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1期|老邪:笑面树
1
老周后来是我岳父,但最初认识他时,他偷拿了我的钱包。
镇上只有五万人,还在不断外流,除了超市里的摊位,肉铺也就十几家。我的铺面在十字路南,租金贵点,生意不差。卖猪肉三年,我从没杀过生,都是屠宰场冷链直送,我再切成条条块块,卖与顾客。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屠夫,倒是和法医的工作有些相似。
为了安抚刀下生灵,我在后墙供上佛祖,主要超度肥猪,兼送牛羊往生。之前也零散卖些卤熟的内脏,后来佛祖某夜托梦,说屋里太臊气。如是我闻,如今生下水都论副整卖,省事多了。
大约在6月初,我刚卖完一扇猪。木案上积了层黏腻的猪油,吃饱的苍蝇们正在油上玩着短道速滑。
洗了手放下卷闸,已经十二点半,斜对面有一家中午不休息的农信社,只剩个值班大叔打着瞌睡,自动取款机又坏了,墙角蹲着几个瘦削农民,苦等着柜员回来。
我在年初耗尽家财买了房,装修后没散完味,暂租的平房离肉铺远,晚上才回去。27岁的单身汉,三餐自理。肉铺左拐有条街,向里走有不少小饭店。
太阳毒辣,与燎猪毛的喷灯相似,一股股往外窜火,烫上我后脖颈。点了根烟刚走出几十步,一摸裤兜,钱包没了。钱包里纸币没几张,但身份证不能丢。街面上没什么人,我一转头,见一个虾米般的环卫工闪进了树荫,橘色制服很晃眼。
我掐灭烟折返回去。走近细看,这环卫工五六十岁,坐在地上有些佝偻,瘦长的脸没有光泽。眼睛小,偏是双眼皮,像是刺客蜷缩在盾牌后躲追兵。他左眼浑浊发白,似乎快瞎了。轻晃卷边草帽扇凉,盯着地上一群蚂蚁,装作没看见我。
“大爷,见个黑色钱包没?”我俯身问。
“没有啊,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喽!”环卫工抬头,皱着眉又补了句,“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丢三落四的!”
他的表情虽然严肃,但老舔嘴唇,分明有些心虚。这条街不过百米,刚才只有我路过,我判断是掏烟时不小心带出了钱包,但老家伙嘴硬,想闷声发我的财。这种老油子我见多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先要顺毛捋。
“好商量!”我指指路边小超市,“渴吗?给您买瓶水。抽烟不?黄鹤楼?”
树下有个蓝色防爆杯,他拿起来晃晃:“不抽。我有茶,茉莉高碎,你来点?”
毛捋不动,得动粗了。我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提溜起来,不到一扇猪的重量。他惊得直求我:“别别别!别摔,我可真有病!”
他下意识护住左侧的裤兜,我顺势掏进去,拿出了钱包。我从里面夹出身份证,举到他眼前喊:“看清楚了,我的!”
他刚才以为我举手要打人,此刻放下心,挪开护脸的双手,露出一排黄牙笑起来:“你这孩子不错,很讲理!”
我收好钱包,哼了一声:“幸好你遇到个讲理的。”
他反而得寸进尺:“大爷跟你说,你个年轻人,得收着点火气,遇上事千万不要冲动啊!”
“为老不尊,倒他妈教育起我了。”我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这一折腾,食欲大减,我走进一家“安徽板面”。老板是石家庄人,打着安徽的旗号来山西发财。这家店十多年来一直红火,据我观察,不仅是因为量大味道好,还得益于漂亮的老板娘,她总是笑眯眯盯着壁挂小电视,她看啥人们就看啥,从没人要求换台——傻子才真看电视。
面端上来刚吃两口,那个环卫工也进门了。见我这桌还有空位,他笑嘻嘻坐到我对面,拧开防爆杯,推到我碗前:“有缘。”
他左脸发僵,笑起来别扭。我没好气地推回去:“塞牙,喝不惯。”
“你是农信社对面卖肉的吧?”环卫工抽出纸巾擦汗,“刚跟你逗着玩呢!别人捡了可真不还你,我好歹也算你半个恩人!”
如此厚的脸皮,倒把我气笑了:“怎么称呼?”
“周安,叫老周就行。”他赔了个笑,“有误会,咱爷俩往开了聊?”
蛋黄搅到面汤里最好喝,我边吸溜边敷衍他:“聊呗!你起个头。”
老周先要了碗牛肉板面,等老板娘转身,他盯着老板娘臀部,来了灵感,又喊话加俩卤蛋。等面上了桌,老周开了瓶二锅头。面没吃几口,酒倒喝得很快,黄脸也渐渐红了起来。
我揶揄老周:“吃喝挺阔,没少捡钱包啊。”
“哪儿啊!现在的钱包里哪还有钱!”老周嘿嘿一笑。他脸皮本就厚,喝了酒话更多,人倒也不太坏。他负责扫那条街,但买肉常去更远的一家,比我的便宜几毛钱。
小地方的人一旦认识,就会经常遇见,躲都躲不开。之后在板面店跟老周遇见七八次,他总找我聊天,我少说多听,对他有了点了解。
老周十三岁没了爹,念完小学去务农。山西沟壑纵横,地力又差,种地难以维生。20世纪80年代,省内提倡“有水快流”,私开的小煤窑遍地都是,仿佛老天爷拿起刀,顺着黄土高原扎开了一个个黑口子,流出来的钱大都没进矿工的口袋。
十九岁时,老周觉得种地太累,就去大同附近挖煤,没太多安全措施,生死由命。挖到三十岁攒下点钱,村里有人刚从四川带来几个姑娘,他挑挑拣拣,买了个小六岁的老婆。1996年,煤窑漏水塌方,同组工友当场砸死,他命大只伤了脑袋,救出来在医院里昏迷了四天。
他老婆闻讯,忙赶去大同的医院。她人生地不熟,哭着签了各种字。主刀医生说得开颅,手术费是煤老板出。医生又说手术挺危险,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医生还说,虽然看命,你也多少尽尽人事。二十几岁个姑娘,生活经验不足——不知道手术不太成功与没送红包有没有关系,反正结果还是压迫到了神经。
老周身体从此大不如前,开始几年还得吃药镇痛。左脸日渐麻木,左眼视力也逐年减退到丧失。出院后,那煤老板只赔了他八千元钱,他认了。回到村里没法再干重活,老婆一个人实在撑不起家,隔年就跑了,他认了。后来他辗转做过别的营生,亲朋时常接济吃喝,五年前他四处找亲戚托关系,终于花钱混了个环卫局的外包临时工。扫大街的命,他认了。
环卫工是个难做的职业,他们各管一段街,大早上就得起来,还要应付上头各种检查。路人们仿佛都有大好前途,昂首挺胸与老周擦肩而过,偶尔也有人同情地看他几眼。
低头久了,老周常能捡到东西,诸如挂饰、钱包和雨伞等。一次他遇到一个迷路的小孩,便想带去派出所。他刚带着小孩准备去找警察,性急的家长遇到他,不由分说,狠揍了他一顿。误会解除后,老周从此不再关心活物。善良也变得随机,行人遗失的死物,如果到了傍晚还无人询问,就默认与前主缘分已尽,归为他的财产。他最烦的垃圾有三种,树林里的避孕套、路面上的口香糖以及宠物狗的屎。
做了环卫工后,他在镇北租了间平房,刚搬去时,屋里只有张架子床,但老周勤快,很快就七拼八凑,捡齐了一个家。有天傍晚他非要请我吃狗肉,我顺手带了副洗干净的猪肠,去他家打牙祭。
那是我平生所见里最“混搭”的屋子。窗左摆着高档白色沙发,破洞被按摩店扔掉的粉床单遮住了。窗右的地上,倒扣着一个很长的玻璃鱼缸,有股淡腥味,该是水产市场扔掉的,鱼缸上面搁着一台老式长虹电视机。床边有个蓝色小书柜,隔板断了一层,老周摆了很多洗干净的毛绒玩具,花花绿绿的,像在开大会。那堆玩具里,我只认得光头强。
屋里肉香扑鼻,老周很高兴我来,指指高压锅:“快熟了!”
我问:“这肉稀罕,镇上哪里卖?”
“街上窜的,不花钱。”老周歪嘴一笑。
不太卫生,我心里有些抗拒,又细琢磨老周这体力和腿脚,怎么抓得住流浪狗?对我的这个关键疑问,老周向我传授经验:“你去喂它几顿,等混熟了,天黑了诱到没人的地方用点巧劲,背后一锤子的买卖!”
话是这么说,但操作细节很模糊,我来了兴趣:“具体讲讲?”
“你得先把……”老周刚说半句,摇头刹住话,“算了, 造孽的事,我知道就行了,你只管吃!”
这世上能吃到肉的人总有些狠办法,而被人类称为朋友的动物们,下场一般都挺惨。
我把猪肠放下,老周从床下掏出五六个电饭锅,试了试哪个能用,把猪肠炒熟,和狗肉一起上桌,接着拎出个泛绿的白塑料桶,是散装竹叶青。
我象征性地啃了一块狗肉,再不敢吃,就着猪肠子陪他喝了点。男人们喝了酒必然吹牛,老周跟我吹起他的艳遇。他曾捡到一个中年女人,女人看起来流浪多年,老周强拉她走,她也不抗拒。女人在这屋里住了三天,脱衣服洗身体都不避讳,还给老周做了五顿饭,味道都挺辣,该是四川或湖南的,可惜她是个哑巴,也不太会比画。老周的非分之想还未充分酝酿,女人便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消失了。
说到此处,老周满脸可惜,仿佛错过了天大的便宜。酒越喝越多,他开始骂自己早就看不惯的局领导,用词生动活泼,直指下三路。吹完了自己的牛,他终于想起问我:“卖肉挣钱吗?”
我挠头:“不稳定,这两年肉价高一会低一会,跟股票似的。”
“挺好!”老周抿了口酒,指指自己,“没出息的人才挣有数的钱。”
老周月薪九百四十元,外包临时工就这待遇,还经常延发。这钱有零有整,像是经过高级公式仔细计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听起来非常合理。老周为表谢意,骂了几句局领导的老娘,消停了又问我:“你爹妈干吗的?”
“靠天吃饭。”
“农民好哇!我也是农民。”老周右眼放光,“农民没那么多弯弯绕——几个兄弟?”
往事愁人,我点起烟抽了一口:“本来有一个姐姐,心量窄,气了我妈好多年。后来嫁了人,气完男人气婆婆,跟自己也过不去,最后气出了乳腺癌,九个月就没了,幸好没生孩子。”
酒鬼觉得最后一口是精华,老周喝干杯底:“那你也算是秋后的独苗了,既然没对象,我给你联系个姑娘吧!”
我开玩笑:“正不正经啊?”
老周喝罢,朝床踉跄着走过去:“放心!我朋友的大闺女。”跟着就脚踩枕头睡起了觉。
2
隔了几天,大约上午九点,我给佛祖上完香,刚把新接的猪肉切出条理,老周骑着装垃圾的小三轮来找我。他靠在铺门边,挤出个难看的笑脸,递来张纸条:“给你约好了,今天中午有空,我是老人机,你加微信细问。”
我茫然接过纸条,是个手机号码,顿时明白过来。但我以为那是老周酒后胡话:“您来真的啊?”
“叫陈丽,永和商场二楼卖内衣的,可机灵了,就是个子矮点。”老周补充。
“长啥样啊?就给我胡约!”我有点生气。
“可好看了,放一百个心!”老周笑起来像哭,“人姑娘可等着呢!”
没等我拒绝,老周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骑着小三轮溜了。事起突然,我盯着猪肉犹豫了一会,还是加了陈丽的微信。边打招呼边翻她朋友圈的生活照,样貌确实不错,但具体修图修到啥程度,还得见面才知道。
陈丽发来一段语音:“你好!我陈丽,我的情况你都了解吧?咱俩也别客套了,见面再——大姐,真是最低价了!真丝胸罩没钢圈,您这大小兜得住!——咱俩约个时间呗?你看啥时候合适?”
陈丽忙着卖内衣,没空打字,但听起来挺好说话。我和她约了十二点在永胜火锅见面,火锅省事,想吃啥自己加啥,不用担心点菜失败。
小镇相亲无论男女,“师医公银”讲究内部解决,我这种人挤不进去。同样都是猪肉,里脊就是比五花贵。而跟我条件相当的姑娘,彩礼往往谈不拢。时间一长,翻来覆去互相能挑的就那么几个人。半年前我相过一次,见第二面前,媒婆暗示我送姑娘点礼物,我咬牙买了个上千的金珠手绳。媒婆觉得寒酸,又明示我送个苹果手机,因为姑娘最近要换手机——于是我单方面弃权了。
提前锁好肉铺,我火速去理了发。回家换上西装,穿上白衬衫,照镜子看,有点法医的派头了。上次约会买的金珠手绳没退货,我顺路去了金店,走流程重新开了张发票,日期写在今天,不能让陈丽看出来是半年前买的,细节要慎重。
提前到了火锅店,我边喝酸梅汤边斟酌开场白。等到下午一点,陈丽才进了门。她比我矮半头,有腿有腰,短发显俏,比照片还好看几分。她额头渗着汗珠,妆有点花。我朝她挥手,她坐到我对面:“你是李强吧?”
“还以为你嫌弃我这卖肉的,不来了。”我开玩笑掩饰初见的尴尬。
陈丽笑起来虎牙带酒窝:“丽啊强的,咱俩这名字和工作,一抓一大把,谁嫌弃谁啊!”
我给她倒了杯酸梅汤,把菜单递过去:“不知道你口味,点了个鸳鸯锅,你加菜。”
陈丽叫来服务员:“来个蔬菜拼盘,一盘海带,两份肥牛,先这样,减肥呢。”然后她转头跟我道歉,“对不住,理了点货,耽搁了。初次见面得重视,你刚理发吧?要不我去补个妆?”
她掏化妆品时,我瞥见她包里有本书。封面是个藏族小孩闭着眼合掌的样子,挺虔诚。我高中学历,不知道大冰是哪位大作家,但这笔名一听就跟俗人有距离,我对大冰和陈丽瞬间都敬了三分。
“别了,现在就挺好看的。”我岔开话题,“爱读书啊?”
“嗯,你不看吗?”她擦着汗。
我摇头开玩笑:“没那耐心。书读得没你多,是不是聊不到一起?”
“嗐!过日子又不论这个!”陈丽搅着料汁,“我大表姐研究生,嫁了个博士,两人尿不到一个壶,正闹离婚呢。”
“博士是不是比研究生权力大?”我笑着建议,“那催你表姐努力考个博士,两人平级,就谁也领导不了谁了。”
“又不是当官,你还挺逗的!”陈丽笑着下了份肥牛,“对了,我爸怎么介绍我的?”
我一头雾水:“你爸?”
“就老周啊!”陈丽解释。
老周长得歪瓜裂枣,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女儿?我努力克制惊讶:“他是你爸?嗬!这老头骗我!”
陈丽呵呵笑起来:“我爸没别的本事,就是说瞎话有一套。”
“那你怎么姓陈?”我更好奇了。
陈丽脸色稍稍严肃了些:“我三岁时,亲爸就失踪了,老周是我妈的前夫……算了,这事挺复杂的,今儿不聊这个——你多久没谈了?”
我回过神,算了算:“两年多吧。”
“怎么分的?”陈丽给我夹了块肥牛,“再煮就老了!”
我夹起肉:“我姐下葬,我前后忙了七八天,她耍脾气,说我冷落她了。”
“嗯,跟死人争竞,这女人要不得。”陈丽边嚼牛肉边对我前女友下了判词。
陈丽虽然小我四岁,但卖内衣长年跟人打交道,颇懂事理,说话直爽,带着一种有分寸的善良。我俩鸡零狗碎聊到了下午四点,锅底都熬干了,互相都挺舒服。但我拿不准她的态度,或许她对每个相亲对象都照顾这么到位。尤其是付款时她坚持AA,我合计也别送礼物了,可能是没下回了。
散了场,我回家换了衣服,下午也不想卖肉,就骑着摩托去街上找老周。老周的小三轮后面绑着捡来的纸壳箱,他正铲着树下一摊新鲜的狗屎,他指着屎对我承诺:“这狗我熟,拉这儿好几次了,我早晚把它炖了,咱俩一起吃!”
“吃狗还是吃屎?”我接着对他一顿埋怨,“再说您可够绝的,把闺女当外人给我介绍!”
老周颇为得意:“你就说陈丽怎么样吧?”
“倒也……”我挠挠头,“挺好!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得,你满意就行,我以后多给你说好话。”老周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我对老周家的事越来越好奇:“老周你要真想托付闺女,怎么着得交个底吧?你们这关系,听着挺复杂的……”
“想听啊?行,我今儿给你讲讲。”老周把自己的小三轮锁了,指指镇外不远的小山,“带我兜兜风。”
山上有个村子,路修得很平整,我骑摩托载老周到山腰,他让我停在一片树林前。这片林子不小,树都挺粗,一排排种得很规整,是附近村集体的财产。听说政府最近想征用此地修个山体公园,开价一千万,村民拦着不让砍,闹了好几回了。
林间的草挺茂盛,有羊来吃过的痕迹,土垅看不清边界,很多年没人打理了。地踩上去很软,我俩在里面瞎溜达,老周佝着腰背起手,边走边讲自己的故事。鉴于陈丽认为老周总说瞎话,这次我也不敢全信,希望以后有机会找陈丽求证一下。
老周这次讲的,添了不少细节。
1996年,老周做完手术回村后,老婆其实没有跑。虽然是买卖关系,但老周从不打老婆。老婆心善,可怜老周,想把日子过下去,就跟着村里几个女人去市里打工,挣钱养他,每个月还回来几天。
市里人杂,没过一年,老婆认识了一个倒卖煤炭的商人。此人在本市颇有名气,因为早年混过黑社会,被仇家砍掉了左手小指,诨号就叫“九指”。九指这人很阔,喜欢老周的老婆,就在镇上的永和商场给她租了个卖衣服的铺面。
老婆有了稳定营生,此后很少回村了。老周知道这事后,也很大度,知道自己得放手了,这破身体总不能拖老婆一辈子。1997年底,老周跟老婆离了婚,没吵没闹,两人还抱头大哭了一场。没多久,九指抢了老周媳妇这事,村里人知道了,人们对老周冷嘲热讽,说什么的都有。老周脊梁骨发寒,只好离开村子,有个亲戚在政府当差,实在可怜他,就安排他在敬老院当保安。
同在镇上,老周知道前妻住哪,但不敢去打扰。直到2001年,老周上街溜达,偶遇前妻抱着小陈丽买菜,他这才知道九指已经失踪半年,而陈丽跟了妈妈的姓。那个年代的煤炭生意缺乏监管,产销都非常野蛮,为了抢地盘,常有械斗杀人的事。九指起于草莽,本就是个狠角色,倒煤时得罪的人不少,可能是出去躲事了,也可能是被下了黑手,反正莫名其妙失踪了。
那之后,老周就又和前妻联系上了。两人本就没仇,旧情仍在,单身女人带孩子本就艰难,老周没事就去前妻家里安慰,帮着买个菜修个门窗啥的。老周把陈丽当成自己的亲闺女,陪她玩,送她上学,有时候前妻卖衣服忙不过来,他还代她去参加家长会。自己有几个钱,也都给陈丽花了。陈丽也不排斥他,认了这个爸爸。如今已经二十年,九指依旧无影无踪,他们三个倒越来越像一家人了。流言会随着时间褪色,如今知道这事的人不多,知道的也觉得这事过去太久了,说起来没劲。
替别人养了二十年孩子,没想到老周还有这一面,我听罢有些感动,直夸他仗义。老周却摇头,满脸懊悔:“唉……我到底是没啥用,要是她亲爸还在,她过得肯定比现在舒服。”
我心说这富爸爸得亏失踪了,不然陈丽估计看都不看你一眼。我宽慰老周:“您已经够意思了。”
走到一棵大杨树下,老周说走乏了,要歇歇。老周的佝偻,衬出树的挺拔。阳光钻过叶隙,洒在老周的橘色制服上,像是涂了层迷彩。这棵树足有我的腰粗,树干较高处刻着个盘子大的圆圈,刻痕又深又黑,圆圈里还套着三道刻痕,像是弯弯的眼睛和上翘的嘴巴。
老周打趣:“这树成精了,冲咱俩笑呢。”
我看那笑脸不太对称,跟老周似的,但又不好意思取笑他,改口说:“大小眼,没刻好。”
“现在的孩子总是乱刻乱画。”老周抬手摸着那个笑脸刻痕,“陈丽小时候就不这样,可听话了。”
我仔细看着树分析:“应该刻了很多年了,树在慢慢变粗,笑脸都膨胀变形了。再说小孩也刻不到这么高的地方。”
老周转头咧嘴一笑:“兴许是树长高了呢?”
“杨树都是从顶儿上长,底下该多高就多高。”我农村出身,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说得对……”老周端详完树,再看我时,表情有些惊喜,“你小子挺爱瞎琢磨啊!”
“卖肉无聊,坐那儿常瞎想。”我摇摇头,“其实糊涂点好,想细了麻烦。”
“不不不!”老周夸我,“找女婿就得找这种心细的。”
“八字没一撇呢!”我脸一红,望向小镇西边疾驰而来的运煤火车……
3
不知是陈丽有意,还是老周的美言奏效,过了两天,她又约我出去看电影,我趁机把金珠手绳送出去了,陈丽戴着很开心,我们确定了关系。她用的手机很旧了,也没急着让我给她换手机,反倒是给我买了顶好头盔,怕我骑摩托出事。
约会次数越来越多,我们还专门去五台山求了个姻缘。七夕节时,陈丽非要去我的新房看看,好在味道散得差不多了。那天晚上,陈丽做了几道大菜,我俩喝了点红酒,说着说着就互相动手动脚,反正都不是第一次,顺势也就做了。
冲完澡,陈丽穿好内裤,又钻进被窝,趴上我胸口。我摸着她头发:“咱俩这事,真挺感谢你爸撮合。”
“他也就这点 本事了。”陈丽轻哼了一声。
我想起老周杀狗的经验,说:“老周不算太 吧?”
陈丽抬起头,严肃地看我:“我可奔着跟你结婚去的,这事别往外说。”
我点点头:“行,你讲。”
“当年我妈去市里打工,其实是做那事挣钱,你懂吧?就那事。”陈丽看了看我下半身。
“生活所迫,你妈不容易。”我继续点头。
“我亲爸本来是我妈的客人,见我妈长得漂亮,性格又好,慢慢才稳定了关系。他霸道,非要回村见见老周,我妈拗不过。”
我皱起眉:“有这事?老周可没跟我说过。”
“老周精着呢,这 事儿他哪有脸说。”
“可是姘头见正主,不尴尬吗?”
“切!老周连大气都不敢出,还给我亲爸做饭来着。”陈丽噘噘嘴,对老周当年的表现很不满,“我妈说那天晚上,他们仨就睡一个炕上,你说老周连这都能忍,能不 吗?后来村里人都笑话死他了!”
我替老周辩解:“你亲爸倒不 ,可惜狠过了头,先丢了指头,后丢了命。”
“我对他完全没印象,他死哪都无所谓。”陈丽满不在乎,“我亲爸本来有老婆,我妈算是小三,他对我妈不算好,常打她,打完又哄。我妈说2001年6月份,有天晚上,他说是去跟朋友喝酒谈事,从此就再没回来。一起喝酒的人们说那天他们都喝挺多,黑灯瞎火地没注意,谈完事各自回去了。”
“警察怎么说?”
陈丽摇头:“咱镇那些警察你不知道?我妈报案后,找到今天都没影。对了,市里那原配来找我妈闹过,说我妈克夫,还揪下我妈一绺头发。”
“闹啥?你亲爸给你们留财了?”
“哪有财啊,听说还有来追债的。幸亏我妈没跟他结婚,躲过去了。”
“失踪这事,你妈怎么想?”我忽然很想见见陈丽的妈妈。
陈丽换姿势,枕着我胳膊:“头几年,我妈还等着回来,后来就不想了,日子还得过。老周对我们娘俩一直挺好,我上学后,我妈觉得我在面子上总得有个爸,老周也乐意白得一闺女,就这么凑合到现在了。”
“那他怎么还单住着?”我疑惑又起。
“我妈早想让他搬来,搭个伙,可他又 了,说是自己对不起我们娘俩,又怕外人笑话,一直不挪窝。”
“可能是责任心太重,老周可为你们娘俩做了不少。”
“我是挺感谢他的……”陈丽嘟囔着,“但找男人不能找这样的,被人侮辱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身体不允许吧?他一直压着火呢。”为了报答老周,我继续替他美言,“老周喝了酒常骂人,一句比一句难听。”
陈丽有些意外:“是吗?他来我家不敢喝酒,净在外面偷着喝。”
我问:“那你看我 吗?”
“你可不 ,哪都不 。”陈丽坏笑起来。
日子久了,感情逐渐升温。我和陈丽都不吃香菜,睡觉都不打呼,暂时都不要孩子,在这三件事上,能跟我统一步调的姑娘很少,我觉得就她吧。
我带陈丽回村见了父母,他们很满意这个儿媳妇。老周带我去陈丽家见了我岳母,五十出头的女人,还能看出骨相不错,说话温柔,善解人意,也难怪九指当年愿意养着她。
岳母这辈子受苦太多,如今信了耶稣,吃饭时跟我传了几句福音,要我感恩苦难,知足常乐。岳母问了我很多话,她和老周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如果不了解这家人的过去,会觉得他俩就是陈丽的生身父母。
双方家长同意,彩礼只要了八万八,房子早买了,车暂时不需要。我找算卦的瞎子看了日子,把婚期定在了年底。即将有家,我卖肉更勤快,骑摩托也慢了。陈丽比我还急,把儿女的名字都列了一页纸,什么李梓萱、李浩轩的,总觉得在哪听过。
老周买肉从此不花钱了。最近半年来,他的身子越来越乏,上厕所还老便血,但他自己住,没跟别人说过这事,晚上就拿热水袋焐肚子扛一扛。国庆节过完,他腹痛实在受不了,陈丽带他去仔细检查了全身。结论是肝癌,已经快晚期了,肿块有五厘米大。这事也不算很突然,毕竟他身子弱,吃得乱七八糟,喝酒还没数。
我赶去医院时,岳母的眼睛肿胀,应该哭了好几回了,陈丽也红着眼数落老周不早点戒酒。老周穿橘色制服时挺精神,但任何人换上条纹病服,立刻就虚弱三分,我这才发现老周竟然这么瘦了。老周还是努力挤出难看的笑脸,宽慰着妻女。
做手术存活期能长点,最近有太原的专家来巡诊,可以在县医院做,医生来询问家人意见。手术费得七八万,老周不想花冤枉钱。我知道老周的意思,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本就勉强活着,还有几分做人的尊严。可一遇上亲人重病,不得不借钱,这一借,后半生就借进了深渊里,再也抬不起头。
我立刻向老周保证:“爸,您放心,我来凑,不用她们娘俩低声下气。”
老周还考虑到术后需要人照顾,自己等同于废人,终究是个拖累:“别了,我这辈子,也说不清好坏,够拖累你们了。”
但陈丽和岳母坚持要给他做,老周拗不过,只好同意了。住院观察期要做些基础的治疗,等待手术安排。我们三人轮流陪床,老周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色越来越差。病房正对着镇外小山,山腰那片树林早就开始落叶,老周常望着树林发呆,专注的眼神像是要把山体剜出个洞来。
住院第五天下午,老周认真问我:“这座山风水挺好,李强,你说我埋在哪合适? ”
重病之人,常会想到死亡。我赶紧开玩笑缓和气氛:“政府几千万都啃不动的地皮,您什么身份能躺进去?别琢磨了。”
“倒也是。”老周苦笑,“屋里闷,我想上山看看。”
天气不错,我给老周套了件厚衣服。老周其实自己还能走动,但我依旧打了辆车到山下,又用轮椅推他上去。
拐进树林,老周又示意停在那棵笑脸树下。老周从轮椅下来,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我也顺势盘腿坐在他旁边。他拾起一根枯枝,扒拉开落叶,沿着南北方向随手在地上画了条线。
“人啊,一辈子大概就这么长。”然后他抬脚抹掉了那条线的大部分,“我现在,就剩这么点活头了。”
“您还且得活呢!”我只能拣好听的话瞎安慰。
“树一年秃一回,来年又活了,不像人,就能死一次。”老周用干瘪的指甲在树干上掐了个印,“你说它会疼吗?”
我想了想:“应该不会吧……”
“嗯,像肝一样!”老周点点头,“五脏六腑里肝最好,平时不疼,有病快死的时候才知道,不折磨人。”
“您这么一说,倒也对。”我顺着话茬走。
“我这辈子,早该死在煤窑,又多活了二十几年,白得一闺女,喝了得有个两千瓶白酒,吃了十几条狗,也值了。”老周刚总结完光辉事迹,还是摇起了头,“就是特别对不起她们娘俩呀!”
老周这话情真意切,但我就不爱听了:“您有啥对不起的?那煤贩子失踪了,您管了娘俩二十年,不易了。”
“其实失踪也挺好,干脆!不像我混吃等死……”老周感慨完又嘱咐我,“可别学我啊!少喝酒,别冲动,日子长呢,帮我照顾好她们娘俩。”
我点点头。
“我今天有两件事单独交代,”老周提醒我,“我家那堆布娃娃,有个脸像赵本山的,记得吧?”
“记得。”
“里面缝了张卡,密码是陈丽生日。都是我卖破烂乱七八糟攒的,三万多,一辈子就存这么点。结婚用,别嫌少。”
我鼻子一酸:“您别,留着治病吧。”
老周严肃起来:“安心取了,结婚的时候再和陈丽说,我后面还有大事托你办。”
“啥事啊?”我很好奇。
老周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沉默了片刻,说:“再说吧!今儿累了,咱先回去。”
我把老周扶上轮椅,缓缓推出几步,老周回头又望了一眼笑脸树,然后对我苦笑:“万一我真走了,你就常来这里看看,说不定我魂儿就在林子里飘着呢。”
“爸,您说我爱琢磨,您这都琢磨到哪了……”老周最近的话能量太大,我实在接不住了。
回到医院,老周躺上病床,很快就睡着了。我随后去老周家,撕开光头强的屁股,里面果然有张卡,我收起来,准备给老周凑手术费。
那天夜里是陈丽陪床,老周醒来饿了,说是医院的饭难吃,想来一碗安徽板面,强调要让老板娘多加俩卤蛋。陈丽出去买,等她再回来时,老周已经离开了。他是换掉病服走的,老人机也没拿,只给我们留了一张字条。
陈丽慌忙给我打电话,我赶回去时,空空的病床前,岳母紧紧抱着陈丽,却在对主哭诉:“主啊,男人都靠不住,一个个的说走就走,好歹给我个准备啊!”
我看那张字条,上面画了个不对称的圆圈笑脸,歪歪扭扭写着:我走了,别找,别瞎琢磨。
本镇虽然不大,但很难找到一个预谋失踪的将死之人。我让岳母去报案,我们兵分三路去找。老周能走路,他那点力气走不了太远,但架不住他会打车走。医院楼很高,头朝下肯定能摔死,看来老周不想跳楼,难道他想躺在路上等车碾死,顺便讹倒霉车主几个钱?
我骑摩托绕了二环三环好几圈,连没盖子的下水道都没放过,急得满头大汗。我努力回忆老周可能去的地方,思绪渐渐混乱起来:酒后,树林,杀狗,笑脸,失踪,挖煤……这半年来很多有意无意记住的细节纷纷涌现,逐渐在我脑海里聚成一声炸雷。我停下摩托,恍然大悟,老周那个字条是专门留给我的!
镇西边有铁轨,北边有个水库,对于想解脱痛苦的老周而言,都是极好的去处,没人可以拦住他。老周去哪已经不重要了,但他确实隐晦地托付了一件大事。
受重视的感觉让我高兴。定了定神,我立刻回家取了铁锹和十字镐,趁夜直奔山腰的小树林。秋虫还没死绝,时不时叫几声。那天几乎满月,我借着月光,又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终于找到了那棵刻着笑脸的杨树。
沿着笑脸的朝向,老周下午画线的地面还有痕迹,我顺着旧痕用十字镐重新画出线,然后沿线开始刨挖。土还算软,泥里石头很少,挖了一米多深,我大汗淋漓,没挖到什么,而且忘了戴手套,虎口磨出了几个水泡。我脱下袜子套在手上,往南偏移铁锹,继续挖到十二点多,已经两米深,锹头终于碰到了硬物。我的心怦怦直跳,俯身扒开黄土,拿手机一照,土里露出了半个颅骨,骨色泛黄,杨树的几条根须,蜿蜒着从眼眶里钻了进去。
我整天与骨肉血液打交道,并不是很害怕骷髅,双手微微发抖是因为肌肉有些痉挛。好奇心碾压了那一丝恐惧感,我清理完颅骨附近的土,判断尸身应该是仰躺着被埋的。为了完全证实老周的托付,我沿着颅骨左下方继续挖,一点一点挖出了左臂的骨头。我打着手电在黄土里仔细翻找,始终没发现小指的骨节。
舒了口气,我停下挖掘,翻身爬出了土坑。靠在笑面树下休息了一会,我琢磨通了事情大概的脉络。二十年前,老周拖着残躯默默守住了自己的家。具体细节只有老周清楚,但老周从始至终就没准备让我知道全部,陈丽其实也只看到了老周的一个侧面——他这辈子到底说了多少瞎话呢?
秋风清冷,满月被云层遮过,四野渐渐暗了下来。依稀能看到镇外化工厂的烟囱黑影,烟雾升腾着冲入月下的云中。
正发着呆,陈丽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带着哭腔:“哪都没有!找到我爸了吗?”
我盯着黑洞洞的土坑,沉默了几秒,说:“算是找到了。”
陈丽高兴起来:“在哪呢?”
“山上。”
陈丽松了口气,我让她立刻回医院等我回去。挂断电话,我迫不及待地奔出树林,骑上摩托,迎风朝山下猛冲。我要给陈丽讲一个故事,故事里有暴怒的个体、多难的夫妻以及煤土下的尸骨。
深夜的山路上没人,摩托两侧的人间流影匆匆倒退,我仿佛在时光隧道逆行,直奔二十年前的案发现场。小镇渐渐模糊起来,像一摊缓缓凝固的腥臭猪血,但陈丽的轮廓却近在眼前,如此清晰,是这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光,胜过我曾拥有的一切,我要守住她,决不能让任何人抢走。我突然想把婚期提前,最好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