侠小说。然而奶奶输了,提着菜回家,脚步比平常轻快。我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再下过象棋,反正我没有再遇见过,但是那一天清晰地刻在记忆里,那一天我发现了奶奶也有自己的故事。
影影绰绰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楚明白。多年后我坐在网吧里搜索信息,好奇的种子早在那年暑假就已经种下。大三那年,妈妈和叔叔离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她这个人,为了一点芝麻小事都能吵上半天,真有大事却十分镇定,一切都处理好了才告诉我。
“妹妹呢?”我问。
“孩子归他抚养。”她说,顿了一下,“我已经有你了嘛。”
“他工作那么忙,能带孩子?”
“送到他父母那边。”线路信号不太好,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站在宿舍外面的楼道里捧着电话。
“那不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说,含着一种报复的意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这也是没办法。我一个人照顾不了她。”
我说:“因为你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办法。”
“他父母家在哪儿?”我不想挂电话,随口提起一个话题。
妈妈说出那两个字的地名,刹那间我觉得鬼影如林,奶奶大声喊出我的全名,叫我回家吃饭。叔叔的形象、妹妹的形象,纠缠在一起,我就站在这巧合的正中央,被一束光照亮。路过他家乡的时候,为什么叔叔一动不动地看小说?他忘记了?忽略了?还是有什么不愿意提起的缘故?
我挂断电话。深夜,别人都睡着了,叔叔还在回复我的信息,他说了很多他们婚姻中的我所不知道的隐情,第一次感到有人把我当成大人,可以向我倾诉,也愿意听我的意见,不会说我幼稚,不会对我沉默。小时候我觉得,他要是我的亲爸爸就好了,现在我不这么想,幸好他不是我父亲,我不必承受血缘的期望和压力。他不会对我说,你该这样,该那样,该睡觉了,电话挂了吧。
他没有说妈妈的坏话,谈起这件事仿佛置身事外。最后,他邀请我放假去他老家玩,他父母会带着妹妹回去,我答应了。他说,没必要瞒着你妈,我去跟她说。而妈妈第二天就打电话过来,大发脾气,又一次,她感到被我背叛了。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妹妹。
“你也可以一起来啊。”
她摔下听筒,我能想象她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痛恨我,痛恨自己,说不定也痛恨妹妹。但是,到最后她总会屈服,总会认命的,她别无选择,和所有人一样,她的问题就在于以为自己总有选择,永远占据主动,控制别人。她以为出轨毫无痕迹。
离婚是叔叔主动提出来的。我为他鼓掌。
期待中的旅行未能实现。那个学期,我交了女朋友,假期我们一起去了苏州、南京和上海,热死了,但是非常快乐。我们都晒黑了,在火车站险些丢了钱包,在小旅馆里,半夜空调不制冷,热得睡不着,一边抱怨一边做爱,直至东方透白。我们说好了毕业要在同一个城市,结果她毕业出国,恋情不告而终。她走的那天,我送她到机场,假装一切都没变,假装还相爱,假装我们都是大人了,身体和心理一样成熟,她的演技比我更自然一点,我送她送到不能再往前走。
夏天结束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细、窄,像一片初秋飘落的叶子,随风而去了。又一次别离,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坐在机场的座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决心走出这里就再也不哭,上一次这样大哭是为了奶奶。
我离开学校,找到工作,租了房子,安顿下来。爷爷、奶奶、妈妈、叔叔和妹妹这些人远离了我的生活。我还是每周给爷爷打电话,他越来越糊涂了,打一次电话,“你吃饭了吗”要问好几遍,问我什么时候回家,问我工资够不够花,我说够花,他就笑起来。他得了一次脑血栓,恢复后,能拄着拐杖走路,说话舌头不太利落,有时候忽然冒出一句,你奶奶下楼买菜去了。
我想他也许不糊涂,而是另一种明明白白。在爷爷眼里,奶奶们都是一样的,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奶奶是一个位置,奶奶并不是某一个人。
“我奶奶早就不在了。”我说。爷爷好像没听见。到了他这个年纪,不该听见的话,就听不见。
工作忙成为一切疏离的借口,我尽力地想在这个大城市扎下根。映在写字楼玻璃窗上的,是我爷爷的脸、我爸爸的脸、活人的脸、死人的脸、我的脸。爷爷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没去当兵,没机会成为英雄。每天,我随着人流走进电梯,挤在中间,走走停停升到半空,走向一个小小的格子间。
他儿子死于车祸,死得窝囊;他孙子活得像一只工蜂。他白白英雄了一场,他什么都明白。春节回去,爷爷悄悄塞给我一笔钱,让我不要出声,不要让奶奶听见。他拄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作为日常的锻炼,不要人扶,为了方便他走路,客厅的茶几撤掉了,显得空荡荡的。现在他很少出门,也不能去下棋了。他的那些老棋友,死的死,搬家的搬家,越来越少了。有人去住养老院,有人搬家后就失去了联系。
附近盖了一些新楼房,衬得我们这里又矮又旧,繁花似锦中的一块污渍。花坛里生了荒草,或者开垦成了菜园。破败的地方,看起来总是相似的,相似的色调,斑驳,剥落,花白,像被水浸过,被风侵蚀过,露出千篇一律的样子,衰老的本相。我庆幸奶奶没经历这个过程,在我的记忆里,她停留在那个输了棋的傍晚,蹲在那儿,专注地盯着一盘残局。那时候,爷爷、我、晚饭、菜价、斤两,这些都不存在了,奶奶也不存在了,只剩下她,她是谁,我竟不知道我奶奶的名字。我问爷爷,爷爷告诉我,他又糊涂了,说的是那个后来的老太太的名字。衰老像一道屏障,把爷爷和我隔开了,我无法穿透。
爷爷给的那些钱,我回到住处,细细数过一遍,存起来准备交房租用。房东通知春节后要涨价。来年再涨的话,只有搬去更偏远的地方。
我跟叔叔还保持着联系,因为妹妹,他经常发照片给我。八岁生日,她穿了我送的裙子,我请办公室的女同事帮我挑的,一件粉色缀满亮片蝴蝶结的连衣裙,配一个同色的发箍。女同事没多问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这么小的妹妹感到意外,有些欲言又止。
我大着胆子约她吃晚饭。她来了,打扮过了,跟平时在办公室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跟她讲了我家里的事,她也讲了她的,原来她父亲也是早逝,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吃完饭我们沿着街边走,我陪着她走路回家,一直走到深夜,她脖颈间的水果香气淡了,散了,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露出来的肩膀像一片薄薄的锋刃。当她提到她在外地的男友时,我内心的某个地方被割破了。
她还对我笑着,仿佛细细咀嚼着我的失望。我陪她走到楼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她道别。她问,你为什么一副诀别的样子?
她又问,你喜欢我,为什么不直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无言以对的时刻,我总是想起我奶奶。她一辈子也不会像这样说话,这样提问题,这样直率地毫不遮掩地看着另一个人,这样坦然地笑着,仿佛全宇宙都在掌控之中。奶奶总是安静地走来走去,手头总有家务在做,她下棋时专注地思索着,她剪开鲤鱼的肚子,掏出内脏,小心不要弄破苦胆。我一时答不上来,只感到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向我们。
我说,你有男朋友了?
那又怎么样?
我猜,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无条件的爱,跟我一样。我们这样的人,一下子就辨认出彼此。她说她男友想让她辞职,到他工作的地方去,她不愿意,所以分手是迟早的事。其实我已经不在意了,谁知道那个男人究竟存不存在?谁知道她有没有讲实话?我只要能够触得到她,就足够了。
好在她没有再提过那个生活在别处的男朋友。我就当他不存在。
爷爷越来越老,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他好像忘了我已经长大,说哪个抽屉里翻出了我的旧衣服,挺好的,没有坏,给你留着,你拿去穿。我问他为什么翻旧东西,他说,是你奶奶找出来的,你奶奶在找东西。
她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整天翻东翻西的,翻个底朝天。
潜意识里,我认为那个老太太是贼,在这种关系里面她图的是什么?我爷爷早已失去了判断力,他只会依赖,而且越来越依赖。人家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人家不做饭,他只好挨饿。他被那老太太拿在手里,像个泥团儿一样捏来捏去,捏成什么,他就是什么,这哪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已经死了——至少死了一部分。
他自己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只剩下等死了。
我想,他死了,对那个老太太而言,是否是另一种生,就像我奶奶死了,爷爷又开始了一段新生。或许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亲密,我爷爷、我奶奶,我把他们看作一体——实际上他们各有各的故事。
当奶奶独自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她在想什么?时隔多年,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是如何学会下象棋的?她翻过发黄的纸页,抚过那些专业棋手的姓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聪明绝顶……那些个漫长的下午,奶奶和他们一起度过。当我睡着了,她就不是我奶奶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懂。
她的故事不是从我开始,也不是从我爸爸,从我爷爷,从童养媳那里开始,而是从象棋开始。新的思路,新的结果,很快,我就找到了关联,我就知道,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清末民初时,奶奶的故乡出过一位象棋大师,与奶奶同姓。资料不多,但是足够描摹一生。
大师出身贫寒,幼时与街坊下棋,渐渐有了名气,后来投入名师门下,进步飞速,二十岁时,在当地一家酒楼设局赌擂,向来没有对手。他破除了很多传统的迷信和套路,比如当头炮占先手的说法,在他看来不过一句无意义的套话,定式要放到实战中检验,后来他的声名远远超过他的老师。只可惜英年早逝,只活到中年就病死了,妻子儿女,未有记录。
片纸残存,寥寥数语,无法知道更多,却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说不定奶奶的身世与他有关,说不定她是象棋高手的后代,说不定他的家人后来落魄了,不得已卖掉小女儿。在资料上看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录,但是有些东西会潜伏在血脉里,虽然一直沉睡,但始终是存在的。这一点血脉在厨房的小板凳上被唤醒了——说不定哪本杂志上还出现过他的名字,某个豆腐块专栏里,史海钩沉的一点浪花,但是奶奶一无所知,只扫了一眼,就翻过去。
我把这些东西发给她,她的电脑与我的背对背,人与我面对面,加班的晚上,她一边吃零食一边跟我聊天。她说,你应该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去看什么呢?什么痕迹都没了。
就是因为没有痕迹,才要去看看,看看就明白,就死心了。
她说对了。她总是对的,这一点在我们后来的婚姻生活里被验证了许多次。国庆假期,我买了两张火车票,和她一起坐在拥挤的绿皮车厢里,两个人都不觉得挤在一起是受罪。县城的旧火车站翻修过了,有种飞机场的架势,地名两个字高高竖起,插在半空。
街道很宽阔,沥青颜色很深,带着一点点可疑的全新感,车辆稀少,天空蔚蓝。来之前跟叔叔联系过了,他给我他父母家的地址,我妹妹也在那儿,她很期待见到我。不要告诉我妈妈,我对叔叔说。他回复,知道。
我们在叔叔的父母家受到了热情的招待。我喊那对老夫妇为爷爷奶奶,随着妹妹喊。妹妹穿着那件我送她的裙子,在客厅里走着走着,忽然转一个圈。米兰跟她很快就混熟了,我妹妹给米兰看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还有她小时候我抱着她的照片,还有我妈妈。我很久没见过妈妈了。
叔叔老了很多,提醒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拿出一盒烟让我,我本来不抽,却接了过来,他和我妈妈为了抽烟的事情争吵过很多次,当然妈妈是对的,抽烟有害健康,二手烟连累家人,很对。我和叔叔走到阳台上,我把第一口烟吞了下去,学着叔叔的样子,用鼻子呼出两道青烟。
“你应该去看看你妈妈。”
我默不作声,烟雾弥漫,使平静显得不那么空白。阳台前方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屋顶有尖有平,显得凌乱而支离破碎,叔叔说这里马上也要拆了,拆了盖新楼房。到处都一样,半明半暗,半新半旧。
叔叔问我工作的情况,我跟他解释,不确定他听懂了没,但是他表现得像是全部都懂。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依然想跟他说,说一些废话,说更多,说到无话可讲,余烟袅袅,我想念他是因为我想念一些正常的、温暖的、平静的、永久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根烟的时间。
叔叔的头发白了快一半。离婚后他把妹妹放到爷爷奶奶家住了一年,该上小学了又接回自己身边,妹妹和我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我提到几个老师的名字,她都不认识,大概是都退休了。只有体育老师还是同一位,妹妹说他动不动就罚人跑圈。本性难移。
中午我们去附近一家开了很多年的餐馆。老板跟爷爷奶奶都是熟识的,张罗了一桌拿手菜。大家团团围坐,妹妹要挤在我和米兰中间,叔叔叫她,她也不肯走。米兰搂着她用手机拍大头贴,换了一个又一个特效,妹妹笑个不停。
本地人之间说话有乡音。他们对我说话的时候,努力用普通话。我忽然意识到,只有我和我妈妈是没有任何乡音的,妹妹、叔叔和他父母都会讲本地话,米兰是南方人,讲起方言来语速飞快,我听不懂。爷爷从军几年,会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骂人的时候偶尔冒几句土话,而奶奶到老还保持着爷爷老家的口音。
我爸爸的声音,我已经记不得了。
声音像一幅地图,有折痕和破损,但是展开来依然是一张完整的地图。我和妈妈被排除了,当爷爷、奶奶和爸爸操起他们熟悉的方言,妈妈像被关在门外。她是否觉得局促不安甚至有些紧张,像现在的我。隔着妹妹,米兰伸过胳膊,握住我的手,在红色的厚桌布下面。
叔叔跟他父母讲着我听不懂的话,那本应属于我奶奶的乡音。
多奇妙,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我想,草蛇灰线。
四
爷爷去世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和姑姑在医院陪着他,爷爷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小叔,打电话说家里有事,来不了,让我们做主操办后事就可以了,他什么遗产也不要。
奶奶去世的时候,小叔哭得最凶。
我姑姑不到六十岁,她是爷爷复员回家之后生下来的最小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头染成棕红色的头发,她几乎是奶奶的翻版,背影尤其相似。我和她日夜轮班,姑姑有时候回家做点吃的带过来,我们在爷爷的床尾吃着。爷爷依靠营养液维生。
姑姑和爷爷也有很久没见面了。自从奶奶去世之后,她和小叔几乎不来看望父亲。守夜的那几天,姑姑跟我说了很多过去的事。爷爷对她的干涉,强迫她跟爱的人分手,因为他“看那小子不顺眼”。我知道他对自己的判断是非常自信的,他认为不好的,就要彻底排除,姑姑那时候还太年轻,不懂得迂回反抗,不像现在,她强硬地阻止她的后妈来医院陪床。
“你不许来。”没有任何解释,就挂断电话。
“为什么?”我问。
“老头儿没写遗嘱。”姑姑说,“她来想干什么?想套个遗言吗?”又说,“我的底线是存款可以给她,房子绝对不行。”
仪器嘀嗒作响,或者微微闪光。心脏透过电流微弱地搏动。
“你奶奶死了没半年,他俩就勾搭上了。”姑姑说,耿耿于怀。“我年轻时候的对象,你爷爷把人家骂出门去。现在人家在国外,生了两个孩子。”
其实我还有一点印象:一个瘦高的年轻叔叔,送给我一个小猪存钱罐当见面礼,记忆很模糊,存钱罐还摆在爷爷家的柜子里,里面装满了我小时候收集的硬币,买零食找回来的,奶奶让我自己存着,将来娶媳妇用。
临终前的等待,一分一秒都很漫长。去年,他和老伴儿都住进了养老院,付了三年的费用。姑姑说等老头儿走了,她还要向养老院追讨预付的部分,不行就打官司。她说她打过好几次官司,跟房东讨回押金,劳动仲裁,全赢了。她说这时代都要按法律办事,继承法她也研究过了,如果那老太太想要多占,就打官司。她有的是经验,有认识的律师。
“你妈妈怎么样?”姑姑冷不丁问我。
“很久没见了。”
“你妈可是个奇人,结了三次婚。”姑姑说,“年轻的时候是大美人。可惜你不像她。”
“我妹妹也不像她。”
“女人太漂亮的话,也是个麻烦事。”姑姑说。我想提醒她病房不许抽烟,她看穿了我的表情,说:“你爷爷已经无所谓了。他再也管不到我啦。”
姑姑说女人如何如何的腔调,仿佛她不是个女人。我想起从前在爷爷家楼下的闲聊里听见的那些传闻,嘀嘀咕咕的,一阵哄笑。奶奶后来说过,那个人出身不好。
我拒绝了姑姑递过来的烟。
制氧机应该远离明火。姑姑的烟头在黑夜中明明暗暗,我把凳子挪到床边上坐着,用身体遮住了制氧机。奇怪的危险的联想,可能是跟病房里紧张又无聊的气氛有关。
几天里,爷爷清醒了两三次,每一次他都颤动嘴唇,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转动眼球看着我们。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我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姑姑向他俯下身去,仔细听,什么也没听见。
“放心吧,放心吧,”她轻声说,“我们都好好的。”温柔得出乎意料。爷爷又睡了过去,又醒来、于是她告别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漫长、更温柔,仿佛跟自己的父亲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他们多年互不来往。
当爷爷看向我的时候,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戴着面罩的样子,甚至有点好笑,他也很久没刮胡子了。我想,等他不用吸氧了,我要帮他刮刮胡子。小时候,我多喜欢爷爷的胡子啊。
爷爷在睡梦中,一次次地掀开被子,好像很热。护士提议说可以把他的手腕绑在两边床栏上,不让他乱动,被姑姑否决了。于是,我跟姑姑一人一边,握着他的一只手,时不时抚摸,轻轻按压,他的手指是凉的,触感柔软。
“爸爸啊!”有一次我困得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见姑姑的低语。
或许爷爷的梦里有火,他身处火焰之中,就像他讲过的那些故事里的情景。也许他一直留在那里。爷爷去世后,我和姑姑回家整理遗物,发现很多东西已经丢掉了——他们去养老院之前,已经清理过一次旧物。小猪存钱罐还在,冷清清地摆在五斗柜上。那些战友聚会的合影一个也不见了。
“那些相框去哪儿了?总不至于扔照片吧。”我说。
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好几个相框摞得整整齐齐,上面的脸孔,一张比一张老去,一张比一张人少。
我看这些照片的时候,姑姑走过来,指着其中一个老太太说:“就是她。你爷爷把你爸爸的事故赔偿金都给她了,是他一个战友的遗孀。为这件事,你妈快气死了。”
好了,这就是那笔钱的下落了。因为这笔钱,我妈妈和我爷爷奶奶彻底决裂,对他们只有埋怨甚至痛恨。这种恨甚至延烧到我身上,她把我扔给爷爷奶奶带了好几年,自己从不露面,直到上小学才接回身边。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清晰起来。
我是经济惩罚。
最后,姑姑拿走了爷爷的一块旧手表作为纪念。她问我想要什么,我摇摇头。姑姑把那只小猪存钱罐也装了起来,她觉得那也是属于她的。处理完后事,我和姑姑在老房子里住了一晚,我睡在厨房隔壁的小房间,躺下去怎么也睡不着。外面阵阵风声。
夜深,我听见厨房有响动,门缝里透出一丝光。我闭上眼睛,听那脚步声,好像奶奶从前在厨房里忙碌,她架起锅来,烧开水,撒入两把绿豆,然后盖上盖子,坐在板凳上,翻看象棋杂志。等着绿豆熟烂,加入冰糖。
姑姑轻敲我的门,她猜到我也睡不着。我和她在厨房里吃清汤挂面,没有鸡蛋,调料只有盐。吃完面更精神了,姑姑提议打牌,家里遍寻不着扑克牌。最后,我们找到了爷爷的一副旧象棋,下了一盘又一盘,直至天光微明。
我告诉姑姑,奶奶也喜欢象棋的,她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我还说,奶奶有可能出身于一个象棋世家,姑姑说怎么可能?她是童养媳,家里穷到没饭吃。
可是她棋下得很好,有天赋。
你怎么知道?
我无言以对。奶奶输给棋摊上的老头儿,怎么能证明她有天赋,是大师的血脉呢?她又没有大杀四方。天亮了,姑姑要走了,我也要走了,彼此都觉得不会再见面。姑姑对这个家毫无留恋,我则正相反,留恋太深,结果是我们都不想再回来。这房子很快就被卖掉了。
妹妹上高中那年,我和米兰的女儿出生。妹妹考上了当地一所很好的重点中学,叔叔非常高兴,邀请我们去参加升学宴,于是我和米兰开车过去,半岁的婴儿放在后排的提篮里,全程安安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云。我们叫她“米豆”。
妹妹继承了叔叔的身高,才十五岁,已经跟我一样高了,神态还像小孩子。米豆喜欢小姑姑,只要小姑姑抱着就一声不哭,咧开嘴笑着,口水流到妹妹的衣襟上。叔叔的父亲前年去世了,他母亲也显得比从前苍老许多,行动迟缓,说话有些颠倒。我妈妈也来了。
我妈妈倒没什么变化,上次见面还是我和米兰结婚,我们没办婚礼,旅行结婚,中途绕道去了我妈妈所在的城市——她的第三次婚姻所在地,受到了周到而拘谨的招待。那男人比我妈妈小几岁,她出差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在妈妈的新家坐了一会儿,他就提议出去吃饭,走在路上他们紧紧牵着手。
她比早先稍微胖了些,穿一件印花连衣裙,接过米豆的时候,动作显得紧张笨拙。米豆伸手去抓她的珍珠项链,她“哎呀”了一声,把孩子递还给我。她带给米豆一套华丽的婴儿服,对米豆来说已经有点小了,那个大礼盒放在汽车后备箱里,过了好久才扔掉。
妹妹坐在妈妈身边,另一边是叔叔、叔叔的母亲、米兰、我和叔叔家的两个亲戚,大约是表弟或者堂弟一类。另外几桌坐的也是本地的亲友,他们敬酒,劝酒,喝酒,哄笑,妹妹作为主角,只是安安静静地吃。妈妈不停地找些话跟妹妹说,妹妹总是非常简洁地回答,是,或者不是。
叔叔喝得大醉,妈妈一脸厌恶,几个亲友先送叔叔回家。叔叔的母亲拄着拐杖,慢慢走在后面,妹妹陪着老太太。老太太招呼大家去家里坐坐,喝茶,妈妈婉拒了,要赶去火车站,临走时把妹妹叫到路边,嘱咐几句。出租车来了,上车前她回身冲我招招手,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头发也被吹乱了,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拉开车门,迅速地钻进车里。
米豆趴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呼吸弄得我有点痒痒的。米兰和妹妹在聊暑期要上映的新片。刚才的一屋子人忽然全散了,我走到街上,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孤单感,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后退,飞速离我而去,这个地方是奶奶的故乡,她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旧家不知湮没何处,但是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她,不知何方吹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叔叔的老母亲行动慢吞吞的,驼着背,盯着人行道的花砖。方才在宴席上,她几乎不说话,耳朵不好,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只是微笑,拣软的东西吃。她的沉默如谜就像我奶奶。
米豆哼了两声,我停下脚步,轻轻晃动身体,米豆转了个头,继续睡。我的肩膀被婴儿的口水濡湿了一片。我抱着熟睡的女儿走向那位陌生的老人——我想知道她的名字,我想听听她的故事。
辽京,小说作家,作品见于《当代》《小说界》《花城》《钟山》《芙蓉》《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入选《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2022短篇小说》《2020短篇小说》等选集。出版小说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长篇小说《晚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