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佺:进城的女人
罗大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副主席,雅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等报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北方文学》主题征文一等奖、首届四川散文奖等。出版长篇小说《萤火虫之约》、散文集《童年的酸鼻子树》《一个人的故乡》等。
牛耀枫是一个乡下女人,在乡下干了五十多年的农活,如今进城来了,有点喜不自禁。
牛耀枫的家,在离犍州城一百多里的大山,那个地方叫风王湖。说是湖,其实就是一个水域面积0.2平方千米的水泊。水泊周围全是崇山峻岭,山高石头多,而到这里,地势平坦一些,于是山里人居水泊而住,形成了一个自然村庄。因为这里山高风大,夏天和冬天山风一刮,水面掀起层层波浪,峡谷里响起古怪的声音,仿佛一个精灵在咆哮怒吼,于是,人们给这个水泊取名风王湖,给这个村庄取名风王湖村。
风王湖村人口三百多,农户三十多户,在犍州市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庄。村庄虽小,牛耀枫的名气却很大。之所以名气大,是因为她强势泼辣,脾气很大,家里家外,说一不二,无人敢招惹她。
牛耀枫的母亲出生在河南省一个山区农村。五岁那年牛耀枫的外公去世,母亲跟着外婆生活。八岁那年河南发生灾荒,外婆带着母亲一路逃荒要饭来到犍州城里,不幸得了病,母女俩在猪市坝要饭时,又被保安队撵了出来,饿昏在路边上。那天风王湖的万人先背着柴花子去县城卖,快到马河山时天才蒙蒙亮。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两个人坐在路边小声说话,他吓了一跳。旧社会治安环境差,抢人抢物的事情时有发生。万人先以为遇到棒客(强盗)了,想呼救,但是周围荒山野岭的,没有人,道上也没有过往车辆。于是他放下柴花子,抓根木棒在手,悄悄蹲下去听前面在说什么。听着听着,忽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的抽泣声,这才赶快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风王湖的村民背柴花子进城去卖,都是五更出发,身上带几个玉米饼子和一瓶凉开水,饿了就在路上吃干粮,卖完柴花子就赶紧往家里赶。那天万人先肚子没饿,玉米饼子还没有吃,见此情景,连忙将玉米饼子和凉开水拿出来,先救人。把人救活后,母女俩竟要跟着他走。万人先也是个单身汉,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见此情景,只好将柴花子寄存在前面不远处一户人家里,借了一个板车,将这对母女拉了回去。
母女俩到了万人先家里,万人先拿出家里仅有的粮食煮饭给她们吃,又拿出家里仅存的一点点银元去请村里的土郎中给她们治病。住了几天,外婆见万人先家徒四壁,也很穷,怕给他带来更多的负担,支撑着病体想带孩子离开。万人先说,你的病还没有好,孩子又这么小,你带着她又能到哪里去呢?如果不嫌穷,就在这里住下吧,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们吃的,待你的病好了,你们的家乡好起来了,再回去吧。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哟?河南再大,没有我孤儿寡母容身的地方,风王湖虽小,却有您这样的救命恩人。大山虽穷,还有玉米棒子啃呢。于是母女俩留了下来。外婆和万人先结了婚,婚后还没来得及给万人先生个一男半女,就去世了。外婆去世后,万人先把牛耀枫的母亲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犍州解放后,人民过上了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后来犍州发生了自然灾害,自然灾害持续了两年多。灾害闹得最凶的时候,万人先将红苕和玉米给牛耀枫的母亲留在地窖里,自己却饿死在从犍州城回风王湖的马河山上。自然灾害过后,有人撮合将牛耀枫的母亲嫁给了村里一位姓牛的小伙子,几年后生下了牛耀枫。
牛耀枫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母亲和外婆的故事。来到城里后,牛耀枫特地到当年的猪市坝去转了转,想看看母亲和外婆当年去要饭却被赶出来的地方。
当年的猪市坝早已不复存在,三棵标志性的大榕树如今只剩下了一棵,根若蟠龙,皮如裂岩,仿佛一位百岁老人,述说着遥远的往事。
猪市坝变成了一个名叫“雅风”的居民小区。小区里高楼林立,喧嚣声声。不仅有住户,还有旅馆、超市、茶楼、饭馆、小吃店,整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年猪市坝外面的臭水沟,已经被修整成了一条护城河,从青衣江引进来的河水哗哗流过,河水碧绿,水面不时有鱼儿跃出,溅起浪花朵朵。
牛耀枫在雅风小区边转悠边感慨万千。还是新社会好,还是改革开放好呀,如果当年的猪市坝建设成现在的一半模样,外婆和母亲还会讨不着一口饭吃吗?
看着护城河里哗哗的流水,牛耀枫又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呀,当年外婆和母亲在这里讨口饭吃都被赶了出去,而今我却进城当起城镇居民来了。虽然居住的小区不如这雅风小区高档,但好歹也是进城来了。想到这里,牛耀枫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老公(丈夫)、母亲、婆婆以及儿子。
牛耀枫的老公姓刘,也是风王湖的人,个子矮小,老实本分,没有文化,但因是独子,家庭条件在村里还算过得去。这门婚事是别人介绍的,交往一段时间后,牛耀枫觉得对方太过老实木讷,不想答应,但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希望她早日成婚。想起母亲苦难的一生,牛耀枫答应下来,也是想用婚事给母亲冲冲喜。婚后不久,母亲的病好了起来。但第二年夏天,母亲又忽然发病,还没来得及送到犍州城里找医生,就去世了。
刚结婚时,老公对牛耀枫还算体贴,婆婆和她相处还算过得去。但日子一久,矛盾就生了出来。矛盾的起因来自给儿子起名字。婚后第二年,牛耀枫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
按照当地风俗,孩子生下三天后,是要到岳母家报喜和祭祖的。生下孩子第三天,牛耀枫的老公背着一瓶白酒、一块猪肉和一些副食品,拿着香烛纸钱去了岳母家,顺便也请岳母来照顾照顾正在坐月子的牛耀枫。在堂屋祭完祖,岳母问女婿,孩子取名字没有?女婿回答还没有。岳母想了一下,说,就叫“憨憨”吧,“憨憨”有福气。牛耀枫的老公点点头。
牛耀枫的老公回到家,将岳母取的名字说了。牛耀枫婆婆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说,我刘家的事,哪里轮得到她牛家来插嘴?牛耀枫的老公劝道,名字不就是一个代号吗?叫什么不行?牛耀枫刚生了孩子在坐月子,给刘家立了一功,岳母也过来了,难道要惹她母女俩生气?牛耀枫气坏了身子,我这一辈子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再说,岳母只是给孩子取了个名,又没有改姓,就算把姓改了,不也还是您的孙子?牛耀枫的婆婆一想,也有点道理,暂时隐忍下来。但从此就看牛耀枫不顺眼了,只亲孙子不亲儿媳妇。牛耀枫看在眼里,和婆婆也渐渐心生芥蒂。
孩子满了四十天,按照当地风俗是要给孩子办满月酒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恰在这时,牛耀枫的母亲忽然发病去世了。于是只好先给牛耀枫的母亲办丧事,之后再给刘憨憨办满月酒。
满月酒过后不久,一向不爱哭啼的刘憨憨开始整天哭个不停。医生也看了,民间土方也用了,刘憨憨还是哭。牛耀枫的婆婆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在家带孩子时哄了半天也哄不住,就大声对孩子嚷道,哭什么哭?丧门星找到你哟?
这话恰巧被刚干活回家的牛耀枫听到了,她一把从婆婆怀里抱回孩子,进屋哄住后放到床上,然后出来瞪着大眼睛向婆婆问道,你说谁是丧门星了?婆婆自知理亏,但一看牛耀枫要吃人的样子,便大声嚷道,就说丧门星了,怎么了?牛耀枫说,你家就别死人了。婆婆说,要死就先死你。牛耀枫说,我不是你家的人。婆婆说,你不是我家的人就滚。牛耀枫说,滚就滚,离了你家还不吃饭了?说着就进屋收拾东西。
牛耀枫的老公赶快要母亲少说两句,并进屋劝阻牛耀枫。婆婆本想就此罢休,但一看儿子去哄媳妇,还责备自己话多,心里又来了气,觉得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又把气撒到牛耀枫身上,于是在门外嚷道,有饭吃?有饭吃?有饭吃为啥讨口到我们四川来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牛耀枫听到婆婆这么无底线地骂自己和家人,气得从屋里冲了出来,扬起了手掌。婆婆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先有点害怕,但见那手掌没有落下来,心想自己是婆婆,是长辈,难道还怕儿媳妇不成?儿子本就懦弱,如果这次让了儿媳妇,以后她还不翻天?
于是婆婆把头一扬,大声嚷道,你个叫花婆的后代,还想打人?你有本事,今天就把老娘打死,你不把老娘打死,老娘就和你没完。
由于出身卑微,牛耀枫嫁到刘家后一向逆来顺受,少言寡语。但这次婆婆把她骂个狗血淋头不说,连她的祖宗八代都骂了,而且婆婆还没住口,还在继续骂,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牛耀枫心想,你是婆婆娘,你是长辈,打你是绝不敢打的,但任由你这样骂下去,我以后还怎么在村里做人?
可怎样才能封住婆婆的嘴呢?牛耀枫脑子里忽然动了歪点子。那几天是她生了刘憨憨后,第一次来了月经。于是牛耀枫趁婆婆不防备,一把掏出月经纸,摔到婆婆的脸上,摔了个“八瓣梅花”,说,我叫你骂!我叫你骂!
婆婆没想到牛耀枫会来这一手,一下愣住了,随即坐在地上“爹呀娘呀”地大哭起来,最后拿着绳子要去上吊,被邻居救了下来。老公见牛耀枫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本想上去扇牛耀枫两个耳光,给母亲出口恶气,不料耳光没打上,却被牛耀枫一把推倒在地,骑在身上,来了个武松打虎,挨了几拳头。
事情闹大了,婆婆当晚就去请村干部来解决家庭矛盾。不料村干部听了事情的原委后,却是将牛耀枫和婆婆都狠狠批评一顿,各打了五十大板。
此事仿佛让牛耀枫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前忍气吞声不招惹是非,没人夸自己好。这次虽说把事情做出格了点,也没人把她怎样。从此以后,牛耀枫家里家外霸道成性,强势得不得了,谁也不敢招惹她。
后来又一次和婆婆吵架,婆婆骂她“男人婆”。牛耀枫心想,男人婆就男人婆,干脆去派出所把儿子的姓也改来随自己姓了。从此“刘憨憨”变成了“牛憨憨”。
强势的人冷静下来,内心其实很孤独。见家人不搭理自己,村里没人和她做朋友,牛耀枫把爱心都倾注到儿子身上。后来牛耀枫又生了一个女儿。乡上的计划生育干部知道她不好惹,只是象征性地罚了她家一点超生款而已。
那时候农村还在贫困线上,远离县城的风王湖村日子也不好过。电气化普及后,风王湖的柴禾也不好卖了。牛耀枫家的收入只能靠卖土豆、玉米、竹笋和药材,但开支一大堆。
土地下户没几年,婆婆死了,丈夫又得了病,家里缺少劳力。重男轻女的牛耀枫干脆让小学尚未毕业的女儿停学回家务农,让初中毕业的儿子牛憨憨继续到犍州城里读高中。
为了让儿子安心学习,牛耀枫让他住校,并出钱请了一位课外辅导老师专门辅导他的学业。牛耀枫想:风王湖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让儿子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才是王道呢。
儿子牛憨憨虽说从小在吵吵闹闹的家庭中长大,性格内向,但学习很努力。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广西师范大学,成为风王湖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牛耀枫哭了,儿子牛憨憨哭了,女儿也哭了。哭过之后,牛耀枫开始拿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在村里四处炫耀。乡里乡亲虽然心里有点嫉妒和反感,嘴上却说着“恭喜恭喜”。牛耀枫虽然觉得乡里乡亲的祝贺声有点勉强,但听着心里还是受用的。于是决定在风王湖办个升学宴,热热闹闹庆祝一番。
就在牛耀枫请好厨师,选好日子,找人商量如何办好升学宴时,牛憨憨忽然不见了。牛耀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所有亲戚朋友熟人家找遍了也没找到儿子,气得哭了几天。后来听说牛憨憨到深圳打工去了,她收拾行李,准备去深圳找回儿子。无论如何,这大学是一定要让儿子上的。
正当牛耀枫准备去县城赶长途客车时,邮递员送来儿子从深圳寄回的信件。儿子牛憨憨在信里说:“妈妈,从小到大,我知道您很疼爱我,儿子心存感恩;但看到家里太穷,我实在不愿意给家里再增加负担,因此选择了南下打工。为了供我上高中,已经让妹妹小学还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了,不能为了让我上大学,家里再作出什么牺牲。我知道我没去上大学,妈妈心里会很难过。但请妈妈放心,我一定在外面好好打工,为家里多挣点钱回来,让妈妈、爸爸和妹妹过上好日子。”信末,牛憨憨还在信里安慰牛耀枫道:“妈妈不必为我没上大学难过,这几年大学生也不那么吃香了,毕业后国家也不包分配。几年大学下来欠一屁股债不说,毕业后能不能考进体制内找到工作也还是个未知数,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挣钱呢。”牛憨憨最后嘱咐妈妈别来深圳找他,说深圳很大,来了也找不到人。读完儿子的信,牛耀枫大病一场,但想想儿子说的话有道理,也就打消了去深圳找儿子的念头。
牛憨憨到深圳后,先是在一家电器厂当保安、做空调维修工,后被一家合资企业招聘进去搞文字工作。但这些都只能拿死工资,发不了财。后来牛憨憨发现,到深圳打工的年轻人和当地的年轻人,很多都不会使用电脑,但一些单位和工地又急需会电脑的人,而他恰好在高中时就掌握了一些电脑知识,在合资企业又是干办公室工作,整天与电脑打交道。于是拿出自己的存款,也向同去打工的老乡借了一些钱,出来租了一间铺面,搞电脑培训班,一下办得十分红火,后来渐渐扩大到三四间铺面。
办培训班过程中,牛憨憨还结识了一位去深圳打工的四川姑娘,说来也巧,这姑娘也是考上了高专学校,因家里没钱放弃了上学来深圳打工的。两人同病相怜,一来二去有了好感,谈上了恋爱,但彼此都没有告诉家里。后来时机成熟,他们回到犍州办了结婚证,在犍州城最大的酒店“犍州大酒店”举办了婚礼。去参加婚礼的风王湖乡亲都夸牛憨憨有本事,很争气,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还称赞牛耀枫有福气,这些年的苦没白吃。说得牛耀枫心里乐滋滋的。
婚后不久,牛憨憨在犍州城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商品房。那时候牛耀枫的老公也去世了,牛耀枫的女儿也跟着哥哥牛憨憨到深圳打工去了。牛憨憨知道母亲在风王湖关系处得不好,再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风王湖只剩下老弱病残了。
看着母亲孤独的样子,牛憨憨想给母亲换个环境,把她的户口迁到城里,让她搬到城里去住。牛耀枫先是不愿意,说要在风王湖给儿子守住老屋。进了城,光石板住起,什么都要出钱买。
牛憨憨说,爸爸不在了,老家一个破屋,有什么好守的?城市里不管怎么说,买菜做饭,看病医疗要方便得多。牛憨憨还说,大山里的农民能够进城,这还是因为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在大力推进城镇化建设,允许农民买房进城落户。要是以前,一个农村户口想进城,门儿都没有。
儿媳妇也接着劝道,妈妈,您就当作帮我们的忙,去给我们看家吧,据说房子要是没人住,烂得很快。虽说城里什么都要买,但我们一年要挣十多万,您又能吃多少呢?
其实牛耀枫早就想进城去住了,她只是怕儿媳妇不高兴,于是假意推辞一番。见儿子和儿媳妇态度诚恳,于是装着勉强的样子,答应下来。儿子牛憨憨将房子装修好,买好家具,将母亲的日常用品搬到城里后,回深圳打工去了。
牛耀枫进城后,住着高楼大厦,看着灯火辉煌,买什么东西都方便,而且天晴落雨,鞋上不沾泥,心里不禁有点得意,于是有意无意便回到风王湖,向乡邻炫耀城市生活的优越性。
但一阵新鲜感过后,牛耀枫又感到对城里生活的不习惯。每天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就是看电视,其余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好。时间一久,觉得闲得无聊。想去找点事来做,却又不知道做什么好。想去串串门,找人摆摆龙门阵,但城市里家家户户把门一关,互不往来。
有一次她实在想去找人说说话,麻起胆子去轻轻敲开同一单元同一层楼的邻居家的门。邻居把门打开一条缝,问她,有事吗?见她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什么事来,邻居客气地说,我正忙呢,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说完轻轻关上了门,弄得牛耀枫一脸尴尬。
找不到事情做的牛耀枫跑回风王湖去种蔬菜,带回来的蔬菜,常常变质了都还没有吃完。有一次带着蔬菜回城时,牛耀枫搭乘的农用车在深沟子翻了车,造成左膀骨折,去马河山周光光的私人诊所医了十多天,才把骨头复原。牛憨憨听说后,打来电话,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不回风王湖去种菜了。
一天,忽然响起敲门声。牛耀枫进城后,还没亲戚来串过门。她以为这会儿是哪位亲戚看她来了,于是高高兴兴去开了门,不料来者是来收小区物业管理费的。
一听说要收费,牛耀枫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地问,这房子不是我儿子买的吗?还要交什么房租费?来人给她解释,不是交房租费,是交打扫卫生、物业管理的服务费用。牛耀枫说,我家房子的卫生都是我自己打扫的,你什么时候来打扫了?你这不是讹诈人吗?来人说,不是给你家打扫卫生,是交给小区和单元公共地段打扫卫生、服务管理的费用。
牛耀枫说,你们给小区打不打扫,管不管理,关我屁事。说完“砰”地关上了门。见和牛耀枫扯不清,物业人员回去找到牛憨憨的电话,打了过去。牛憨憨连忙道歉,说事情一忙,连物业管理费到期都忘了,连忙要了物业管理公司的银行账号,马上把钱转了过去。并嘱咐以后如果物业管理费到期了,直接找他,别找他妈妈。物业管理员在电话里连连点头称是。
牛耀枫还怕电梯。有一次她刚进电梯一会儿,电梯忽然停了,门也打不开,她急得又哭又喊,不停地拍打电梯门。幸好电梯里有一位青年女子,她叫牛耀枫别哭闹了,说这是电梯出了故障,说完拿出手机,给物业打了电话,二十多分钟后,物业带人来打开了电梯门。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牛耀枫不敢进电梯,一直走楼梯。幸好她家在十一楼,楼层不算太高。邻居劝她坐电梯,她振振有词地说,不,我要注意安全。接着说,这点高度算什么,我家门外的山比这高多了,我每天要爬几个来回呢。
有一天牛耀枫从外面回来,在楼下就听到邻居在骂,哪家不要脸的,在楼上排臭水哟?又有人说,可能是十一楼吧。骂架牛耀枫可是强项,在农村里她从没败过阵。刚要回骂,有位老太婆拽了一下她的手臂说,你还是回家看看再说吧。她一想也有道理,于是赶快回了家。
打开门,屋里臭气熏天,满屋漂浮着拖鞋、纸张等物件。原来是牛耀枫上厕所也像在农村里一样,将擦屁股的卫生纸扔到马桶里冲走。有一次被儿媳妇发现了,告诉她这样会将马桶堵塞,让她将卫生纸扔进厕所角落的纸篓里,装得差不多时将垃圾袋系好,提出去扔到小区的垃圾桶里。牛耀枫不置可否地说,你们城里人不是讲卫生吗?这样把沾满屎尿的纸扔到纸篓里就卫生了?水是化纸的,纸一见水就烂了,怎么会堵塞马桶呢?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堵塞呀?儿媳妇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堵塞的。牛耀枫说,你不想我在这里住就明说,何必故意找碴儿?儿媳妇说不赢她,干脆不开腔了。
这天牛耀枫正在上厕所,忽然停水了。她将卫生纸往马桶里一扔,两个手指按一下开关键就出去了。马桶下面的纸浆日积月累,这天碰巧将马桶堵塞了。更巧合的是,马桶的按钮键坏了,按下去后没有回弹回去。停水半个小时后,水来了,于是出现了开门后的那一幕,幸亏物业赶来,及时帮她作了处理……
牛耀枫对城市里的吃饭时间也不太习惯。农村里的早餐时间没那么早,中午饭也不是12点钟就吃,晚饭差不多黄昏才做,做好才吃。而城市里早餐8点左右,中午12点左右,晚上6点左右。牛耀枫进城好长一段时间了,吃饭时间还是错位。一次隔壁邻居问她,你们家的饭怎么吃得那么早呀?我家还在做饭呢,你家就开始洗碗了。说得牛耀枫脸都红了。原来是人家在做中午饭了,她才开始吃早饭;人家在做晚饭了,她才吃了午饭开始洗碗。
每次看电视时要去上厕所,牛耀枫都要将电视关掉,认为这样俭约。她也不喜欢每天洗澡,认为这样太浪费,又没干活,身上哪来那么多的臭气?
牛憨憨刚回深圳时,是将媳妇留在犍州了的。那时候媳妇怀有身孕,牛憨憨想让她陪伴母亲一段时间,生了娃再出去。但听说母亲和媳妇由于生活习惯不一样,吵了几架后,怕母亲和媳妇的关系又步入奶奶和母亲的后尘,于是一向孝顺的牛憨憨,以外面事务太多,需要人手为由,将媳妇接了出去。
儿媳妇走了以后,家里清静是清静了,但牛耀枫感到比在风王湖还孤独和寂寞,觉得日子难熬,时间不好打发。
一天,牛耀枫到城里的犍州广场转悠。犍州广场是整个川西南县级城市中最大的广场之一。广场有河流,有石桥,有绿地,有树林,有茶馆,有体育健身场地,有广场坝子。每天广场里,有喝茶的,有遛鸟的,有练歌的,有排练舞蹈的,有练太极拳的,有跳坝坝舞的,但这些丝毫也引不起牛耀枫的兴趣。
牛耀枫转着转着,忽然看到一群人蹲在广场的河边上,时而埋着头,时而抬起头,不知在干什么,于是走了过去。原来这群人在玩“炸金花”。这群人中,有老大爷,老太太,也有中年人和青年人。他们在地上垫上一张报纸,蹲在河边上围了一圈,每人投一元钱到报纸上,然后其中一人拿着扑克牌挨着发牌,一人一张,每人发三张。然后各人看了牌后根据点子的大小扔钱进去下注,一次最多只能扔十元钱;也有不看牌就把钱扔进去的,那叫“闷牌”。看了牌的人下注时就得加倍扔钱进去,然后才比大小,论输赢,最后赢家只能是一个人。如果觉得牌的点子小,也可以不下注就直接将牌扔了,当然,那一元的底钱也就不能收回来了。
牛耀枫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觉得挺好玩的。这时一位年龄和她相仿的妇女问她,大姐,你也来玩玩吧?牛耀枫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那位妇女说,不会就学嘛,活人还会给尿憋死?牛耀枫正在犹豫,那位妇女拉了一下她的衣襟说,来吧,我给你打底。然后掏出一元钱扔到报纸上说,这是这位大姐打的底。于是牛耀枫蹲下了身子。
扑克发下来,牛耀枫的三张扑克牌都是“Q”,这把牌她最大,赢了二十多元。不知不觉,半天时间过去了。这期间,牛耀枫的牌有大有小,有输有赢。那位妇女边玩牌边教她。最终,牛耀枫这天赢了八十多元钱。
回家路上,牛耀枫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城里还有这么好玩的地方呀,于是和那位妇女攀谈起来。那位妇女姓史,叫史榅菖,住在离牛耀枫家不远的小区。聊过之后,两人感觉很亲近。于是牛耀枫叫她“榅姐”。问她广场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榅姐告诉她,这些人都是农村进城的,有的是进城帮助子女带孩子,有的是进城来嫁了个二婚老头,也有一些人是子女在城里给他们买了房子让他们进城享福来了。大家闲着没事干,就一起玩玩牌,混混时间。分别时,史榅菖留下牛耀枫的电话,告诉牛耀枫以后去玩牌时就约她。牛耀枫点点头。
自从认识史榅菖后,牛耀枫对打牌的兴趣慢慢地浓厚起来。每天天刚亮,史榅菖就开始给她打电话,牛耀枫一边“榅姐、榅姐”地回应着,一边赶紧穿好衣服,背起小包,下楼和史榅菖会合,两人一起去吃了早点,然后一边家长里短地摆着龙门阵,一边往犍州广场走去。
广场河边上,打牌的人分成几堆。有的炸金花,有的打硬白,有的打跑得快,有的打二七十,有的打乱戳,有的打麻将,有的下象棋。很多人都是自带扑克、板凳,有的甚至自带小方桌。这样,他们就不用去茶馆里付牌钱和茶钱了。背着的小包里装的是钱包、茶杯、餐巾纸和零食。打牌之余,相互闲聊,互赠零食,有时候嘴里咀嚼几块零食,饭也不用回家吃了。时间一长,大家彼此也都熟悉起来。
牛耀枫以前没打过牌。自从认识史榅菖后,除了最简单的炸金花一学就会外,其余的还得慢慢地学。牌有牌规,犯规就得包牌。有时候牛耀枫一天要包三场牌。但牛耀枫觉得打起牌来好耍,时间好混。于是一向强势的她,脾气变得出奇地好起来。
输钱就输钱,包牌就包牌,平时很抠门的牛耀枫打起牌来也不计较,反正儿子牛憨憨每月给她的零花钱多着呢。那些从农村进城的婆婆大娘和年轻人见牛耀枫牌臭瘾大,慷慨大方,又拿得出钱来,甚是喜欢。不管年龄大小,一律叫她“牛姐”,有的甚至还夸她长得漂亮好看,牛耀枫听着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进城这么久,终于在这群人中找到了归属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过了几年,儿子牛憨憨给牛耀枫带回来一个孙女儿,要她帮带一下,说他们在外面除了开培训班,还开了一家服装店,确实忙不过来。带回孙女儿的时候,牛憨憨听说母亲经常在外面打牌,多了一个心眼,以母亲的手机太旧了不好使用为由,给她换了一个新手机和一张新的手机卡,手机里只储存了几位主要亲人的电话。
牛耀枫见了孙女儿,一股亲情涌上心头。善于吃苦耐劳的牛耀枫,每天把小孙女儿照顾得巴巴适适的,暂时忘了打牌。史榅菖她们想约她打牌,可每次电话打通都没人接。
一天,牛耀枫带着孙女儿出去玩耍,忽然碰到史榅菖。史榅菖问她,牛姐,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打牌呀?
牛耀枫说,孙女儿回来了,我要带娃呀。
史榅菖看了一眼牛耀枫的孙女儿说,我也是帮女儿把两个娃带到上学。我们这些人呀,就是命苦,在田地里镰刀锄头地干了一辈子,然后就是带娃。带娃、带娃,人都带蒙了。
牛耀枫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史榅菖又说,走吧,我们今天玩玩牌去。
牛耀枫说,不合适吧,我还带着孙女儿呢。
史榅菖指指广场上的健身场地,拉了她一下说,有啥不合适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让她自个儿到那里去玩吧,我们就在旁边炸金花,眼睛随时都可以看到她的。
听着广场上吆五喝六的声音,牛耀枫的心里痒了起来。于是嘱咐孙女儿自个儿到广场的健身场地去玩耍。史榅菖一吆喝,立即涌来一群人,和牛耀枫打过招呼后,就蹲在广场院坝边开始炸金花。
刚开始牛耀枫还一边打牌,一边用眼睛瞟着孙女儿玩耍的地方。慢慢地,心思就完全投入牌桌上了。
那天她手气特别好,拿到了三张K,打倒了别人的三个J,赢了好几十元钱。后来又拿到了三张A,有三个人还闷着不开牌呢。正打到精彩处,忽然有人喊,谁家的孩子?从杠杆上掉下来了!
牛耀枫正要抬头,史榅菖催促道,快看牌,我还闷着呢。这时又有人问她,牛姐,是不是你家的孩子?从杠杆上掉下来了。
牛耀枫头也不抬地回答,等打完了这场牌再说吧。
那天从杠杆上掉下来的孩子,就是牛耀枫的孙女儿,去翻杠杆时不小心倒栽下来,送到医院后不治而亡。
当晚,牛耀枫拿根绳子到河边树林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史榅菖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相关部门介入调查犍州广场聚众赌博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