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1期|云舒:如意山
一
爬山的路很缓。路两边的树木和花草像坐在阶梯教室的学生,整齐而安静地聆听爬山者重心逐步抬高的声音,时不时送去一阵“哗哗哗”的掌声。沿着如意型的S弯道从山脚到山顶,整整四千步,再加上从山顶返回山脚的步数,刚好符合王晓丽的有效运动量。自从搬到湖畔家园后,王晓丽就喜欢上了这座山,如意山的名字她在心里喊了四年,直到上个月市园林局给新修建的环城水系公园征集名字,如意山才入列在册。
结果公布的前一天,评审委员会主任老丁对王晓丽说,“如意山”的命名者用的化名,电话也是空号,是不是可以视为自动弃权?王晓丽说,按规则来吧。老丁接着说,“如意山”这个名字还真是又贴切又吉祥,你说这种好事,命名者为啥要当活雷锋呢?
王晓丽第一反应是老丁在自己夸自己,看到“如意山”三个字后,她认定这是老丁的手笔,因为王晓丽清楚地记得有一回她跟老丁提起过如意山的如意型山道。那天老丁顺势跟她说,局里的早餐又好吃又有营养,委婉建议她来局里吃。王晓丽笑了笑,说她习惯早晨跑步爬山,也喜欢迎着朝阳沐着晨风,在山顶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份早餐。老丁说,虽然是遗留问题,但毕竟是个堰塞湖,有机会还是让他们能下山就下山吧。王晓丽不置可否,沿着如意型的跑道上去,有那么两个老人在,有时还真觉得到了世外桃源呢。所以当老丁点出“如意山”三个字时,王晓丽笑了笑没接茬儿,她不愿点破老丁,移动鼠标,让眼前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做了十年办公室主任的老丁知道,工作请示完了,该退场了。但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看到屏幕上的光和从玻璃窗进来的光聚在一起,王晓丽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居然闪出了一丝暖意。
这丝暖意给了老丁某种信心,他停下脚步说,我们这一批的公益设施建设,是不是可以考虑加上“如意山”,比如和少年宫、天文馆合作,放一台天文望远镜,建个山顶书屋……王晓丽没等老丁说完就打断了他,知道的说是举贤不避亲,不知道的要说这是为自己谋福利了。老丁拍了拍大脑袋说,是我被“如意”冲昏了头脑,要不怎么说领导就是领导呢。
其实为如意山增加一些公益设施的想法也在王晓丽心里运行好久了,但她还是坚决否定了。一是要考虑举贤避亲,二是她和蓝翔从心底喜欢如意山的这份安静,不愿让那些附着的热度打扰了山顶小木板屋老两口的生活。但她也知道,拆除小木板屋是早晚的事。
每天早晨六点钟,王晓丽和蓝翔从湖畔家园后门来到如意山脚下,沿着山路完成四千步慢跑后,在山顶的凉亭里压压腿,再做一组大鹏展翅扭扭腰,然后吸一口东边的紫气。再然后王晓丽在山顶凉亭边的小木板屋前喝一碗豆浆,吃一套不加葱花和辣椒的素煎饼。蓝翔之前也陪着她吃过一次,再后来就以肥水不流外人田为由,做完规定动作后先行一步下山,回小区餐厅吃。王晓丽不知道是蓝翔不喜欢山顶的小食摊,还是不喜欢素煎饼,她几次想问,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蓝翔不说就是不愿说,再说不吃就不吃,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两口的摊位单调得很,只有家用豆浆机磨的豆浆和不放葱花辣椒的素煎饼。王晓丽很享受带着渣的豆浆,也很享受素煎饼。她观察过煎饼糊制作的过程,黄豆面、小米面,五香粉、盐,打上一个鸡蛋,趁热吃又脆又香,关键是新鲜。美中不足的是煎饼有点儿咸,以至于她坐到办公室后,总要先喝上一杯水。王晓丽曾试图说服蓝翔跟她一道在山顶吃,但蓝翔每次做完拉伸后,就急匆匆下山,他没有向北挪几步的欲望,甚至拉伸时也是背对小食摊的。王晓丽嘴上没说,心里却固执地认为,蓝翔的身份和蓝翔的胃口只能适应餐厅花样繁多的精致早餐了。
在王晓丽的印象里,蓝翔也是喜欢吃煎饼果子的,当年他俩在学校旁边第一次看见煎饼摊时,蓝翔排了很长的队才把煎饼像鲜花一样地送到王晓丽手里,煎饼对王晓丽就多了一层玫瑰的意义。那天,王晓丽和蓝翔爬到山顶,看到煎饼摊时,王晓丽想都没想就拉着蓝翔去吃。付款时,老头儿说,一碗豆浆,一个煎饼,五元。老太太在旁边插嘴道,你若能告诉我什么情况下会挪开井盖,就可以免费。王晓丽说,你可问对人了,我新调到园林局的,回答这个问题有点儿占您便宜。她一边往竹筐里放钱一边说,通常情况下,清理下水道时,还有就是下雨天为了排水,有可能挪开井盖。老太太又问,那把井盖挪开了,不怕人掉进去?王晓丽说,怕呀,所以每次都要设置明显的提醒标志。老太太继续问,那下雨天谁会挪井盖呢?王晓丽说,当然是环卫工人了。
老太太“哦”了一声,把钱退给王晓丽后,又问了一句,你知道八年前谁挪了咱们脚下的井盖不?
王晓丽看了看脚下,并没有井盖,她笑着说,八年前我还没搬过来呢。下山路上,王晓丽问蓝翔,你觉不觉得这老两口有些奇怪?拆迁也拆完了,还当这个钉子户有啥意思?蓝翔说,谁知道呢。王晓丽自顾自说,也许这两个老人把山顶当世外桃源了。
二
小木板屋里的老两口七十岁左右,当然七十岁是王晓丽给他们定义的,具体多大,她没问过。小食摊的煎饼是老头儿来摊,豆浆也是老头儿磨,老太太就像个公主一样坐在旁边,只要有人来,就问是谁挪动了井盖这个千篇一律的问题。
周日的早上,王晓丽喝完豆浆,夸赞他们的豆浆就像母亲磨得一般好,老头儿依然没有说话,老太太自顾自笑了笑说,我就是给闺女磨的,我闺女就爱喝这口。您闺女?王晓丽问了一句。是呀,我闺女读书去了,当初就是为她读书才搬到这儿的。王晓丽在心里算了一下,按读大学说,他俩应该六十不到,怎么也到不了七十岁。但看上去确实有些老态,不光语言上,行动上也迟缓。
两位老人的小木板屋是王晓丽到园林局之前就存在的违章建筑,老丁告诉她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当时王晓丽问了一句,是湖畔家园拆迁户?老丁马上说,不是,不是,他们跟蓝总没有关系。老两口是十八盘的人,十几年前来市里做废品收购,也不知是为了捡废品方便还是觉得那个地块没人管,反正不知何时他们就在垃圾山前搭建了个小棚。大家也没太留意,以为是政府派来看守垃圾的呢。后来蓝总改造垃圾山,建湖畔家园,才发现那是个违章建筑。但是蓝总够意思啦,不仅给了他们拆迁费,还给他们一套安居房。可他们还不满足,自己又在山顶建了个木板屋。要不说这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王晓丽问,如今怎么还允许乱搭乱建的事情发生呢?老丁说,主要是那老两口一个脑子有问题,一个耳朵有问题,局里市里也拿他们没办法。老丁还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老两口在山顶住着也挺自觉的,垃圾不乱扔,就是每天卖几碗豆浆几套煎饼,啥事也不妨碍,咱们就当他们是空气吧。
有那么一段,王晓丽确实把他们当成了空气,但每天跑到山顶后,总是忍不住往小木板屋那边看看,老太太守着豆浆煎饼摊,老头儿在一旁忙个不停,无形中给晨曦里的山顶添了一些烟火气。但王晓丽却读出了冷清和孤独。王晓丽压腿时常瞄一眼两位老人,老头儿的头发有些长,老太太的头发有些短,从远处看他们像是一对兄弟或姊妹。老头儿和老太太常年穿着褪了色的蓝工作服,不知是他们又瘦了还是衣服原本就肥大,两个人缩在工作服里就像两棵冬天里落了叶的树木,该光的都光了,有些枯槁,有些萧索,孤独而又安静地摇曳在风中。在小木板屋后的山坡上,老头儿开垦了四分田地,地里种着黄豆和玉米。当然,按照规定,公园里是不允许开荒种地的,但这块地是王晓丽任职前的遗留问题。
王晓丽想,这老两口无非是想多换取点利益。她也曾问过蓝翔,为什么要给老两口拆迁款、安居房。蓝翔说,拆迁啥稀奇古怪的事遇不到?具体到这老两口,真没有印象了,当时为了尽快让湖畔家园这块地开工,确实损失了一点利益,长久看还是赢了。在规定期限内配合政府建起了公园,如期交付住宅,如果拖个两三年,房价便会下来。你也知道在房子上大家都买涨不买跌,那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房子到时会卖不出去吧。蓝翔说。
王晓丽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她知道蓝翔做什么事情都有他的道理,而且都是硬道理。这也是当年她崇拜蓝翔、嫁给蓝翔的理由之一。事实证明,她嫁对了。婚后,蓝翔让王晓丽留在体制内,自己则下海摸爬滚打为她们娘儿俩挣钱。下海,是个浪漫的词,如今同学和老师都夸他们两口子有胆量也有眼光。蓝翔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但王晓丽知道,只要是海,就不会风平浪静。她从蓝翔紧锁的眉头和鬓角的白发就知道蓝翔经历了怎样的搏击,就拿湖畔家园这块地来说吧,王晓丽也是替蓝翔捏了一把汗的。
当时市里为了改造平安河周边环境,为了环城水系配套需要,要把垃圾山移走。领导的决策没有问题,可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一是偌大的垃圾山要搬到哪里是个问题,二是搬迁的资金从哪里出。当时王晓丽还在财政局预算处工作,她比谁都清楚财政不可能出这笔资金,于是就大胆建言,是否可以引进开发商,将垃圾山和房地产开发绑在一起。政府召集相关部门研究论证,不仅采纳了建议,而且还进一步丰富了整体规划,将垃圾山西边的康庄养鸡场地块打包住宅开发一起招拍挂,开发商们打听询问的不少,但真正出手的却寥寥无几。
蓝翔对王晓丽说,康庄本在北三环外,位置相对偏僻,虽然地价低,但加上移山的成本,其实没占到便宜,要倒贴多少都是个未知数,这是哪个领导出的馊主意呀。王晓丽说,我,我是从本位出发,为了减少预算支出这么建议的,但你想过没有,北边这些年发展慢是受了垃圾山的拖累,真把山移走、真落实了环城水系治理,这块地也就不是这个价格了。蓝翔耸了耸肩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王晓丽和蓝翔有个默契,她不在家谈工作,他也不在家谈生意。那天王晓丽以为说完就完了,直到有一天会后局长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她才知道是蓝翔揭了那块地的标。她恨不能当即就拿起电话来冲他喊一通,可她知道喊也没用了。
三
蓝翔不用也不让王晓丽掺合公司的事,他还是那句话,挣了钱是这个家的,出了问题是他个人的,再说也出不了事。迎风击浪是男人的事,你只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比如早晨跑个步,晚上追个剧。即便我被水呛着了,不是还有你养我吗?所以,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蓝翔说。
如今回过头来看,大家都说蓝翔有眼光,但只有王晓丽知道蓝翔受了多少煎熬,先是垃圾山,再是周边道路绿化,拆迁户、钉子户。就拿垃圾山来说吧,刚拿到土地后,蓝翔他们按照市里的规划开启了往二十公里外西山脚下的移山工程,但只运行了两天,承包方老李就找上门来。老李哭丧着脸说,这愚公也做不了呢,环卫部门、防疫部门、几里外的山民都来找麻烦,而且工人也要求加补助。你找找市里,改改规划吧,不如把挖地基的土夯在垃圾山上,改造成土山,种树、种花,当成风景都行。老李见蓝翔怔住了,他以为蓝翔要发怒,要扣他的违约金,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想死马当成活马医,于是眼一闭,继续游说,你看见山脚下平安河边那片菜地了没?那不是村民种的,是山脚下收废品的和附近居民开垦的荒地……
老李的托辞点醒了蓝翔,他知道改规划有多难,但他更知道那是一个好的建议。那几天,蓝翔天天在垃圾山前转悠,他为了解决垃圾山的问题,做了不下十几个方案,请了专家论证,做好沙盘模型,才向市里提交了就地改造方案。那段时间,土地出让金交了,可却因垃圾山迟迟开不了工,蓝翔回家手机就静音,但王晓丽还是能看到频繁的震动,看到蓝翔脸上的一丝阴云。后来蓝翔云淡风轻地跟她说,如果规划再不下来,公司的资金链就断了,他就得让她养着了。这也是为什么蓝翔做完湖畔家园这个项目后,对地产开发踩了刹车,转让股份。他对王晓丽说,为了能与你白头到老,还是见好就收吧。王晓丽理解蓝翔的感受,这也是她佩服他的原因,她想若是自己,肯定会借着房地产市场的热度乘势再做几个项目。
“收了山”的蓝翔多半时间在湖畔家园陪王晓丽,偶尔去国外陪女儿。也因为“收山”蓝翔阴差阳错规避掉了房地产市场的低迷。王晓丽相信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更加感激如意山,若不是如意山改造前期的煎熬,蓝翔怎么会轻言放弃。
人和人是有机缘的,人和事物也是有机缘的。王晓丽打心眼里觉得如意山是她和蓝翔的福地。爬如意山,在山顶的小木板屋前吃一份早餐成了她美好一天的开始。几年下来,她和老两口已经很熟悉了,两位老人像老丁说的那样确实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几年来千篇一律问一个问题。大家都觉得老两口不容易,即便回答了问题,也会像王晓丽一样放下五元钱,不过偶尔也有人真就白吃。比如,幸福路口修车摊的老刘。
王晓丽不喜欢老刘,每次看到老刘来摊上蹭吃就会斜着眼睛看一眼。老刘不理会王晓丽的斜眼,不仅不理会,还更加来劲地说,咱们没钱重金悬赏,但咱们就这么天天问,问到他们心虚,问到他们睡不着觉。老太太再递过来一个煎饼,并认真地追问一句,你走时那井盖真是盖着的?
老刘认真地点点头,绝对是盖着的。
老太太问,那怎么就开了呢?
老刘说,肯定是有人挪开了呗。
老太太继续问,你说是谁挪开了?
老刘说,这个我真没看见。
老太太夺回老刘手中的煎饼。老刘就又重复一遍,咱们没钱重金悬赏,但咱们就这么天天问,说不准哪天哪个证人就会来告诉咱,我就不信没人知道。老太太不停地点头,把煎饼再次递过去。
王晓丽对蓝翔说,这个老刘真是太过分了,你摆个修车摊不容易,可老两口摆个小食摊也不容易呀,他怎么就忍心骗人家呢。蓝翔说,骗就骗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再后来王晓丽看不过去了,她说,修车大哥,谁都知道老人的脑子有问题。老刘说,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来帮她,我这叫精神鼓励,再说这个摊,这块地,这个木板屋都是我帮他们一起建的。王晓丽说,你若对他们好,就让他们回自己的家,那小两居室怎么也比这山顶小木板屋好吧。
老刘说,是咱们觉得好,老太太不能够呀,她要的是八年前的真相。若是你,你愿意住到用女儿换来的房子里?
王晓丽急了,你怎么说话呢,什么用女儿换来的房子,他们的房子和女儿有啥关系。
老刘说,你是湖畔小区的吧,你们那是高档小区呀,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看在你天天给老两口捧场的份上,我就不跟你掰扯了。
王晓丽斜眼看了看老刘,心想,能把占便宜说得这么高大上,这么自然,真是颠覆修车师傅的形象了。
四
如意山不高,却因着一座土山,生发出一个公园,生发出公园里的吉祥湖。周边小区多了起来,公园里的人也多了起来,如意山开始热闹起来。
春天有爬到山中折杏花桃花的,平日里有在山顶乱扔垃圾的,在老两口小吃摊前吃饭蹭饭的也多起来了。于公于私,王晓丽都觉得该有所作为了,即便旧账难理,棘手,尽管自己也喜欢那一份可口的早餐。小木板屋确实是个堰塞湖。而且市里也在开展集中整治,虽然领导没有点名小木板屋,但老丁已经委婉地提过几次了。老丁说,此一时彼一时,王局还是来单位食堂吃早餐吧,免得落个保护伞的口实,惹麻烦。王晓丽嘴上没说,心里却有些不满意,脸也就沉了下来。老丁又解释,之前真是忽视他们了,以为待一阵儿就下山了,谁知他们那么犟,如今山上人多了,他们更来劲,这样下去没准儿出什么乱子呢。
王晓丽已经快半个月不去爬如意山了,她从家出来沿着平安河跑四千步,然后去单位吃早餐。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虽然没有山顶那样安静,但她好像很快就适应了和老丁他们边吃边聊。此刻陈局快速吃了几口,说要到月亮湖湿地看防洪工程。今天没见到老丁,王晓丽心里还想是不是老丁家里有事。吃完早餐,王晓丽坐到办公桌前,刚拨通老丁的电话,他就和铃声一起急匆匆进来了。老丁说,前几天周边的市民到山上摘杏子,折了树枝,腿也摔坏了,今天一大早就到咱局讨说法来了。王晓丽说,咱能给啥说法?老丁说,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好在不太严重,咱们就把医药费出了,然后再立个提醒的牌子,这事就过去了。王晓丽不同意,她说这是明摆着助长不良风气。老丁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是能找上门来耍赖的,就是能折腾的,他们可以为了万把块钱把咱们放在舆论的漩涡里,咱们想洗白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年小木板屋不也是这么个道理。
王晓丽说,小木板屋跟这个性质不一样,不过说到小木板屋,我们也要动动脑筋,拆除违建,了却旧账没有错,但要讲究工作艺术,找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毕竟他们年龄大了。老丁说,这是必须的。沉吟了一下又说,我想让他们的邻居,街口修车的老刘来做做工作,老两口无非就是要找出当年挪动井盖的人,随便找个园林工人去顶一下,然后跟他们解释一下,咱们再带点慰问品安抚安抚,这个堰塞湖也许就清除了。王晓丽想想也对,但她不建议找老刘,她建议老丁直接去谈。
老丁说,要先做通老刘的工作,老刘是他们的军师,不然他在后面一煽风点火这事就麻烦了。
王晓丽说,老两口谈不拢,可以找找他们的女儿,年轻人总是好沟通一些的。
老丁愣了一下,问,王局不知道?
王晓丽看了一眼老丁,心想你就别故弄玄虚了。见老丁不说话,只好问,知道什么?
老丁说,八年前7月28号那场大暴雨你记得吧。
王晓丽说,记得呀,那次蓝翔被困在湖畔家园施工现场两天,临时征用了四台抽水机排水,不然刚浇筑的地基就被冲毁了。
老丁说,那天老两口的女儿放学回家,掉到垃圾山脚下的下水井里了,当时井边只有小姑娘的一辆自行车。
王晓丽“哦”了一声,愣了半天才说,后来呢?
老丁说,四天后在平安河泄洪口找到了尸体,老刘说他收摊前井盖还是好好的,不知是谁挪开了井盖。
王晓丽想问,是谁呢?她想起自己回答过老太太的无数次答案,就追问老丁一句,环卫那边怎么说?
老丁说,当天当班的工人指天发誓没有挪动井盖,再后来也许是经不起追问,辞职回老家了。再说掉到井里只是猜测,那天雨太大了。
王晓丽又“哦”了一声,问,他们的诉求呢?
老丁说,就是要求市里找出是谁挪开了井盖,他们认定孩子是从井里冲走的。
五
看到暴雨预警时,王晓丽突然想起了山顶的小木板屋。此时雨已经下起来了,王晓丽向看《新闻联播》的蓝翔打了个招呼就急忙往山顶赶。白天,王晓丽刚提醒老丁他们做不通工作就强行拆除,没想到晚上就收到了特大暴雨预警。虽然小木板屋是违章建筑,但之前每年园林局都会委托湖畔家园物业为小木板屋刷漆保养,今年既然将小木板屋列入拆除范围,维修也就停止了。王晓丽并不是为了给湖畔家园物业省这笔钱,而是她听到了不同的声音。那天她听到修车的老刘跟老头儿说,你们若实在问不出来,索性就说是湖畔家园的开发商让人掀的井盖,我离开时,确实看到湖畔家园的越野车在垃圾山附近转悠了。老头儿说,从这儿过的车多了,不能那样说。
那天回家后王晓丽就问蓝翔,当初他们挪没挪过井盖,蓝翔说没有。王晓丽说,那你们为什么要给他们置换安居房,他们的棚户屋属于违章建筑,按规定是没有资格置换的。蓝翔说,我跟你说过了,就是为了赶工期,再者他们在垃圾山旁边住了十几年了,法规归法规,事实是事实。王晓丽说,你考虑过别人的看法吗?蓝翔说,当初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道有这么个断不清的官司。
蓝翔没再说什么,王晓丽心里却有了疙瘩。再后来,她时不时冷不丁问蓝翔一句,你说会是谁挪了井盖呢?蓝翔说,市里联合调查组都搞不清楚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不过那天我们在附近查看水势时,井盖应该是盖着的,等返回时,好像看到一个女孩把自行车放在旁边,那天水太大,我们也只是晃了一眼。那女孩不像是往水里走,应该是在井盖边放自行车给别人警示。我们就是匆匆一过,真没注意那么多。
王晓丽问,这么说,出事那天你真从现场过了?
蓝翔说,当时雨那么大,地基开始积水,我们忙着抽水放沙袋还来不及呢,谁会在意那个细节。
王晓丽说,那会是谁呢?
蓝翔说,谁知道呢。不过你别这样看着我,说真的,你若也这样看着我,我还真觉得当初就是我挪动了那个井盖呢。
王晓丽又看了一眼蓝翔,蓝翔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但王晓丽知道蓝翔已经走神了。每当遇到难题,蓝翔就会走神。王晓丽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她不想问下去,也不能问下去了。她不愿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她知道她要做的就是平稳快速地把小木板屋清理掉。
但小木板屋的拆除并不顺利,老丁他们一来,老头儿就像个闷葫芦一样一言不发,老太太不哭也不闹,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找不出挪井盖的人,死也不离开这儿。为了给老丁他们减少阻力,在声势上声援老丁,王晓丽就陪同市领导和专家们一波波来如意山,考察山顶书屋和天文台等公益项目,并一再强调要把这个项目打造成示范标杆。那天下午送走领导后,天就开始转阴了,云层下的小木板屋像个老人一样在王晓丽的眼前踉跄了一下,王晓丽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她对正在收拾桌椅板凳的老头儿说,市里要建公益项目,这小木板屋是不能留了,不过你们若是愿意留在山顶,到时候可以每天到山顶的公益书屋坐一坐,不收费的。老头儿点点头说,是该下山了。老太太插嘴道,他们知道是谁挪动了井盖吗?王晓丽说,不知道,也许是水太大冲开了。老太太说,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在这儿等我闺女,等她回来吃我磨的豆浆、摊的煎饼。这时突然起风了,风像从山那边跑出来的一匹野马,在山顶撒起野来,摇动的树枝在晃,小木板屋也在晃,而且随着风的节奏发出一声声尖叫。老头儿用手挡住额头看了看天说,闺女,要下雨了,你赶快回家吧。老太太说,你得小心井盖呀。
王晓丽刚到家,雨点就噼里啪啦下来了。她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时,手机响了一声。王晓丽一看,是市防汛办发的暴雨预警。每年汛期,防汛都忽视不得,过去在财政局时,王晓丽都要为防汛留出一部分预算资金。这时新闻里正在播放防汛的消息,不知是新闻提醒了蓝翔还是他也看到了预警,王晓丽见蓝翔给物业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在如意山和小区围墙处多放一些沙袋。蓝翔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意山渗水能力差,一旦水大排不及时或哪里有堵塞,倒灌到小区车库就麻烦了。等蓝翔放下电话,王晓丽问蓝翔,知道容易倒灌,为什么当初不多加几组排水?蓝翔说,设计排水量是够用的,但,他顿了顿,但就是怕哪里堵塞,其实当年若不是井盖堵塞了,说不准就不会有人挪开井盖了。蓝翔的话音刚落,王晓丽就看到了老丁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暴雨预警。几乎同时,老丁私信给王晓丽,他说他带着工作组往如意山赶呢,他要借着这场雨把老两口带下山。
王晓丽跑到山顶时,小木板屋的屋顶已经被风掀去了半个角,老太太抱着她那个装钱的书包坐在地铺上一动不动。在老太太面前有一个刷着绿漆的井盖,看到那个井盖的一瞬,王晓丽知道不是排水设计的问题,而是人为堵住了一路排水管道。
她说,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该担责担责,该处理处理,但是为了安全,今天你们必须搬离这个木板屋。
老头儿点点头说,搬,现在就搬。
老太太说,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那个人就出来挪井盖了。今天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还来挪井盖不。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雷声打断了,接着远处传来刺啦刺啦的声响,瞬间山顶的路灯全灭了。
王晓丽点开手机上的手电说,预报说强降雨要持续三天,咱们这木板屋怕是一天也顶不住了,咱们还是先下山。
老头儿带着哭腔说,老婆子,咱们就下山吧,那个人咱们等不来了。
老太太说,不,不,他一定会来的。
又是一道闪电,王晓丽看到井盖居然移动了一下,刹那间,小木板屋的屋顶彻底被风卷走了。王晓丽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拽起老太太就往外走,老太太挣扎着往后退,王晓丽拼着命地往前拉,胶着中王晓丽不知被什么绊住了,猛然间就倒了下去,老太太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闺女,我就是想知道。
是我,是我让人挪了井盖。借着手电的一束光,王晓丽看到了蓝翔那张眉头紧蹙的脸。
那个雨夜,王晓丽拽着老太太下到如意弯里,才发现老头儿没有跟上来。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走了,他们只好又往回返,当他们到山顶时,才发现老头儿依然坐在井盖边。
老头儿说,闺女,我守在这儿看着。
王晓丽说,这么大的雨,没人挪。
老头儿说,说不准谁又糊涂了呢。王晓丽看到雨水哗哗打在老头儿脸上,把老头儿那满脸的褶子都填平了。
老太太说,我陪着你,我要看看谁还会挪井盖。
老头儿像个孩子般呜呜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老婆子,对不起,对不起呀,我一直没敢说,一直没敢说呀。那天,你说山脚的水都进咱们的小屋了,我就往前走了二百米,挪开了那个井盖呀……
六
如意山顶公益书屋开业那天,湖畔家园物业送来了一个大花篮,蓝翔代表湖畔家园物业承诺,无偿为公益书屋茶水间提供一切费用。与其他公益书屋比起来,如意山的茶水间除了茶水、咖啡,还多了一份豆浆。
两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老义工守在茶水间,不知是绿色衬映的还是墨香氤氲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就像两棵酿着新枝的古树,沧桑有之,生机亦有之。
王晓丽和老丁他们进来时,老太太不停地擦拭着桌上的水渍茶渍,老头儿在洗玻璃杯,他洗一洗,就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一看,看见污点像逮住个宝一样用清洁球兴奋地蹭了又蹭。
老丁举着豆浆对王晓丽说,古树枝柯少,枯来复几春。如意山这个名字真是选对了,自从垃圾山变成如意山,还真是万事如意呢。
王晓丽知道老丁在邀功,但王晓丽不想说,她以豆浆代酒与老丁碰了一下,指着窗外的如意型弯道说,仅仅过了八年,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垃圾山改造的,如果再过八十年呢。
老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嗯嗯”的顺着王晓丽的目光望去。他想对王晓丽说他的发现,说那个如意山命名者身份的秘密,但他想了想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那天为了顺利拆除小木板屋,他在查阅当年联合调查组的资料时,发现110那边一个井盖报修的电话号码非常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个电话就是有奖征集如意山命名者的电话。电信局的记录上显示,那个电话号码和落井女孩的手机是同一个号码。也就是说,女孩当初肯定发现井盖是掀开的。老丁几次想把他的推断告诉王晓丽,但他总觉得有此地无银的嫌疑。
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老丁突然灵光一现,对王晓丽说,咱们在山顶再建一个公益的老年活动室如何?
王晓丽说,这真是一个好创意,但是爬山确实不是老年人的长项,咱们不用只盯着山顶,如意山脚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云舒,原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女行长》,中短篇小说集《K线人生》,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人民文学》等,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