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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1期|王祥夫:新黍
来源:《雨花》2024年第1期 | 王祥夫  2024年01月29日08:59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天气还很热,只是到了晚上会凉快些。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分明有了些许凉意。庄稼们还在地里做最后的努力。努力什么?努力生长,说生长好像也不对,用农科所老汪的话说,是“上色”。老汪说:“地里的庄稼正在上色呢,一天一个样,这是多么好的季节。”老汪文绉绉的,人们说老汪是个文人,但又好像他什么活儿都会做。平时他所做的工作,就是坐在农科所的屋子里画山药蛋。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住所,桌子靠窗,那地方光线要亮一些,他就坐在那里画他的山药蛋,桌上放了不少山药。山药蛋在一般人的眼里都一样,如果说它们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它们有的皮是紫色,有的是黄色。黄色山药开白花,白花黄蕊,不难看。紫皮山药开紫花,紫花黄蕊,显得特别妖冶。老汪因为画山药蛋而吃了不少山药蛋,画完一个就把它烤了吃掉。黄皮山药要比紫色的多。有人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黄皮山药要比紫皮的多?”旁边马上有人答了话:“那还能为什么,紫皮山药赶不上黄皮的产量高,黄皮山药有可能过长江,紫皮的我看连咱们的白马河也过不了。”“跨长江过黄河”这个话现在早就没有人提了,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白马河是这地方的一条小河,出小鱼小虾。

秋天马上就要来了。秋天是庄户人最忙碌的季节,地里的东西都要收回来,庄稼一登场一年就要过完了。山药蛋要先晾去些水分然后再放到地窖里去,这样才不至于坏掉。在这一带的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拥有一两个地窖,没地窖可怎么过日子,怎么挨过那漫长的冬天?小户人家一般都是一家一个地窖。挖地窖是个技术活儿,有专门挖地窖的人,人们都叫他们打窖师傅。他们一般都是秋天过来,谁家挖地窖谁家管饭,再多少给几个工钱。挖地窖也不难,先在地上挖一个直筒子,挖到下边就要向四面八方发展了,也许东边挖一个洞,西边再挖一个洞,或者是南边北边再各挖一个,一个放胡萝卜,一个放山药,一个放大圆白菜。如果是四个窖,就有一个要空着,过年的时候杀了猪放猪肉。猪肉这东西很奇怪,放在外边时间长了就会有哈喇子味,但放在地窖里什么事都不会有。

秋天真是要来了,秋风从很远的地方不停地吹过来,用庄户人的说法是这秋风会越吹越长,先是把八月十五给吹过来了,后是把庄稼给吹黄了,再往后就把冬天给吹过来了。老汪他们待的这地方地势比较高,地势一高就冷,但天可真蓝。这地方每年都会下好几场大雪,下大雪的时候老汪就不用再画他的山药蛋了,但他也不能闲着,他会随着农科站的人去积粪,也就是去城里把城里人造的粪都给拉回来。城里离老汪待的地方可不能说近,一去一回得一天。因为出去积粪,他们也不能天天都回来,再说回来也没什么事,他们会在城里的边缘地带找一间房,或两间,那时候闲房子也多。房子找到了,要先派人去把炕重新打过。在北方,要想过好冬炕很重要,这地方人们都睡炕,炕这种东西年年都要重新打一下,把它打通了才好烧炕。打炕也是个技术活儿,打不好一刮风就会满屋子的烟,还会打呛,“轰”的一声把灶里的煤灰都给打出来,打一屋子,打呛打得厉害了会把锅从灶上一下子掀起来,可真是有点吓人。冬天在北方没一条好炕不行,好炕一生火就听出来了,那个火像是在开火车,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要多旺有多旺。这地方烧煤,因为离大同近,大同是个出煤的地方,没烧的就去那地方拉一车。打完炕,大队会派车送一大车煤过来。一冬天的煤码好,都是大块煤,乌黑闪亮,码好的煤要在上边浇一些石灰水,这样要是谁偷了煤就会被发现。

然后,老汪他们就来了,随他们来的还有一个背锅子老头,他走路永远抬不起头来,但坐在炕沿上就像个正常人一样。他说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就是下挂面跌鸡蛋。这地方把往锅里打个荷包蛋叫作“跌鸡蛋”。二人台里边有句唱词,就是“我请哥哥来吃饭,什么饭、什么饭,下挂面跌鸡蛋”。背锅子老头专门负责给老汪他们做饭。老汪他们每个人的干粮都要自己带,每人带一袋子,都用一个木橛子挂在墙上,吃完了再回村去取,每天吃什么也不用合计,差不多天天都是莜面,不是搓莜面窝窝,就是做那种“讨吃子行李”。“讨吃子行李”是一个卷一个卷又一个卷,可不就像是一个一个的行李。“讨吃子行李”不难做,老汪也会做。先用擦床把山药丝给擦出来,擦出来的山药丝千万不能用水洗,这样蒸出来才黏乎好吃,在里边拌点葱花盐和胡麻油就可以,然后把莜面用温水和好再擀开擀薄,把拌好的山药丝铺上去再卷起来,直卷成一个筒,再切成一段一段。“讨吃子行李”不难吃,也不怎么好吃,吃时要蘸醋,老汪待的这地方吃什么都像是离不开醋。大冬天的,外面风狂雪大,人们出不了工还可以搞那么点酒喝,这地方的酒不难喝,都是六十度的粮食酒,但往往是没什么菜可就,没菜可就就就醋,倒半碗醋,喝口酒,用筷子在碗里蘸蘸醋放嘴里抿一下。有时候会切几根腌的那种黄萝卜,往里边炝一点胡麻油,这个菜是好菜,就稀粥不赖,就稠粥也可以,稀粥和稠粥都是用小米做的,这地方从来都不缺小米。

冬天一到来,人们就来了,来给大队积粪。他们或是五六个人,或是七八个人,都睡在一条大炕之上,城里人把这些人住的地方统统叫作“粪店”,粪店外边的空地上都是老汪他们积来的一堆一堆的大粪。积粪也是个技术活,大粪可真是个好东西,积回来还要把它们好好给倒几回,倒过来倒过去,倒过去倒过来,不这么倒来倒去大粪就发酵不好。70年代还出过一本书叫《农村积肥法》,书的第一页就写着这样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人们一边倒粪一边还要往粪里边加一些土,天那么冷,老汪他们会倒出一头一身的大汗。这种粪叫土粪,是施给庄稼们的一般粪。高级一点的是粪饼,是把积来的大粪和匀了,摊在地上拍平晾到半干,然后再把它们放在一个圆形的铁圈子里弄成一个一个圆形的粪饼子,等到它们晾干再把它们摞起来,这才是高级货,种菜才用。每年老汪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一趟一趟地拉几十车土粪和粪饼子回去。这样的冬天给老汪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后来有时候还会想念这样的冬天,虽然累,但心里还是高兴的。

喝酒的时候老汪还总会说这么一句:

“要是在我们老家就好了,有咸鸭蛋就酒。”

“鸭蛋就酒有什么好?”旁边的人说。

“那还能不好,我们老家的咸鸭蛋可是出了名的。”老汪说。

因为老汪经常说这话,别人就问了:

“你们老家鸭蛋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整天把它挂在嘴上?”

问话的是外号叫“五张犁”的这么一个人,“五张犁”可是当地出了名的种地好把式,据说他用坏的犁有五张,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情,一般人一辈子能用坏两张犁就算不错了。

老汪想了想就对他说:“我们老家的咸鸭蛋都是双黄的。”再问,老汪就又说,“用筷子一扎油就出来,可真香。”

人们都看着老汪,不知道那鸭蛋该有多么香。外边的风好大,像是要把房盖给掀起来吹走,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晚上睡觉的时候,五张犁在被窝里对老汪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去你们老家好好吃一顿双黄咸鸭蛋就是有福气了,比在我们这儿天天吃腌黄萝卜强一百倍!”

老汪没说什么,背锅子此刻正在灯下捉他的虱子,屋子里弥漫着烟,别的人都趴在各自的枕头上抽烟,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外面的风很大,轰隆隆、轰隆隆。老汪心想,怎么这边刮大风的声音都和我们那边不一样呢?

老汪忽然叹了口气。

“你还回不回你们老家了?”有人这时候问老汪了。

这让老汪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睡吧,人一睡着就什么都忘了。”老汪说。

老汪把烟头扔到地上的尿盆子里了,“嗞”的一声。人们晚上起夜都在那个尿盆子里解决,那时候他们的规定是每天轮着倒尿盆子,老汪也不例外,住在这里,大家都一样。

“五张犁”还不想睡,他又点着一根烟,继续抽着,两眼看着地上那个磨盘。他们这年的粪店找的是一个废弃了的大磨房,房子的一半是炕,是他们来之后才盘下的,是背锅子的手艺,房子的另一半是一盘大磨,但现在没用了,背锅子就在磨盘上做他的饭,切山药蛋,切胡萝卜,切茴子白,或者是搓莜面—除了搓莜面还是搓莜面。磨盘比炕要低,这倒正好,正适合背锅子。人们就跟背锅子开玩笑,说:“到了晚上你跟你老婆怎么闹?看你背后那么个锅。”这地方把男人和女人同房叫闹。

背锅子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就笑着说:“怎么闹?我在炕上挖个坑,我把我这个锅放坑里,让她在上边使劲。”

人们就笑,老汪也跟着笑。

“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老汪说。

“可这生活不好,天天莜面黄萝卜山药蛋!”五张犁说,“什么时候能请你好好吃一顿羊肉臊子莜面,那才叫香。”

“好啊好啊。”老汪说,“我会怀念这里的生活的。”

“这有什么好怀念的,除了大粪就是大粪。”五张犁说,别的人也跟上这么说。

老汪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老汪说这话的时候真是谁都不懂,到现在他们也未必懂。后来老汪走了,他没有回他那个出产双黄咸鸭蛋的故乡而是去了北京,北京那边要他回去帮助修改剧本。他原先的工作就在北京,回去后的第一年老汪就给五张犁他们寄来了一大包咸鸭蛋。那鸭蛋皮是瓷青色的,可不是只用筷子一捅油就“嗞”地冒出来了。

五张犁他们吃着老汪寄来的鸭蛋。

“老汪真好。”五张犁说。他们都有些想念老汪。

五张犁他们给老汪捎话问他想吃点什么,想要点什么,虽然这地方也真是没什么好东西,除了山药蛋、胡萝卜就是圆白菜,也就这么些个东西。老汪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回去看看,但我总是忙得抽不出时间。就这么一晃又过去了两三年。

“等机会吧,看看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回去一趟。”

后来老汪又捎来了话,除了捎话回来又捎来了那种咸鸭蛋,瓷青的鸭蛋皮,用筷子一捅油就出来了。

而这下可好了,五张犁要给他的儿子办喜事了,五张犁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老汪,他给老汪发出了请柬。老汪那边马上就回了话:“我要回去。”

季节呢,也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乡下办事,喜欢节上加喜,过节和喜事放在一起,五张犁就把大喜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

“我把老汪请来。”五张犁兴奋地见人就说。

“他说他要来。”五张犁又说。

“老汪要回来。”五张犁说。

秋天真的来了,秋风正在把庄稼慢慢往黄了吹,地里的庄稼们在秋风中“哗哗哗哗”地响着,先黄的是谷子,和谷子差不多一齐黄的是黍子,按这地方的讲究是中秋节一定要吃一顿用当年的新黍做的糕,因为地里的庄稼才开始黄,这就得去黍子地里掐,满地里找那些先黄的黍子把它们掐下来,这是这地方待客的最好饭食,新黍,那才叫香。配上这地方的道士窑羊肉,那才真叫香。

五张犁去了地里,他要掐些黍子给老汪做糕吃。他已经想好了,多掐点,给老汪带走一些。这个秋天真是爽朗,天是蓝的,庄稼地是黄绿一片。蚂蚱们知道属于它们的日子已经不多,拼命地往高了飞,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但它们飞动的声音是寂寞的,你闭着眼睛听它们在高空飞,心中忽然会充满了伤感,这莫明的伤感谁也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但人人都知道一年就快要过去了。

“怎么会这么快?还没准备好过这一年呢,一年怎么就又要过去了。”五张犁对着地里的那些庄稼说,手里抓着一把新黍。

五张犁想好了,要给老汪带些新黍回去,再带一塑料卡子自家淋的醋。这都是老汪喜欢的东西。五张犁在心里突然有点感谢自己这次办的喜事,要是不办喜事老汪能回来吗?现在办喜事简单多了,那些在乡下走乡串户的厨子们会把一切都准备好,包括桌子板凳,什么都不用事主们操心,一切都是配套的,吃饭用的桌子和凳子都会事先一车一车地送过来,订多少桌有多少桌。李八庄的那个大喜宴同时开了一百多桌,好家伙,包办酒席的厨子真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弄来一百多套桌子和板凳。这还不算,还有茶炉,十几个茶炉,同时热气腾腾地供应茶水,真是好气派。更不用说碗筷,一张桌用二三十副碗盘,十张桌该用多少?一百张又该用多少?但包办酒席的厨子都会把它们妥妥地带来。还有凉棚,那种红色的塑料凉棚,吃饭坐在露天里刮风下雨怎么办?这就得搭凉棚,一水的红色凉棚从村子这头一直搭到村子那头,可真是既气派又喜庆,这在以前根本就办不到。现在办喜事,只要你出钱,不用你操心,一切都会由包办酒席的厨子们张罗好。五张犁除了亲戚还有朋友一共请了五十三桌,五张犁认为这根本就不能算多,当然也不算少。为办这个喜事五张犁还专门临时占用了村小学的操场和教室,洒了清水,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正好选在了星期六星期天学生们不到校的这个空当,还请了三台戏。

秋天真的是来了,站在学校的院子里或站在坡地上的庄稼地里都可以看到村边的那条白马河,是那么干净,白白亮亮的在村边静静地流淌着。

五张犁在地里掐了一捆黍子,又掐了一捆黍子。地里的黍子黄了快一半了,每年都这样,它们从不会把时间推迟,一到时候它们就黄了,它们在秋风里“沙沙沙沙”地响着。而谷子被风吹动的响声是“哗啦哗啦”。莜麦呢,白净的莜麦发出的响声就更加细碎,是窃窃私语,它们从来可都不敢大声。秋风吹动着它们,也吹拂着五张犁,他在地里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地掐着他的新黍,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

这时有人在村边的路上出现了,是两个人,他们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就下了车,是一男一女,拎着东西,他们也都不年轻了。他们的出现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人们很快都知道了,这一男一女竟然是老汪的孩子。他们来了,来参加五张犁儿子的婚礼。那老汪呢?老汪呢?老汪怎么没来?老汪的一儿一女一来就找五张犁,马上就有人把他们带到了村外的黍子地里。

秋风,无尽的秋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不停地吹过来,吹拂着正在黄熟的玉米啊谷子啊黍子啊,秋天的田野从来都不是寂寞的,各种庄稼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蚂蚱的飞动声,它们都在努力往高了飞,它们使出了劲地往高了飞。

五张犁的黍子地里,突然响起了五张犁的哭声,他实在是忍不住让自己不哭。人们马上也都知道了老汪来不了啦,但老汪的一儿一女来了,还拎着一提包用筷子一捅就冒油的那种双黄咸鸭蛋。

这个秋天是一个好秋天,多么好的秋天……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当代作家,画家。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雨花》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并屡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