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1期|田耳:活榜样
我不知道韩先让买了一辆皮卡车,我已经好一阵没和他联系了。那天走在鹭寨唯一的马路上,见有车来,我便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在城里,车多不足为怪,但到鹭寨,除了拖拉机和摩托,三五天看不见一辆小车。那辆墨绿色的皮卡车开近了,司机探出头来,我才发现竟然是韩先让。他停下车,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来了有一阵了。他问我几时回去,要是方便,捎我一把。我说好的,你要是这两天回城里,随时叫我一声。他拿出手机拨我的号,手机一响,我们都还是以前的号,这一年多没有换。
次日我搭韩先让的车回去,离村的时候,有一帮小孩撵着车屁股跑了好远,嘴里叫着皮卡丘皮卡丘。路上有人搭车去城里,他就停下来让人上车,后排很快坐满了,后面的车厢很快也挤了四五个人还有装满农产品的箩筐和背篓,还有一只猪,卧在人中间,人们把脚踏在它身上。后排的人递来烟卷,韩先让不抽,夹在耳朵上,我抽。大家很快将逼仄的驾驶舱喷满烟雾,韩先让咳得有些厉害,但还是主动表态说,没事没事,抽吧。
大家都抽完了以后,韩先让这才问我在干吗,还在不在写小说。我说不写了,闲着没事,到鹭寨帮小叔看鱼塘。
韩先让就夸我踏实,然后用先知先觉的口吻说,去年你来找我,写那种文章,我就晓得你走不通这条路。当时看你一身的劲,也不好说你。
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我点点头。
一年前,韩先让是我父亲特意为我指定的榜样人物。那时我刚摆脱电器店里的“经理”职位,回到家中。虽然说是为了写作,走自己的路,但总有一段时间,父亲盯着我,像是盯一名逃犯。那些日子,我们在家吃饭时,父亲有意无意地耽沉于怀旧的情绪当中,一张口,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喷涌出来。父亲是个理科脑袋,并不擅长讲故事,但有一点,他绝不演绎,我六岁的时候他把一段经历讲成什么样子,我十六岁,二十六岁,他讲的还是那个样子,不会有任何出入。而且,他将他一生捋一捋,讲出来的故事无非那么几个。他只说他小时候的苦难,和他的奋斗史,从未说起过爱情。
他的故事我都耳熟能详,譬如他要进城读初中,爷爷卖了七担柴,得来两块多钱送到他手里。譬如他曾有两个月只吃一道菜,苞谷酸辣子,还有一个半月只吃空心菜。这两道菜,他熟悉得有如亲兄弟,还分别赐名“血肉模糊(苞谷粉是黄的,有如肉色,而辣子粉是红的)”和“无缝钢管”。熟归熟,但确实吃怕了,父亲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吃这两道菜。但我分明看见,有时候他忘了自己的话,桌上的蒜蓉炒空心菜还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往碗里夹、往嘴里塞。我看父亲吃起来,还是津津有味的。父亲还经常说起,高中时他在班上,与一个何姓女生成绩最好,第一第二,轮流坐庄。高考时出了考场两人按捺不住对答案,何姓女生对一回哭一回。后来,何妹子去读清华,而父亲,说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于是就去了湖南师范。那时候,师范生学费全免,还有补助。
我对他的故事太熟了,听父亲讲故事,就有点像以前八旗闲少闭目听戏,听不叫听,简直是审戏。台上的角儿,必须丁是丁卯是卯,有一丝荒腔走板,闲少都能明察秋毫。他说起爷爷卖柴供读的事情,有一次说七担柴卖了两块五,我就打岔说,两块四分七。父亲尴尬道,就差三分,我一时口快,四舍五入了。我便微笑道,那时候,三分钱可以买一个蛋。还有一个故事,每次我跟他回乡扫墓祭拜,走到真话坳那个地方,他便会说起以前他在这里捡到过一只野鸡。岩鹰在天上打转转,野鸡吓得一头扎进枞针堆里,只露出尻尾。那天父亲正要步行到城里去上学,看见野鸡,走过去一把捉住,抱回去让爷爷奶奶收拾炖了。野鸡十分肥美,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余香多日不散。父亲一遍遍说起这故事,要是哪天不留神,说野鸡捉回去爆炒,我就会纠正他,是清炖,因为爆炒鸡丁最耗菜油。
其实,即使没这个出入,这桩事情也不符合父亲的教育宗旨:因为要吃一口野鸡肉,便耽误了一天的学习,显然是五心不定啊;回校迟了,免不了还要向老师装病,显然“诚实”这一条格训也守不住了。但我更喜欢这样的故事。只是,在父亲口中,这种有趣的故事太少了。要说励志的故事,他总是不如连环画里的雷锋、华罗庚、安徒生、爱迪生或者居里夫人来得铿锵、有激励性。
父亲的这一堆故事,我听皮了,他也知道。知道自己的故事不管用,父亲这才想到要再找一个活榜样,一来二去就找到了韩先让。从那以后,父亲吃饭时不讲自己了,讲起了韩先让的事情,我还没意识到这是父亲替我找来的榜样人物。韩先让我此前倒是听说过,没见过。鹭寨封闭,能混到佴城谋生的人本就不多,只那么十余个,他们彼此都有联系,遇到喜事丧事,都有人情来往,遇到麻烦事情,乡里乡亲帮起忙来,也比旁的人多了一份投入。
父亲是觉得我不知生计艰难,拽出韩先让说事,让我近距离感受一下什么叫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也算对症下药。父亲说,韩家是村里少数几个姓,一直受人欺负,但还能在城里站稳脚根,开那么大一家广告店,多不容易!韩先让家里丝毫也帮不上他,全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你呢?我给你存够了读国内名校的钱,但你复读了一年,也只能读电大。以前不知道省钱,这时候知道替我省钱了?我听了也没多大触动。韩先让有可能是鹭寨不少青少年的活榜样,我虽然一时落魄,也不屑于唯韩先让马首是瞻。甚至,我暗自有个看法,觉得家境太苦,有着丰富的童年创伤,长期咬着牙不懈奋斗的人有些可怕,宁可敬而远之,不可交为朋友。我复读那一年,班上几乎全是家境困难的农村同学。那一年我们是患难之交,相互鼓励着度过的,他们个个显得淳朴憨厚,我以为我交到一票可以长期相处的好友,也不算虚度这一年。只过了几年,不少同学毕业分了工作,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就一天一副面孔变换起来了。路上撞面,想打招呼未必能得到回应。所以,我有的时候怕上街,碰见那些同学,不知该喊不该喊。要是喊不应,你永远喊不应也就罢了,我们形同陌路,各有各的自在;偏偏有时喝了酒,喊不应的人忽然过来和你握手,嘘寒问暖,亲热万分。我一感动,下回撞见了再打招呼,那人又装作不认得我了。我搞不清这些人,待人接物怎么像抽风一样的,没一点稳定性。这种事情翻来覆去,真叫人头疼。
有了这样的印象,韩先让的活榜样哪还能在我心头树立起来。我知道,父亲这番心血又是喂了狗。
那天,父亲将韩先让请到家里来,介绍我认识。他说,喏,这就是韩先让,你叫他哥。从小,父亲就教我喊人,他介绍一个人,你应叫他什么,我就得鹦鹉学舌,叫一声。都二十多了,父亲仍是如法炮制。当时正要吃午饭,我叫了韩先让一声韩哥,端着碗要走。父亲又说,小田,你不要走,坐下来听听你韩哥讲讲他的事情,你好好学学。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看看韩先让,他脸上也满是尴尬,仿佛和我一样,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父亲拽来,只当是乡亲串门,吃个便饭,进了门才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榜样。这事情,估计也让他不怎么自在。于是我就坐下来,和韩先让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父亲催他,先让,你把你以前的事情说一说啊。韩先让迫于无奈,用背书般的口气说起苦不堪言的童年。
不用说,我也知道,既是姓韩,在鹭寨的日子就不好过。鹭寨两百多户,有七八种姓,田姓、杨姓和陈姓是主姓,韩姓人数最少,只有那么三五户人家,其中还有一两户光棍,自然是旺不起来。在一个村子,姓氏不光是渊源问题,更是现实的境遇问题,说白了,在这个村子,打人的只能是田、杨、陈三姓,姓韩就意味着只能挨打。
鹭寨太穷,田、杨、陈三姓纵是人多势众,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望族——再有势力,吃,还得土里刨;喝,还得肩上担;好意思装大户人家吗?
韩先让口才不济,说话显得紊乱,表意晦涩,我还当他是紧张,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语言习惯。但有一件事情我听明白了,他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有个外省的善人,要对口帮扶鹭寨一名成绩最优异的贫困儿童。当时他成绩最好,就因为姓韩,这名额被村长陈继善抢去了,助学款落到他女儿陈雨莲头上。这以后,韩先让读书就没了心思,初中毕业,本该考到一中的他,最后却只考到我们佴城最偏僻、号称“犯罪温床”的七中。
对于这些说法,我总是不太敢信。纵是失去了别人的资助,考取哪所学校,到底还是由自己决定。若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优秀,纵是考不取一中,也有二中、三中、四中排着队捞你上岸。沦落到七中,还说本该考取一中,那真叫喝酒吃肉有心,吞糠咽菜是命。
我依然有着清醒的认识,很多人喜欢编造自己的经历,不管说出来是苦难抑或不幸,在他本人的意念里头,都是一种美化。
印象最深的,是我见过面的第一个作家。那是我们当地的一名农民作家,我读电大时,他来我们学校作报告。他说起自己不幸的童年、苦难的青少年时期,坚强不屈,成绩优异,从小创作不辍,成为当年全国十大少年诗人之一。高中毕业将被直接保送到武汉大学中文系尖子班。即将毕业时,因不满班主任欺负别的同学,他挺身而出,出手痛打老师,也就丢掉了保送资格,从此沦落江湖。他还说自己流落深圳时,交友不慎误入黑道,手里拖着几尺长的马刀,肩上斜挎一只蛇皮袋,成天满街转,替黑道大哥到处收取保护费。他这么说,我们台下听着,怀疑他拖着马刀也未必能收到保护费。要是不说收保护费的事,也没人关注他的形貌,我们便嘀咕起来,这哥们个矮体瘦。他拿刀子挥出去,没法架在人家脖子上,只能架在人家腰子上。要是刀片子太冷,贴在人身上,能冻得人家一个激灵打几个喷嚏,要说有威慑力,吓得人赶紧掏钱,我看有点胡扯。
幸好,农民作家说,是文学,将他从歧途中拯救回来。
我当时信以为真,而且还得到了些许鼓舞:以前总以为作家都是那些德高望众之人,很难挤进去一个小辈。现在,好了,这哥们都当上了作家,我怎么就不能?后来,我认识了另一个写文章的朋友,一聊,他竟然是那农民作家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上下铺睡了好几年。我问那农民作家当年要被保送的事,这朋友淡淡一笑,说那哥们成绩一般,也就班上十几名的样子。他都保送武大了,我当时回回考试前几名,怎么不见北大清华来车子接我?
回到韩先让初来我家那天,他讲自己的往事,磕磕巴巴煞是辛苦。我又听不进去,瞅到机会就岔话说,陈雨莲倒是长得不错,我见过的,不少人都说她是鹭寨的村花。鹭寨可从来没评出什么村花来,我信口这么诌的。我在鹭寨闲坐着,几乎只发现陈雨莲这一个美女,一举认定她便是村花。
是我老婆!韩先让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是你老婆?我发觉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这才仔细地打量着韩先让,还是不容易看出来。他龅牙、背微驼,让人印象较深的是一头大中分,丝丝不乱。
是啊,这我还能骗你?韩先让脸上确实找不出得意,甚至还有些许苦涩,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我并不喜欢她!这一句,一下子就把我胃口吊起来了,对眼前这个榜样突然来了兴趣。一想也不奇怪,韩先让先前就说过,当初要不是陈继善仗势欺人,把本该属于韩先让的救济落到陈雨莲头上去,韩先让将会是另一番命运。但这一对冤家,怎么就结成夫妻了呢?
我问,你怎么娶到她的?他说,就这么娶到她的……找人去她家里说一说,就这么。我遂继续问,那你喜欢的又是谁?
我既是预感到这里面会有故事,也是怕他再把话题转移到励志故事上面去。要说这方面的事,他自己也来情绪,抿一口酒说起初恋来。他初恋是在读高中时,当然也是暗恋,没和那个女生确立恋爱关系。既然是在七中读书,学习是指望不上了,里面的学生不是打架就是恋爱。他说他喜欢的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名字叫王五多,阿拉营的人。
我听着王五多这名字,跟美女着实联系不起来,就问,怎么漂亮,和你家陈雨莲比一比呢?
我那老婆那么丑,怎么比?韩先让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仿佛提到陈雨莲他心里就有气。
父亲在一旁监听着的,见韩先让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嗯了几声,又说,小韩,听人说,你打算在鹭寨搞什么大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噢是的……韩先让反应很快,把王五多扔一边,说起他打算在鹭寨搞旅游的事情。他说要把鹭寨整个改造成乡村旅游的景点,集观光、休闲、购物、农家美食为一体。这事情,他筹备了很长时间,眼下已进入具体操作阶段,正在和村委会商量,如何将鹭寨承包下来,怎么样以一个公司的名义经营整个村庄。
当时,佴城境内有一条延绵数十公里的边墙,被定名为“南方长城”。其实云贵湘鄂川不少县城都有这样的边墙,有的比佴城这个长,有的则更长,堡楼雉堞,样样完备。这个冠名,被佴城率先抢在了手里。看似名称变换一下,带来的相关效应,却是难以估量的。既然抢了先手,便有首因效应,别的地方也可以效仿,让自家的边墙套用“南方长城”这个命名,但慢了几拍,别人就是死活不认。
佴城的旅游业借机开始起步。当时,旅游局也就十几个人,死气沉沉的,旅游业很难做得起来。韩先让却肯定地说,依我看,旅游业马上就会红火起来,不出几年,这里就会人满为患。但古城只够游一天,要是游客打算在佴城待两天,剩下的一天必定要找新的景点。
此前,我在鹭寨时,看着那里山高水低鸟飞蛇爬的景致,偶尔也会想,这里要是发展旅游业,说不定会合大城市那些人的古怪胃口。要是把山围起来整成猎场,放几只野鸡活兔进去,招揽游客入内打猎,门票不说,子弹费就可以高喊高要,十块钱一粒,一百块钱一打。到时候,他们打死一只野鸡耗费的子弹钱,搞不好够买半扇山羊。或者,会是几十人撵着一只野鸡满山乱跑。他们交足了子弹钱,跑软了脚,心情蛮不错,而野鸡活兔们都还在山上活蹦乱跳,情绪高涨,准备和下一拨游客继续捉迷藏。多好的生意!
当然,我只是漫无边际地想一想,并未当真。这种光想想不干事的品质,注定了我只能窝在家里写作,而韩先让,他瘦小的身躯里爬满了敢想敢干的劲头。
自小我就喜欢看那种电视剧:一个很穷的村子,因为有一个好的带头人,找准一个好项目,大家齐心协力,挨过了必不可少的艰难起步阶段,共同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这种片子在那些年里有很多,让人觉得所有的贫困农村都拥有无比深厚的后发优势,越穷越有,就看你怎么开发。这种片子如果有十集,那么前两集是勾勒带头人的高大形象;之后三集是取得大家信任并找准项目,因地制宜做好发展的计划;再往下四集是事业之始应对各种困难,有一百道难题,必有一百零一种解决方案;到了大结局,肯定是乡亲们都赚得盆满钵满,个个脸上笑开了花。这种片子虽然不够艺术,但是让人看了温暖,就像讲给成年人的童话。看得多了,当我偶尔想对我的人生做一番规划,当农村致富带头人的念头就进入了我的自我设计思路。顺着此思路,每次回鹭寨,面对着满眼的凋敝,我于沉痛之中有了种种幻想,想着自己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鹭寨的乡亲跟着我一起干出一番事业。想到这,那种热火朝天的大生产场面,便在我脑海中隐隐闪现,耳畔幻起“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罗呔”的声音……可是找什么项目呢?资金又打哪里来?我连谈恋爱都缺钱。
前一年,我曾在网上认识一个QQ名为“电灯泡泡”的江苏女性朋友,把话聊到了天长地久的程度,但隔着老远,我若想去看她路费都不够。我知道,见面的想法只是偶尔为之的脑力调剂,然后任它无疾而终。即使有钱我也不会去。如果我跑这么远的路,到头换来个见光死,更是血本无归。
在鹭寨开发乡村旅游,这是我偶尔闪过的想法,竟然被韩先让当成事业,我不得不对眼前这人肃然起敬。有理想的人,身上总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我觉得韩先让就和别的鹭寨人不一样,他吃了这么多的苦,但脸上仍是天真未泯的表情,说话虽然紊乱,却夹杂着一股蛊惑力。我分明感受得到,突然也开始喜欢这个榜样了。
要不是有这份天真驱使着,他怎么可能想到做这样的生意?说完了这一套想法,韩先让又嘱咐我,回鹭寨不要跟别人说起这事。我问为什么。他说,闷声发大财哟。
父亲很快明白过来,要韩先让成为我的活榜样,感召我,让我自此对人世的艰辛有所认识,对依赖个人奋斗得到成功有所崇尚,是他自己天真的预设。韩先让本人也没有感召他人的意识,他的长项是实打实地干事情,不是滔滔不绝地去教育谁、感化谁。要是我俩在一起,只要几句引子,所有的话题都会朝着我俩共同关心的那些破事走去。我们都还是年轻人,我们关注的话题和我父亲关注的,截然不同。
父亲不再跟我提韩先让,而我本身和他也没什么联系。此后数月,有一天我在马路上和韩先让偶遇,他就问我忙不忙。我分明是不忙的样子,要说忙,纯属掩耳盗铃。他就说,那好的,你跟我走,阿拉营今天赶集,你要不要买点东西?我问有什么好买。他说集场上会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说不定会撞见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妹子。
他蛊惑地说,在集场上可以认识妹子,别人都不能管你,这是规矩。要是美女看上了你,说不定会拽着你去找开心的地方,你到时想跑都跑不脱。你要是辜负人家,小心人家跟你放情蛊。
他又说,走吧。
但我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说,你的王五多也在那里,想去看人家一眼吧?
他竖起大拇指,说,我心里有点发虚,脚也有点软。你是好人,陪着我。
我还说什么呢,钻进他的车里,随着他往阿拉营去。阿拉营是我父母恋爱的地方,当时我妈在乡供销社当售货员。一九六七年,父亲被开除公职回乡,因在城里犯了错误,在乡下也低人一等,农活早就荒疏了,即使是当通讯员也挣不了几个钱,生活都困难。年轻姑娘不会嫁他,爷爷问他对寡妇有没有兴趣,要有兴趣就找人打听打听。但父亲坚定地说,不,要是我不能返城工作,这辈子就不结婚。不结就不结,在鹭寨当个光棍实在不是稀奇事。一九七四年,父亲恢复工作回城,年纪三十好几了。城里没合适的,一个朋友就介绍说阿拉营有一个,嫌不嫌远?说的就是我母亲。两人见了一面,彼此都愿意交往,从此就累坏了介绍人。因为老是坐班车约会,没钱买票。父亲又不会踩单车,那介绍人就把自己的永久二八自行车当成我父亲的专车,两人隔三岔五往阿拉营跑。两人骑一辆单车,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阿拉营。我父亲母亲见上一面,又得烦介绍人再踩着专车回城,经常披星戴月。那时候没手机,时兴写信,父亲和外面的大学同学常有联系。他们关心父亲的个人问题,终于,父亲在信里告诉他们,找到了。外面的朋友又来信问父亲,女友是哪里的。父亲便回信说,她在“鲍尔可提立”工作。外面的朋友一听以为是苏联某个地方,便问你还能娶到一个洋媳妇?你俩是否满口Дорогой(亲爱的),说到转不动舌头?父亲再次回信,那个地方叫阿拉营,但本地人把“阿拉”两个字拆开来,可不就是包耳旁,一个可,提手旁和一个立?你连起来读一读嘛。
这些都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她乐意回顾恋爱时的情形,就像父亲乐意摆个人奋斗史。想当年,我父亲和那介绍人骑一辆单车,从佴城去阿拉营,几乎是翻山越岭。现在韩先让开着车,顺着新修的二级公路,只用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那里的集场。这集场号称四省边区最大的市场,果然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韩先让把车找地方停好,带着我,轻车熟路避过熙攘的人群,走到一个农贸市场最为僻静的一角,站在五金行和鞋帽行中间一个地方,伸手指了指禽蛋行,问我看见那个正用松香褪鸭毛的女人没有。我顺着他的指向,确定是看见了。
他说,好的,你去她那里买三只本地鸭,每只两三斤,要她处理好,再带过来给我。她要讲什么价,你不要还。
我说,是你的王五多?
是人家的王五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告诉她,钱这东西,我也可以赚来,会比一般的阿拉营男人赚得还多。她不肯信,我也不怪她。阿拉营的人普遍会赚钱,他们有市场。我一个鹭寨人,说要比阿拉营的人还会赚,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是太信,何况王五多。
我说,她现在还在干这个,看样子她找的男人确实没有你赚得多。
他说,不谈这个。她要是想找有钱的男人,总会没完没了,因为总是会有更有钱的男人。如果一个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那他爬上喜马拉雅山,也会看着珠穆朗玛峰心烦。在我看来,也许她男人会对她好,虽然钱不多,但是会给她不要钱买的好处。如此一来,我也是心满意足。
他说这番话,显然是有些激动。不过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他了,知道他说话就是这个味,言不及义,但我听得懂。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张五十元钞票(那一年,一只鸭子就十几块钱,还包括褪毛剖腹清洗内脏),走到那女的面前。说实话,她长得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一定要找的话,我还是找了出来。她的胸脯特别大,估计是长期蹲地上形成的职业病。她蹲下去时,两只乳房塞满了前胸和大腿之间的空隙,应是起到稳定作用,还能省不少力气。女人干活确实麻利,宰了三只活鸭,放到一口煮松香(很黑,搞不清掺没掺沥青)的锅里滚一下,等凝固后一剥除,每只鸭子便一身雪白,煞是耀眼。她剖开鸭腹取内脏,就跟我剥鸡蛋壳差不多快。事先她问我要不要带毛走,我说不带毛走。不带毛和带毛价钱不一样。她把三只鸭都弄好后,再上秤称净重。
我看见她上秤前,把几块不知从哪取下来的肥油刹那间塞进清洗好的鸭腹。本来我不知道这事,以前吃了一次亏,这次是专门留了心眼,等着看那一刹,像看魔术师玩把戏。果然就看到了。但我不吭声。
我提着三只鸭返回,递给韩先让。上了车,我们往回走。我问他买那么多鸭干什么,难道仅仅是帮王五多增加一点收入?他说也不全是,承包鹭寨的事这几天要定板。他要请村委会的吃席,村干部领着家小一起赴宴,三只鸭是要的。
我又说,我看,她根本没有你家陈雨莲漂亮。
小田,你放屁咧……韩先让有点激动,质问我,在阿拉营乡场上,难道你还找得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我想想那女人麻绳一样的头发,轻微浮肿的脸,以及几乎可当鞭子甩出去的囊状乳房,脑袋里突然有了某种领悟:极有可能是韩先让在七中读书的时候,经常饥肠辘辘,两眼便在教室里游荡,很快找到的是最耸立的一对乳房……那必然给予了韩先让无尽的安慰以及忧伤。他把这对乳房,以及长有这对乳房的女人一直揣在心底,当成女神供养,事实上女神也赐予他无穷的干劲,无尽的折腾,终于活成了我的榜样。今天我去看活榜样的女神,如果不揣摩活榜样的心情,又如何看得出王五多的漂亮?
我说,我也想买一只鸭。
韩先让看我一眼,不多问。把车开回集上。我买一只鸭,再次看着女神把鸭弄干净,再次看着她更娴熟地往鸭腹中塞东西,然后回到韩先让的车里。
这回看清楚了,确实很漂亮……我说,尤其是在阿拉营,很难看到美女的地方,出现王五多,可以说是鹤立鸡群。
韩先让在阴沉的云彩下面忽然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我见他笑得蛮欣慰,龅牙龇出来就尤其明显。他身上具有某种感染力,这感染力又有点邪乎,一如他绽放了微笑,同时也就彰显了龅牙。
【作者简介: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