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 | 张楚:云落图(节选)
编者说
万樱是云落县的一个普通女人,生在云落,长在云落。在她四十年的人生中,总是充满了意外。她一个人兼职三份工作,扫大街,当保姆,做业余推拿师。她的生活沉重平静,可她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热望。这部小说是主人公万樱的心灵史。从改革开放初期的少女到新世纪的中年妇女,她的成长既是一个女人的心灵历程,也是一部中国县城的发展简史和变革史。
第一章 抵 达
“姐,不冷,我。”天青笑着抻了抻那条丹桂色亚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累不?姐晚上请你吃驴肉,听说最火的那家‘常记驴肉馆’,得提前订位呢。”
天青眯眼盯着庭院。桃影浮印燕剪绿风。桃树的旁侧是细脚樱桃,大约五六丛也有了,肃然伶仃,簇白花褶从浅绿枝条中诺诺着挣脱,随时被风吹破的样子。树下踱着几只肥芦花鸡,咕咕咕咕地刨着松腥的泥土,泥土里不时蹿爬出惊惶的蚰蜒。
“好多年没吃驴肉了,”天青瞥了眼手背上的瓢虫,“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我家养了两条龙,得空给你清蒸了。”郭姐拧了拧他脸颊,“甭跟这儿装深沉啦,出都出来了,好好玩呗。自打一下了火车,你就魂不守舍的。”
“哪儿啊。”天青咳嗽了两声,他咳嗽时肩胛骨犹如两只细弱无羽的翅膀轻柔地抖索。郭姐嘟囔道:“瘦得跟老豺狗似的。”随手将香烟从他嘴里拽出,弹地上抬脚蹍了蹍。天青瞄了她一眼,俯身捡起烟头,窸窸窣窣地从裤兜掏出个坠饰大小的不锈钢烟灰缸,将烟头挤进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孔里满是桃蕊、腥泥、臭海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颗粒混淆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心慌气短。
他从来没想过会随团来云落县。如果不是郭姐替他报了名,他也不会知道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灵修团”。郭姐说,他们参加的这个团主要是参道。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当这些词句从那个梳着两条粗亮麻花辫、穿着炭灰色套裙的团长嘴里顺口溜般念诵出时,他完全没听懂她到底在讲什么。
“我们何忧?我们何虑?皆因妄心。”团长在临出发前的动员会上板着面孔说,“妄心如何破?妄心如何解?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他留意到她的牙齿生得踉踉跄跄,牙面布满不规则的颗粒状黄斑,当汹涌的箴言犹如潮水般从她稀疏的牙缝里喷涌而出时,她的面孔瞬息变得丰满盈盛起来,犹如关于基督的油画里,降临的圣光忽然照亮了平庸呆板的修女。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语言才是最高级的化妆品,女人会被晦涩深奥的语言梳妆得端庄神秘。说实话,他丝毫窥探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比郭姐年长?女童般清亮尖细的嗓音跟她眼角的褶皱完全不能吻合。他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特质,才让她有胆量收取每人三千五百块的入团费。这团费包括此次出行的火车票、四天的住宿费和一顿特殊的灵修晚餐。据说此次灵修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跟涑河里的一条神鱼对话。说实话,当初看到灵修团的日程安排时,他差点打消了参团的念头。不过他还是来了。圆的直径有无数条,圆的对称轴有无数条,可只有圆的起点和终点重合时,圆才称其为圆,用团长的话来说,就是“常清净矣”。当他背着双肩包从高铁上犹豫着跳下,很快就被旅客裹挟出站台,蓝底白字的站牌“云落”二字涌压而至,他难免有些眩晕。不晓得是昨晚失眠的缘故,还是这春日的光格外刺目,抑或是犯了低血糖。还好郭姐稳稳揽住了他的腰身。她的胳膊比他粗壮多了,汗毛也比他的密长。
他到郭姐所在的公司时间不长。按照他的打算,毕业前本来不想实习。他的专业是美术史,导师正敦促他准备毕业论文选题。他最感兴趣的是西班牙画家。论文题目他已经斟酌好,《论戈雅绘画的晚郁时期》。这种偏狭的题目是个危险的选择,但他很是为自己的选题衍生些小小的得意。“晚郁时期”是他自己的提法,还没有研究者从这个角度上剖析论述戈雅的晚年创作。导师对他的题目颇感兴趣,按照他的猜度,导师并不认可他出来实习。可也无所谓了,导师每年拿着三四百万的国家项目基金,最发愁的事是如何将这些钱合情合理合法地花出去并在年底前顺利搞到发票,导师当然不会懂得他的窘迫。如果导师知道他每日将大部分时间和心思花费在平面设计上,可能惊得假牙都会脱落。据说婚礼上,六十五岁的导师跟二十八岁的师母接吻时,那副德国进口的昂贵烤瓷假牙粘挂在师母的下颌骨上,这让久经沙场的司仪瞬间也变成了哑巴……按照导师的谋划,他明年三月应该参加本校的博考,再跟导师四年,如果不出意外,这期间他会得到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学院交换的机会,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为毕业后在国内985大学找个好教职从理论和硬件上做好充足的准备。
那是一家移动公司。他稍显腼腆的谈吐意外赢得了几位面试官的首肯。也许他们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安静的男孩了。当他清晨骑着共享单车赶到苏州街地铁口,望着直梯上涌动的黑色头颅时,隐隐觉得自己正被强行吸入一头巨兽干燥的肺叶里。犯困是难免的,额头时不时磕到铝制扶手,此时耳机里通常大音量播放着霍尔斯特《行星组曲》里的《木星》。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伸出细长的手指将干迸的眼屎抠擦干净,从背包里掏出香水,摇晃着往腋窝处喷洒。他喜欢这款柑橘味道的香水。这气味让他闭着眼在地铁轰隆着穿越隧道时,犹如置身于乡村夏夜的麦秸垛里:扎得皮肉酥痒的麦芒,耳畔嘤嘤飞舞的灰色细腰豆娘,漫天撒落的星斗……乳名“大力水手”的约克猪啃着他的褐色再生底凉鞋,而墙角翻蹿过铁壳斗的小黄鼬,正流着涎水偷偷地爬向鸡笼……
公司是家声名显赫的国有企业,待了些时日新鲜劲甫过,便难免有些失望。郭姐是他们小组的组长,烟花爆炸头猩红厚嘴唇,香烟不离手脏话不离口。两个人常心领神会地踅到楼顶吸烟。她抽的是种焦油量6mg、烟气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国香烟。抽烟的姿势也不像个稳重的女人:她总是近乎凶蛮地将浓烈呛人的烟雾从鼻孔吸纳而进,然后眯眼沉默数秒。当她悄然睁开眼,目光会变得小兽般温柔迷离,而烟雾从她森白的齿间袅然飘出,在空中形成或三角或椭圆的图案。她说,这是前夫教她的吸烟方式,尼古丁不至于吸到肺里。前夫能把烟圈吐成松鼠、大象、玫瑰或鲸鱼的形状,而她只能吐成最简单的几何图形。“科学家们说了,谈恋爱能产生多巴胺,抽烟也是,”她严肃地盯着他说,“一支香烟的多巴胺能维持两个小时。一天半包烟,我们这辈子都不用谈恋爱了。”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吧?
“你跟胖子一屋,”郭姐说,“别愣着了,赶紧拾掇去啊。”
“空气真好,潮乎乎的。”天青揉了揉鼻子。他有季节性干燥鼻炎。一到春天,鼻腔内的黏膜就会被大风吹裂。
郭姐叼着烟说:“这样敞亮的院子,不多见。”
院子是冀东沿海平原常见的庭院,三大间平房,每间平房设有两个客房和一个过堂。东边客房是主卧,西边客房是次卧,过堂则通常用作厨房和饭厅。房子无疑有些老旧了,也没有翻修,椽檩被炊烟与风沙吹熏得凛黑裂璺,璺里驻扎着金腰黄蜂,屋檐呢,被老燕筑了泥巢,站在檐下能听到乳燕啾啾。屋顶上白铁皮烟囱静矗,晃摇着几株氄嫩的榆钱树——或是被野风吹落到屋脊上的种子生了根,沙沙沙地窃响着。房子周身贴着鳞片般的瓷砖,上世纪九十年代北方城镇流行的那种,如今早褪变成了斑驳的乳黄。因为是临街,大门朝东,门框两侧贴着副对联,手写的,字也辨不太真切,早卷了糙边,红颜料被冬雪春雨淋得洇开去,犹如巨人的泪痕。院子西侧有处矮矬厢房,想必是后来攒盖,门户紧闭,不晓得是否有人栖住。还好院子干净,除了桃树、榆叶梅和樱桃,尚有几畦卡洛尔樱桃萝卜,春韭和大叶菠菜,菠菜顶着鹅黄碎花,招逗着飞蛾般的菜蝶。一只橘猫懒懒地卧在畦垄上打瞌睡,鼻翼处飞着嗡嗡的尖嘴马蝇。
他在窗外听到了李亚峰的鼾声。什么样的人才能挨枕即眠?这个在政法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小个子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在火车上天青听他说,这是他第三次参团。让天青颇为意外的是,李亚峰每次参加的团都不同。按照他的说法,他第一次参加的是佛教协会下属的灵修团,领队带着他们在五台山附近的金阁寺小住了数日。他们修行的方式是打坐、念经、吃斋、冥想。临结课的前夜,领队才说了此行唯一的一句话。他说,我们的享受、欲望、作为,包括看、听、闻、尝、触,感觉的一切现象都是虚妄造作的,一切生死、善恶、苦乐体验都只不过是影子的体验,既然一切都是泡影,就无所谓真,无所谓假,无所谓牵念与悲苦。说完之后他踏步上前分抚众人头顶。李亚峰认为领队说得没错,不过他当时最大的心愿却是到新中关大厦的三楼猛吃顿“云海肴”,当然,“贵州跑山鸡”也不错。他最喜欢那里的牛肝菌蒸饺、稻草烧鲫鱼、蒙自甜石榴和糟辣脆皮鱼。
“我为啥参团?绝逼不是钱多了烧的。没劲啊,我觉得干啥都没劲,”他抠抠脸上的青春痘,“跟条蛆似的,成天屎坑里瞎鸡巴钻。”天青看着他随即焦躁地搔了搔裆部,终于明白这个男孩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佛陀能给予的。他只是缺个女人。如果给他个姑娘,他身上浓烈油腻的荷尔蒙气息也就不会那么刺鼻了。
李亚峰真在床上睡着了,他趴在深蓝色床单上犹如冬眠的棕熊幼崽。空气里是臭袜子味儿,天青从旅行包里掏出瓶简装阿迪达斯香水喷了喷,开始置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没多少物件,无非是换洗的几件衣衫、绒衣和棉袜。他用简易衣架挂好吊在屋内的铁线上。后来他吁口气望着窗外想,应该给田家艳打个电话。他有些日子没联系她了。
女人挑门帘进来时天青正在铺展自己带的床单。在天青看来,只要是宾馆,无论是星级宾馆还是野鸡宾馆都是可疑的。毕竟,世界上只有婴孩和傻瓜不会撒谎。他看过一段关于酒店卫生的暗访视频,连某地的五星级酒店都是毛巾擦完马桶擦水杯,擦完水杯擦桌椅,有的顾客酒醉懒得起夜,直接尿到电水壶里。从那以后,他在酒店都只喝未开封的矿泉水。
“我们的……腌臜吗?”
天青徐徐转过身,看到个女人手里拎着铁皮暖壶倚靠着门框。她声音有些沙哑,犹如雨夜传来的断断续续锯湿木头的声响。
“没事,”天青搓着手心笑道,“常出差,养成的臭毛病。”
女人“哦”了声,似乎想说什么偏又忘却,单只盯看着天青。
天青狐疑着问道:“你是……”女人忙说:“我姓万,是旅馆的服务员。你们缺啥短啥,需啥用啥,尽管跟我说。有换洗衣裳呢,就扔篮子里。”天青随手将衬衣褶皱用力抻了抻说:“只是小住几天,就不麻烦了。”女人又“哦”了声,一双眼仍好奇地上下端详天青。天青隐隐有些不快,就问:“还有事?”女人这才慌乱着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你们要是订早饭,提前打个招呼。”她头发大概好几天没洗,刘海油腻地粘连着。天青懒懒地说:“你去问团长吧。”女人垂头嘀咕了声。天青问道:“怎么?”女人摇了摇头倒缩出去,顺势将门关紧。天青不禁喊道:“敞着好了!”女人忙不迭又搡开,一角门帘挂耷左耳上。天青看到她连耳根都泛红了。
羞涩的人不应被轻慢。不过是屋里有些闷热罢了,天青有些不落忍,忙说:“辛苦了大姨。”女人小声道:“哪里哪里。热水要不够,过堂还有两壶。你们城里人费水呢。”
天青站在窗前望着女人在厢房前忙碌。该是空心菜吧?栽种在泥花盆里,她提了把生锈花洒一棵一棵地浇水,腰身轻微耸动间皮肉便时不时露出,生猪油般白。天青盯看片刻难免有些分神。后来女人将花洒撂窗台上坐着马扎歇息。她整个身形都被厢房的屋檐罩着,随着光线越来越弱暗,似乎用不多久就要全被吸进仄影里……一只温热的手掌搭摸着肩胛骨,他哆嗦着扭头。郭姐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见李亚峰还在酣睡,这才压低嗓子说:“走喽,下馆子吃驴肉。”
郭姐提到的那家“常记驴肉馆”坐落于县城西郊。这云落名字听着阔达,貌似烟波浩渺无边无涯,实则地域窄仄偏狭,形似一块生姜,横竖不过八九条主街,开车半个小时便能将云落穿梭个底掉。两人下了出租车,便看到店门口竖埋了两根旧松木桩,桩上各拴一头如墨黑驴。黑驴额宽鼻短颈薄背平,髻低毛密,脖颈上悬着块棕色木牌,上书“黑驴王子”。郭姐摩挲着驴背转身对天青说:“嗯,比你白净了点。”进了店门,但见喧言闹语鼎沸盈棚,屁股没坐稳便颠跑过来一名服务员,戴着破毡帽敞着黄马褂,哈腰问道:“您二位可有预订?”
郭姐反问:“你们家有啥招牌菜?”服务员想也没想就掰着手指头念诵起来:“炖菜呢,清炖驴尾红烧驴蹄,胶艾炖驴腰;炒菜呢,酱爆驴肝蒜蓉板肠,驴鞭烩蚁王;蒸菜呢,驴奶椰肉羹,阿胶蒸芙蓉。看您口味了。要是不得意,还有驴肉火锅王,肉、心、肝、舌、鞭、肺,全套。”郭姐噗嗤声笑了,问:“这驴舌头也能吃?”服务员“嘁”了声:“那是自然,驴舌养心柔肝,益血滋阴。还有呢,磕巴要是吃半年,能去德云社说相声。”郭姐拍了拍桌子说:“那就来套全的!有二锅头没?”
等火锅上来两人闷头便吃。郭姐饭量本来就大,在公司午餐都是点双份外卖。天青呢,更是个吃货,平日里得闲了就钻北京的老胡同,他最好护国寺小吃的酸豆汁和炸灌肠,人家都嘲讽他口味独特……一整天没的胃口,这下闻到火锅的香辣麻鲜之气顿觉前胸贴后背,光驴肝就兴冲冲点了两盘,更别提那削得薄如玫瑰花瓣的艳粉驴腱肉。虎咽一番便略有饱意,酒倒是没喝多少,忍不住去瞄郭姐,吃得也正是兴浓,就说:“我去外头抽支烟。”郭姐哼哧两声,嘴巴被驴肉堵得秃噜不出话。
才出了店门,便听到墙根处传来叱骂声,天青并非是个好热闹的人,却也忍不住趋步近前观瞧,原来是个光膀子的后生正怒冲冲踢打一位中年人。这后生前胸文了猛虎后背文了罗汉,肥肉包腰,中年男人呢,裹着件油黑大衣抱头蜷缩,蓬头垢面辨不清眉眼,无疑是个乞丐。那后生边踢边骂:“装啥可怜!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说完抖擞着又是番老拳。
天青便猜这后生肯定醉了酒,醉了酒的人,看天王老子都可能不顺眼,这眼要是不顺了,拳脚也难免不听使唤。他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上前劝道:“息怒,哥们息怒,他不过是出来混口饭吃。”那后生一愣,斜扫两眼晃着膀子骂道:“×你妈!跟你有屌毛关系!是不是肉皮子紧了,想让爷帮你松松!”天青赔笑道:“大兄弟,好说好商量……”这下面的话尚未脱口脸上便落了两记饱拳,顿觉金光四溅毒虫蹿爬,一摸脸庞满掌的血。天青嗫嚅道:“你……你还真是浑不讲理!”后生说:“我只跟你妈讲理!”说完又踉跄着挥拳过来,天青方想躲闪,便瞥到旁侧恍惚落定团人影。等再定睛细瞧,那打人的后生却栽仆倒地,抱着小腹龇牙乱唤。他身旁矗着个穿黑皮夹克的后生。
天青听那后生轻描淡写地说道:“咦,捻子,活够了?”打人的后生怯怯打量着那人说:“泽哥!我……”“我什么我,胆肥了是吧?敢动我店里的客人,滚!”转身瞀了眼天青说,“哥们,店里有云南白药,给你敷些?”
天青忙说:“不碍事,不碍事,误会而已。”被唤作泽哥的后生扒住他鼻脸扫看一番:“嗯,皮肉伤。这样吧,这单我免了,权当赔的医药费。”天青支支吾吾地说:“这……不合适吧?”泽哥说:“有啥合适不合适?听口音你是外地人,权当给你接风洗尘了。”说完甩手入了店。天青去瞄那打人的后生,后生还扶着松木桩俯身咒骂:“个怂炮!算你走运!再让我遇到,屎尿都扁出来!”
天青用冷水冲完脸回到座位,郭姐正对镜涂口红,看样子吃得很是如意欢畅。郭姐说:“你抽支烟,人家入洞房的孩子都生下来了。”天青懒洋洋地说:“我姓慢,我的名字叫慢性子。”郭姐说:“咦,眼睛怎么青了?”天青说:“怕是吃驴肉过敏?”郭姐皱着眉头说:“怪了,那驴鞭我也没见你夹半筷子。难道是花粉过敏?”天青说:“婆婆妈妈,越来越像中年妇女。”郭姐就欠起身子笑着扯他嘴巴。
让天青意外的是,结账时吧台还真免了单。郭姐惊讶地看着收银员问:“咋回事?我们中大奖了吗?”收银员说,是泽哥吩咐的。郭姐问泽哥是谁。收银员笑了笑说:“泽哥就是让你们中奖的人。”天青便想到那个穿黑皮夹克的后生,想聊表谢意,逡巡一番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他们是散步回去的。不觉间落起了细雨,雨被夜风一吹,旋裹着花瓣打粘在身上。郭姐倒像头次逛县城般聒噪起来,呦,这不是台北的“小蛮腰”吗?我靠,东方明珠塔,凯旋门!像不像凯旋门?妈呀,这不白金汉宫吗?天青揉着鼻梁说:“大姐,你好歹也是京城来的,见过世面,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中国的县城都是一卵多胎,爹妈都辨不清。”郭姐叹道:“简直是国际大县了。华尔街也没有这么密的楼。这云落啊,还真不一般。”天青笑了笑没有搭腔。他们走得很慢,反正也没有心思去听团长的灵修课。据说今晚要在桃花林里打坐,用团长的话讲,他们要在星斗流云下参悟万物与欲求的关系。万物与欲求的关系,倘若一夜能参透,这世上也不会有诸多抑郁症患者了。
天青随手摘了朵杏花放鼻下轻嗅,一股寡薄的药香。他猛然察觉,这云落所有的花朵,无论白玉兰、榆叶梅、樱花、海棠、紫叶李还是美人梅,在黑夜里全是白色。他不禁想到了约翰·辛格·萨金特的那幅《西班牙舞者》,低矮的天幕中闪烁着零星白光,不知是廉价的烟火还是坠落的星辰,而天幕之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们正在跳舞,她们穿着奶白色裙子,双臂如天鹅的翅膀般飘展开去。在寂静的黑夜里,他仿佛听到了她们放荡的、热烈的笑声。
第二章 春醒
春天对于万樱来讲,简直就是有钱人婚宴上的流水席。
过了雨水,这云落的风就酥软了。云落虽离渤海湾不过百八十里,可腊月的风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龙睡了,人睡了,猫狗睡了,鸦鹊睡了,那些四处游荡的鬼魂也睡了,风才安眠。而惊蛰一过,铁青的风里倏尔泄出丝暖意,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时有谁在耳畔偷呼了口气,气息不绵长,却足以让人心房一颤。这时各种各样的虫子们就被风吹醒了,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花瓢虫、菜粉蝶与灰老蛛在田间地头,在棘茎草枝,在土里粪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着孵卵生崽就是忙着狩猎。
到了春分,风就是杨柳风了,荒野里探出苍绿野菜,茵陈蒿、荠菜、蓟菜、蒲公英、苣荬菜……黄脊游蛇和虎斑颈槽蛇也从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时在黄泥路边晒着嫩肚皮,而南方飞来的旧燕口衔春泥在老檐下筑着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头探脑开了,起初是单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樱桃,譬如连翘,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们不是被春风用舌苔舔开,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灵轻声轻语地唤醒了。过了清明,风沙渐迷人眼,雨雾骤然稠密,鸟雀多了,西府海棠、千叶桃花、紫荆、复瓣黄刺玫次第卉浪纠纷,直教人心慌慌眼迷离,老觉着将有美事砸落在身。
逢这时节,万樱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周身燥热骨节嘎巴,有啥东西在血管里东拱西窜,走起路来脚下仿佛踩着闪电,就连湿疼了整个冬天的膝盖也涂了油脂,松俐轻快许多。天亮得迟,灰鱼鳞甩满天,她就蹬着三轮车跑到斯大林路。从中医院到万盛酒店的这条街道是她的地盘,这是她好说歹说从王老黑嘴里讨来的吃食。这地段不在闹市,清扫起来要轻省得多,等人们陆续上班了,活儿也干完了,她就慢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回家。
在“小蛮腰”附近,有户在路边卖早点的驻马店人,豆腐脑、油炸饼跟胡辣汤均是一绝。最主要的是便宜,油炸饼一块钱一张,嚼起来酥脆香甜,根本不像地沟油炸的。豆浆是老石磨磨就,八毛钱一铁勺,即便掺多了水,喝起来也有股浓郁的豆腥气。只胡辣汤贵,虽没放嫩里脊,也五块钱一碗,不过是真过瘾啊,喝完浑身泚汗,毛孔都舒坦地睁开,咂摸咂摸嘴里子,唇齿间萦绕着胡椒粉和陈皮的酿香。她只是礼拜五早晨来上那么一碗胡辣汤,喝半碗,剩下的半碗带给华万春。当然,华万春的这半碗通常也落进她肚腹。她最难过的,就是迄今为止,还不曾遇到过饭量比她大的女人。要是饿塌了锅,她能一嘴啃六个暄腾松软的发面馒头。来素芸曾极力撺掇她去参加省卫视的“大胃王”节目。里面有个来自泉鹿的女人,是个养猪专业户,豆芽菜般黄瘦,却在五十五秒内吞了三十九个鲅鱼馅水饺。“一千块钱奖金呢。”来素芸见她抹搭着眼不为所动,遗憾地戳着她脑门说,“能买多少包纸尿裤啊!”
头晌就泡在来素芸的窗帘店。来素芸手艺好,揽的活儿下辈子都干不完。万樱自认手拙,只配打打下手。拿剪刀沿粉线裁剪布料,往窗帘襟钉纽环,将价目表殷勤地递送到客户手中等着他们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她,或将成品送到客户家,帮安装师傅传锤递剪。这些零碎活儿,傻子嗫子闭着眼也能干好。来素芸待她不薄,给她开一千二的月工资。
穿行在瀑布般悬挂的布料间,仿如蹑手蹑脚走在舞台的帷幕后。她时常想起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登台表演。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排演节目,其中一环是女声小合唱,唱的是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天地之间》的主题曲。为了能让她参加合唱团,母亲私下里找到大队辅导员,送了她当年最流行的蓝碎花短袖开襟衬衣,当然,辅导员永远不会知晓这是母亲用废弃的寿衣料子裁制的。母亲还承诺,如若辅导员到她那里裁旗袍,除了免除加工费,还要赠她百宝香囊,这百宝香囊有安神助眠、驱蚊逐蝇的神奇功效。不知是母亲宽阔的嘴巴和囊肿的金鱼眼让辅导员隐隐生起怜悯之心,还是那个塞满了艾叶薄荷跟薰衣草的百宝香囊委实让辅导员眼前一亮,反正万樱顺利加入了合唱团。这让自诩小邓丽君的蒋明芳很是鄙夷。
报幕员是位黄头发、扎着羊角辫的雀斑女孩。她普通话并不流畅,常常将二声读成三声,四声读成一声。多年后万樱还能想起她激情澎湃稍微颤栗的嗓音:
“请欣赏下面的节目,歌曲《天地之间》。演唱者:云落县实验小学红领巾合唱团。”
她又把“节”字念成了三声,万樱几乎能想象到女孩的模样:下颌微微翘起,上唇和下唇明快地翕张,露出她引以为傲的白玉米粒牙齿。据说全年级只有她一年四季使用薄荷味的新款“中华牌”牙膏。前奏响起之后,万樱屏住了呼吸,她感觉到左右两侧的女孩们的胸腹在剧烈起伏,她们没有戴乳罩,侧眼瞥去能从纽扣与纽扣的孔隙窥视到小巧如鸽的乳房。当歌声从女孩们的喉咙里欢快地流淌出来时,她也木然地跟着大家一起开合嘴巴,面孔堆砌着微笑,这微笑为了体现音乐老师强调的“纯洁性和神秘性”,嘴角上扬的弧度须保持四十四度锐角,唯有如此,才能成为“蒙娜丽莎的唇角”。她们颧骨上的肌肉还要微微隆起,只有这样,才能让眼睛明亮如星富有少女朝气。万樱打了腮红的脸部肌肉都要僵硬了。当然,老师跟同学从来没有发现她根本没有发声。她只是在心里默念着美妙的歌词,同时将自己的脑袋按照音乐老师的要求如波浪般优雅小摆,当那句“从小学会动手动脑,共同建造幸福乐园”这句唱完,便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了。这时会有个瘦高的男孩搬着一架硕大的泡沫飞机模型颠跑到舞台中央,他左腿前弓右腿拉直,将飞机尾翼稳稳地支摆到大腿上,右手仿若拥抱众人般豪迈地伸展开去。台下顿时响起齐整划一的掌声和几声轻佻的口哨。在这喜庆的掌声里,万樱忽觉万分沮丧。
说实话,她不明白为何从排练到演出自己总是这副臭德性,猩红色幕帷快速拉起,女孩们捏着裙摆嘁嘁喳喳地次第顺着木梯往下走时,她快速地盘算了下母亲送给辅导员的那件衬衣的价钱,眼泪差点滚下来。她想,啥都不怪,就怪自己的嗓音。她是那种男性因吸烟过多才会有的公鸭嗓,何况,她又那么胖。用蒋明芳的话讲,她是蠢老娘们用没发酵好的面团随手捏挤出来的。的确,万樱的一只眼睛大点,一只眼睛小点,还是鸭蹼手。蒋明芳并不是个嘴巴毒的女孩,也并非记恨没有机会加入合唱团的事,正因如此,万樱才觉得蒋明芳说得没错。她从来没有主动擦过家里那面粘着苍蝇屎描着富贵牡丹的镜子。
那个报幕的女孩就是来素芸。直到如今,要是得闲来素芸也会摩挲着手背说,小时候啊,我的梦想是当个节目主持人,得“金话筒”奖,没想到,却做了八腿裁缝。说完她会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意思是说,这裁缝比八条腿的灰肚蛛还要劳苦。她的普通话依然不好,店里偶尔会碰到外地来的顾客操着各种奇特的普通话,这时来素芸的瞳孔会如受惊的狸猫般忽而胀大,她跟他们热忱地用云落普通话谈论着窗帘的款式、价格以及室内装修的整体风格。那次她跟客户聊着聊着声音难免尖利起来,万樱看到她扬起倒三角下巴,满脸热切地凝望着那个自称来自佳木斯的男人说:“呀,猜对了,你看起来就是个文化人!房子装成中式复古再妙不过。”字一个一个地从她的舌尖下翻滚出来,薄透的小嘴唇随着音节的变化夸张地变成圆形变成椭圆变成平角。万樱怏怏地想,啥时候她的嘴唇能变成梯形,是不是普通话就标准了?
……
(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
张楚,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等。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