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4年第1期|人邻:那一片深冬白雪大地
1
十几年过去了。那地方很远,可在地图上,用手指触摸,量着,距离也不过一巴掌远近。地方也冷,奇冷,冬天最冷时候,零下二十七八度,甚至更低。鹅毛风刮起来,日夜不停,连着几天遮天蔽日。雪过去,下得太深,近乎两米,窗子堵住了,门也堵住了。人要出门,得用铁锹,挖一条战壕一样的通道。
寂静半日,人憋不住了,家家的男人,拿着铁锨,从家门口挖出去,挖到门口的路上。通道挖好了,纵横交织,出门的人,都只有头顶露出一点。人,不管男女,一律顶着厚厚的皮帽子,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身子是看不见的。听说话,才知道是老王老赵,还是老李家的女人。
不下雪时候,天也冷,干冷干冷。女人嫌屋里有味,男人出门撒尿,一泡尿刚刚尿出来,马上就结冰,成了尿棍。有人说,冬天出门尿尿,得拿着一根小棍,尿出来,冻上了,赶紧敲一下,再接着尿。人也都缩手缩脚,但凡外面的铁器,手一摸,瞬间就冻在一起。要扥下来,一层皮揭去了。冷,半天血才慢慢渗出来。血刚一出来,也冻住了。
清晨到机场,从一处飞到另一处,再换飞机,小飞机,先飞佳木斯。三十几座的小飞机,似乎是淘汰的军用飞机,还涂着军绿色,巨大的蜻蜓一样。我的位置靠近发动机,机器发动起来,震耳欲聋,彼此说话,要贴着耳朵喊。
我一个人,那些日子无聊,知道那儿冷,冷,似乎也是解决无聊的办法。冷一下,冷透了,人就不无聊了。
飞机飞着,飞得不高。半个多小时以后,沉一下,又沉一下,明显感觉到飞机高度的下降。很快,飞机低低盘旋,看见佳木斯了。正是十一月,大地一片白,灰白,也有一些黑灰。一片冷色里,大地阡陌纵横,像是棋盘。棋子,是一些树,零星的建筑,偶尔的一个、几个人。落了雪的并不分明的路上,偶尔一辆车,隔好远,才又是一辆,像是一只只瑟缩的小甲虫,慢慢蠕动。太冷,无事,人是不出门的。
飞机再次降低,看见很小的机场,小的像是一件旧时的玩具,黑白灰的玩具。时光,忽然倒退一样。
飞机很快落地,因飞机的小,跳了几下,终于停稳。乘客下机,风忽地扑过来,人紧忙背过身子。灰色的低矮候机楼,在一百多米处。挤着的一堆人,棉帽子、棉手套、围巾,一个个捂得严严实实,提着行李,像是风雪或战争中的逃亡。
顶着风,低头拉着行李箱过去,朋友在候机楼门口等着。要去的双鸭山,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正是饭点,于是先去吃饭。外面路边一个饭店,大厅中间,是一个火烧得旺旺的大铁皮炉子。多年前的三等小火车站常有这样取暖的炉子。靠窗一桌,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东北人叫大姑娘的,几个人正吃到半截,满桌的菜、碟子、盆,令人惊讶的是桌上林立的空啤酒瓶。几个人竟然喝了不下二十瓶。因外面的寒冷,一切瑟缩着,女子的大嗓门,大大咧咧近乎夸张的动作,大口地喝啤酒,并不叫人觉得不好,而另有一种人生的豁达。从外面的冰天雪地进来,人捂得严严实实,屋里火炉温暖,褪去棉帽、棉衣的臃肿,人怎么也得舒爽一下,不然憋屈死了。东北人,爱说憋屈。看着女子大口喝酒的欢愉,呈现的生命炽热,洒脱,觉出自己的不堪。
2
双鸭山到了,稍稍安顿一下身上的寒气,来不及说几句话,天就黑了。这边靠东,东北偏东,比我的来处,早一个多时辰,冬季下午三四点,天就黑了。黑得早,似乎一天给砍去了一截似的。
晚饭,朋友说远一点,去一家吃炖菜。出门,摸黑一样,蹑手蹑脚,满地冰雪,生怕摔了。出租车司机习惯,不仅是习惯了黑得早,更是习惯了路上的冰。路上满是冰,尤其是高起来的冰溜子,车轮轧上去,左右滑着,司机却不管,只是减一点速,等车轮滑完了,接着点油门开过去。一处下坡,车子转弯时,因为冰,车子滑得几乎横了过去,司机把稳了方向盘,一声不吭,任车子滑到底。
饭店到了,因天黑,窗子透出的灯光,愈显得明亮扎眼。黑暗的缘故,有灯光的地方叫人格外感觉亲切。开门下车,耳朵忽地刀割一样疼,太冷了。赶紧缩着脖子,竖起大衣领子。不大的饭店,掀一下棉门帘,竟然没掀动。紧着上手,用两只手去推搡,一推,才知道这包裹着人造革的棉门帘,有几十斤重。用力推开门帘,肩膀抵住,斜着身子进去。只有七八张小桌子的饭店,朦朦胧胧,满是雾一样的热气。稍过一会,也因刚刚掀起的门帘,透进来一些外面的冷风,消散了一点热气,才大略看清了里面。
知道东北的菜量大,点了两个菜,但端上来,还是几分惊讶。两只一尺出头的盆子,满满当当,估计得四五个人才能吃完。一盆酸菜汆白肉,是我素来喜欢的。来自西北的我,父母在铁路上工作,同事里有许多东北人。有东北人,自然会有东北女人,她们喜欢把自己叫“东北娘们”。“东北娘们”会渥酸菜,母亲很早就跟她们学会了。无非是贫困的那些年,只有酸菜,没有白肉罢了。酸菜要酸,酸到正好,白肉要兼有肥瘦,不肥不香。切得薄薄的白肉配上酸菜,一滚就熟,不腻不寡,真的是绝配。兼有粉条,吃了白肉酸菜,换几口柔韧的粉条,调一下口味,正好。另一个菜是乱炖,里面是切成一截截的苞米,东北人叫苞米,也就是玉米,还有干豆角、干茄子、土豆干、排骨。炖的时候,要加入用猪大骨熬了几个小时的原汤。
厚厚的门帘,半天没人掀动,屋里的热气就又起来了。看着那些吃饭的人,不时端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盆子,人大声地说话,到处的酒气,缭绕的香烟,人又给半埋在雾里一样。
吃完饭出来,因里面刚刚的亮,外面显得更黑了。路边瑟缩着等出租车,四周无人,偶尔一辆车过去,尾灯亮着,似乎是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3
一觉醒来,天大亮了。迟了。也许是我写了不少关于寺庙的诗和散文,去寺庙看看吧。雪后的寺,清静得很。朋友说。
到一个地方下来。路边,有骑自行车的男人,后架上绑着大塑料桶。朋友说里面是苞米酿的酒。看塑料桶大小,也许有五十斤。劳苦了几个月,冬闲了,人该好好歇歇了。歇着干什么?喝酒、打牌、唠嗑,也就是聊天说闲话。可说完闲话,还是喝酒。新酿的苞米酒下来了,勾魂,男人们赶紧拎着去年喝空了的桶,急着去打酒。酒打回来,女人炒了花生米,拌了黄瓜拉皮(粉皮),炖了酸菜白肉,更贴心贴肉的女人,会炖了小鸡蘑菇。要好的亲戚邻里请来,热炕上就喝开了。有的人家,亲戚朋友多,喜欢热闹,女人也爱喝几口,会买两桶、三桶。他们不说买,说整。整百十多斤,一直喝到开春。
雪后的空气格外新鲜,猛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呼吸惯了,新鲜空气不适应,也有些冷,吸进去,肺觉出微微的生疼。
那座寺不远,抄近道从树林里穿过。林子里的雪,一尺多厚,一踩一陷,倒着脚,慢慢走,脚底下的雪“嘎吱嘎吱”响着。弯下腰,用手机录了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回放一下,“嘎吱嘎吱”,清凉凉的好听。回去后,曾给一个朋友听。她说,真好。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又冷,又干净。
雪地上,不时有露出的一截截细细的断枝。弯曲的树枝,在雪地上,忽地弯向一边,构成很好看的画面。这树枝,也像是雪地里埋藏着什么,要暗示人,底下还有些什么。用相机拍下来,雪的冷,微微映着淡蓝,树枝呢,褐色的,显出一点木头的暖意。
寺在半坡。坡的下面,清空了一块,有一些浇筑好了的水泥墙体,在等着来年开春。半坡的大殿,紧闭着。朋友常来,跟这儿的僧人熟识,于是直接去了僧寮。果然,那个年轻的僧人在。这边的僧寮简朴,甚至是简陋,不像南方那般文雅,有文士书卷气。屋里生着炉子,很暖和。年轻僧人拾掇了地方,请我们坐下,洗净杯子,沏了茶。朋友跟那个僧人的闲话,不像是跟僧人,倒像是寻常百姓的热络问答。一边床上,胡乱扔着还没补好的僧衣。朋友拿起来,顺手纫了针,一边缝补。朋友还有一个朋友,是居士,有一段没来了。他俩又说起她。我无事,到处看看,见一边桌上,除了几卷经书,正有一个打开的本子,画了些什么。可以看看吗?僧人不好意思笑笑。笑笑,是允许的意思吧。
看那些画,铅笔的,随意画得那样,近乎儿童画,努力要画得像成人那样,几个人、花草、房子、牛。僧人不会画画,只是画着玩,可画得认真。我喜欢这样的画,寺庙太过森严,我不喜欢。不管是什么样的修行,都该是愉悦的。我在西北一家寺院住过几日。僧人起得很早,天还很黑,睡不醒的样子。早课枯燥,七八个僧人一个跟着一个,在大殿里围绕着拜垫来回转着,边走边念诵。一旁,年长的僧人,不时敲一下鼓。之后是早饭,洒扫庭除,再就是重复的一天数次的冗长念经,晚上八点就早早睡下了。我不喜欢。我觉得修行无须如此。不是用外力,压抑人的内心。被压抑的欲望,依旧是欲望。若是有睿智通达的主持,幽默风趣间就说透了,叫人醒悟了,那样不好么?
也曾经在一处寺院见到一块牌匾,錾刻着“了脱生死”。真正的“了脱生死”,是忘了还有这一句话。记在这里,是因为还不能忘记啊!
跟僧人闲聊几句,年轻僧人很是温和,说话声低低的。问为何出家?说是喜欢。从没听哪个僧人说是喜欢。喜欢真好。喜欢就是欢喜。外面的俗世,烦了,来这里清净清净。清净了,就心生了欢喜,多好啊!
问师父去了哪里?进城了。大雪天气进城去做什么?说是去做法事,还不知哪天回来。哪一天不回来才好,没有拘束的年轻僧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读书、画画、缝补衣裳,看看外面的大雪,发一会愣。愣过去了,也许,就醒悟了。真正的醒悟,是发端于自己,发端于天意,不是因由外力。
出来走走,下雪的缘故,这里既没香火,也没听到钟磬声,就是一处安静,一处没有尘世嘈杂的好地方。只可惜没时间住一晚,感受一下雪夜中的寺,感受这僻静中的万籁俱寂。若住下的话,半夜不睡,不忍睡下,月下银色大地,树林茂密,明暗交织,密林里偶尔有什么野物发出的声响,回它一声,要听听它是怎么回我的。
那样的夜,明月下走走,会想起袁中郎的《答梅克生》:“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风酸骨。趋至崇国寺,寂无一人,风铃之声,与猧吠相应答。殿上题及古碑字,了了可读。”
可这儿的雪夜,该是不同,不是袁中郎笔下的“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是安静、寂静,困倦了,可以好好安睡一大觉,直到阳光照上这片白茫茫、干干净净的大地。
后来,看那天拍的照片,几乎都忘了,却发现从坡上往下,拍了幽暗的未竣工的寺。这边坡上,有杂乱的脚印,雪地里踩得很深。不是没有人么?不记得有这些脚印了。这些脚印是从哪里来的呢?深深的脚印,似乎踩透了这些雪,踩透了雪的寒冷。
4
这天,往黑龙江的最东边走走,走得远一些,去抚远下边一个地方乌苏镇。隔着乌苏里江,对面是伯力,也就是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江面不很宽,不用望远镜也能够看到对面的建筑。看半天,没一个人出来,安静得像是一幅无人的,只有几幢不显眼建筑的风景画。
江边有船,一艘很大的船正维修,这船若是径直开过去,最多半个小时就能抵达对岸。对面那片地方原先是清朝的领土,据说民国二十年代初,那里还生活着几十万中国人。
江边走走,看着滚滚江水,心里很是复杂。这边江岸上一座建筑,镶嵌着大字“东方第一哨所”。哨所里有荷枪的军人,但只能是叹气。捡起一块石头,朝江那边扔过去。石头没扔出多远,就无声地落到了江里。
去赫哲人家里看看吧。朋友说。
好。我有些心不在焉。
以前的赫哲人捕鱼为生,住的是“地窨子”“马架子”。桦木、杨木搭了架子,用泥糊墙,屋顶铺上几层桦树皮。也有为了江边捕鱼方便,临时住的,更简单,叫“撮罗子”,木头的架子,外面用茅草围裹。现在,这些都没了,赫哲人住的房子,跟到处可见的房子差不太多。
一家门口,开着门的院子里将好有人。问,能不能看看?
行啊!那人说。
真的是跟现在的房子差不多。唯一惹眼的,是院子里码着成排的木柈子垛。木柈子是大约一尺半长,四五寸粗的原木。用的时候,再用斧子劈开。这边烧火做饭,冬天烧火炕取暖,都用这个。
寒暄几句,人家正忙,没工夫也懒得搭话,只好出去。
从高处望下去,江汊里有小船,窄长窄长。更远的江汊处,也有小船,船上有人,距离远,那人一动一动,看不清在做什么。
晚饭时候,在一家赫哲人的饭店吃饭。赫哲人习惯吃生鱼片。一尺五的大盘子里,铺着切得极薄的生鱼片,透过去可以看到盘子上的蓝印花。早年的赫哲人,没有酱油,不过是蘸一点盐。现在除了盐,有辣椒和白醋。我疑心辣椒尤其白醋是后来才用的。吃到半截,朋友悄悄碰碰我,小声说,店主,就是那个女人,攥了一把刀,藏在背后,不知要干什么。我装作无意间抬头,那边,果然一个女人眼神凌厉地盯着我们。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想试着去沟通,可能也无法沟通,虽然知道这里的赫哲人大多通晓汉语,至少是简单的汉语,但还是决定什么也不问,赶紧吃完,一走了之。出门时候,那个女人一直盯着我们。及至走远了,还觉得背后凉森森的,似乎有一柄刀子又冷又硬地抵着。
5
去东北是要看“二人转”的。电视上的“二人转”不能算是真正的“二人转”,没有烟火气、土气,更是没有看了一笑就解了困乏的尘世的荤腥气。辛劳了几个月,土里去土里来,筋疲力尽的男人,直爽,少有禁忌的泼辣女人,看看“二人转”,不过是围绕男女之间情事的戏谑、逗弄、开心而无大害的,怎么就成了文明的禁忌了呢?男女之事,在农村地方,自然直白,无须也何须掩饰。人的肉体欲望、性事、生殖,本是自然的事情,又有什么需要掩饰,要死死压抑的呢?这是文明之殇,虚伪的文明之殇。至少,不要无端地压抑。东北农村人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就是这种人性欲望的表达。人的苦中作乐,就是这样。要是连“苦中”都不许“作乐”,苦涩的生活中,人们怎么活得下去呢。
大地方看不到那样的“二人转”了,趁着去集贤,晚上找个地方看看。一个废弃厂房一样的地方正好有,朋友不想看,只是无奈地陪我进去。里面地方不大,有四五十人,多是中年男人。手里大都拿着大号的可乐或雪碧的空瓶子,里面装着沙子,看到热闹处,就使劲摇一下手里的瓶子,里面的沙子就“哗哗”响起来。也有的,看爽了,疯劲上来,摇着不过瘾,干脆把手里的瓶子,在前面的椅子靠背上用力磕打。前排的人也不恼火,而是也用瓶子磕打前一排人的椅子背。高潮时候,满场子都是装了沙子的瓶子摇晃磕打的声音,“沙啦啦,咣咣咣”乱响,人一边还彻底释放情绪那样大叫着。
过道一边,几个男人好奇地看着我,看装束他们知道我是从外地来的,他们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警觉。也许,这样的演出,偶尔会有人来查。几个节目,稍稍有些下作,下作的欢愉,但并非特别过分。一个是吊丧,三个人跪着,两男一女。中间的男人跪下去祭奠,咧着嘴大哭的时候,他外边上的男人就伸出双臂,去抱另一边那个探过身回抱的女人。女人探过身子时候,还有意挑逗观众那样,往下拉拉松垮的胸衣,露出半个丰满的乳房。中间的男人哭兮兮的,而他的背后则是一男一女一脸满足地撩着骚情,这样的反衬,令人们快乐,甚至是有点微微无耻的快乐。另一个节目,是小个子男人,猥琐地将一只安全套吹起来,直到能够将其套在自己剃光了的头上。其间,还有一个女子搭戏,嘲笑那套子里的脑袋,像是阳具。也有一个,近乎残忍。表演的男子将大拇指粗细的钢筋,缠绕在脖子上,要勒死自己那样。为制造气氛,还有一个似乎恋人或是妻子一样的女子,怜惜得几乎眼泪要流下来。但我没想到的是,表演结束,主持的女子上台,鞠一个躬,说,我们也有家,也有孩子,也有丈夫,也要脸。为啥?要生活啊。谢谢你们来捧场。谢谢你们给了我们生活费。
随着杂乱的人群往外走着,忽然有点孤独。跟我一起进来的女子看不下去,先出去了。我知道东北下岗的工人太多了,一大批一大批的。他们的老婆孩子也需要活下去。甚至我还知道,有的男人无奈,送自己的女人去黑灯舞厅陪舞甚至卖淫。女人在里面赔笑,她们的丈夫则在外面的暗处蹲着,麻木地等着。夜深了,他们骑着自行车,带着自己的女人回家。
我没想到,本来是去看世俗的喜剧、闹剧,却因着那个女主持人最后的几句话,看了一出悲剧。
6
几天后,从双鸭山乘夜车,清晨到哈尔滨,转呼兰,去看看萧红的故宅。
出站,朋友说车站下面有一家小店的坛肉不错。忽然想起,当年萧红和端木蕻良就在这个车站下面一个小店吃过坛肉。电影《黄金岁月》里,再现了萧红和端木蕻良俩人挤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小店里吃坛肉的情景。
这家小店格局很窄,也显得老旧,有点疑心那电影就是在这儿拍的。里面挤满了人,清晨下火车急着充饥的人,还有附近好这一口的人,都赶在这里吃早饭。看着小店的简陋,取饭的小窗口,寻常油腻,漆色斑驳的桌椅,似乎时光倒流,加之食客中也并无光鲜亮丽的人,即便是萧红和端木蕻良身着民国的旧衣服坐在这里,也并不叫人诧异。厚厚的门帘里,腾腾热气,人头攒动,没有空桌,只能跟别的人拼成一桌。
坛肉很快上来,一人一小罐,里面是炖得烂烂的切成小块的五花肉。因加了豆酱和腐乳汁调味,坛肉的味道格外浓郁。另配了一小碟切得细细的芥菜丝,淋几滴香油,醋,格外的解腻。米饭也喜人,不大的略略敞口的黑瓷粗碗,一碗一碗蒸出来的。看周围食客,都是用了勺子,于是也要了勺子,学着将坛肉捣碎,连着浓郁的汤汁舀起,跟米饭拌在一起吃。身边的人乱挤着,出去进来,只能迅速吃完。若不是赶着人多的饭口,可以来二两高粱烧酒,就着坛肉和芥菜丝,安闲坐一会的。
萧红的故宅,迎门是一尊汉白玉雕像。女学生一样,萧红眉宇间静静的,想些什么,也似乎什么也没想。这雕像的平静,实在是跟她后来的坎坷差的太多。院子里,白墙青瓦,两面坡的屋顶,有十几间房子。院子角落,不显眼处,是当年雇工和佣人住的,厚厚的土墙,屋顶苫着探出屋檐的干草。
生母早逝,父亲娶了继母,萧红跟继母甚至是父亲都不亲,反而跟祖父亲近。尽管是女孩子,因祖父的怜惜,萧红前后差不多读了十一年书。她的一生尽管短暂,却满是情仇爱恨。也许是祖父死后,她的心理依赖彻底崩塌,在莫名的反抗中,她渴望爱,可又没能力去判断什么是爱,才不断陷入感情的漩涡。
有人评价,萧红是伟大的平民作家,是善于描写私人经验的自传体式作家。茅盾评价她唯美,说《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鲁迅一针见血,评价《生死场》,说她所描写的“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萧军对这个女人,说是“她单纯、淳厚、倔犟,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而萧红则这样宿命地解读自己:“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萧红去世前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之后再次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写下这些绝望的语句,两天后,萧红病逝,只活了短短三十一个春秋。
无人居住的缘故,这座空阔的故宅,尽管是白天,上午,也似乎有一些阴冷的气息,在屋子的暗处藏着,冷冷地迂回,也窥视着陌生的来人。
回来,再次读《呼兰河传》。写得真好!《呼兰河传》的开头,有这样一节:“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
寒冷的细节,写得逼真而结实。
7
再有两天就返回了。朋友陪着去附近乡下走走。到地方,天早黑了。这边一年四季黑的早,尤其是冬天,好像就没下午,也没黄昏,中午过后,天忽地就黑了。
黑得早,天也就亮得早。早上,去一个屯子,也就是村子。这个屯子人口稠密,靠着路边,是一户人家的包子铺。站在门口看看,里面,一屉包子正出笼。一个女人利落地抄起热气腾腾的笼屉,“咣”地扣在一个大案板上。几十个包子,有碗口大小。我喜欢这样的地方,这气氛,每每遇到这样的,会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可以自在安妥我的慌乱匆忙。进铺子里买包子的多是女人,能看出是匆匆忙忙洗了脸,梳了头,还没有梳利索,匆忙出来,赶紧买了提着回家,家里老人男人孩子正等着吃呢。这样朴实的女子,有点大大咧咧的,可以是我的妻子。太讲究的地方,那种雅致,所谓的斯文,人们的屏息静气,让别人去喜欢吧。
为着保暖,屯子里的房子一律不高,可是墙很厚。窗户则是双层玻璃,冬天时候,玻璃外面还蒙着透明的塑料布挡风。
一家家的院子外面,是收割后安歇着的拖拉机,有点生锈,疲惫,可这疲惫是惬意的,似乎一个一个的劳动者,劳累过了,苞米大豆高粱收进来了,有资格好好安歇了。这疲惫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满足。
人家门口,有低矮的路灯,老样式的搪瓷灯罩。路灯背后,靠着低矮院墙,是堆得高高的苞米秆、高粱秆。日头反复晒了,秆子褪了色,泛着灰,枯白的灰,也有的是雨水淋湿了,沤了的部分,变成黑灰色。衬着这些,连着矮墙,苞米秆、高粱秆,还有路灯,拍下来,很有点怀旧的样子。
因这些苞米秆、高粱秆,我们去的这家大姐跟我说,屯子里有的人得罪了人,败坏了人,那人心里过不去,夜里将农药偷偷洒在这些秆子上。谁也看不见啊。一夜过去,风一吹,就没味了。牛一吃,就毒死了。这几年前前后后,死了有七八头牛。人看着牛抖着,哞哞叫着,吐着白沫,舌头黑紫,眼看着,咔咔,就倒了。知道是人给下了毒。可也不好查啊。警察查了几个月,查不着。农药家家都有。人是淳朴的,可也有例外的,心硬着呢。可也有人活该,待人太狠、太霸道,欺负人。
大姐抽烟叶,用旧报纸卷着。新报纸不行,有油墨味。小炕桌上,是纸浆做的装烟叶的盒子。问了,知道是将废报纸浸软捣烂,用大小合适的铁皮盒子做模子,将纸浆厚厚敷在里面。待纸浆干了,取下来,剪子收拾整齐了,里外糊一层蜡光花纸。
断断续续说话间,大姐很快将几样菜端上炕桌。大铁锅里烀熟了的土豆,蘸酱的小葱,大豆腐,也就是豆腐皮,凉拌的山野菜。其中一种他们叫刺骨棒,也就是刺五加。小筐里是新蒸好的大饼子。说是大饼子,其实近似于馒头,不过扁一些,苞米面掺和一些白面蒸的。白酒,啤酒,也都上来了。一会,从外面进来一个女人,端着锅,里面是一只炖好的鸡。大姐说,这是邻居,好姐妹,知道我这儿来客人,炖了一只鸡送过来。
城里家家户户闭着门,几年了,甚至连对门的人都不认识。楼梯电梯上,见面次数多了,知道是一栋楼一层楼的,也是客客气气,心里却是防贼一样。更不要说会因为邻居来客人,好心送一道菜过来。这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心里忽地涌上一股热。
炕上喝酒吃菜,叫我想起多年前在甘肃岷县乡下一个叫下白塔的村子,外面下着雨,我跟画家朋友在一户人家的炕上吃饭喝茶,热茶热饭,心里是暖的。累了,靠着炕里头垛着的被子,可以自在地歇着。记得还给那户人家的孩子拍了一些照片,冲印寄去了,也不知后来收到没有。也还记得那天晚上,那人家的男人打着手电,照着我们下山的情景。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炕上吃饭,一家人一样。边吃边聊,知道大姐的男人不在了。一个儿子,种地,闲了做一点小买卖,还没成家。
大姐开朗,话多,说山菜下来时候,过一下开水,晾干。冬天,我们有菜窖,储存呀。白菜土豆萝卜。还有晒的干菜、豆角、土豆干、干茄子。冬天吃的时候,水一泡,一炒一炖。还有酸菜。柴禾火做什么都好吃。一夏天,一秋,你想吃啥,早上上园子里,薅一把韭菜,摘条黄瓜,顺手的事。
说话间,谁说起杀年猪的事。一起去的朋友,说年前去一个屯子,从一家选了红毛猪,想请人杀了,带回城,跟亲戚朋友分分。杀猪匠几个人都已经摁住了,可那头猪还是硬从几个人手底下逃了。一会,那头猪回来,到院子门口,不肯进来。猪的主人笑笑,说,算了,你们另选吧。今天它不该挨刀。
我见过杀猪,猪嗷嗷叫,声嘶力竭,令人讨厌。不过是一死,值得那么叫么!尤其是它一嚎叫,人就觉得,真是该杀。杀了不冤它,白吃得那么肥一身肉。不像牛羊,就吃一把草,人杀的时候,哀哀的,一声不吭。牛的眼里还噙着泪珠,叫人不忍。同样是面对生死,猪和牛羊,怎么不一样呢?
几个人正说着,地下进来一只母鸡,昂着头。
母鸡抱窝,你知道吧?大姐问我。
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啥?大姐说,母鸡抱窝,快抱窝能看出来,“咯咯”叫着,毛也炸着,到处找地方。蛋抱完了,它还卧着,鸡还没醒。到最后,你得从一个地方,用针扎一下,这叫醒窝,不然它就老是迷在当妈的里面,总也不醒。
迷在当妈的里面,说得有意思。其实人也一样,总是会迷在什么里面。可是人的针,往哪儿扎呢?再说,也罕有那样的针,罕有那样会扎针的人。
天晚了,跟大姐道别。大姐说,早点来看我啊!晚了,兴许就看不到了。我心里忽地难过。凭什么人家要对我这个陌生人如此贴心。凭什么?就凭是这里的朋友带来的?我知道我自己,也反省,可有时还是莫名地有点冷漠,少一点人情。可这会儿,我的眼泪在眼眶里颤动着,要落下来。稍稍挪开几步,我别过脸,也不敢擦,生怕大姐看见。大姐喊我,我不敢过去,只是远远挥挥手。
走远了,忽然想,为什么没给大姐留一点钱呢?那不是钱,是给一个大姐姐、姐姐一样的人,留一点念想啊。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偶尔想起,问那边的朋友,她说,带我们去的那个朋友走了。再去,也没法找到了。
大姐,我还记得你黑黑的脸,圆脸。你说迟了,就看不到大姐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自己已经有病,不说透就是。
十几年过去,即便是再去,也能想办法找到那个屯子,找到大姐的家,可是我敢去么?我敢临近那个院子的门口么?万一,万一那个大姐早已经不在了。她的儿子也该早成了家,孩子都十来岁了。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早忘记了十几年前,有一个外人去过他的家,那时候还是他母亲的家。
大姐可能真的已经走了,真的可能。毕竟十几年过去,尤其是大姐还说了那样的话。若是她真的走了,她的归处,该是在屯子外面的一块空地上。我敢去么?若真的去了,面对她的坟,我能说些什么?也许,我不过是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想起了还有那样一个人。
写到这儿的时候,又想起了跟大姐说的话。
你这地方真好,没福气,有时间真想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咋不行啊!你啥时候闲了,来住。住多前都行。多前,就是不管多长时间的意思。
俺们四点起床。四点,天就亮了。你不起来不行,鸡在那儿叫。牛,狗,全叫。农村生活挺好,空气好,也肃静。也不看电视。早早收拾收拾,就睡了。
也许,哪一年我会真的去了,试着找一下。也许,就不去了。这一生再也不会去。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现居兰州。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我已寂寞过了》,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秋水欲满君山青——杨立强的艺术道路》《李清照》《半蓑烟雨任平生——江文湛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