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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4年第1期 | 王蒙:蔷薇蔷薇处处开(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王蒙  2024年01月26日09:01

王蒙,1934年10月出生于北京,1948年成为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1949年参加青年团工作。1953年开始文学写作;1956年,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起了全国以及世界的注意。1963年,被下放到新疆,曾任文学杂志的编辑;1965年,任新疆伊犁巴彦岱镇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1987年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与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2003年获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荣誉博士学位,2009年获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2017年获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学位。2020年出版《王蒙文集》(新版)50卷,作品曾在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翻译出版,已获得包括“茅盾文学奖”在内的多个国内文学奖项。出访过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第十二、十三届中央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第八、九、十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常务委员会委员。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2019年9月17日,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蔷薇蔷薇处处开

王蒙

引子 2023·5·7

柳绿花红,草长莺飞,是市民们拿着手机相机,拍照盛开蔷薇花的时节。或说,今年的北京奥森公园、奥森北园围墙外侧,蔷薇花开的规模似乎赶不上去年同期。可能是由于没有施肥,可能是由于没有剪枝,可能是由于此前的新冠三载,可能是由于有人躺平怠惰。

但也有人说,这样的感想是由于性急,过两天,肯定照样是“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蔷薇蔷薇处处来”。

果然二十天后,花景证明了后置的乐观说,更正确。也证明了网上耳边口头,隔长不短地会出现一些性急、无根据的唱衰词句,不足为奇,不足为意,不必。

想当年1982,新年,在广西南宁宾馆,WM第一次听到改革开放后松了绑、WM童年就很熟悉的一首老流行歌曲:敌伪时期著名流行歌曲作曲家陈歌辛创作、上海明星龚秋霞原唱的曲子,歌名是《蔷薇蔷薇处处开》。是的,北京奥森公园与奥森北园,外墙爬满了蔷薇,一大片一大片,逦逦环绕了几公里,够得上真正的“处处开”了。WM从8岁唱这首歌,到2008,74岁进行北京奥运会了,才看到这样的春光处处在的鲜活。

1916年出生、2004年辞世的上海崇明岛人龚秋霞,还唱红过《秋水伊人》:“望穿秋水,望不见伊人的倩影……往日的温情,只留得眼前的凄清”。流行歌容易上口入耳,流行歌也有时极速成地成为陈词滥调,倒胃口。热的时候越热,衰的时候越是一病不起,无力回天。

改革开放后20世纪80年代,盒带时期、内地爆红的香港歌后邓丽君,越唱越红了“蔷薇”一曲。如今,2023,到了“二手玫瑰”与“摇滚教母”突然大红大紫的现代后现代时光,到了刀郎的《罗刹海市》翻江倒海、转眼寂寥之时,“蔷薇”云云,逐渐或已然被淡出遗忘了。

人生火火复寥寥,火尽寥清春未凋,唱罢伊人秋水恋,蔷薇忆忆更妖娆。

1981,广西电影厂里有一对编创工作人员夫妇,热情地接待了WM和同行的作家雄雄君。三个月后,听说那对接待了WM的贤伉俪,因(男方的缘)故离异。

唉,与电影、与艺术、与流行歌曲太亲近了,近赤近黑、则赤则黑地好悬啊。

文学呢?文学刮起了春风,处处花花草草树树鸟鸟、乒乒乓乓、嘎嘎咕咕,文学会不会也带来业内人士行旅踉跄与掉在坑儿里的幸运与尴尬呢?

2023年5月初,从公园回到家。WM围着桃形湖泊走完4500步,回到N号楼,进入P单元,登上电梯,后面赶过来一位送快递的先生,少见的是,他不是快递小哥,而是一位几近炉火纯青的中年大哥或老哥哥。WM按亮了33层电梯号灯,快递大哥没有理会WM意欲帮他按楼层号的提问,自己按亮了10层,对WM亲和地略略一笑。他的笑容使WM想起了在巴黎与德黑兰逗留的经验,那里的人很注意自己的表情:孔夫子的话,表情应该称作“容色”,可不叫颜值。快递先生的容色,引起了WM的注意,快递先生应该是教授博导VIP高尚级人物。到10层了,层号灯熄灭,出电梯前,先生忽然对WM说:“您老是个老干部吧……一看,就像老干部。”

WM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自以为别人也以为WM机敏于应对、社牛。WM干笑一声。快递哥走了。WM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老”是无疑的,“干部”是确实的,同时……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热心怀,

美丽的期待仍然飘红,

一一的经历难忘满怀!

一、童年的朋友 1950·1985,6月

“我是你童年时期的朋友,WM先生,你记得我吗?”

“我,我……这个……”

那是2023的30多年以前,1985:标志年号的阿拉伯数字,变化的速度如风如电。1985,我们出访到的那里,是西欧一个繁华城市,一个灯光之城,一个忙着享受、消费、商务和冷战较劲的一线前沿。所以那里毒品的需要量与各式消费活动,花样翻新、出奇制胜,令人亢奋的空间应该很大,花式很多,同时黑夜似乎比白昼更有耀眼的璀璨。路灯、高层建筑灯火、房灯,尤其是花花绿绿的店铺广告灯,亮得叫人丢魂儿忘时,有学问的人称之为城市灯光污染,本属于月和星的夜晚被灯光残酷地强暴凌迟。还有那么多灯光体现着性感线条与色泽,广告窗里的鲜明活体促销品,夜晚变得饕餮、淋漓、贪婪、尽性,也不无一种健康强壮。当年我们也有过口号:现代其文明,野蛮其体魄。

吞噬了黑夜,加速了心跳,夜生活缔造着欢乐消费,引动了疑惑与慌乱,再一步就是清流与沉思的反感,也不会没有满足、愉悦、兴奋、麻木、迟钝与疲劳。

眼花缭乱,鼻子的嗅觉更加难得要领。这是汽车拥塞的城市,这是香水、美酒与汽车尾气混沌融合升华、堕落泛滥、饶有趣味的城市;这还是个人人匆忙赶路的城市,少量行人与多量汽车上的人都在竞走。如果不是赶足球比赛,就应该是赶一场演唱。是的,德国统一前,西德歌星尼娜,曾在这里唱《99个气球》:

我们花完所有的钱,买了一袋气球,

在破晓时分,放飞了它们。

中国听众的习惯,听到歌词,首先想搞清放飞的含义。但尼娜歌唱的录音盒带里,只听得见欢呼的激奋声浪。人们需要呐喊欢呼眩晕,胜于歌唱,尤其胜于歌词逻辑。

新鲜与异动,难以入眠,习惯上,这种地方应该有英国军情五处、六处,意大利西西里黑手党教父,吉姆·琼斯的人民圣殿教,也有CIA与KGB、以色列摩萨德……的交易与恶斗。不能不警惕,也不能不勇于面对与善于转身回避。

在这个城市,理论上老相识即自小相识的何哥哥女士她,被雇用作为翻译与全陪向导,接待与协助中国作家访问团。她向WM提出了惊人的一问。

她的住家里气氛其实闲暇从容,有不同的味道与生活气息,WM知道自己的父辈与何哥的上一辈人的交往,他来到何哥哥家,有新鲜感,更有变异系数感。

WM和这个外籍且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女士之间确实有一点缘分。

她的眼睛大,嘴也大,她的嘴角两端向脸后弯曲,令人想起飞禽,有那么点希腊罗马欧罗巴的意思。她的言语与行止有一种力度。她的微笑有点天真,有点像中国农民而不是欧洲淑女。她的声音略显嘶哑。她的头发完全是东方的黑色。她的大眼睛时时正面看着WM,又随时自行一笑。嗯呢,那时候,与艰苦卓绝而又自成一格的新一代中国作家有某种个人或者家族缘分的洋人,已经相当罕见了。

……她邀请WM到她的家与她金发碧眼的儿子一起小坐,吃她所认定的所谓中餐,她找了一位华人女性帮她炒菜。反正你走到地球的哪个犄角都有中国与华人。说着话,她拿起吉他,拨响了几声,用D语哼哼了一句歌曲。WM一下听出来了,它的旋律WM小学时候吹口琴吹过的:曲子应该是德国巴赫作,WM用不到一秒钟就辨别出来它的来历。歌词?应该是中国人配的,弘一法师?林琴南?反正不是人们更熟悉的译配了大量俄苏歌曲歌词的薛范老师。

老渔翁,驾扁舟,

过小桥,到平洲。

一蓑笠,一轻钩。

……秋水碧,白云浮。

斜月淡,柳丝柔。

快乐悠悠!

是欧洲的何哥哥通过中国的WM召回了1940年代的中国时光,时间可忆,时间可以回首,几乎近乎不朽。

WM不自觉地跟随着哼出了声音,何哥哥睁大了眼睛紧紧看着WM,WM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中文的词儿,比原文更美好,我们小时候是不是一起唱过呢?”

WM再次一怔。

WM说:“听父亲说过,你们是1950年离开中国的,那时候我15岁。你应该很小。你会唱歌了吗?你……对我们家,对我这个人能够产生印象和记忆了吗?”

两秒钟后!WM想起了她的名字,WM叫了一声:“何哥哥!何哥哥!”

她仍然兴致勃勃,不回答WM认定她年纪小、不会记住W某人的疑惑,她说:“一个是你的声音从小就非常好听,一个是你的头发长得浓密……不知道这是我的记忆还是听我父母说的。有什么办法呢?”

WM的感觉是她有一点兴奋。WM也不懂她说的“有什么办法”,它可能是需要加问号的疑问句,疑问所在与含意,也可能是她不愿意与老相识如此陌生与遥远。她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WM有点不安,WM怕她会过来摸一摸自己的头发。WM想起了1954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纪念契诃夫逝世五十周年,上演话剧《万尼亚舅舅》,导演是苏联专家列斯里,男主角“舅舅”由金山饰演,第二男主角医生由吴雪扮演。路曦扮演的第二女主角索尼娅有一段台词:“我不美,我不美……如果一个女孩子长得丑,人们就会安慰她说,她的眼睛或者耳朵长得美……”1954时的W某人已经被契诃夫的剧本阅读搞得神魂颠倒,欲死欲仙。包括路曦,包括导演孙维世,包括列斯里,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涅米罗维奇·丹钦科……他都五体投地。

尤其是契诃夫与妻子奥尔迦·契诃娃,令WM很想为屠格涅夫长篇小说与契诃夫戏剧大哭一场。

WM那时魔魔障障地下了决心要写作,要写话剧,拼掉小命也要写一出话剧,要请孙维世导演。

后来,50年代的事儿,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得比40年代日占区龚秋霞唱的“蔷薇”与“伊人”还快。而20世纪80年代,有些过去了的烟云又见惊鸿一瞥,恍然再现。

然后无意中,不小心中,一切随风逝去。

那么WM不能不说,“哥哥”以不十分地道但又无懈可击的中文说话,也有一种“好听”的感觉。WM还想到了法国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与德国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那里边的主要人物,似乎是从出生就有绝佳的观察与记忆能力,而比能力更重要的是记忆与不忘的愿望。直到数十年后,有一位朴实无华令人唏嘘的再无新作问世的同行,指责WM不应该写他3岁时的最初记忆,可怜的过气作家认为5、6岁前的儿童,只应该是万事掉色(shǎi),全面遗忘。

可能的,19世纪,作家的记忆力比现在好。18世纪的人类记忆应该更好。至于后来,电脑的发展使人脑日益丧失了记忆自信,就是说,不兴过早记忆,人要能忘能记,最佳人生与养生之道。如果好了伤疤一点不忘掉疼痛,你此生能不活活痛死吗?

而WM在《闷与狂》里写了一点最早的3岁前后的童年记忆,受到一位别开生面、热了电视剧与国内外图书市场的作家倾情夸奖,而另一位长期寂寥的小哥则愤然不允许WM记性太早。

也可能,晚年了,快结束一切了,他或者她,老人们可能有机会突然涌出了一切的一切,记忆、印象、旧梦、闻说、讹传,倒也令人感动。

何哥哥笑了。说:“太小?我从前是太小的吗?是两岁吗?两岁的事儿我不可以记住的吗?那就是。我应该什么都忘记了?两岁以前的一切,都等于零吗?会不会是见到两岁以前已经相识的朋友,把忘记了的一切零,又都想起来了呢?”

她又说:“倒是后来,我在这个废墟国家上学、离婚、失业,中国、欧洲、童年,我什么都忘了。”

她又说:“我是自由的,也是孤独的。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我可以不去做我不想做的任何一切;我的困难是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需要做什么。我已经33岁了,大学毕业以后我主要是靠失业救济金活着。我知道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不知道我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做的可能。

“我每天都会拥有一些等于零的记忆、麻烦、与课题,”何哥哥接着说,“想起零,毕竟不是没有想,不是0在想0,而我的N在想,N+0或者0+N,哪怕N×0或者0×N,都不绝对等于0×0吧?我的童年时代的朋友!”

概括、综合、哲学。她在欧洲,受了笛卡尔还是赫拉克利特的影响?自由与孤独是孪生的一对,思想从0到0、从0到N、从N到0……说得挺好。

……WM按:何哥哥的母亲出身于天津望族,何母上过英国教会办的外语学校,票过京戏与昆曲演出,她参选过校花。而何的父亲是欧洲人,是连续五代著名汉学家的第六代后裔。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WM与何哥哥一起吃了一次晚饭,逛过一次集市,坐过农业集市上的旋转秋千。那次WM没有吃完自己盘子里的石斑烤鱼,何哥哥竟然把剩下的鱼帮WM吃完了。她坐完秋千面无人色,WM至少可以断定她不会滑冰,也不会跳水,她的耳朵近处的前庭器官的功能缺乏训练,她属于晕眩症候人。至于吃WM吃剩下的食品?是由于对于爱护节约食品操守的严守呢,还是由于对于童年有过交集的WM的亲昵呢?

谢谢,对不起,请归零。包括缘分。WM面对的世界是严峻的。WM不会轻浮、轻率、轻飘。

二、开始提到端端与翩翩 1981·1985

第三天,同行剧作家端端小心翼翼地告诉WM,“我觉得何哥哥爱上你了……”

WM说:“不可能,我不是翩翩。”翩翩也是与WM同行的写作人,他吃过许多苦,他写了些夸张其词但也像是真实的苦水小说,还联系到马克思《资本论》与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一面诉苦一面痛批与资本布尔乔亚常常沆瀣一气的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据说翩翩的小说受到大众欢迎,尤其是,他得到了数百封女性读者的感情丰富的来信。他高个子,长脸,尖下巴颏,目光流动,说话幽默又大胆,潇洒风流,得机会就卖弄“性”心愿,从性饥渴到性爆满。他多血花哨,流露出饕餮的赤裸欲望,同时傻气十足,满心相信周围的男男女女都会心疼自己。他无咎无伤,坦然自怜给力、质朴诚恳如实磊落。都说他有女人缘。他吹嘘,自己的下巴酷似法国男星阿兰·德隆,而自己穿的外衣内裤都是该年国际流行色。他自称新时期以来,压抑了性欲1/4个世纪的他,已经有了30多位女友。“我爱女人”,参加一个文学讨论,或者一个所谓笔会,参加一个统战部或者文联召开的春节团拜会,最多坚持20分钟,他一定要公开声明他对女性的爱欲。比他年长的朋友劝翩翩要文雅一点,不要涉嫌邪念与儿童不宜。翩翩改口说自己渴求的是“红粉知己”,多多益善。

他属于补偿狂,除了女友,他喜欢出差时积攒“打的”等的发票,为报销,嘿。

有一次他来京,WM请他到“孔乙己”餐厅吃了顿饭,菜里有大闸蟹。他吃完,诚恳地说:“WM,这里的饭是不能吃的,没有基围虾,没有清蒸石斑鱼,没有烧乳猪,没有龙虾……下次我要请你吃饭,我要让你知道我们这些改革开放的既得利益者应该吃什么……”

WM笑了,笑得有点无奈。翩翩土鳖,一改开,便认定港式餐馆才是世界最先进的。他当然不知道法式、意大利式、墨西哥式、俄式哪怕是日式韩式餐饮。

翩翩向WM透露过自己的核心秘诀:“实话告诉你,我的作品至少一半是受了好莱坞故事片的启发……”

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当然。WM不是翩翩。W把他的作品D语译本签名送给了“哥哥”。她给了W一本原文《小王子》,这究竟是不是写那个爱上一朵玫瑰花的来自另外星球的“小王子”?到后来也没有弄清楚。另外一位外国朋友,则送给WM一个盒带,录的是尼娜的《99个气球》。

将气球放飞的意愿歌词,倒也别致,挺痛快。许多年过去了。

WM想起了他写过的两句诗,后来的任职阶段,WM只能更多地把创作的意愿转移到写诗上。

你的声音使我低下头来,

“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

其实如今已经90岁了,中式年龄算法是更人生化人性化更儒者爱人地逻辑化的,出生下来不算1岁却算0岁,不对头。90了,WM头发好像仍然太不够白,白白地不白,永不全白。

蔷薇蔷薇啊处处开,

听歌的人儿头发白。

WM的头发没有全白,

头发的故事白白——白。

三、诗与歌汹涌澎澎湃 1985,6·12月

一直到如今,WM的心里、脑里、耳里、口里、有意、无意里、白天与黑夜里,都响动着众多与长久的歌与它们的词曲。

WM的体悟: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你自己就是一个合唱队、一个交响乐团、一眼诗歌与梦的涌泉,你是一群鸟雀、一涧青蛙与鱼、一组高仿真立体声音响录音,索性你就是一张具有自动录制、补充、更新与播放功能的巨大唱盘、磁盘、音响。生活就是歌,就是交响乐,就是欧普拉洋歌剧,是白天黑夜永不停息的锣鼓、过门、生旦净末丑大戏,生活永远在你耳边演唱与演奏。

我们在打雷,我们在下雨,我们在演出,我们在播种,我们在加油,我们哭了,我们笑了,我们叫了,我们不叫了,歌曲在心里燃烧流淌横扫;我们怒了,我们被怒了,被笑了,被记住与忘记了;伟大的洗礼,大好的河山,边疆、人民、农村、田野、草原、艳阳下麦收、旗帜飘扬,欢呼嘹亮,前景辉煌却又新奇震荡。

我们摸着石头过河,我们边施工边设计,不设计照样打胜仗哟,打更胜更大的仗。我们永远吹响前进的冲锋号,即使在敌人的刑场上我们仍然坚毅如钢。我们变换着各种姿势、战法、器具、号子、深呼吸,向幸福的彼岸游去,游得天蓝蓝、云白白,浪阔阔、水深深,岸远远、风习习,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民亦劳止,迄可永远、小康、健康、富康、安康、福康。福寿康宁,花开八面。

我们唱,或者是你们唱,他们唱,她们唱《小河淌水》:《牧羊调》,即《月亮出来亮汪汪》,类别属于“渡山歌”:

“……月亮出来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WM哭了。)

“一队队绵羊,并排排走,谁和我相好,手拉手!”(WM融化了。)

《陕北牧歌》,也一样开阔。

八面来风,四季欢喜,芬芳在在,思虑端端,天高航域阔,浪起白鱼多。豁然有新意,同心更快活。

后来是:

……美丽蓝色多瑙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与创伤。

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婉转,多瑙河旁,美丽蓝色多瑙河旁。

怎么回事?经过你的邀请,约翰·斯特劳斯也来了,全世界都在邀请中国作家,首先是德国,其次是苏联、日本、法国、英国、西班牙与美利坚合众国。这次他们出来离华尔兹圆舞曲圣地奥地利很近,维也纳,正是大家出访的下一个目的地。约·斯特劳斯创作的、本来名为《美丽蓝色多瑙河舞曲》的曲调,比原来的合唱曲词,诗人哥涅尔特的诗作,更加阳光灿烂、和风爽爽、水声潺潺、碧波荡荡、白云悠悠,如仙如醉如梦,多瑙多姿多感。我们会生活在这样的圆舞曲里。我们天天跳舞,生活之舞,事业之舞,交流之舞,快乐之舞,中国与奥地利、艺术与交响乐队之舞、社会主义与中国特色,改革开放与稳定和平的中华之舞。娱乐升平、步步高、旱天雷、彩云追月、小拜年、花好月圆。每年新年下午,央视热烈地转播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新年音乐会,应该不是偶然的。

是的,在西欧一个重要的大城市访问之后,中国作家团到了多瑙河加特劳恩河畔的维也纳与林茨。

纯洁多情、感觉良好,因为一首爱情长诗而响天动地、名扬五洲的中年女作家鸣鸣应该地该城市主人邀请,用被塞到手里的指挥棒指挥了林茨餐馆乐队,演奏《美丽蓝色多瑙河》。中国的作家诗人与大、中学生,永远为多瑙河而向往。其中有欧洲跨国名河的魅力,也有仓颉造汉字时的赋能:“多”特别是“瑙”字,似乎包含了恼人的恼与高尚的玛瑙,它注定了美丽无双。

在《小河淌水》《一队队绵羊并排排走》《蓝色多瑙河》《老渔翁》……歌曲中,WM想起了的是中国新疆,6年前即1979的冬天,与妻买到了煤油,那时那里的煤油灯唤起幽情;WM与妻存贮了一窖白菜萝卜,WM与妻卸下了一大马车煤块,WM与妻弹好了棉花,他们在新疆伊犁地区迎来了又一个寒冷中温暖实在的冬天。他在边疆生活了16年。生活,你本来有多么踏实的美好,你又追求了多少美丽的梦幻。

在新疆时候,那时那里是天山枞树轮舞曲、高山湖泊圆舞曲、马车铃铛迪斯科、严寒即来苏幕遮冰舞曲、自有办法童舞曲……

此时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的是1985年的出访,离开边疆刚刚6年、离开唱“蔷薇”的“处处开”时光39年。那么小说稿写到这一些记忆的2023年呢,是那次即此次欧洲行以后的第38年。

人生,是多么有趣啊。你是个小孩子,你是个大男人,你古稀耄耋鲐背;大人与小孩都是你,悖兴与中彩都是你。一样、两样、多样,你有很自己的样儿,什么样儿都是同一个你。小时候你是个病歪歪,于是你锻炼出胸大肌、肱三头肌、背阔肌、三角肌、肱二头肌、腹直肌,还有腹外斜肌、腹内斜肌、腹横肌……你可以低声下气,你也曾势如破竹;你曾经凭高望远,你不妨鼠目低眉、委曲求全,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信心、耐心、心静自然凉。你略有趾高气扬,你终于柔可绕指。你经历一切,你热爱生活,包括幸福与艰难悲怆。没有经历过艰难与悲怆的幸福,是肤浅的与贫乏的。你能够消化与克服负面的挑战,你永远展望未来,相信未来,期盼未来又随便未来,汉语“随缘”,绝了!

蔷薇蔷薇处处开,

明亮的舞蹈跳起来!

不怎么会跳又要什么紧,

伸腿一蹬,咱就蓬猜猜!

……

(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