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12期|陈崇正:暹罗鳄
1
母亲依然那么忙碌。陆星辰突然感到母亲在身边转来转去也是一种幸福。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她从灶台走向洗衣机,拎着拖把走进里屋,她鼻尖一定冒出汗来。她嘴里还在抱怨他乱花钱,抱怨他为什么给家里装这么多监控摄像头。
“家里没有金蟾蜍,哪有贼来偷?”确实,在碧河镇,不能说夜不闭户,但夜里不关门还是睡得着的,那是来自泥土的安全感,活在泥里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昨天新闻里说,上周台风过后,暴雨淹了很多池塘,隔壁镇鳄鱼养殖场的铁皮围墙被大水冲倒了,跑出来六十条鳄鱼,品种是暹罗鳄,很凶,搜捕了两天才抓回去一小半。”
“暹罗鳄?”母亲回了一下头,“你说的鳄鱼场,是你顺伯的儿子开的那个吧?这附近也没有别的地方养鳄鱼了。他们家跟我们家还有亲戚关系,以前经常联络,这两年没什么走动,在乡下生活,亲戚关系还是很重要。要我说,你在家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倒是可以去帮他们抓鳄鱼。”
抓鳄鱼?开玩笑吧,这活儿陆星辰可干不来。
然而关于装摄像头的真实原因,陆星辰没法告诉母亲,他在外面得罪人了,这次他逃回老家,也是迫不得已。暴力的粉丝团已经将母亲的名字和住址都公之于众了,更有可靠消息称,一个叫“黑洞组合”的三人敢死队已经奔赴碧河镇,他们能干出什么来,谁也说不好。所以他必须回来,他跟妻子说,没办法,无论如何我们得回去一趟。他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屋里屋外装上了十多个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地监视所有通向这座老房子的小巷子。至于鳄鱼跑出来这件事,他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难怪这两天总是听到大喇叭喊,让大家远离池塘,小心什么,没听清,原来是小心鳄鱼。
鳄鱼,多么陌生的名字。在潮州老城区,韩愈当年的祭鳄鱼台还在,一千年前韩愈就是在这里高声念《祭鳄鱼文》:“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归容,以生以食,鳄鱼朝发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学校里学过的古文,陆星辰现在还能背诵几句。门外吹进来一阵风,让他忽然又想到,“黑洞组合”那三个小年轻如果不明真相往村子里跑,万一被鳄鱼拖到水里当食物,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鳄鱼翻滚。他脑海里浮现这四个字,画面感很强。
“黑洞组合”这个名字听起来傻不拉叽的,对应的正是陆星辰专门用于曝光社会骗局的社交账号“星斗士猛料”。“星斗士猛料”这个网名当然也矫情,但它拥有二十多万粉丝,都是因为此前曝光了一起销售月球宅基地的骗局积攒起来的人气,后来就有一些人陆续投稿爆料,食品安全、医疗黑幕、教育丑闻之类的曝光文章都曾引发热议。陆星辰一直隐藏得很好,他分身有术,在虚拟的空间里他是个战士,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就是一个怂货。
陆星辰的工作一直不顺。曾报考人类学专业研究生,梦想当大学教授,但梦想太贵,折腾了两年没考上;于是找工作,工作也不顺利,都不是什么好差事。研究生没考上,按说可以当个中小学教师,但进学校也需要考试,他没考上,窘迫中只能先干家教,再到培训学校,最后到了公文培训班,但他发现自己始终没法按照教案上课,不得不辞职;转行当学徒写脚本,打算从不能署名的影视编剧干起,但他就职的那些影视公司纷纷倒闭;准备当一名编辑,但图书编辑面试没有成功,便在一家植发公司做了几个月的新媒体编辑,其间兼职做过毕业论文枪手,有一阵子还倒卖过工艺陶瓷,甚至给私人侦探公司投过简历。父亲去世之后,他在外面晃了两个月,最后通过妻子娘家的关系,到南州高新区一家科技公司当了一名内刊编辑。这是他所有工作中最好的一份,收入最可观,工作强度也不大。
更值得一提的是,每每在潮州老家的饭局上说起自己在南州高新区工作,大家都纷纷表现出虚伪的羡慕,表达虚伪的赞叹。南州高新区风景秀美如画,近些年经济腾飞,房价飞涨,引人注目。这家公司总部设在南州高新区,但工厂在西宠,有两千多员工,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劳什子内刊,但公司老板喜欢文学,拍着陆星辰的肩膀让他大胆放开手脚把内刊办好。“要敢想敢干,敢为人先。”他抽着雪茄强调道。但一份内刊还能如何放手大胆办?无非是在彩页上把老板出席活动的照片放大两厘米。不过仅凭这两厘米,老板突然觉得内刊非常顺眼,对他也非常赏识。
“小陆做企业文化有一手嘛。我们公司的同事总爱私下给别人取绰号,这种文化就不太好,小陆……子……应该写一篇文章在我们的刊物上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老板在大会上谈笑风生,用力地夸了他,可是他因口误有两次在小陆后面加上了一个“子”字。但这样一来,公司上下再没有人喊他陆编辑,连清洁工大姐都喊他“小陆子”。“呸,你应该叫我陆爷!”陆星辰独自在厕所尿尿的时候对着墙壁说。不料这时蹲坑发出一阵刺耳的冲水声。“陆爷不也就是陆公公的代称吗?”蹲坑里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两三个蹲坑竟然也都有人,都发出了完全刹不住的笑声。公司厕所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安全其实危机四伏的地方,你永远猜不到门后面蹲着的人是谁。陆星辰心里一慌,趁里面的人“窸窸窣窣”系腰带的时间赶紧溜出厕所。
第二天,“陆公公”的绰号便在公司餐厅传开了,它让人想起了古代的墓碑。还有人把陆星辰的头像做成各种微信聊天表情包,并迅速在各种群流传。三个字稍嫌拗口,很快简化成两个字,有人开始叫他“陆公”,并给他作揖。日子太无聊,在格子间的人们需要各种八卦来续命,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公公”这个话题估计得热闹好些天,他想了很多种破解之法,却没有一招好使。
2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当一个怂货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切的变化要从电梯里的那张该死的海报说起。当时是晚上八点多,陆星辰刚加完班,晚饭也没吃,他搭乘电梯从38层往一楼去,进了电梯就看到一张海报,海报上是一个扭屁股的小帅哥,他知道是个明星,但并不确定海报上的人就是肖亦迁,他是国内粉丝量最为庞大的男明星。陆星辰又困又饿,加上刚在电话里和妻子吵了几句,心情不佳,电梯里也没有别人,而手里拎着的文件夹里恰好装着一支油性笔,他对着男明星那张小白脸看了两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油性笔便在海报上涂画了一下,把小白脸化成一个女人,又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你便纵有千种风情,肾虚依旧!”画完感叹号,他内心一阵舒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最多被物业投诉有人乱涂乱画,但他手痒,拿起手机随手一拍,便发到个人的社交媒体上去了。
这张照片把陆星辰的生活彻底推向了地狱。他本以为照片是用那个压根没有人知道的小号发的,不承想无意间用的却是“星斗士猛料”这个大号。第二天一早,他本来睡眼惺忪,但看到那么多留言,登时清醒了,赶紧删除了照片,可还是太迟了,不少人是以截图方式转发的,“星斗士猛料”一夜之间被明星的粉丝团“围剿”。他花了半个小时才大致搞明白状况:大明星肖亦迁正深陷一起换肾传闻,据说是因为那方面不行才换的肾,而陆星辰在海报上写的“肾虚”二字正好切中传闻要害。他盯着截图看,竟然发现自己的信手涂鸦给海报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让肖亦迁显得无比猥琐。肖亦迁的粉丝被惹怒了,他们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把陆星辰所有的信息“人肉”了出来。
他出门上班,一切正常,电梯里那张海报已被撤掉,换上了一张阳光沙滩的照片。中午的时候,他发现办公室玻璃窗外有人在看他,但抬头时又一切正常,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下班时,在电梯里,有个男人出电梯时朝他竖起大拇指,但很快又把拇指收了起来,以至于陆星辰猜不到那个男人是对他点赞呢,还是恰好只是对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出了办公楼,他来到停车场,发现自己那台旧车的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破了。
天色已晚,不方便去补胎,干脆打车回家吧。他平时若是晚上跟同事去喝酒,也会打车上下班。他习惯性地走了一段路,穿过超市旁边的人行横道,再绕到路对面打车,这样至少省十块钱的车费。但也就在这时,他确认自己被跟踪了。那是两个穿短裙的女生,她们站在一棵玉兰树下对着他拍照,被他发现以后她们又装作若无其事。她们的演技明显过于拙劣。他假装镇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星斗士猛料”这个号他已经没有勇气打开了,于是他用小号登录,发现他的照片、工作单位、手机号码、家庭住址等信息,已赫然被人公布在网络上。看来车胎也是被人故意扎破的了。这时一股夹杂着恐惧的愤怒涌上心头,让他第二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的手机响了,有个男人给他打电话,他的脑海里非常自然地浮现出电梯里给他竖拇指的男人的那张脸。电话很简短,那个人告诉他,他需要的一切黑材料,已经发到他邮箱了。果然,邮箱里多了几封未读邮件,里面都是关于明星肖亦迁的黑材料,他越看越兴奋,一种正义感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回到家里,妻子喊他吃晚饭,他也充耳不闻,直接坐到了电脑前,连夜更新了“星斗士猛料”,同时换上了一张圣斗士星矢的卡通头像,以示自己决战到底的决心。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明白一场战役已经打响。半个小时之后,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最先打来的是肖亦迁的律师,让他赶紧删除文章并公开道歉,如果在道歉信里说明曝光内容都是道听途说的,给多少钱都可以谈。不等陆星辰回应,这个人又很警惕地问陆星辰是不是正在电话录音,然后又矢口否认自己是肖亦迁的律师,就匆匆挂了电话。接着是肖亦迁粉丝咒骂他的电话,然后是匿名电话……他只能选择关机。但是,妻子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接通后都是找陆星辰的。陆星辰只能把妻子的手机也关掉了。妻子望着他,问他怎么了,他只能简单把情况说了一下。妻子听完,一把将脸上敷了一半的面膜扯了下来。
“陆星辰,你疯了吧?”妻子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还想着报警,你想把事情闹得更大?”
陆星辰想辩解一下,但面对愤怒的妻子,还是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厨房发出了一声脆响,他以为是老鼠打翻了瓷碗,跑过去察看,却发现是窗玻璃破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破的,也许是石头,也许是气枪。他脸色发青,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意识到自己相当于向一个坐拥五千万人口的国王发起了挑战。
幸好,没有人继续砸他家的窗玻璃。妻子坐到电脑前,浏览了一下便说,肖亦迁出来说话了,非常温文尔雅地告诉各位粉丝要保持克制,并对粉丝公布陆星辰个人信息的行为表示谴责,同时说如果陆星辰有需要,他的律师团队可以提供帮助。
“看看人家,真是以德报怨啊。”妻子说完,脸色稍宽。
陆星辰也凑过去看,他发现肖亦迁越是这么谴责粉丝,他的粉丝越是觉得他又帅气又大度,所有的留言清一色都是极尽赞美之能事。
然而,关于肖亦迁肾虚的传闻仍在发酵,话题的中心已经从他的肾慢慢转移到他是否迷奸未成年少女。正因为如此,“星斗士猛料”的账号下面每天依然聚集了海量粉丝谩骂陆星辰。让陆星辰感到害怕的是,这些人里面居然还有他的邻居或同事的小孩,他们宣布认识陆星辰,十分疯狂地认为陆星辰平时伪装得很老实,其实是一个十足的坏人。“求求你做个人吧。”那个叫“黑洞女神”的孩子对陆星辰说话的语气,充满了仇恨和蔑视。为了拯救自己最爱的偶像,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陆星辰发出电梯照片之后的第四天,公司主管找他谈话,了解事情的经过,并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对他说,最好以工作为重,不要参与到这些负面的社会事件中去。最后,主管建议他还是休息一两个星期为好。见陆星辰还想说什么,他伸出手掌在空中按了一按,仿佛按到了一个暂停键,然后说:“我就直说了,那个明星的粉丝代表已经找了我们老板。他们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他们中有富二代,也有不少有钱有势有时间的中年人,所以你目前能避开一下,也是好的。”陆星辰点了点头,出门的时候主管又说了一句,平时看你挺老实的,藏得很深啊。他对陆星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陆星辰预感这份工作可能没法继续干下去了。
3
陆星辰本来以为被粉丝“围剿”这样的事情,会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他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生活总是有落地生根的惯性,每一棵树都以为夜里的狂风会在黎明停歇。但是,熟悉台风的人都明白,台风过境,不可能了无痕迹。
妻子在机场工作,今天刚好上夜班。陆星辰饥肠辘辘,他下楼吃了一碗面。他试图梳理事情发生的经过,面条吃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味道。从面馆出来时,广场的空地上正好有理发学校的学员在吆喝免费理发。他摸了摸头顶,想起好多天没剪头发了,于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但在塑料方凳上坐下时,他的心里就忽然隐隐感到不安,可又觉得只是剪个头发,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大事来自一阵风。那时理发围布已像魔法师的斗篷系在了他身上,那个有点腼腆的理发师朝他笑笑,他没有龅牙,也没有长长的手指,而且显得很瘦弱。他拿着嗡嗡作响的机器逼近陆星辰的头发,陆星辰决定不再看他,他只想速战速决,剪完走人。这时一阵大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身上的围布瞬间被掀了起来,而腼腆的理发师恰在这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正庆幸掀起来的围布帮他挡住了理发师的唾沫星子,却感到头顶一凉,心里紧跟着也是一凉,完了。果然完了,取来镜子,发现头发被削掉半边,赫然被剃了个阴阳头。
理发师被吓得脸色发青站在一边。领班一边呵斥他,一边赔着笑脸道歉。但什么都太迟了,削掉的头发不可能再接上去。
“另一边也推掉吧。”陆星辰长长叹了一口气。
“全剃光吗?其实还可以补救,我们可以……”
“住嘴!剃光!”
一颗光头,不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光亮。陆星辰站在路灯下,眼睛血红,他用手机屏幕又照了照自己的头,领班的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伸出一只手,领班的以为他要钱,苦苦哀求说他们是学员,他们没有钱。
“有烟吗?给我一支。”陆星辰的声音很低。
“烟?有,有烟,有烟!”领班的递给他烟,恭恭敬敬给他点上。
这是八岁那年偷大人的香烟挨打之后,陆星辰抽的第二支烟,他没有猛烈地咳嗽,只觉得嘴巴里都是口水。他朝路灯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拍了拍领班的肩膀,然后拨通公司主管的电话,告诉主管,他要辞职。主管嘴上挽留,但他能感受到主管语气中的如释重负。
妻子对他辞职这件事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要大,不能说暴跳如雷,但她在家里走来走去的频率显然加快了,拖鞋发出“吧啦吧啦”的声音。他明白,妻子的焦虑来自对他生存能力的怀疑,怀疑他没法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没法为这个家庭提供一份稳定的收入。
“我说陆星辰,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月光骑士’丢了,你也不出去找,就知道在阳台发呆!工作说辞就辞,不看现在是什么经济形势,也不跟我商量一声,我们还有房贷……住址早被公布到网上,你的照片和证件信息也遍及整个网络……”
“月光骑士”是妻子喂养的沙皮狗,已经丢了两天了,南岛新湖那么大,怕是早给人家套走了。陆星辰什么也没说,走向门口,打算开门出去。
“说你半天,你也放不出个屁来……喂,不吃饭你去哪?”
“找狗。”他把大门在身后一关,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但这时他才发现身上只穿着睡衣,脚上踩着拖鞋,能往哪里去呢?
4
陆星辰穿着睡衣出去找狗。
南岛新湖原来是一个水库,规划成高新区以后,农民都搬迁了。在科技企业进驻以前,里头空空荡荡,只有漂亮的草树。这几年终于有一些企业进来了,而南岛新湖依然是高冷的,更多的是开着车来湖边游玩的人。停车场很快就满了,路的两旁也成了停车场,游人结伴到湖边散步,三三两两,有人牵着小孩,有人牵着狗。陆星辰仔细打量人家的狗,换来对方狐疑甚至鄙夷的目光,一路上他碰到三条贵宾、两条哈士奇、一条杜宾、一条吉娃娃,还有四条他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那条叫“月光骑士”的沙皮狗,仍不见影子。
小时候穿着拖鞋在田埂上行走如飞,如今只走了两三公里就觉得拖鞋成了脚的累赘,但如果把拖鞋脱掉,脚底板又受不了柏油路的粗糙,真是该死。行人已经渐渐稀少,他拐进一条桥边的小路。他记得桥底下有一个石凳,如果没有人垂钓,他经常坐在石凳上发呆。落日时分,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湖面的夕照,真是漂亮极了。现在是夜里,当然没有什么夕照,但他需要内心的夕照。
树底下有一团东西在挪动,看不清是猫还是狗,可能是他家的“月光骑士”,喊了两声,没有回应,似乎要溜掉了。陆星辰管不了那么多,加快脚步追上去,越过一道长满青草的斜坡,终于看清是一条狗,但不是“月光骑士”,正想回头,脚下一滑,整个人沿着斜坡的另一边滚了下去。
倒霉!爬起来时,陆星辰手掌有点痛,除了屁股和后背湿湿的,好像也没受伤。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泳池边上,远处的房子里有灯光,应该是有钱人住的别墅区了。离泳池不远就是南岛新湖,这里大概是私人湖景了。
远远就看到有个人蹲坐在石凳上垂钓,他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头戴一顶破草帽,脸上戴着一个口罩,从身影判断应该是个老头。不管了,石凳还有一截,陆星辰决定坐下歇歇脚。凳子上还放着一只篓,陆星辰伸头看了一眼,里面是空的,看来老头钓鱼技术一般。他把拖鞋脱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脚,发现有个地方都磨得破皮了,难怪走路那么痛。
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去,继续钓鱼。
“鱼不好钓吧?”坐得这么近,他觉得不说句什么,好像不太礼貌。
“穿着睡衣,不是来钓鱼的吧?”果然是苍老的声音,有点低沉,像是从破瓷瓮里传出来的一样。
“找狗,刚摔了一跤,痛死我了。”
“找到了没?什么狗?或许我见过。”
“沙皮狗,白色的,很好认,走路像个大老板一样骄傲,胃口大,只要喊它‘月光骑士’,它就会停下来。”
老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陆星辰一脸迷惑。老头摆了摆手,说他只是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跟他说的没有关系。说完觉得这样解释不足以消除陆星辰的疑惑,又道:“我想起我的老爹,他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眼神特别傲慢,但我儿子小时候总说他爷爷长得像一只沙皮狗。”说完他又发出几声很奇怪的笑声,陆星辰听不出这笑声是笑还是哭。果然,老头伸出手抹了一下眼角。
看来是个有故事的老头。
“抽烟吗?”老头问他,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接过老头递来的烟,“刚才乍一看,我还以为走来一个和尚。”他笑了,这才意识到一路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他穿着灰色睡衣,顶着一颗光头,夜色朦胧中,别人怕是把他当成和尚了。
老头递烟给陆星辰抽,自己却不抽,说身体不好,抽不得。说着他仿佛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掏出一只玻璃杯放石凳上,又掏出一瓶酒来,倒满一杯,冒出来的气味闻着像是威士忌。陆星辰以为他不抽烟,大概是想喝酒,但老头又把玻璃杯往他这边挪了两寸,意思是这杯酒也是他的。
“你喝,我不喝。”老头对陆星辰说。
“您既不抽烟又不喝酒,却又随身带着烟和酒,挺有意思的啊。”
老头呵呵笑了几声:“我还带着全套钓鱼的玩意儿,你看,一条小鲫鱼都钓不到。”他解释说,以前爱抽烟,爱喝酒,现在身体不好,既抽不了也喝不了,什么都得克制,但随身携带烟酒的习惯还是没改变。“你替我抽着,喝着,我看着也高兴。”
老头倒酒的时候,陆星辰还提防着,想起了很多新闻:被下药醒来发现肾不见了;被下药然后成了瘾君子……但他转念一想,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失去了,于是拿起酒杯,一口干掉,酒太烈,呛得他连咳了几声。他脑海里浮现妻子的台词,她大概率会这么骂他:“让你去找狗,你倒好,喝得一身酒气。”
老头说,看不出你喝酒还挺实在,又给他倒了一杯:“慢点喝,这可是好酒,别糟蹋了。”
“要是有冰块,味道会更好。”
老头摇了摇头说:“不能加冰块,就得这么喝,干净,直接,不玩虚的。”他定定地看着陆星辰,似乎在打量他的光头,或者等他再把刚倒下的酒也干掉,但陆星辰决定缓一缓,没有去碰杯子。
“这头发是刚剃掉的?”
“在广场给理发店实习生当试验品,剪坏了,干脆剃光。剃了光头怕上班被人说是太监,干脆辞职了。回家挨了老婆骂,说是出来找狗,实际上是出来透透气,没料到狗没找到,还摔了一跤。”陆星辰说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原来是这样,比我想象的好。”老头又笑。
“那您是觉得……哦,我明白了,您莫不是料想我得了绝症,所以……”陆星辰没说下去,所以老头才烟酒伺候,对他这么照顾。
“你脑子转得挺快。”说着老头伸手将他的渔夫帽往上一拎,随即又戴上,就这么一秒的时间,也足够看清楚帽子下面也是一颗光头。两个光头这时相视而笑。
5
这时浮标动了两下,老头调整了一下他的鱼竿,看来没有鱼上钩。陆星辰见他动作颇为生疏,不像是经常钓鱼的人。老头也发现陆星辰正在观察自己。
“动作很笨拙,对吧?我其实并不喜欢垂钓,偶尔到水边来,是来追思我的老爹。他喜欢钓鱼。他年轻时在柏林的一家中餐馆当厨师,工作之余常常在施普雷河边钓鱼。后来党卫军抓捕犹太人,也抓华人。世道不好,生意惨淡,中餐馆濒临倒闭。那一年在德国的另一座城市汉堡,华人聚居的地方基本被捣毁,党卫军抓捕了许多华工,他们就像蝼蚁一样死在了异国他乡。”
这怪老头将他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拍了拍又重新穿上,目光变得悠远。在他们斜上方的大桥上,不时有汽车疾驰而过,但这样的声音仿佛是在为这个发生于1944年的故事提供背景音乐。老头显然很会讲故事。他强调自己的故事,一部分来自他的父亲,一部分来自他自己在图书馆查到的相关资料。他说,还不到一百年,我们似乎已经忘记战争是怎样发生的,又是怎样伤害人类的了。
“在一次抓捕行动中,我老爹工作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开枪打死了两名党卫军,然后饮弹自杀。受此影响,餐馆里的所有华人员工都被抓走了,我老爹也在其中。他们被装上火车,准备送往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有一个军官特别喜欢中餐,尤其喜欢我老爹做的红焖鲤鱼。我老爹也喜欢搭讪,就跟我们俩现在这样,陌生人互相搭讪,找话题,看谁先打开话匣子。我老爹跟这个军官抽过几次烟,谈到在中国是如何捕鱼,如何种莲藕的,军官听得饶有兴致。就因为这个原因,我老爹十分侥幸地逃过一劫。在火车发动的前一刻,他被军官揪下车。自我记事起,每逢过年,我老爹都会亲自到河边钓鲤鱼,碧河的鲤鱼真是大,比这水库里的鱼……”
“碧河?!”陆星辰有点兴奋,“我就是在碧河边长大的!”
“别激动,不是老乡!小时候我们在河边住过,后来我也去过碧河镇,算是有缘分,但我不是碧河镇人。”
看来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故事。陆星辰“哦”了一声,想想也是,碧河镇人也不少,偶尔碰到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刚说到哪里了?哦,对,我老爹每年都要去钓鲤鱼,钓不到才去买,然后做一大盆红焖鲤鱼。直到八岁那年,我老爹才跟我说起柏林,说起那段往事,也是在这样的水边,我第一次听他开口讲战争。”
老头又补充说了红焖鲤鱼的做法,顺便介绍了一下那时柏林的中餐馆,都是他父亲告诉他的,他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后来他不说了,敦促陆星辰把酒喝了,又倒了一杯。倒完酒,他不说话了,目光静静凝视着湖面。月亮不知道何时出现了,湖面一片透亮,亮得像电影特效一样虚假,也如人世间一切的虚情假意。
他们就这样聊到了深夜。匆匆告辞往家里走时,老头把喝剩的半瓶酒送给他,陆星辰也没跟他客气,带走了。越过那道斜坡时他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低头一看,还是来时摔倒的地方,只是这次没有翻滚,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人生总得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
6
“出去鬼混到半夜,一身烟味,‘月光骑士’没带回来,自己倒是浑身湿透,还给我编了这么个鬼故事,陆星辰,你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你当真会信?二战、柏林、施普雷河、毛特豪森集中营?你最近电视剧看多了吧?想象力不错嘛!”
妻子的咆哮在意料之中,每一个句子又都在意料之外。陆星辰不敢看她,但他能清晰听到她肺部的呼吸,她在客厅烦躁地走来走去的声音,她端起水杯喝水的声音,她拿起那瓶威士忌又轻轻放下的声音。那时他有点担心她会像电影里那样用酒瓶砸他,或者将酒瓶一举摔碎,前者她要送丈夫去医院,后者她要收拾房间,由此判断她此刻还是理性的。陆星辰一言不发,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他与这个客厅中的所有事物隔开,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想起几年之前刚跟妻子认识那会儿,妻子常常夸他聪明。“我怎么就这么笨呢?”这是妻子那会儿的口头禅,她常常通过自己的“想不到”来衬托陆星辰的聪明。她从心底里仰望他,觉得他就是个宝藏男孩,不仅有丰富的想象力,而且总能出其不意就将事情解决了。谈恋爱的那段时间,陆星辰到公司面试时曾经这么自信满满地介绍自己:“我的优点是擅于发现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某些联系。”他的话把面试官逗笑了,直接称呼他为“柯南先生”。而几年过去,他的体重一天天增加,体重之外的东西却一天天贬值,或者说很快贬得一文不值。“你就不会……”成为妻子新的口头禅,“你就不会替我想想吗?”“你就不会把滴在马桶上的尿擦掉吗?”生活变成抹布上洗不掉的油垢,黏糊糊的,谁也不愿意靠近用鼻子去闻。
生活总是如此。与此交杂在一起的,是那些进入大众视野中的新闻事件:老公把老婆用绞肉机碎尸冲进化粪池;老婆把老公骗进树林里杀掉;老公和小三一起毒杀了老婆;老婆一怒之下把老公阉了……触目惊心的标题总是出现在眼睛最容易看见的地方,像湖面上溅起的水花那样,容易让人忘记湖面之下生命的伦常依然在空转着。大数据构成的信息茧房,最了解你想看到什么样的新闻。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也得回应一声吧?你这样我很担心你哪天精神崩溃把我杀了。”妻子不依不饶。他最近的内心活动好像很容易就被妻子识破,比如关于杀死妻子的一百种方法曾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但他没有绞肉机,也不知道哪里有化粪池。他拿出手机,刷起了小视频。
“说你两句就摆这样一副臭脸,陆星辰你就不能正常点吗?”
“要不我们一起回碧河镇去躲几天?”陆星辰终于应了一声。
“你要回老家你自己回,我要去上班了,没空陪你在这里耗着。”她穿着高跟鞋出门了,大门被她用力地甩上了。房间里没有了她的存在,一切好像重新变得活泼,连鞋柜上鱼缸里残忍吃掉鱼卵的两条金鱼也变得鲜艳起来。绞肉机和化粪池终于从这个空间里消失了,往日楼下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现在也变得遥远。
日子就这样流逝,仿佛不需要意义。辞职在家一个星期,陆星辰甚至觉得自己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在家待着,无所事事,吃得少,尽量不动,不思考任何问题。在什么都没有的厨房里,他几乎是个魔术师,总能在冰箱角落里发现一点食材,鼓捣出足以果腹的食物,谈不上美味,重点在于无中生有。他之前看过新闻,说日本有一些这样的人,整天宅着,不下楼,不出门,无欲无求,跟乌龟一样存在着,他以前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忽然觉得这也许才是活着的真谛。
留给陆星辰参悟人生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很久。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清晨,物业打来电话,他们家的“月光骑士”被人钉死在小区入口内不远处的树上,鲜血淋漓,狗的身上还贴了陆星辰的名字和房号。物业报了警,但最终是谁干的仍然没查到任何线索。此事带给妻子巨大的惊吓,她连续几夜都没睡好,每晚都会梦见鲜血和狗,半夜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醒来,捶打着被子哭泣。
“这样的生活没法过了。”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像是在总结陈词,但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我跟你回乡下吧,别死在这房子里。”
7
母亲遇到顺伯,聊起来。顺伯一边叮嘱小心鳄鱼出没,一边唉声叹气抱怨。听说陆星辰在家,于是让儿子来找他,要他帮忙找鳄鱼。
面对远房表哥的请求,陆星辰苦笑。在城里找狗,在村里找鳄鱼,人生的剧本是被谁操控了吗?
表哥见陆星辰笑,以为他答应了:“星辰你这个光头很有特色嘛,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说话。”然后解释说,抓捕鳄鱼有专业队伍,他们用专业工具把鳄鱼电晕,陆星辰的任务是在鳄鱼晕过去之后,把它们拖上岸。
表哥补充说:“他们会用绳索捆住鳄鱼的嘴。”
“我们镇上以前是不是要祭鳄鱼?就是用彩纸和竹篾制作一个鳄鱼头,由师公请四方天兵将鳄鱼神君杀掉。游行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提着鳄鱼头,后面的人举着兵器嗷嗷直叫,最后还要念祭文,烧掉鳄鱼头……”
“你在说啥?”表哥一脸茫然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外星人。
见陆星辰没有反应,表哥一跺脚说,你不知道现在事情有多急,一条鳄鱼两三米长,张开嘴比老虎还猛,一口能吃下去两个小孩,你得赶紧来帮忙,就当救救你哥。表哥让他带好手机,急急忙忙拽着他出门。
妻子在楼上问他上哪去,他说去找鳄鱼。
“找什么?”妻子显然以为听错了。
“暹罗鳄,一种很凶的鳄鱼,活的鳄鱼。”
楼上再没有声响,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陈崇正,广东潮州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著有长篇小说《悬浮术》《美人城手记》、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诗集《时光积木》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