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1期|陶沙岸:彻夜不眠的鸟(外一篇)
彻夜不眠的鸟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黄昏终于消停。
晚间,当他刚上床一只鸟便开始鸣叫。那天在雪地摔了一跤,左脚踝膨肿放光,疼痛难耐。夜已深,他依然在床上辗转反侧。鸟接续不断地鸣叫,让他血液循环加速,痛感加剧,烦躁,整夜无法入睡。
自此,无论他每晚或早或迟上床,那只鸟似乎一直潜伏在老地方,静静等他,等他一上床准时为他唱起催眠曲。鸟不懂人的世界,哪知晓自己的叫声被视为噪音,招人嫌弃。
离他家几百米开外是一个尚未完工的楼盘,停工一年多了,偶有工程车辆和工人出入。一个小山包被楼盘边沿弯曲的围墙切成两半,围墙里的一半早夷为平地,外面的这一半长着成片的樟树,朝新楼盘里凹进去。清晨,那一片樟树林里,鸟声鼎沸。尤其一对喜鹊,叫声悦耳,如同绿叶婆娑的枝头两颗红艳艳的桃子。如此众多的鸟类大合唱,不会惊扰到他,倒让他沉入更深的梦境。
他清楚晚上鸣叫的那只鸟也在那里。他不知道它是一只怎样的鸟,那场大雪是不是毁了它的巢,白天在其他鸟忙碌的时候,它是不是正在做鸟梦?庞大的合唱团队里,听闻不到它的嗓音。这是一只孤独得没有任何鸟友的鸟吗?它细长得有些凄厉的声线和中途节奏的停顿,像一个人在暗夜里拉着二胡。
入夜,上床,忧虑那只鸟鸣叫,业已成了他的心病。值周末,天气晴和。鸟按时开叫,依常规,当会通宵达旦叫个不止。为什么别的鸟不叫,你却偏偏叫?为什么别的鸟都在白天叫,你反倒在夜晚叫个不休呢?
鸟无从理会他的心绪,依旧继续着自己的吟唱。他恼怒起来,周末的好心情,不能让一只鸟搞得七零八落。他嗖地坐起,下床,穿衣,换鞋,开门出去。毅然决然。哪怕今晚不睡,也要将它赶走。
走过基建工地,他顺手捡了几颗小石子。走近樟树林,树身高大,地势倾斜,遮挡住灌木,远远地,只见大树,难见丛林。听到异响的鸟屏息敛声,他也关了手机上的电筒,寂寂伫立在树下,等着那只鸟开腔。
鸟终于叫一声,缓慢的,轻轻的,带着小心试探的味道。他正待将一颗石子寻声甩过去,转念一想,收回手,打开手机录音。
“揸——桂花,揸——桂花”,他悄然录了五六分钟鸟鸣,方朝那只鸟栖息的枝桠处,接连砸去三颗石子。随之,如风骤起,枝叶乱颤,簌簌放声,大群鸟扑棱翅膀,惊叫着飞入夜空。稍顷,三两声鸟鸣渐远,夜终归宁静。
忽地内急,他关了手机电筒,环顾四围,对着树干放尿,如动物圈定势力范围。事毕,如释重负,轻快回家。
然而,待他上得床来,那只鸟又起叫声。声音飘忽不定,似在远一些的空中,边飞翔边呼叫,后来便恢复原样,继续它夜复一夜的鸣叫。
他感到自己差不多要疯了。
第二天,他在电脑上搜索,想通过昨晚录下的鸟鸣,找出究竟是什么鸟。网上有各种莺声鸟语,千奇百怪,却未能找到“揸——桂花”的鸟鸣。
这只不知姓名不明来由的鸟,俨然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
下雨的时候,鸟大抵是不叫的。可今晚的雨断断续续,雨声与鸟鸣交替响起。在噼噼啪啪的雨点中,他进入梦乡,仿佛听到熟悉的“揸——桂花,揸——桂花”。他难以辨别是梦里还是梦外,但第一次感觉这绵长、熟稔的鸟鸣,转换成了梦中的背景乐,那么柔软,那么谐和。他享受了许久以来的一场酣睡。
第二天晚上,他上床,那只鸟却像一个睡过了头的学生,没有鸣叫。他有些奇怪,就倚在床头看书,直到“揸——桂花”的声音传来,才合书躺下。接下来的日子,他与它似乎互有期待,达成了某种默契。每当他入睡,鸟声必定变得婉转轻柔,如细雨,若和风。
入秋,他自驾去了一趟新疆。二十天后的晚上,疲惫地回到家,洗洗,睡了。一宿安然无梦。
早起,晨光飘彩,清气荡漾,天地静谧。心情大好的他突感有什么不对劲,是少了点什么吗?他终究未能想起。站在窗口伸懒腰,眼光下意识投向那片树林。他怔了怔,抬手揉揉眼,又揉揉眼。除却拉直了的围墙和一大片平地,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白鹳
三爹跟白鹳说,我们是两只老鸟。
白鹳照例慢条斯理走几步,在地上啄两下,点头回应。
三爹给白鹳起了名字,叫小牛。小牛七年前来到这里,再没有离开,由候鸟变为了留鸟。起先,小牛的一只翅膀被布设在洞庭湖里捕鱼的迷魂阵缠住,坚韧而锋利的尼龙绳线勒进翎翅,它的半个翅膀耷拉下来,再无法远距离飞行。三爹在湖边拢住它,它是抗争过的,拖着半只翅膀在湖滩上奔跑了好远,才被三爹追上。三年前,小牛又能飞了,可它还是留了下来。
你是老天派来的吧,看我这老头子孤零零的,留下来跟我作伴儿啊?三爹摸着小牛的背,小牛伸缩长颈,脑袋在三爹的裤管上摩摩擦擦。
老屋旁有间杂物房,三爹在里面为小牛做了一个窝。窝很大,几乎占满缺失了一条面板的八仙桌,由枯树枝和芦花绒编结而成,里面宽松柔软。儿子因病走得早,孙儿铁牛去广州打工十年了,杂物房也空了七八年。曾经百来人的村子只剩十几个三爹这样的老人,每天听蛙鸣鸟叫,自己都懒得言语。如今有鸟客为邻,三爹打心眼儿里是高兴的。为了小牛,三爹忍痛将喂了三年多的狸花猫蒙住双眼,送去几十里外的一户人家,换回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猫崽。三爹想也不想,直接叫猫崽细牛。细牛在小牛身边长大,不像狸花猫一样逮住机会便想猎杀小牛,反倒像保镖一般游走在小牛周围。
三爹很欣慰。
出门,小牛总跟在三爹身后,一起慢悠悠行进在岸上和水里,偶尔展翅在空中飞几圈,又回到三爹身旁。三爹从后山砍了竹子弯成弓箭状,安上渔网,眨眼成了一件趁手的捕捞工具。每当三爹从墙上取下网具,小牛和细牛都会兴奋起来,拍翅膀,喵喵叫。它们知道三爹要到池塘和沟里去捞鱼虾螺蛳。
小牛重新飞上天的那一年,三爹看到小牛衔了枯枝茅草在杂物房顶作窝,心抖了几抖,还是搬来楼梯,帮小牛在屋顶做好窝,还在窝上一米多高的位置搭了个晴雨棚,上面盖满棕榈叶。
转眼又一年。立春后一个清早,三爹听到杂物房顶小牛扑棱翅膀的声音与平常不一样,动静大,像是带着重重的回声。走到地坪中央手搭凉棚望过去,三爹看到小牛的身边多了一只白鹳,它们拍打着翅膀,长颈交织一处。三爹赶紧进屋从水桶里舀出大碗鱼虾,边撒向地坪中的一小块水泥地,边呼唤小牛。小牛却没有如以往那样立马飞来啄食,大约是担心另外一只白鹳怕生。三爹嘟嘟囔囔进了屋,一会儿工夫,小牛打头,另一只白鹳紧跟小牛飞下来。
三月下旬,小牛生下两个蛋,两只白鹳轮着蹲窝。一个月过去,两只幼崽破壳而出。三爹想着给小牛的伴侣起个名字,一直未想好。那天看到小牛单脚立在屋脊上,等着孩子的父亲捕食归来,三爹突然觉得应该叫这只新来的白鹳大牛,虽然它也许比小牛更年轻。
时令已届六月,来洞庭湖越冬的候鸟早已北归,可大牛一家还与三爹朝夕相处着。三爹前几天接到孙子电话,说是端午节要去贵州看望未来的岳父岳母,不能回来了。已经有四年未见孙子,三爹是有些心伤的,不过见到四只白鹳从早到晚在自己眼前晃悠,心里竟松快许多。
这天中午太阳很烈,小牛走到躺在堂屋凉床上的三爹身旁。三爹诧异,小牛可从不在他休息的时候来打扰。小牛伸长颈脖,长长的喙在三爹手背上轻轻点点。三爹坐起,触摸小牛较之冬天羽毛渐薄的脊背。三爹一直未曾去碰小牛的长颈,那么细长,担心伤到它。三爹疑惑地盯着小牛变得红中泛黄的尖喙,不知道这个老朋友今天是怎么了。
小牛缓缓朝外走,三爹忽地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跟出来。大牛和它们的孩子都在地坪里,扇着翅膀,吹起的灰尘与热浪迷住了三爹的眼。
终于,一段助跑,四只白鹳鱼贯飞上了艳阳灼灼的天宇。
无疑,这是七年来,三爹最为孤独寂寞的夏天。
老鸟终究还是走了。
三爹成天徘徊在空空的老村周围,有时坐在屋门口,望着满树硕大的黄梨抽烟,细牛蹲在脚旁。几只鸟在啄食早已熟透的黄梨。多年前,三爹家的这树黄梨总是早早被村里的孩童扫荡干净,很少能长成熟。
本来短短的夜变得漫长。
中秋,孙儿未回。
秋渐凉,有鸥鹭从遥远的北方飞来。三爹整理好屋顶的鸟窝,为晴雨棚换上新棕榈树叶,扎紧。
霜降过去,气温日低。湖滩山边,聚居着越冬的大雁、银鸥、白鹭。
三爹隔三差五去池塘捞螺蛳,家里积了两大桶了。
眼瞅着冬天逼近,仍不见小牛的影踪。三爹螺蛳照捞,出门不时朝杂物房顶瞟瞟。
三爹少有做梦,七十多岁的年纪,睡不踏实,有时把醒时的心事当成梦。醒也眠也,实也梦也,清白与迷糊交织一团。三爹听闻屋顶有响动,头侧过去,看到小牛大牛齐齐栖息在屋脊上。听到三爹呼唤的声音,小牛顺势滑下来,落在三爹的怀里。
陶沙岸,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清明》《湖南文学》《散文百家》等,出版有散文小说集《在树上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