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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盟青年作家作品辑 《广西文学》2024年第1期|钟韵宜:豹蝶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期 |  钟韵宜(新加坡)  2024年01月25日08:21

编者按

2023年7月,“中国作家协会东盟文学交流中心”在广西揭牌,同时,“东盟青年作家中国行”在南宁启动,来自东盟八国和中国的二十六位青年作家进行交流并到南宁、桂林、柳州等地参观考察。本期《广西文学》推出部分参加活动的东盟国家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以飨读者。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她在生命中沉睡太久了,是应该在梦魇里苏醒。

是雏菊带着秋雨的香气。薄薄的一层,像黏膜似的依附在她的脸颊。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意识到一阵阵有规律的晃动。她支起身子,缓缓地睁开眼睛。门上的方窗透进走廊混浊的灯光,车厢里的物件依稀可辨。一盏旧式的台灯静谧地倚着车窗,旁边搁着一份报纸和两只玻璃杯。车厢里有两张床铺,她察觉自己正坐在其中的一张上,另一张离她约有半米远。两张床铺间横着一张小桌子。桌上瘫坐着一件黛色的风衣,风衣上面是一个长方形的信封。

她的手找到了台灯的开关,局促的车厢随即充溢着蜡黄色的光。她重新审视桌上的信封。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有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信封的右上角有一只墨色的蝴蝶,蝴蝶身上盖有一个肥大的红色邮戳。信封和风衣摆放在同一张桌上,她想,它们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关联。当然这种联系可能并不存在,但她还是将信封装进那件玄色双排扣绒毛风衣的口袋里。

窗外的夜渐渐化开。远处连绵的山丘在琥珀色的天空下形成凹凸厚重的黑色剪影。溅满泥渍的玻璃将她和外面流动的世界隔开了。影影绰绰的矮屋,形销骨立的桦树和几头流离失所的黄牛瞬间即逝。

火车进站时,清晨的月台仅有几个在兜售杯面和瓶装饮料的村民。她披上风衣,下了火车,细雨像棉絮般在空中旋转漂浮。火车站外几间用铁片搭建的房子被雨淋湿了,发出沉闷的低吟。这是一个积淀着雨水和尘垢的农村。她踩着布满青苔的石砖路,向一望无垠的稻田走去。不管回忆拐了几个弯,她总是在那绿色小路的尽头看到他。他坐在一张锈迹斑驳的椅子上,灰蓝色的烟扰乱了他脸部的线条。

“你来了。”他把嘴里叼着的烟给熄灭了,冲着她微笑道,“我看这场雨下了四年了。”

他们是在她大学二年级的暑假认识的。他们都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他在略城的一所大学修读建筑设计,她是殷城大学外语系的学生。那年盛夏她到略城一个远房亲戚家吊唁。那位病逝的表姨和他的奶奶曾在同一家塑料厂工作,因脑血管爆裂而全身瘫痪,一躺便是四年五个月。延缓的悲哀已变得微不足道,吊丧的亲朋好友都在喝酒呷茶看电视搓麻将。他们在庭院的一个角落聊开了。第二天上午她到火车站将两天后返回殷城的车票以半价转让给了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回到宾馆后,她按着他在餐巾纸上写下的号码给他拨了一通电话。她请他在宾馆的西餐厅吃了一盘焗肉面。

“这本书借你。”他从纸袋里掏出一本《略城旅游指南》。“当然,”他挠挠头笑着说,“我这个导游全天出租。”

那年暑假,她一直待在略城。他领着她参观了略城大大小小的旅游景点,喝了二十多瓶的冰镇可乐,吃了十几碗浇上糖浆炼乳的刨冰。暑假快结束时,他把她拉进市中心的一家书局。

“你该不会是要买书送我吧?”她乜着眼疑惑地问。

“才不是呢!书只送给丑姑娘,漂亮的只借不送。”

“为什么?”

“她们再怎么不想见我,还书时总还得再见面吧。”他煞有介事地说。

站在一旁的店员悻悻地白了他们一眼。他们放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肆无忌惮。

他从旅游区的书架上选了一张地图,到收银台付了钱。

“喏,”他在书局外的一张石桌上将地图摊开,“这是略城,这是殷城。”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钢笔画了一条粗线,将两座城市连接起来。

“就是这里了,”他在线的中间打上一个叉,“以后我们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就在这个地方见面吧。”

“抱——弟——村?”她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怎么看都好像靠略城近些。”

当情感伴随着歇斯底里的重金属摇滚乐和那个年代一同走向枯萎时,他们仍坚守着这个习惯,犹如朝圣的信徒一般虔诚,四年如此。

他将一把褪色的旧雨伞撑开,她瞅见伞柄上殷红的锈斑,像是凝结的血块。“走走吧。”他总是在这个时候这么说道。“是啊,走走吧。”他们并着肩地走着,两旁的稻田里不时闪过鲇鱼的流影。她觉得有些冷,将风衣拢得更紧了。七年后的暮秋时分,他站在异国的月台,怀里揣着一罐刚从自动贩卖器购买的热咖啡。在火车进站时,他想起了她的风衣,黑色的领子犹如一只轻巧的蝴蝶,歇憩在白皙的脖子上。但那只是没有延伸的片刻记忆,火车的门开了,他同一群庸庸碌碌的小职员挤进了车厢。

“信,收到了。”他说。一条鲇鱼跃出水面,在潮湿的空气间蠕动着肥壮的身子,游进了一扇敞开的门窗。

她望着前方的一排桦树,感到有些茫然。灰白枯瘦的枝干上长满墨黑的叶子,细雨中,它们抖动着银色的光芒。在他们走近时,叶子骤然逆风而起,这时她才发现它们不是叶子而是蝴蝶,被村民日夜浸泡在淫雨中的梦召唤而来的蝴蝶。

顷刻间她醒了。她闻到雏菊的香泽,溶化在深秋的雨水里,淡淡的,若即若离。在呼吸平缓后,她试图将支离破碎的意识重组。火车停了——她想起来了——她披着黑色的风衣走出抱弟村的火车站,天正下着雨——这是一个普通得平庸的梦——前方是一排苍白的桦树——梦有颜色吗?她在稻田里找到他,他告诉她,他收到一封信——最后一次和他道别是在嘈杂鼎沸的月台。那天是学校假日,碰上一大群到村里秋游的中学生。一位近乎披头散发的老师举着手持扩音器嘶喊道:“快集合,我们得走了!”学生充耳不闻,继续着自己的小游戏。发车铃响了,是回返殷城的最后一班火车。车头给了信号,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她把脸贴上冰冷的玻璃,火车晃了一下,开动起来。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追了上去,他的嘴巴在动,但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缅怀,这种不值一文的情感,她提醒自己下了火车要将它掷入垃圾箱,或把它遗忘在阴暗的车厢里,犹如一件破旧的风衣。雏菊的气味变得浓重,刺鼻的甜腻令她有些眩晕。回到殷城后,到火车站斜对角的超市买一盒阿司匹林——对,记得交代学生开学后呈交一篇游记——晚餐吃焗肉面吧,买半斤牛肉。

这次带学生到抱弟村秋游是部门一位实习老师的建议。七年了,她不曾回去过。硕士毕业后,她谋得了一份在殷城一所重点中学教英文的差事。教了几年,她和一位私立高中的物理老师结婚了,是主任在同事的婚宴上介绍给她的。那天下午她大腹便便地坐在办公桌前翻着一份厚实的资料,都是些农村的介绍和彩图。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索然无味,便将资料顺手放进抽屉里。片刻,她蓦地拉开抽屉,取出资料,迅速地找到其中的一页。抱弟村,得名于一种黑色的蝴蝶,即豹蝶。按当地的方言,“豹蝶”与汉语的“抱弟”同音。

“在看我给你印的资料啊?”她仰起脸,那位实习老师正笑吟吟地望着她:“抱弟村?有趣吧?”她含糊地应了几句,实习老师兴致未减:“就这里了。资料里那么多个农村,就这个最好,学生一定会喜欢的。我看这什么豹蝶应该是一种图腾。‘和黑豹一般矫捷,捕食人类的梦。因被豹蝶啃噬,梦境经常是千疮百孔,零乱破碎的’——呵呵,遇到我这种爱发梦的傻瓜,肚子一定撑得飞不起来!”

她的人影黑黢黢地放大在车厢的墙上,影子下面是一张空荡荡的床铺。那位实习老师,她为什么不在车厢里?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使她感到措手不及。学生呢?她的头脑发麻,好似有个顽逆的小孩正攥紧拳头,奋力地敲打她的脑壳。她摸出床底下的热水瓶,将水倒进窗台上的其中一只玻璃杯。水冒着白烟,但她咽下去后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或许,她并没有和学生到抱弟村郊游。

她努力地思索着。护士递给她一团小东西,她抱了过去,那团东西立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可能是便便了吧。”护士说。站在身旁的先生忙附和道:“是呀,应该是便便。”他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边哄孩子,边换尿布。那毛虫绿稀烂如泥的粪便真的那么有趣吗?她百思不解。护士错误地理解了她的无动于衷,笑着说:“是头一胎吧?”她愣了一下:“嗯。”护士脸上那诡异的微笑令她不寒而栗。先生办理出院手续时她在医院前厅的椅子上忍受着一股噎人的腥味和病人那不健康的呼吸。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身穿枣红色绒毛衫的小男孩。男孩拉扯着衣角的一条毛线,红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先生那辆黑色的“现代”停在了医院的门口,新聘的阿姨抱着孩子在后座。她坐进车里,哐地关上了门。

初秋时节,路旁的桦树依然碧绿,叶子在熏风中摇曳。车子驶过殷城公园,有许多孩子在放风筝,蜈蚣、老鹰和蛟龙在蓝天中悠然起伏。车子拐了个弯,向广场开去,街道上满是小丑精灵、仙女巫婆,还有衣着华丽的国王、蓬头垢面的乞丐、吞火的魔术师、踩高跷的巨人。是一年一度的秋季嘉年华会。“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她转过脸对身旁开车的先生说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惊愕地发现方向盘上停着一只硕大的豹蝶。它淡然地舒展着黑玛瑙般纯净的翅膀,纤柔的触须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她的额上沁出了冰:“快开窗,快!”许多年后,那位头发霜白的物理老师在儿子的婚礼上回忆起当天上午所发生的事:“他的母亲突然抓住了方向盘,万分惊恐地喊叫着,要我把车窗摇下,我想了半辈子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车子撞上路边的一棵桦树时,窗外的铜乐队正在吹奏着贝多芬的《欢乐颂》。

火车进站了。她从阴晦昏暗的车厢走出,车外灰色粉状的天空低垂。清晨的月台仅有几个在售卖杯面和瓶装饮料的村民。她披上风衣,轻轻地扫去袖口上的一片雏菊花瓣。抱弟村的雨,终于停了。

【钟韵宜,生于新加坡,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荣誉学士、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硕士、伦敦大学学院测试与评估博士、哈佛大学受邀访问学人。曾获新加坡国立大学研究奖学金、陈嘉庚高级学位奖学金及新加坡教育部博士学位研究奖学金。分别于2012年、2019年及2023年代表新加坡出席亚洲华人青年文艺营、上海青年汉学家计划和东盟青年作家中国行。2016年、2020年及2021年分别获得新加坡全国诗歌比赛华文公开组金奖、季军及亚军。作品收录于《新华文学大系》及《国家艺术理事会年度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