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北梅园,找不到一枝梅。有一年发现古墓,小小的,没值钱的东西,后来又填埋上,立一块石碑,几十年过去,半截沉到土里了。听说早年间,坟前有块墓碑,人们认不全那名字,只记得一个吴姓。传说是流放到这儿的,教书为生,原来在南边做官,他教学生,不收学费,只要粮食。他来的时候,家人用一根藤捆扎行李,到了地方,他舍不得那藤,剪了插在园边,不见什么动静。转年春天,有几株没冻死的,慢慢抽芽开花,枝头结青果子,到秋天变红,有孩子过来摘吃,都管那叫刺梅果。刺梅果树枝像藤一样,相互交缠着,树根也像长了脚,伸展勾连,慢慢地成了一片花园。后来,这南边来的人死了,就埋在树底下,当初那根藤还陪着他。
金英是天黑回的北梅园,那时人家才点了灯,星星点点的,偶尔听见鞭炮炸响,家家门口铺一地鞭衣。大年三十没有车,好不容易堵着一辆,还是个三轮子。车夫正赶着回家,车开得飞快,轰鸣声像狼在嚎叫。看金英打扮得妖艳,车夫坐地起价,张口要三百块。金英说,你抢钱呐。车夫说,干你们这个的,都不差钱。金英愣了一下,问,干哪个的?车夫说,你也太拼了,大年三十还不歇着。他斜着眼睛,盯着金英胸口隆起的两坨。金英明白过来,胳膊围抱着胸口,不依不饶地骂起来。车夫不想惹麻烦,一转车把,手上给油,说,你想坐,我还不想拉了呢。天黑又冷,金英软下来,嚷嚷着,行行行,三百就三百。车夫这才满意了,奚落着金英说,北梅园的人,马上就要发财啦,到时候谁还坐三轮子?金英爬上车斗,车夫过来手一伸,说,先给钱。看金英眉毛拧着,要发火,车夫说,坐车不都先买票吗?金英把钱甩给他,抱怨说,像个娘儿们似的。
远远看见北梅园,金英心就跳了,她想,自己可不是老了,开始念旧了。北梅园还是老样子,蔬菜大棚横七竖八的,房顶上冒着烟,那火不光是烧给人的,也是烧给菜的。冬天的大棚里,暖和得像开春。反季节长着的,有各色各样的菜,看起来水灵灵的,可味道不足,比夏天差得远,到底是不到时令,连菜都少了股魂儿。北梅园住的全是菜农,家家扣着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种菜。他们一礼拜不干活儿,城里半个月吃不上菜。
金英进了院,大衣也不系扣,呼啦啦带着风,蕾丝裙子长到脚面,像扫地似的,上面粘着几根草秆。借着窗口的微光,金英看那院子,还是一样破烂,门上连对联也没贴,没一点儿过年的样子。不管穷富人家,过年总得有点喜气,可就连这房里的灯,都只有一点儿荧光,看起来无比凄凉。远远过来一个东西,左摇右摆的,它的长脖子,腻着金英的腿,转着圈。金英才想起来,是三年前她买的鹅崽,长成了大鹅,她不过才喂了半年,想不到这鹅还记得她。房门变了形,歪歪扭扭的,四边包着塑料布,一冻一缓结了冰,冻得个实成。金英用力拽了几下,又踢了几脚,门才咕咚一声开了,她像只野鸡,扑腾着钻进了屋。屋里的热气很盛,她咚咚跺着脚,扑打着身上的雪,扑腾完的地方,露出俩脚印。
凤平和志军正趴在炕上,冷不丁看见进来个人,都吓了一跳。志军以为是送财神的,这一冬来了多少拨,大年三十还来送,想钱想疯了吧,他一骨碌爬起来吵吵着。金英摘下围巾,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志军一下就僵住了。凤平小声问他,这谁呀。凤平说话从不大声,她愿意小声嘟囔,生气的时候,也像蚊子嗡嗡,和金英的火爆不一样,志军觉得挺受用。看志军半天没吱声,凤平软软地掐了他一下,其实不很疼,可志军“哎呀”了一声说,下死手哇。凤平翻了他一眼,脸刷地挂了下来,不吱声了。志军垂着眼睛,嘟囔着说,金英。他又补了一句,跟你说过的,我前妻。志军也不看金英,他们好几年没见面了。
凤平手撑着炕,一下坐了起来,带笑不笑地冲志军说,咋回事,你艳福不浅呀。她说得挺小声,她和志军也没办手续,到底没那么大底气。以前志军急着办手续,凤平老是说再处处,后来凤平追着办了,志军总说不急,那时候已经风闻北梅园要拆迁了。凤平长着一张圆脸,白白胖胖的,像一颗汤圆,眼睛有点四白眼,黑眼珠四边不靠,眼里没什么神,据说这样的女人心狠。志军则长得黑黑瘦瘦的,虽是五短身材,却极有劲。他这样车轴汉子,抵上一头小熊瞎子,可他光有蛮力气,没有头脑,更没有心眼儿。志军支吾着说,前妻,早分了。志军没来由地觉得理亏,伸手想拉凤平,凤平把手一甩,抽在志军腕子上,抽得志军生疼。凤平每回生气,志军都没辙,人家就是个不吱声,好几天像哑巴,油盐不进的,这招儿把志军治住了。
家里多了个女人,气氛变得很奇怪,俩女人谁也没看谁,可又像长了无数双眼睛,恨不得把对方看到骨头里。金英上了炕,拿手摸着炕板,试试热不热,伸脚往热乎地方探,故意伸进志军褥子底下。志军往凤平那边挪了挪,金英也往里蹭了蹭。志军扭着身子,背对着金英,后来干脆坐到凤平边上了。
金英打开炕柜,想拿床被子,可她发现柜里挂着凤平的内衣,暗红色的,带着低调的张扬,宣示着什么似的。金英和志军虽然早就分开了,可现在多了个女人,金英也觉得像被入侵了,女人的嫉妒像一根藤,缠住了她。屋子里有细细的香气,是凤平擦了香膏,不止香气,到处都有不经意的痕迹:剩了半包的卫生巾,梳子里缠绕的头发,开了一角的零食,丢在窗台的黑色发圈。两个女人像两只动物,各自闻到了对方的气味,气味也是一件武器。
屋里的灯挺暗,凤平看金英的一张脸,抹着厚厚的粉,显得惨白。眉毛纹过了,粘着假眼毛,齐刘海有点显嫩,可细一看,眼角都是褶子。白蕾丝的裙子,缝满了亮片,乱哄哄的,领口开得很低,一条金项链,乌突突的褪了色。凤平是开按摩店的,眼光很毒,她觉得,金英的衣裳打扮看着时髦,可骨子里还是透着乡气,皮囊是城里人,瓤儿还是乡下人。
炕边烘着一包煎饼,黏玉米面的,散发出粮食的香味。金英卷了一张,冷煎饼像帆布似的,她咬住一角,整个脑袋用劲往下扯。在外边的时候,看路边摊卖煎饼的,全不正宗,那煎饼抹着甜面酱,还卷着煎鸡蛋,夹着土豆丝,又甜又咸的,金英心里就笑,煎饼还能这么富贵。她小时候,上山砍柴火,她妈送的午饭就是煎饼,外带一包白糖,大煎饼卷白糖,吃一回像过节。
金英想找点开水,可拎拎热水瓶是空的,她只得出去添柴烧水。大锅旁有一只小灶,专门用来烧水的,金英划拉一把玉米碎叶,塞进灶底,打火机只一闪,火就烧起来了。金英往灶底填了玉米叶,不花一分钱,就能喝到甘甜的水。他们喝的是深井水,在离他们几十公里深的地底下,村里人找到了一股泉水。等了一会儿,锅响了,金英拿水勺舀,一下一下往壶里灌。志军过日子省,金英买的电水壶,他嫌费电,一回也没用过。他们这是城郊,可是算农村,电费比城里贵。志军只有生病才喝热水,平常就喝凉水,从大缸里舀出来,咕咚咕咚就喝。电水壶还在窗台上摆着,从前为这只电水壶,他们还大吵了一架。志军坚决不让用电烧水,金英说,有本事去挣钱,算这点小账,娘儿们唧唧的。志军也回嘴,我没本事挣钱,就会算小账。小灶烧出来的水,有淡淡的锈味,金英常年在外头跑,农村的生活习惯,有点不适应了。
趁着金英去外屋烧水,凤平和志军悄悄嘀咕着。凤平说,我看她是回来争地的。志军说那不能,当初分开的时候,讲好的,地归我,钱归我。凤平问,那啥归她。志军说,她啥也不要,就净身出户,房子没法分,一人一半,兴她住。凤平就笑,说,她要的是自由身呗。志军冷笑着说,瞎折腾呗。凤平寻思了一会儿问,讲好的,谁做保。志军说,家里人都在场,村长也在。凤平眯着眼笑了,说,你个傻子,没有白纸黑字,到时候谁认。志军吓了一跳,他没细想过,但他想着金英不能,就说,她不贪财,这我知道。凤平说,人有钱的时候都大方,就怕她穷了,看见钱摆在那儿,能不伸手吗?志军急了,说,小样儿,她还敢抢?可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到底开始犯合计了,隔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对凤平说,差点让你给我整蒙了,我和金英,根本没登记过。凤平还是头一回听他说,也很吃惊,问,没办手续,咋结的婚。志军说,结婚时岁数不够,光办了酒席,后来有了孩子,寻思她还能跑了呀,就把扯证的事忘脑后了。凤平这下放心了,说,没有手续好,省得拴着人。
始终也没人跟金英说话,志军也不知道说啥,已经多少年不说话了,从前见面就吵,现在连吵都没了动力。志军也不想先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低气三分似的。金英一向说回来就回来,从不打招呼,他们虽然分了,可家还没分利索,说到底,房子还有金英一半呢。志军住着房子,种着大棚,按说他该折算一下,退给金英多少钱,可他也没什么积蓄,根本拿不出钱来,没办法,只好人分了家不分,志军没权力不让她回来。
房子是东西屋,西屋放工具,东屋住人。就一铺炕,从前金英回来时,志军占着炕头,金英就睡炕梢,一铺炕能睡八个人,俩人中间隔着六个人的空儿,谁也挨不着谁。炕上睡着个女人,可志军一点儿心思也不起,就是金英过来趴他身上,估计他都挺不起来。有次金英回来,看晒衣绳上吊着个胸罩,刚洗的,还滴着水,可她进屋,没看见人。等天黑志军回来时,那胸罩早被摘走了。窗台上,还落下一瓶润肤霜,杂牌子,香气很浓,有点熏人。
吃团圆饭的时候,金英先走了,要不是炕上扔着那只旅行箱,好像她这个人没回来过。箱子敞开着,凤平过去翻动,志军说,别动她的东西。凤平笑嘻嘻地拎出一瓶香水,仔细辨认着牌子,她并不认得,索性朝耳朵根喷了几下,吸着鼻子闻了一阵,才把东西放回去。志军皱着眉头说,熏人。凤平说,越是熏人的,越贵。说到金英,再怎么好,志军总要反驳几句才解气,他酸酸地说,瞎祸害钱呗。
凤平想着难一难志军,装腔作势地说不去了,志军哀求她给点面子,说不过就吃个年夜饭,全家都等着呢。看凤平故意不吱声,志军就说,你是正牌,凭啥不去,咱俩不去,像心亏似的。凤平不听他说正牌还好,一听他说这个,又想起来,提了好多次要办手续,志军都推来推去,她心里反而来了气,说,不行咱俩黄了吧,你这前头官司还没断清。这话说到痛处,志军有点急了,也不哀求了,冷个脸穿衣服。凤平看志军真生气了,反倒不吱声了,她也跟着穿衣服,出门时还挎着志军胳膊。志军心里有点得意,凤平就这点好,会看火候,会哄人,要吵要闹,知道关起门来,出门在外,绝对给他留面子。
志军和凤平进院的时候,那边屋里的笑声,像波浪似的传过来了。窗外有只鹅在叫,一声紧接一声,像在咒骂着谁。志军走过去看,鹅被捆了脚,绑住翅膀,扔在鹅圈外,地上还有血迹,是前天杀鹅的血,已经冻上了。这只鹅大概是亲戚送来的,还没来得及杀掉,看到志军走过去,鹅叫得更狠了,以为是去宰它的,它侧伏在地上,鹅颈竖立着,嗓子都叫哑了。志军解开绑绳,把鹅扔进鹅圈里,又撒了一把干玉米。凤平拽着他说,明天就杀了,今天还喂啥。志军吐了一口唾沫说,它叫得惨,我听不了。凤平摇摇头,拉着志军说,瞎发善心,不过是一只畜生。
志军对凤平说过他对鹅的感情,可凤平早忘记了。志军小的时候,非常想养一只小狗,可是妈妈告诉他,还是养一只鹅吧,可以天天吃鹅蛋。志军小时候天天和鹅在一块,他走到哪儿,鹅就跟到哪儿。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只大黑狗,扑过来咬志军,大鹅扑棱着翅膀冲了过去,结果被大黑狗咬伤了脚,成了一只瘸鹅。后来那只鹅,志军家一直养到老死。
平常金英老爱发朋友圈,天南海北到处走,有一回还跑外国去了,一群人在跳舞,金英脖子上戴着花环,背后全是椰子树。有人看见了,不往好处想,外面传言金英的钱挣得来路不明。妯娌们背地里也犯嘀咕,可她们都得意金英,不管是亲戚,还是北梅园的人,都说金英好,说到底,他们觉得金英有钱,人又大方,性格也不小气。
金英梳着万年不变的齐刘海,上排牙做了烤瓷,下排牙没舍得钱做,上下牙就不一样色,金英一说话,下嘴唇总往前兜,怕露出下牙来。大妯娌说金英都不敢认你啦,又时髦又年轻,瞅着一点儿不像农村人。金英最经不住人夸,一夸就激动,一激动就往外舍财。孩子过来跟她问好,金英掏出钱就赏,大人拦着不让,金英就急眼,说是给孩子的。人家再虚挡一挡,金英像打架似的连推带搡,到底挨个孩子发了一圈儿。她就是这性子,好面子有时难免装大。
金英当姑娘的时候,瞎子给她算命,拉过她的手,说这是挠钱的耙子,可是得找个存钱的匣子,那钱才能存得住。金英挣了多少钱,自己也说不清,她老说自己不会算账,一看见数字就脑袋疼。人家管她借钱,她自己没有钱,可就算出去给人借来,也从不驳人面子。到头来,她就剩一兜欠条,她面子又矮,不想追着人家还钱,结果自己老是钱紧。她就是这样,穿着一身昂贵的行头,好像很穷似的活着。
大妯娌看中金英的手链,一个劲儿夸赞。大妯娌长得胖胖的,一张笑面,可心眼不少,她但凡说一句话,都有好几层意思,精的人能听出三层,傻的只能听出一层来。金英最经不得人夸,当即把手链一摘,就要送她。志军在边上听着,莫名的有些着急,他冷眼看着大妯娌,龇着一口大黄牙,像要吃了那手链似的。大妯娌觍着脸说,就是个装饰品,也不值多少钱。金英说,对,不值钱,才三千多。大妯娌吃了一惊,扬起手链对着灯光瞅个仔细,说,瞅着不像金的呀。金英说,本来也不是金的,外国的牌子。大妯娌心里一喜,表面上假装推让,手里却紧抓着手链不放,她算准金英的性格,说给就不会往回拿。果然,金英虎着脸说,给出去的东西,还能往回要吗?大妯娌喜滋滋收了手链,还对金英说,买也该买金子,那东西保值,你净瞎花钱。志军听了,翻了一下眼睛。凤平知道他是心疼,推了他一下,小声说,又不是你的东西。志军哼了一声说,谁管她们的破事。
大伙围着包饺子,看金英戴着一只钻戒,都说金英,别把钻石包饺子里头。金英把手一翻,拿钻石敲着碗,说,塑料的,不值钱。大伙都乐,只有志军和凤平,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像两个外人。饺子里包了几枚硬币,谁要吃着了,据说这一年会发财,不过是图个吉利。头一个让金英吃着了,她夹着饺子,里面露着半枚钱,她一边摇晃一边叫,志军白了她一眼,嘟哝着,就能臭显,不过是个五角。等这边凤平也吃着一个,里面夹了个一块钱,志军急忙拎出来,左看右看,像看着多大一堆钱似的。
志军贪酒,明明已经醉了,舌头都硬了,却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有人不胜酒力,想逃一杯酒,志军大着舌头,上前抓着手,硬要往下灌。大妯娌看志军有些失态,她眼珠一转,端起酒杯对志军说,志军,我敬你们两口子。她这话一说出来,大伙都怔了,志军那边两个女人,敬的是哪一个呢。倒是金英,不在意这些,端起杯就喝,喝完把酒杯往下一控,意思是一滴没剩。志军那边虽然醉了,可对金英的怨恨反倒重了,他向来最烦金英咋咋呼呼的性格,哪都能显着她,就像长了三头六臂,没有她干不了的事。看金英干了一杯,志军本来端起的酒杯,倒又放下了,他和金英早就分了,这事老早就摆明面上了,不用在人眼前做戏。
妯娌们都猜,金英回来八成是听到拆迁的信儿了,不然,三四年都不回来了。现在突然回来,又赶在正月里,好像赶得很急似的。她们知道金英一向灵通,肯定得了什么消息,可转念一想,金英出去很多年,看通身的气派,风闻的传言,应该很阔绰,不至于回来争这仨瓜俩枣的。也有人说,这哪是仨瓜俩枣,有现成的比着,隔壁里仁村就被占了地,遇见一个南方的大公司搞开发,每家得了不少钱。虽然到底得了多少钱,外人也没看见,可传闻说至少上百万,说是得了钱的人家,去领支票,都是全家出动,像押送宝贝似的,说是怕遭了抢。
里仁村也挨着城郊,但他们不种菜,也不种玉米,他们种树苗。有一阵子苗圃红火时,里仁村的人全发了财。有钱以后,他们也没有享受,而是把剩下的地全种上了树苗,结果树苗市场一崩,家家在地里烧树苗,这一烧连从前赚的钱,也全赔进去了,里仁村反倒成了穷村。好在遇上了拆迁,他们又发起来了,工厂占了他们的地,把他们安置到城里,盖了个新村,从前独门独院,现在把一家一家全堆了起来,原来的左邻右舍还在,可就是没了一种味道,人变得越来越疏远。
到了年节,里仁村的人回村后山上坟,跪在祖先坟前,祈求平安富贵,要不是祖坟冒青烟,他们也不能发这笔大财。可里仁村的村长不乐意,建了新村,虽说他还是村长,可没有土地,村官到底成了摆设。看村里人整天游手好闲,村长天天噘个嘴,背着手,在新村里叹着气说,本来手里还有块地,将来传给儿孙,现在,连块地都没了,将来钱花光了,都得空着俩爪子。
北梅园有消息灵通的人,听说有个大公司,有意向占地盖厂,看中了北梅园。这消息回村一传,像彩票中了头彩,八字才有一撇,北梅园的人就开始筹划,家家把能种的不能种的地全都盖上了大棚。他们并不种菜,种菜不挣钱,南方的菜一进来,种菜都赔钱。他们随便在大棚撒上菜种,种些小毛菜,那菜也不长,草长得比菜都高,他们说,没有菜,怎么要补偿呢。
志军家没有一起守岁的习惯,吃完了团圆饭就各回各家。大妯娌在背后跟大伙说,真不知道志军这仨人,怎么分清大小王,谁老大谁老二呀?说得大伙一阵爆笑。其实志军他们也明知道尴尬,只好把电视声开得老大,听着里面锣鼓喧天的,总比三个人干瞪着眼好。三双眼睛都盯着电视,脖子都往墙那边扭,其实谁也没正经看,要问演的啥都说不出来。一直到天快亮了,三个人歪头睡着了,各靠一边,像谈判谈累了似的。
初一家家都放鞭炮,志军家连一支香也没点,等凤平一走,志军就把屋里能锁的吃食全都锁上了。他从来就心眼小,现在又生金英的气,觉得她就是回来搅和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大过年的时候回来。他把冻在缸里的鸡和肉也倒腾走了,只剩下菜窖没法上锁,窖里也只剩些土豆萝卜白菜啥的。还有窗台上一个白色泡沫箱子,里面插着两排大葱,借着窗台上那点儿太阳,钻出一片绿芽。
金英发现仓房上了锁,没办法,只好在小卖店买了米买了菜,准备自个儿开火。这些年,她和志军早就像陌路人,没什么感情可说了。可她没想到,就连一直放在炕边的煎饼,志军也拿走了,她满屋子翻也没翻着。煎饼那东西,都放在暖和地方,像零食似的,饿了的时候,随时扯上一块,垫垫肚子。况且,那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家家摊完了煎饼,都放在炕梢,拿热气烘着,怕返潮。志军锁上仓房,金英没伤心,拿走吃的,她也没在意,可这一兜煎饼拿走了,金英伤心了,不知怎么的,她没忍住,眼泪叭叭掉了下来。谁能想到,为了一兜煎饼的事,她金英还能哭一鼻子。
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她和继母一块儿上城里卖菜,大夏天的,又推着老沉的白菜。一道上走得热,突然看见个卖冰棍的,金英央求继母买根冰棍。继母不愿意,可还是假模假样地做给人看。她并不诚心买,故意和卖冰棍的讨价还价,五分钱一根的冰棍,非要六分钱买两根,人家不卖,继母对金英说,等着吧,等冰棍快化了,我看他卖不卖。结果,一直到卖完菜回了家,金英也没吃上冰棍。金英跑到河边,一个人偷偷哭,她想自己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都不值一根冰棍钱。后来金英成家了,总是拼着命挣钱,遇上稀罕的东西,掏钱从不犹豫,她想着,钱花了再挣,钱就是人挣的。可想不到,现在为了一兜煎饼,她还掉了泪。她想起小时候,孩子们在河边玩儿,一群白鹅上了岸,领头的公鹅冲金英过来,金英吓得大喊大叫,一大帮孩子都吓跑了,只有志军冲过来。公鹅把志军当成了攻击对象,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啄了几口,啄得鲜血直流。志军一边哭一边拉着金英跑,跑得很远了,他们才停下来。金英想摸摸他胳膊上的伤口,他气哼哼流着眼泪说,都是你,真烦人。然后甩开金英就跑了。
在外面闯荡时间长了,金英渐渐明白人是不能光分好坏的,很多感情随着时间流逝,早就发生了变化。她想想自己大半辈子不幸福,老了老了,为一兜煎饼这么伤心。她想着自己再赖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一刀两断,给自己个痛快。她收拾了东西,拉着回来时带着的拉杆箱,在过年的鞭炮声里出了门。过年时候车不好找,她只好在路边等,不想正遇见大妯娌。大妯娌本来到处凑局打牌,老远看见金英在路边,虽然穿着貂皮大衣,可底下还穿着纱裙,瞅着很是凄惶,赶紧上来打招呼。金英看见大妯娌,想躲也来不及,只得把事情说了。大妯娌说,你傻啊,眼瞅着这地值钱了,你一走,不是便宜了外人。金英说,当初讲好的,我净身出户。大妯娌说,口说无凭,有字据没有?金英说,大伙都知道,当初你不也在场吗?大妯娌故意摆着手,闹笑话似的说,咱可没听见,一个字都没听见。俩人就笑,笑完了金英说,我不想和他们争,累得慌。大妯娌也没再劝,她寻思金英应该手里有货,出去闯荡那么多年,到底不是白混的。再说,她也知道金英的脾气,出了名的要强,她拿定主意的事,谁劝也没用。
金英跑城里找宾馆住下,一边查租房信息,一边查招工信息。她是闲不住的人,只要自己能走道,就得出去干活,不能坐在家里吃老本。大正月的,她跑到街上踅摸,看哪家店招人,可是,节日里家家都关着门,有的店门口贴着招聘信息,可门上也都落了锁。一般店铺都招小姑娘,偶尔招岁数大的,都是保洁和刷碗工,可金英最烦刷碗,油腻腻的粘手,不如出点力气爽快。
偏偏有一家麻辣烫店开着门,里面食客还不少,可能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出来换个口味。金英看见窗玻璃上贴一张大红纸,写着招女工,三十五岁以下,底薪加提成加全勤奖励,月薪五千,金英就进去了。老板娘远远隔着窗子,看见一个穿貂皮的女人,和洗菜工还搁那猜,猜猜这女的干啥来了?洗菜工说,吃麻辣烫呗。金英进去就问,你这招工吧?老板娘和洗菜工对着瞅了一会儿,都怔住了,原来她俩没猜对。老板娘说,对,招工。金英说,你看我行不?老板娘仔细打量着她说,三十五以下,硬性条件。金英说,你瞅我像多大?老板娘说,瞅不出来,瞅着像五十三。金英说,我长得老相。老板娘明知她没说实话,却也不深究,这是招干活儿的,不是选美,用不着妙龄。但她还是说,我这招女工,不是服务员。那意思是,招的是干力气活儿的,不招耍嘴卖弄的。金英说,我知道。老板娘还是不放心,又补上一句,得煮面、烫菜、打包,一天少说两百碗。她得把话说明白,工作量相当大,一般体格拿不下这个活儿。金英说,你先试用一礼拜,不行算我白干。
老板娘想了想,瞅见屋角一桶纯净水,问金英,能换不?金英知道是想试试她力气,她过去挪动水桶,把桶身一斜,铆足了劲,呼地把水桶捧起来,先卡在胸口,缓一会儿再用劲,用肚子托着水桶,小碎步跑过去,咚的一声落饮水机上了。老板娘在边上看着,一直吃着劲儿,好像是她在装水。金英说,我体格好,上学时铅球和短跑就好。老板娘说,行,这活儿你干吧。金英说,今天就上岗吧,不用培训了,这活儿我干过。
金英把貂皮大衣脱了,老板娘接过来,锁柜里了。她说,你这玩意儿值钱,丢了我还得赔。金英套上一条围裙,全包式的,摸起来稀里哗啦响,像穿了一块塑料。金英掏出口罩戴上了,老板娘以为她是好干净,其实金英是怕人认出来。金英个子矮,只有一米五多,站在锅前,脑袋只比锅高出一点儿。老板娘找来一个凳子,给她踩脚底下,刚好够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本来就是个大个子。金英把烫菜的竹篓子码着汤锅一字排开,热气一上来,脸上立即就冒一层细汗。金英拿大勺子敲着锅沿喊着,冷面黄面担担面,要什么面?微辣超辣超超辣,吃什么口儿?雾气里头,金英像文君当垆卖酒,又像孙二娘松林揽客似的,她一张嘴买卖就开了张。
闲了的时候,老板娘和金英唠嗑,问她,我瞅你不像干这个的人。金英说,你看我像干啥的人?老板娘说,我看你不像出大力的。金英倒笑了,她说,人那,逼到份儿上了,啥钱都得挣,我以前净干出大力的活儿,挣钱多。老板娘瞅着金英的小体格,说,不像。金英说,我在车站扛过大包。老板娘吃了一惊说,没听过女人干那个的。金英说,我不能把自个儿当女人,没那个命。老板娘叹了口气又问,你家老爷们儿呢?金英说,离了。老板娘说,咱俩一样,都命苦。金英说,三百六十行,我得干过三百行。说着,她把两只袖子捋起来,一直捋到胳膊根儿。老板娘看那俩胳膊明显不一般粗,金英说,右边胳膊细不,在工地干活受过伤,做病了。老板娘听得眼睛有点湿,女人都这样,看着比自己强的就嫉妒,看着比自己苦的又可怜。那边洗菜工一直探耳朵听着,哪有热闹她都凑,就是不好好洗菜。她在边上搭讪着说,姐,你简直是女中豪杰。老板娘瞅了她一眼,洗菜工赶紧闭了嘴,稀里哗啦把菜筐弄得山响。
拆迁的信儿,果然来得挺快,村头小卖店的女人,看见好多人拿着尺子丈量,那卷尺像盘子那么大,里面拉出黄色的带子,东量量西量量,像在捆扎什么东西。她不认得那些仪器,只知道来的人,像城里坐办公室的,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不常晒太阳。小卖店是村里的桥头堡,人干完了活儿,闲下来时,都聚到小卖店里,抽烟唠嗑打麻将。平时他们打麻将,都只打五毛一块的,听说了这个消息,那天打麻将,涨到了两块,输赢大了,玩起来过瘾。可是转过天,他们回过味来,觉得八字还没有一撇,这么玩有点虎,仍旧打五毛一块的。谎信听了很多次,他们学精了,也能沉住气了。
可是村里的人,还是把原来散着的地全都盖上了大棚,有的只拉了钢骨架,连塑料薄膜都没钱往上盖了。可是他们想着,就凭这些,也得补偿。志军的地一直不多,也不会算计,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地还是多少地,一疙瘩也不多。他想再搭一座大棚,连地方都没有。他对自己说,不该是咱的财。这样想着,反而得了许多安慰,看人家占地搭大棚,也不那么眼气了。虽然搭了大棚,可是村里人也不种菜,都出去打工,一天一算钱,利索。不像种菜,泥里水里的,怕旱了怕涝了,批发菜时,还得跟小贩斗智斗勇。
志军的奶奶快一百岁了,能走能坐,年年春天,白头发丝里还往外冒黑头发茬儿。本来她正缝着坐垫,像缝百衲衣似的,大小布块,拼着三角,缝的针脚很细。在炕上听见屋里人说拆迁的事情,老太太头也不抬,眼也不看,突然说话了。她说话像哼戏,声音不大,听着又有点像念咒。她说,北梅园可不兴卖,这是块福地,人能把自个儿的福给卖了吗?奶奶话少,冷丁说一句话,显得金贵。一个媳妇笑着跑过来,像哄小孩子似的,跟奶奶婆婆说,不卖,给多少钱咱也不卖。奶奶婆婆又像哼戏似的说,哪像过日子人呢,在早都兴买地,你爷爷公公,一个咸鸭蛋吃三顿,吃完了,拿蛋壳当酒盅,舔咸盐粒又能喝顿酒,攒点钱就知道买地,买骡子买马。大妯娌听了,插嘴说,那地呢,那骡马呢。奶奶婆婆不得意她,头不抬眼不看,只管缝她的百衲垫,怎么问也不言语了。
到北梅园来登记摸底的人,一拨接着一拨,问什么时候拆,都说模棱两可的话。大伙说,看样子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但也有人说,说拆也快,三两个月就够了,村子能给你翻个底朝上。志军过去打听,登记的人居然说,金英的地还是她的地,她说了不要,也是她的地,除非她自己放弃那块地。志军找他们理论,那些人也不和他辩,只是说,你也不用喊,去城里找个律师,花五十块钱,咨询一下,三分钟就告诉你明明白白的。志军赶紧去找律师,一问果然是那么回事,他想再多说几句,律师说,再加五十块,负责解释一下。志军气得出来了,心里更恨金英了,她不仅搅得凤平走了,还要回来争地。
志军心里没主意,想着还是得找凤平商量,他的主意一直是凤平帮他拿。凤平在城里开了一家按摩店,店面不大,又偏,赚不了多少钱,可她一直没关。志军很少去凤平的店,他不喜欢那地方,人家都说那种地方“粉”,意思是有色情方面的事,志军不信,他觉得现在管得多严啊,早就没人敢干那行了。金英回来以后,凤平再没回过北梅园,都是志军到店里找她。店里只有两张床,几把椅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墙上挂着两张图,一张经络图,全身大大小小的穴位,像钉着很多黑色的钉子。还有一张人体器官剖面图,一腔肠子肚子,像要从画里淌出来似的。床上铺着白床单,半新不旧的,底下的垫子也是旧的,宾馆淘汰下来的。每次凤平给志军按摩,志军躺在上面,都觉得浑身刺痒,好像那垫子里,有很多虫子爬出来,一直爬到他身上。平常客人也不多,清一色都男人,最多的是老头儿,一个个浑身油渍麻花的,嘴里喷着烟酒臭味。志军问过凤平,你咋干这个。凤平说,干这个低级呗。志军说,不是,就是觉得你伺候那些老头子,白瞎了。
他们头一次遇见,就是在按摩店。志军那时还在打零工,在邻近几个村庄游走,什么活儿都干。有时帮人种玉米,有时又给烟打杈,村里修大墙,他在那搅拌水泥浆,人家办喜事,他又被雇去刷碗。他辛辛苦苦挣了钱,也和别人一样,跑到酒馆子里,跑到按摩店去,挥霍一阵,等钱用光了,再去出大力挣钱。那天,志军和几个人一块进了按摩店,本来,人们一说到按摩店,总是坏笑着说,那地方“粉”得很。男人敢大摇大摆地往酒馆钻,可进按摩店,还是得借着酒劲儿,天黑了才敢去。按摩店开在偏僻的巷子里,点着魅惑的彩灯,就是熟人打了照面,也未必认得出来。
听人说,胡同里有家店,里面有一个白面团。志军问,刚吃过饭,吃不下什么白面团。那几个人就笑,说,又软又暄,不吃看看也好。一行人钻进按摩店,果然就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迎上来,那就是凤平。凤平挺丰腴,但肉很紧实,不臃肿,看脸,看手,看腿,都是圆圆润润的,皮肤亮晶晶的,像随时能溢出水。笑起来,牙齿又小又白,碎瓷似的。她烫着过耳的小卷发,半掩着脸,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
那晚,别人都只是象征性地消费,只有志军,围着凤平,一项一项,过关似的,任凭凤平的手,把他的全身按摩了一遍。之后又刮痧,开背,疏通经络。无论是什么人,这样一通折腾,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舒服的。后来,那几个人把这事传开了,说志军把一夏天的血汗钱,全吃了白面团。这个典故一直传了很久,凤平也就是那个时候,和志军在一块儿了。
志军进去的时候,凤平正在给一个男人按摩,旁边的帘子也拉上了。凤平听见有人进来了,隔着帘子招呼着,一边把手从客人手里抽了出来。那男人不知咋回事,说,别抽回去呀,你的手真软乎。隔了一会儿,男人又说,手软的女人,有福。凤平软软地反驳说,有福的人,能干这个?男人提高了声音说,女人的福是男人给的。凤平不说话,想着拉开帘子,可男人又拽过她的手说,还没按到位呢。凤平只得问,哪没到位?男人拉着她的手,往下身走。志军在那边,听见凤平嗷的叫了一声,像烫了手似的。他一把拉开帘子,看那男人捉着凤平的手,正压在裤子上。男人被志军吓了一跳,以为是公安,吓得哆哆嗦嗦爬起来。志军看他脚上套着双红袜子,穿着一双蓝拖鞋,隔老远闻见一股臭气。
老男人搞明白情况之后,明显地不把志军放在眼里,他慢腾腾地穿衣服,还掏出一把小梳子,仔仔细细把稀疏的头发梳顺,好像他花了钱,待的时间不够,吃了多少亏似的,满脸的不情愿。最后,他拿起旁边的纸杯,里面的热水早就冷了,可他还是像那水多烫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完了,又在那打了半天水嗝,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钱来,拈出一张,用手指用力拈了几下,生怕多夹了一张似的。凤平赔笑接过钱,嘴里说着以后再来的话,老男人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套上双黑皮鞋,慢吞吞地往外走,每走一步,脚都要从鞋里脱出来一样。
志军和凤平有段时间没见,他明显感觉到凤平的冷淡。其实凤平早就打听过北梅园拆迁的事,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原来说的天价拆迁补偿,实际上大幅缩水了。当听说的那个数字和凤平心里的预期差得很远,她就开始为自己盘算了。
按摩店里白天也拉着窗帘,点着几盏红色的灯,灯光晃得人不清醒,像脑袋上套了个罩。说到拆迁的事,凤平问,你那地值多少钱?志军说,一百二十万吧。凤平问,金英有没有份儿。志军老老实实说,有。凤平说,她这一份,你只能得六十万,刚够在城里买套房。志军知道凤平会失望,不禁有点讨好地说,除了给钱,还给盖新村,又给钱又给房子。凤平听了没作声,这反而让志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心里有点担心,怕凤平知道了实情,觉得跟着他吃亏。
从前每次志军来,凤平都撂下手里的活儿,把门关起来,两人在里面腻歪,凤平说给他做特殊服务。志军往往搂着丰腴的凤平,刮着鼻子问她,做什么特殊服务呢?可是现在,凤平一点儿也没有那个意思,她忙着打开窗子,放走老男人身上的臭气,又把门口的地垫拉出去,在外面用力拍打。其实来的每个人,她都厌恶,可她每天还是要泡在那些人的气息里面,逃也逃不出去。
看凤平并不热情,志军也有点生气,他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可突然看见窗台上一大束花,瞅那样子得挺贵。他知道凤平从来舍不得乱花钱,不可能买这么一大捧花,就带笑不笑地问,谁送的?凤平也没遮掩,说,客人送的。志军冷笑了两声说,大款呗。凤平斜着眼睛看他,老半天说了句,什么大款,装呗,这年头能装的人还少吗?志军听出她这话的讽刺味了,想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得灰着张脸,也没打招呼就走了。
金英干活的麻辣烫店位置很偏,挨着一所中学,顾客大部分是学生。麻辣烫是快餐,来人都是随吃随走,没有在这磨叽太久的。偏偏有一桌客人,点了两碗麻辣烫,一吃吃了两个小时,那碗里的汤都快喝净了,男客人还在那磨叽。金英听见他对女客人说,我相中你了。女的说,就吃了碗面,就相中了?男的说,相中了,我稀罕胖的。
金英听了,差点没笑出来,她才注意看那女的,一看吓一跳,那人竟然是凤平。金英只见过她一面,可是金英记人,况且他们那种关系,印象肯定深。听男的说稀罕胖的,金英端详着凤平,她是有点微胖,人长得又白,软软糯糯的,像个糯米团子。这时候,那男的又说,你给句话吧。凤平低着头,脸上带着笑意,并不表态。男的可能认为她是故意拿情儿,欲擒故纵,索性拉着凤平的手,色迷迷地说,咱俩要能到一块儿,我工资折交给你。凤平一边把手抽回来,一边嗔怪地说,你工资折,交我干啥?男的被她一撩,冲动起来,像表决心似的说,我这个人,都交给你,随你折腾,死你手也乐意。
老板娘在一边听着,听得身上都热了,眼瞅着俩人再腻歪下去,不定出啥事呢,她赶忙递过去一瓶啤酒说,喝两杯吧,光喝汤不咸吗?那男的不识好赖话,说,是挺渴的。老板娘说,渴了上咖啡厅,出门西走两百米。男的这才反应过来,啪的把饭钱拍桌子上,说,再不能来了,往外撵人。老板娘说,下回你俩上咖啡厅,找个包间,好好表白表白。男人扯着凤平,气乎乎往外走,凤平一下看见金英,她还认真盯了一下,怕自己看错了。金英躲着她的目光,假装转身避开了。
俩人出门以后,金英说,这女的我认识。老板娘听她说了那些事,骨碌着眼睛,盯着金英说,像演电影似的。金英就笑,说,电影都没这么演的。老板娘说,这女的想诈骗吧。金英说,我看是相亲,不相亲,凭啥交工资折?老板娘说,你真实惠,哪有搁麻辣烫店相亲的。金英说,那就是扯犊子的。老板娘想着替金英出气,说,告诉你家老爷们儿。金英说,我可不管,都离了,不该我啥事儿。老板娘说,等着吧,肯定出事。
和大妯娌电话闲聊的时候,金英把这事跟她说了,可说完她就后悔了,她知道,大妯娌的嘴是漏风的门。果然,志军听了外面传的闲话,上麻辣烫店找金英吵。志军说,你再怎么编排,我就是稀罕她。金英气愣了,说,你爱稀罕不稀罕。志军说,把她挤走了,你还嫌不够。金英说,房子有我一半,我爱回去就回去。志军说,你回不回去,咱俩也是散了,破镜子,圆不了。金英听志军这话才明白,原来他以为自己回来,是舍不得和他分开。金英涨红着脸说,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吗,我非得在你一棵树上吊死。志军话少,可一旦狠起来,话也挺伤人。他说,你还不是惦记这些地。金英还真没想要那些地,当初分开时讲好的,以她的性格,就是穷死,也不能耍赖。她哼哼冷笑了两声,讽刺志军说,你也就剩那点东西了吧。志军知道金英一向看不起他,反唇相讥说,你蹦跶一辈子,也没看你蹦跶出个名堂。金英气愣了,老半天接不上话,她想起锁上的仓房和藏起的煎饼,突然发了疯似的说,你跟我斗什么,有能耐你找那个女人去问,谁也没拦着你去捉奸。志军被金英这么一激,气得浑身乱颤,他没有打女人的习惯,只好拿东西撒气,把窗台上的花盆,全摔到了地上。
志军虽然愚笨,可是一连好多天,凤平连一条信息都不给他发,他发去的信息,那边也不回,他多少能明白一点儿。凤平肯定是听说金英能分一半的地,算算账,和志军在一块,没有太大油水,说不定转向找下家了。俩人在一块儿两三年,多少有些感情在,冷丁要分了,志军心里觉得有些空,他还有点侥幸,想着,又没捉奸在床,外人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他来到凤平的店,刚巧凤平不在,店里只坐了一个老男人。志军以为老男人是客人,没想到老男人说,你是她的老主顾吧,以后不要来了。志军以为凤平出了什么事。老男人说,她要关店了。然后又补了一句,以后,我养着她。志军怔了半天才缓过来,怒气冲冲地问,你算哪根葱,从哪跑出来的?老男人性格比较稳,并不生气,反而慢条斯理地说,不信,你给她打电话吧。志军说,我肯定要打。他想出门给凤平打电话,老男人说,不用背着我,都是过来人。志军气哼哼地按键,按了好几次都按错了,好不容易打通了,那边却按掉了。志军又打了几遍,都被按掉了,看来凤平故意不接他电话,说不定凤平看他来故意躲出去的。
这时候老男人脱了鞋,在按摩床上躺下来,拉过毯子盖上了。那是凤平贴身盖的毯子,志军翻了老男人一眼,很想上去把毯子扯下来。他估计凤平就在外面,就钻出店去找,却到处找不见人。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街,大声喊着,你长没长心,是不是个人?他的喊声,唤出了几个人,他们只探了探头,就又缩回了脖子。
等志军收拾柜子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凤平把衣服都拿走了。他平时不理会这些,从前,凤平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件件挂到柜子里,柜子搁不下,凤平干脆把金英的衣裳都撤了下来,堆到一边。她像一个打了胜仗的战士,有些得意地看着志军,一边看,一边往里挂衣裳。可是,现在整个衣柜都空了,凤平的衣裳一件也不剩,金英的衣裳却还扔在那。其实那些衣裳,金英已经好多年没穿了,还是从前她在家时买的,样式早就过时了。志军发现,角落里还落下了一双鞋,那是凤平的鞋。他弄不懂是凤平故意留下的,还是忘了拿走。他想,以凤平的心眼,不会落下一双鞋的,可能她想留点余地吧,或许一双鞋,成为一个联系的由头也说不定。
院里那只白鹅,志军每次回来,远远地听见志军的脚步声,它都把脖子探出栅栏,志军知道,它不光是为了要吃的,动物有时比人有灵性。可是凤平连一只白鹅都不如,她再也没接过志军的电话,不久电话也换了号。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认识的人,想一想两个人遇见,像做梦似的,断了联系的时候,那个人像死掉一样,除了留下心痛的记忆,再就是无尽的怨恨。
村里人把地划了多少遍,恨不得一块一块把地重新排一排,可排着排着,他们想起了那座古墓。那是谁的墓,谁也不知道,早年有人来立块碑,说明某年某月某日在此地挖掘出古墓。墓主人不详,推测是清中晚期一个流放官员,墓里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后来那石碑也不见了。大伙说既然无主,不如平了,可又怕这东西算文物,就去问奶奶婆婆,她来这很多年了,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奶奶婆婆说,原来是有墓碑的,开荒的人,把墓碑刨断了,斜插在地里没人管,时间久了,那墓碑也没了。
他们动手挖那坟,挖到一尺深,里面盘根错节,比石头还难挖,也就弃挖了。说反正是文物,干脆围起来,栽上树种上花,没人提也就都忘了。有人说,那个人不想走吧,那是他的园子,他不想走,才弄那些树根乱木,来拦人的,把这个园子捆起来了。他们也想找墓主的后人,可连墓主的名字都不知道,没办法找。就算知道名字,能找到后人,也是十代八代的了,未必想迁回祖籍。
圈的土地里,有奶奶婆婆一份。奶奶婆婆的地一直给儿孙们种着,如果占了地,也是能得一份补偿的。偏偏这个时候,奶奶婆婆病了,大伙都说,奶奶婆婆再挺两三个月,就能得着补偿款了。可奶奶婆婆病得越来越重,终于住进了医院。医生检查的时候,都不敢搬动奶奶婆婆,好像她是脆糖做的,一动就碎了。奶奶婆婆活了快一百岁,一次医院也没进过,更没有检查过身体。医生详细检查了之后,非常感叹,他说,老太太得过六种病,可都奇迹般的好了,这六种病,哪一种在从前都是要人命的病,老太太生命力真是强。检查完了,医生居然说,老太太没什么病,就是老了,器官衰竭了。大妯娌就问,能不能挺两三个月。医生说,那要看老太太的意志,她愿意挺,说不定就能挺个两三个月。
儿孙们商量着,哄着奶奶婆婆高兴,让她多挺挺。也有的不同意,说,挺不挺,地也归儿孙继承,大不了平分。金英知道,想让奶奶婆婆挺着的人,是想多分一点儿房子的面积,毕竟,拆迁后还要给一套住房。既然没法治了,大伙就把奶奶婆婆拉回了家。她已经有些糊涂了,每天都在昏睡,做着各种梦,可能那梦都是美梦,奶奶婆婆总在梦里笑出声来。金英在边上伺候,看她笑了,就问她,梦见啥了,梦见吃饺子啦?奶奶婆婆的喉咙里,就一阵响,像跟金英说话似的。金英喂了一口水,吐出来,还张着嘴,金英再喂一口,还吐出来,金英就明白了,她是想说话,家里人也都知道,老太太这是有话要交代。大妯娌凑过去听,就听见老太太说,将来她的地得了钱,有金英的份儿。听了这话,大伙都怔了,可谁也反驳不出什么话,奶奶婆婆一直得意金英,和志军离婚了,她也认这个孙媳妇。
眼看着老太太要不行了,家里人都忙着张罗丧事,他们还得借着丧事收礼呢,只有金英围着奶奶婆婆。奶奶婆婆开始说胡话了,她呜咽不清地说着,火那个大,把花都烧没了。金英听得糊涂,觉得奶奶婆婆又做梦了。她听说过,从前来北梅园的人,把漫野的梅树都烧光了,在上面开的荒,才有了现在的地。老太太还在呜咽着,说你抢了人家的园子,挖了他的坟,那挖下的坑,都得搁人填。金英知道,早年的人迷信,挖了人的坟,认为会得罪鬼神,可是当年能活着来北梅园的人,一路上死过多少次了,早就不怕死了。
快咽气的时候,他们把奶奶婆婆移到地上了。地上有一张板床,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只铺着一些稻草,奶奶婆婆的脑袋,像一个瓜似的在那垂着。金英嚷着,快给老太太枕点东西,大妯娌说,枕不枕的,她也不知道了,再说枕活人的枕头不好。大妯娌顺手塞了一卷卫生纸,垫奶奶婆婆脖子底下了。金英知道她的心眼,气得直接坐在地上,把奶奶婆婆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奶奶婆婆的眼珠动了几下,斜着往装老衣服上瞅,盯得狠狠的,剩那点劲儿,都用眼睛上了。金英就问她,衣裳你不满意啊?奶奶婆婆还是那么瞅。金英想,衣裳是老太太自个儿做的,做了能有十来年了。她把衣裳拿过来,让奶奶婆婆的手摸着,奶奶婆婆眼神活泛一点儿了,但眼睛还是往那边盯。金英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才知道,她是瞅那柜子呢。金英觉得奇怪,也不知那柜子里装了什么稀奇东西,平常奶奶婆婆老锁着,不让人碰,有小孩子淘气,去扒拉那锁玩,奶奶婆婆操着扫帚过来,连呼带喊地全撵走了。大伙背地里都说,别是奶奶婆婆藏了什么宝贝?可是祖上一直是穷人,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置办宝贝,这样一想,他们觉得奶奶婆婆老了,变得古怪了而已。
奶奶婆婆拿手摸那装老衣裳,金英看见,那地方有一圈针脚,是活的,她挑开线头,一扯,针脚就散了。伸手掏进去,里面是一把钥匙,金英明白,那是开柜子的钥匙。等她用钥匙开了柜子,看见里面供着一个龛,龛上贴着一张黄纸。金英细看那黄纸,模模糊糊的,像是用黑炭拓的东西,隐隐约约几个字,只认得一个吴字,底下是旧历年月。金英一下想起来,从前看过的字帖里,那些黑底白字的图片,都是古石碑的拓片,奶奶婆婆的这张纸,应该是墓主人的墓碑拓片。金英想,奶奶婆婆把那南来的人,当成神供了一辈子。
北梅园还是拆迁了,各家都拿到了补偿款,新村也筹划着建设。村里人都散了,到城里租房子,每天像里仁村的人一样,手里捏着一些钱,天天打个小麻将,一日三餐,不繁不简的,日子过得挺舒坦。金英的补偿款,奶奶婆婆给金英的那份钱,金英也没来领,大伙就让志军代领了。志军本来不想管,可还是代领了。新村的房子也有金英一半,两人虽然离了婚,可也没说怎么分配那房子。志军这个人不贪财,不是自己的钱,他就是饿死也不会要,那些钱他一直给金英留着。金英自从兑了麻辣烫店,就一直住在店里,再也没有回过北梅园。遇到村里来的人,她向他们打听才知道,他们在北梅园的大棚和房子,早就夷成一块平地了。
凤平再也没有回来,志军有时喝醉了,想起凤平的那双鞋,还落在家里。那双鞋,是他给凤平买的,他这辈子就给女人买过这么一件东西。他要是不喝酒,天大的事都能忍着,一喝了酒,伤心的事就都涌出来了。他觉得不甘心,还是给凤平打了电话,凤平居然接了,志军说,这还有你一双鞋。凤平沉默了一会儿儿,说,不要了,你扔了吧。志军说,才穿了没几回,扔了可惜。凤平说,我买新的了。志军听了老半天不吭声,他感觉嘴唇在抖,他不敢吭声,怕一出声,会带出哭腔来。他缓了一会儿,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说,是因为钱吧。凤平没吱声。志军又问,你对我,有没有点真的?凤平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有时间去取鞋吧,然后就挂了电话。可是,凤平并没有回来,那双鞋子,一直摆在窗台上。有一天志军喝醉了,扯起那双鞋,远远地扔到了外面,正扔在大道上,开过的一辆小车,一下就碾过去了。
后来,志军听人说起金英,都说金英现在穷了,兑了麻辣烫店,让人骗了,大病了一场,现在造得不像样了。志军听了,心里竟然有些难受,他想着,从前征地补偿的钱,金英并没有拿,也没有回来跟他要。他想,金英还是那样,死要面子。志军还是决定把钱给金英送去,他爱钱是爱钱,可从不贪别人的钱。
金英的麻辣烫店已经缩小了,原来就不大的店面,又间隔出来一块,租给了一个卖卷饼的,小喇叭一直叫着,很是吵闹。卷饼摊子挡了店里的光,平常没人时,金英也不开灯,远远往门洞里一看,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怪味。金英变胖了,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直筒裙子,显得她更蠢笨了。她还梳着齐刘海,可是老也想不起来洗头,齐刘海都打着绺,像缺了齿的梳子。志军去找金英,看了她那样子,觉得她不像金英了,以前金英那么爱美,那么骄傲,现在那股精气神儿没了。他把卖地的补偿款交给金英,用一个方便兜子装着,兜子上还印着某某珠宝店字样。金英也没说接,也没说不接,志军看她那样,是穷了,不像从前,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钱的事。看来,人一穷,就啥也讲究不起了。
志军走了以后,金英拎过那个兜子,摆弄着那些钱,在手里掂了几次,叹了一声。她穿上衣服,在那兜子外面又套了一层塑料袋,塑料袋脏兮兮的,像拎着一包垃圾。金英有些惶恐地出门了,直奔最近的一家银行,进了银行大门,看到保安戴着大盖帽,她才松了一口气。她把那个塑料袋捧在胸前,听着广播里叫到她的名字,她眼神空洞地走到柜台前,听银行柜员的指挥,她像一个机器人,机械地操作着。
金英刚兑了麻辣烫店不久,旁边的那所中学就突然搬走了,客源立即大减,每日维护生计都很艰难了。这间店本来的位置就偏,仗着有所学校,都是学生来照顾生意。孩子们都愿意吃辣的,也不会算计,大人却很少来,他们觉得,十几块钱一碗面,里面一堆绿叶菜,连块肉渣都不见,不划算。从前那个老板娘早就风闻了消息,正愁找不到下家,偏巧金英被她说动心了,想要兑店,老板娘赶紧兑了店,收拾了家当赶紧跑了。她本来到外地做生意,可是人不报应天报应,很快就赔光了老本,她在外地又没房子,只好回老家。手里的钱不够再支起个店面,没办法,只好在街边摆小摊,卖烤冷面,每天让城管撵得可哪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天天在外面风吹日晒,造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金英在路上遇见老板娘,看她造得灰头土脸的,正在那摆小摊呢。那是一个小推车改的摊床,上面铺一块油黑锃亮的铁板,下面立着一个煤气罐。铁板烧得冒着白烟,老板娘从旁边的罐头瓶子里蘸了油刷上去,铁板上泛起青色的烟,她赶快把一张冻得都是冰茬的冷面铺上去,“咣咣”往上刷油,手中一把铁铲麻利地翻面。等到白色的面烤得酥了,又刷辣椒酱,倒五香粉,撒芝麻粒,再翻面,刷油,敲一颗鸡蛋,滚到铁板中心,煎至两面金黄,铺上一枚生菜叶,裹在烤好的冷面里,手忙脚乱忙了几分钟,还只做完了一份,后面还有一队人在等。老板娘脸上全是汗,她也顾不得擦,沾满油的手在围裙上一抹,又开始烤下一张冷面了。金英过去对她说,你咋过成这样了?老板娘吓了一跳,她本来怕看见熟人,偏就看见熟人,而且还是金英,她一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金英说,你为啥要坑我,天天亲姊热妹地叫着,你可真不是个人。老板娘干脆觍着一张脸,对金英说,没办法,都是为了活着,你就别损我了,我也遭报应了。听这话,金英就不吱声了。她看老板娘,一头小卷发,让风吹得像只破筐,两只手裂着芝麻口子,口子里全腻着黑色的灰泥,她心一下软了,也就不想再追究了。
北梅园占了以后,很快就破土动工,声势非常浩大,建厂的工人很多,连工棚都是二层彩钢房。送菜的每天得拉一小车,两个大师傅在露天的灶房里忙活,吃饭的时候,打饭的队伍都排出二百米去。看到里面有商机,一些小贩三三两两地聚过来,卖酒水的,卖香烟的,卖水果零食的,在工地外面形成了一条小街。一个烧烤摊子,一个卖馄饨面条的也来了,可工人们说,再来一队女的就好啦,这工程干三年,人都干巴了。
可是这么浩大的工程,干着干着,突然就停了工,昨天还轰轰隆隆响着的机器,仿佛一瞬间就悄无声息了。谁也说不清什么原因,有人说老板资金链断了,跑国外去了,也有人说老板本来就是空手套白狼,其实是个诈骗犯。银行及时止损,停放贷款了,很多事情成了无头公案,也没人去深究。可说好的给北梅园盖的新村,也只是圈了一块地,连地基都没有打。北梅园的人闹了很多次,可是都没有结果,好在各自拿到了部分征地补偿款,虽然和当初想象的相去甚远,好歹也能对付着过日子。
志军就是这个时候出的事。拿到补偿款后,他买了一套旧房子,不太大,可也把钱花得差不多了。他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就学着别人,买了个三轮车,在城乡结合的地方拉客。这地方不让三轮载客,他们都是偷着干,大多是在晚上拉客,不敢走大道,老跑田野里的山路。有一天晚上下着雨,志军拉了一车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车里挤不下,他们就硬往里塞,这几个人都是胖子,弄得三轮车摇摇晃晃的。下雨路滑,在上一个大坡时,车上不去,志军使劲拉油门,车憋得嗷嗷叫,上到半坡,碰着块大石头,车从坡上滑了下去,稀里哗啦地响,车门摔开了,几个人全蹿了出去。
志军伤得最重,人昏迷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醒了,又说两条腿得截肢,大夫让签字,家里人谁都不敢给签,都怕将来担责任。大伙凑的钱花完了,那边又催着交费,大家都站着不出头。眼看着不能再拖,妯娌几个一商量,给金英打了电话。金英接电话怔了好一会儿,啥也没说就挂了电话。大伙以为金英是不会来了,可谁知道她上银行取了钱就过来了。她张罗着给交费,说是尽全力给救,这边有钱治,可临到签字截肢,她却没了主意。她对志军的大哥说,钱我不心疼,可责任我担不了,我签不了这个字。最后还是志军大哥把字签了,到底把志军两条腿截去了。
出院之前,大伙就商量着,把志军的房子卖了,凑点儿钱把志军送敬老院去。志军闹着不去,说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那房子谁也不许卖。可是志军都坐轮椅了,自己伺候不了自己,不卖房子也没别的办法。这时金英对志军说,你要心疼那房子,就别卖了。奶奶婆婆留的钱给你。志军没想到金英能说这个话,可他不同意,对金英说,那是奶奶婆婆留给你的钱,我就是死也不能要。金英说,你不要那就等着死吧。要是从前,志军又会和金英吵。可现在他明白了,金英够仗义,自己已经穷了,可还能把钱拿出来,这个女人,大气。大妯娌还在那打着圆场说,什么你家他家的,还是一家人么。金英截过话说,这钱原本我也没想要,现在留给志军,奶奶婆婆地下有知,也能放心了。志军家的人再没推辞,正好把个负担甩了出去。
人们再路过北梅园的时候,远远望着生了锈的钢架,灰暗阴森的水泥框架,都要叹上几声,说好好的一片地,就这么扔下了。在那些水泥框架旁边的空地上,慢慢地竟然长出了大片的灌木,渐渐长得茂密了,把水泥框架都淹没了。灌木丛中还新立了一块石碑,除了上面一个吴字,人们都不认得那个名字。盛夏的时候,那些小树,开满粉色的花朵,引来了一个养蜂人在那安顿驻扎。
金英路过那里时,远远地看见有人在砍那些灌木,已经砍倒一片,花瓣落了满地。金英想起奶奶婆婆说过的,大火烧了三天,把花都烧化了。她觉得心里凄凄的,就上前问那人为啥砍树?那人性子很烈,火气老大地说,好好的地,闲着,让给花花草草,这不是败家吗?金英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人不再理会她,挥着镰刀,钻进了花枝底下。他的镰刀极快,手起刀落,花枝落地。砍了一会儿,他直起腰身,望着远处摇摆的花枝说,奶奶的,这刺梅果,长得真够野的,敢跟人抢地。金英听了,心里一震,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刺梅果的学名,叫野蔷薇。
她想起从前在外国打工时,在歌厅陪人唱歌,那时她还年轻,化着浓妆,远远瞅着,大眼睛忽闪闪的,很是吸引人。有客人点歌,就往她大脖子上挂一串白花,一首歌一百块,金英一共挂了九串,满满当当地堆在她脖子上,她脖子又短,那些花简直埋上了她的脑袋,她眼睛看不见自己的脚了。这时,有一只手,摸摸索索伸过来,从她的腰往上攀,一直钻过她的腋下,往胸口去。金英往下瞅,看不见那手,反而转头看见后面站着一个男人,露一嘴大金牙,胡子像野草一样乱。金英把脖子上的花环一下全摘了,上去扇了那男人一巴掌。那男人叫骂着,你不是卖的吗,我买花,买花了啊。金英把那一堆花环,全扔男人脸上了,她说,你买的是花,你买不起老娘。
蒋冬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作品》《山西文学》《北方文学》《青岛文学》《小说林》《海燕》《百花洲》等刊发表作品,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类选本。作品《大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