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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1期|崔玉松:衣锦离乡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1期 | 崔玉松  2024年01月31日08:37

崔玉松,女,云南曲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广西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大家》《滇池》《边疆文学》等刊物,出版非虚构作品《跟着乳房去流浪 —— 我的病中日记》,文化散文《蝶舞金平》。有作品入选《大地上的灯盏—中国作家网精品文选·2018》《2022年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等年度选本。获云南省2021年度优秀作品奖,云南省“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散文诗歌征文”奖,“洪峰文学奖”等。

衣锦离乡

崔玉松

当阳光翻过山坡,率领所有的云彩朝格以头村赶过来的时候,刘大福对刘小福说,发。

那天早上,格以头村喜气洋洋,连三爷爷家那头老牛都高兴得笑起来,像是刘大福给它发了头老母牛,找了个老伴。四奶奶家的狗高兴得连四奶奶都懒得理,追着几只野猫低三下四打招呼。那些猫才不理,高兴得连老鼠也不抓,在秀梅婶家的鸡面前跳来跳去,就像秀梅婶领着格以头的婆娘在核桃树下跳来跳去。秀梅婶家的鸡高兴得就像领舞的音响被按开来,跟着拍子挣着翅膀想往天上飞。大家顺着鸡翅膀望过去,飞上天的是一群一群的喜鹊,它们像是要把天上的云彩喊回家来吃饭摆宴席。

刘大福看见这些,一下子就颠三倒四起来。捂了好一阵胸口,才说,刘小福,给你三爷爷发三百。刘小福说,爹,怕是少了,发九百。刘大福好像没有听见,盯着家门口那只脸丧垮垮的大黄狗,觉得小苦儿心里肯定比自己还颠三倒四呢。刘大福在心里骂了一句,说,天天跟着四奶奶家的狗疯嘛,天天追着他秀梅婶家的鸡闹嘛,天天在那些野猫面前神抖抖的嘛,这回老子叫你进城去,连根鸡毛毛都见不着。

一点都不吹牛,刘大福进城那天,格以头村每个人都高兴得上了天。你们信不信?刘大福喊刘小福发的,是红包呢。

刘小福说,爹,我给三爷爷发了九百了。刘大福看着门前把堂屋围得黑糊糊的人,说,也给你四奶奶发九百。话音刚落,大黄狗就“汪汪汪”叫了三声,像是表示反对。刘大福指着大黄狗说,你叫个毛啊,你给认得,四奶奶给刘小福吃过鸡大腿呢。

说完,抬眼朝人群望去,像是在朝众人宣布着什么,说,我们家刘小福小时候,有一年过年想吃个鸡腿,我硬是找不着一只鸡杀杀。到了下午,我就带着他去四奶奶家围墙外,闻了闻鸡汤的香味,跟刘小福说,儿子,我们现在就算过年了。刘小福憨,还高兴呢,雪地里一蹦一跳的,像个冲天炮,把尺把厚的雪都蹦出几个大窝窝来。我在后面看着,这个心啊,是又疼又冷,冷到身上的每根汗毛眼眼里去了。

大家就跟着刘大福的口气打了个寒颤,仿佛都经历了那晚的冷。刘大福狠狠朝地上咳了两声,接着说,人家四奶奶晚上,送了一只鸡腿一只鸡翅膀过来,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为哪样她手上的那碗鸡汤,进了我家的门还热乎乎的。刘小福憨,啃一嘴又要我啃一嘴,啃一嘴又要我啃一嘴,把老子啃得老命都要啃脱掉。

大家听了,都说是刘小福孝顺攒下了福,不然怎么成了大老板?四奶奶像是想起来了,忙着问,大福大福,那晚那只鸡翅膀是哪个吃?刘大福想了想,说,大人哪个舍得吃?第二天热热,刘小福一个人啃。四奶奶松了口气,说,怪不得,会飞呢。四奶奶说话神叨叨的,又惹得大家一阵笑。刘大福也笑,说,是是是,要不是你给了只翅膀,我家刘小福怎么飞得起来嘛。刘小福,加,给你四奶奶发三千。

四奶奶指着刘大福,一声就骂过去,说,你个背时儿子,要是一只鸡翅膀就值这么多钱,我现在给你搜一背箩去。刘小福的钱又不是刮旋涡风刮来的,哪个都不容易。要是照你背时儿子这样造,门口的石磨山都要被你造成牛泥塘。

刘小福忙把钱塞进四奶奶口袋里,又妥妥抹了抹,说,四奶奶四奶奶,我爹高兴我爹高兴。我到现在都还想吃你过年煮的鸡大腿呢。四奶奶一巴掌朝刘小福拍过去,然后捂着只剩下几颗瘪牙齿的嘴,笑得像冬天掉了叶子的树,枯枝乱颤。

这时,门口挤着的人忽然闪出一条缝,一道亮光透进来,就像门被谁“吱呀”一声扒开,秀梅婶端着一碗羊杂碎挤了进来,说,你们只会高兴,见着钱了,大福哥要走了,你们给会难过难过。大家就笑,说,人家是进城享福,又不是逃荒要饭,难哪样过?秀梅婶说,人家刘小福杀了六只羊,六六大顺。你们还不快点跟我过去帮忙,找碗筷,摆桌子,只认得钱了。

刘大福笑起来,说,哎哟,我还以为是哪个呢?原来是他秀梅婶。我咋个瞧着今天亮闪闪的。刘小福,发个红包。秀梅婶边摇头边往门外跑,说,不要不要,人都要走了,还拿钱来气我们呢。人群“轰隆”一声,跟着秀梅婶散开来,像对面石磨山上滚下来一堆石头。

刘大福的老房子顿时变得亮堂堂的,刘小福一不小心,瞧见他爹的眼睛忽然暗了下来,像是这屋里最后一支蜡烛被他吹灭了。

宴席摆在村西的月亮田里,月亮田圆圆的,大家也就依着田埂一桌一桌团团坐。刘小福把手里的一叠红包塞给他的副总,也就是他表弟小勇,说,你拿去,一桌一桌发,我今天陪我爹好好喝两杯。他转头望望自己的新媳妇小芬芳,小芬芳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让他去。

小芬芳叫刘芬芳,是刘小福的新媳妇,结婚才两个月,就是为了要把老公公刘大福弄进城的事,蜜月都还没有出去度,连定下来的海景房都还没有忙得去住,沙滩和海浪都还没有忙得去欣赏,专门定下来的一桌海鲜大餐也左推右推。

刘小福是她自己看上的,大学生,建筑设计专业,在她爹的建筑公司里样样都肯干。她爹也满意,有一天喝醉酒,对着一桌子的人指着刘小福说,以后这个书呆子就是我家姑爷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嘛,哈哈哈哈。大家就明白了,刘芬芳她爹刘世贵是要招上门姑爷呢。

刘小福也愿意,他心里想,都这年头了,还有什么上门不上门的,一个农村来的,就不要提着磨盘打飞机,认不得高低轻重,只要刘芬芳不嫌弃就行。订了婚,刘小福越干越来劲。又过了两年,刘世贵居然把公司都交给了他,自己一个人享清福去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刘世贵放心得很。刘芬芳也满意,大事小事都听刘小福的,毕竟人家是大学生嘛。刘小福反过来,大事小事也要喊刘芬芳拿拿主意。一点都不吹牛,两个人好得很,就因为拿主意这事,才会拌两句嘴,红一阵脸。

这台酒从天亮吃到天黑,星星和月亮都等不得,跑到山背后歇稍去了。刘大福喝得脸红脖子粗,抓着三爷爷的手,根本不愿意走。刘小福望望刘芬芳,小声说,怕是再给我爹住一晚吧?刘芬芳不摇头也不点头,眼睛直勾勾望着黑漆漆的天,说,怕是该走了。这个时候,秀梅婶端着碗酒唱起来 —— 一山望着一山高,一处更比一处好;大哥大哥放心走,小妹会把火塘烧……

跳舞的火堆烧起来了,撩人的弦子响起来了,格以头村的美酒,在格以头村的这个晚上,喝也喝不醉,喝也喝不够。

刘大福酒醒的时候,刘小福的大面包车已经要下山了。

歪头一看,城市就在脚下,像一个巨大的火塘,“腾”的一下在刘大福眼里点燃了。

刘大福不是醉,刘大福根本喝不醉。他是在生儿子的气呢。刘小福这个砍脑壳的,连喊他再瞧瞧院门家门锁好了没有也不让瞧,一把就把老子挣上车来,大黄狗也不让带,说是请秀梅婶养着,死不掉死不掉。

大黄狗是死不掉的道理吗?刘小福你是有了城里的爹,忘了你乡下的亲爹,你根本认不得,大黄狗是老子的命。

七拐八拐,就拐到了一个小区,刘小福说,爹,这个小区是我盖的呢。刘大福闭着眼睛,不吭声,心想,哼,牛哄哄的,这个小区一看就安逸敞亮,怎么可能是你这种格以头来的人盖的?我看你是吃了几天自来水,就认不得小龙潭了。刘小福接着说,你儿子我……话还没有说完,刘芬芳朝刘小福“嘘”了一声,轻声说,睡着了。刘小福看了刘大福一眼,说,小勇,慢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刘大福找了半天,不见自己的鞋,就赤了脚,楼上楼下到处走。一楼特别高特别大,一组皮沙发像大黄狗一样,安安静静趴在房屋中间。刘大福一屁股歪上去,伸手在上面摸,就像每天都要摸大黄狗一样。又拍了拍,说,大黄啊,你是越来越懒了,头都懒得抬一下。

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一转眼,天哪,到处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一条白纱从屋顶飘下来,就像石磨山的云,飘忽忽白生生的。同样从屋顶飘下来的,还有灯。一朵巨大的白花,半开半合,一颗一颗的水晶像一颗一颗的露珠。露珠从花瓣坠落,又缀成一条一条珠链,微风一起,轻轻颤动,像格以头随风飘落的雨滴。阳光从飘舞的白纱透了进来,一晃一晃有些刺眼,他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他妈的那么大的窗帘呀。

刘大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想,刘小福这个小苦儿的,还真有本事呢。往后一靠,叹道,还真舒坦呢。这一句感叹的话,还真的让他想到刘小福他妈了,唉,要是他妈还在就好了。突然间又坐起来,想,刘小福不会真的给他家做了上门姑爷吧?

他有些伤感。刘小福他妈,刘小福都还不满六岁,生了场病,还没有查出到底是什么病,人就没了。忽然间,刘大福眼泪淌得满脸都是,赶紧朝四周看了看,阳光轻柔柔的,似乎正要抚慰他的心。他摇摇头,叹了一声,就想朝楼上去。

忽然“咣铛”一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冒了出来,把刘大福吓了一跳,这才瞧见,那女人慌脚乱手捡起被他碰倒在地的拖把,又抬眼招呼他,又使力往楼梯上拖。那女人瞧瞧刘大福的脚,刘大福也瞧瞧自己的脚,问,你是谁?我的鞋子呢?那女人也不答话,丢下拖把就把刘大福的鞋子拎了过来,紧接着又从厨房端了杯牛奶端了盘饼,又端了一个荷包蛋一盘黄瓜。刘大福坐在这些吃食面前,拘谨起来,搓着手说,亲家,你也来吃……

女人一听,更是慌,拿起拖把跑得不见人影。一股甜香味不停往刘大福鼻子里串,肚子就响了起来。昨天晚上尽喝酒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被那香味一勾,饿得不行。

女人一直拖地,后来几乎就是跟着他灰扑扑的脚印走,他走到哪儿,她拖到哪儿,弄得刘大福浑身不自在,不敢走,又不敢坐,只好抓块饼塞进嘴里,讪讪走出门去。

小区人不多,上午的阳光轻灵得像一群早起的鸟,一会儿停在树上,一会儿落在花间,好像是尾随着刘大福,怕他出什么事。刘大福拿着小区里的树木花草细细看,没有一棵是自己认识的,有些奇怪,想,格以头离城也就四五十里,怎么连棵树都认不得了?怎么连根草都没有见过了?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几棵杏树,圆圆的叶子随意朝路边斜着,像一个在地里干活崴到脚的老人,颤巍巍站不稳的样子。刘大福忽然有一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摸了摸树干,说,你也老了,跟着儿子进城享福来了。一个穿着橘色马褂的人正在扫地,一扫把都是粉白色的落花,见他这样,盯着看了好久。

刘大福被盯得心慌,转身朝另一个路口走。边走边想,城里都是高房子,这个小区却全是矮房子,房前房后全是树,除了干净整洁,路平花多,跟老家差不多嘛。我儿子说这个房子是他盖的,看来也不怎么样嘛。他抬头看看远处那些插进云里的高楼,想,刘小福哪天能盖一个高楼的小区,那才叫牛,晚上睡觉就像睡在石磨山上一样,那才舒坦。

走着走着,又发现一个问题,一路走来,根本没有遇到一辆车,看来买这个小区房子的人条件不好,都买不起车。唉,我们格以头村好多人家都有车了。他走到一个水池边,几个半大娃娃对着一排管子大叫,管子里忽然喷出几股水柱,随着娃娃们的叫声不停往上窜。刘大福看得呆了,心想,这城里的水柱都成精了。

再往前走,是块平地,又宽又圆,一块一块的青石板镶着,周围是一圈条凳,坐着两三个老人,面前都是婴儿车,车上还盖着一块薄薄的纱。刘大福想,这些城里娃娃金贵啊,当年小福他妈背着小福去地里挖洋芋薅苞谷,哪天不是丢在地埂边,别说太阳,虫虫蚂蚁不知道爬过多少,还不是照样长大成人,还不是不比哪个差。他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婴儿车里的娃娃,刚想跟娃娃家爷爷奶奶攀搭攀搭,聊上几句,不想人家不理他,防贼一样,起身就走,把他晾在一边。

走了好一阵,感觉整个小区的房子都长成双胞一样的,分也分不清。

路也分不清,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走来走去,怎么也找不到家了。就不服气,想,这个小区也不大嘛,石磨山那么大我都找得着路,屁股大的地方,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又回头瞧,小区里的人好像天上下下来的雨,一出太阳,就全都不见了,连个问处都没有。

遇到几个保安,刘大福有些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就是改不掉怕他们的毛病。

刘小福他妈病了半个月,好容易借到点钱,送到医院。医院开了一大叠单子,说,先检查。一会儿这个B,一会儿那个超,检查结果都还没有下来,人就死了。刘大福想不通,冲到医生办公室,想问问,为什么在家好好的,来到医院人就没了。还没有说几句话,就被保安赶了出来。

刘大福想到这儿,盯着那几个保安看。看着看着,几个人有些发毛,个个掏出警棍,问,看什么看?从哪里摸进来的?刘大福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说,老子从哪里来,要你管?老子就是不告诉你。另一个保安态度好一点,说大爷,我们小区是刷脸进门,所以,问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刘大福一看那态度,气一下消了,说,老子从格以头来的。

几个人忍不住捂着嘴,轻轻笑起来。说,我们是说,您从哪道门进来的?东门、西门、南门?刘大福说,认不得,我睡着了。保安们不信,露出怀疑的神色。刘大福看得懂,又补充说,我真睡着了,我儿子带我来的,小勇开车。说到儿子,刘大福忽然硬气起来,瘪下去那股气又重新胀得鼓鼓的。他说,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要你们问?保安说,好吧好吧,不说就算。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儿子家在几栋?我们好送你过去。刘大福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惹得态度好的那个保安脸也铁青起来,问,什么路总该知道吧?或者说,路边有什么树?什么花?

刘大福有些茫然,一个劲摇头。忽然,想起那几棵跟他一样老的杏树,说,杏树。保安缓了口气,说,杏花路,走,我们带你一家一家找。

刘小福到公司交代完工作,带着小勇往家赶。他爹第一天来,可不敢怠慢,老爷子倔,不高兴铁定往格以头跑。他想陪他习惯习惯,然后带刘芬芳去度蜜月。这事再耽搁,刘芬芳那小嘴怕是要顶到天花板了。

怎么说呢,刘芬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喜欢耍个小性子。家里大物小事他总会让刘芬芳拿主意,其实,她哪有什么主意?每次不都是刘小福说了算。女人嘛,就这样,喜欢听好听的。接刘大福进城的事,还不是刘小福提前想好了,让她拿的主意。刘小福想到刘芬芳,就忍不住笑起来,这丫头单纯、心好,娶到她还真是自己的福气。刘芬芳她爹让他跟刘大福商量商量,做上门姑爷,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跟爹说。反正就像刘芬芳她爹说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以后有了孩子,两家家谱都上,还分你家的我家的?

刘小福一进门就喊,爹,我回来了。他忽然有一种小时候放学回家的感觉。妈死后,每天放学,他也是这样大呼小叫的。有了爹答应的声音,他的心就不会慌,才觉得这是安安稳稳的日子。他记得,有一次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村里的媒婆对爹说,大坪子村有个女人死了男人,带着两个儿子,婆家不想让她改嫁,怕自己孙子跟着外人姓,断了自家香火,让她找一个人上门。媒婆说,大福兄弟,你一个寡汉子带着一个男娃娃,冷一把热一把,哪像个家?不如带小福上门,她家也是男娃娃,小福也有伴。

小福没有听见爹说话,忙悄悄踮起脚,往门缝里看,就听见爹说,日子嘛,饱一顿饿一顿,没什么,死不了。我可不想我儿子被晚妈欺负。媒婆说,不会不会,人家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不然,婆家也不会不放她改嫁。爹好像有些不耐烦,说,行了行了,以后出出进进,我把你当上宾。讨媳妇上门这类事,永远不要再开口。老子就是一个人也要把我家小福养大成人,考大学。

刘小福想到这里,赶忙又叫一声,爹,我回来了。李婶刚买菜回来,听到刘小福找他爹,也赶紧到处找。

刘大福跟着那几个保安,左转右拐,还没有看到老杏树。他有点着急,问,不会找不到吧?保安没有理他,往右一拐,用手一指,说,那不是?

嗨,老杏树弯着老腰,还杵在那儿呢。见了那几棵树,有个保安突然想起来,问,大爷,你是格以头的,认不认识我们刘总?他们家也是你们村的。刘大福想了一会儿,使了个坏,摇摇头说,不认识。

这句话一说出来,刘大福就有点得意,接着问,这个小区是哪个盖的?保安说,世豪房地产,就是我们刘总。刘大福听了,哈哈大笑,转身就朝那几棵老杏树走去。

还是找不着,走来走去,每道门都是一样的,每道窗户都长着一样的脸。他忽然觉得累,比从石磨山背两背箩柴还累。气不打一处来,一屁股就坐在草坪上。

像坐到扳机一样,大黄“砰”地一声就窜了出来,又跳又舔,在他面前兴奋得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娃娃。刘大福一下心疼起来,说,哎哟,瞧瞧瞧瞧,把你能耐的,你秀梅婶给你吃了些哪样?你才有本事找得着我?大黄狗笑眯眯的,使力摇尾巴,摇得刘大福眼泪都要出来了,忙看看那几个保安,使力忍住,拍了拍大黄狗,说,走,回家。

这回顺利了,大黄狗嗅嗅他,又嗅嗅路,就把他带到家门前。几个保安一看,吓得转身就跑。刘大福不饶,冲着那几个飞奔的屁股喊了一句,喂,吃饭嘛,跑什么跑。

刘小福听见他爹的声音,拉开门,好像汗才淌了出来,喊,爹,你去哪里了?咋就一个人跑出去?丢了咋整?刘大福得意洋洋,一副占山为王的样子,狠狠瞪了刘小福一眼,说,屁大点地方,丢什么丢?石磨山那么大,我都没有丢过。再说,还有大黄呢。说完,看了大黄狗一眼,大黄狗这会儿乖得很,低着头摇着尾巴,也许在想它这一路找来的辛苦。刘大福一把把大黄狗搂在怀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酸酸的。

买衣服真是个累人的活,对于刘大福来说,应该是个累死人的活。

刘小福要给刘大福买衣服,这是雷打不动的安排。小勇不敢怠慢,只好死皮赖脸求着刘大福一个商场一个商场逛。逛了多少个,刘大福根本记不住,只觉得自己就像上了戏台,画了一遍又一遍的脸,换了一套又一套的戏服。反正,镜子里那个人怎么看都像装出来的。刘大福尽是摇头,说,不要不要,衣服多得很,买了浪费。

小勇也买得不耐烦,就趁机凑合,说,对对对,买那么多衣服干什么,走,吃酒去。刘大福倒意外起来,反身望望小勇,说,小伙子,跟我老头子整得成。

这天晚上的酒有点特别,是亲家请客,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栋三层小楼,楼口也没有个牌子。刘大福不敢怠慢,跟着进了门,绕过一道照壁,只见青砖碧瓦,假山竹林,小桥流水,花香柔柔。看着这些,刘大福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清爽舒服,有些呆了。

顶楼一层就是一个大包间,刘世贵一家早就到了,但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又转了个回廊,才看见他们在茶桌前喝茶呢。刘大福早就听说,他这个亲家福气好,一儿一女,儿子厉害,出国留学,娶了个洋人,不回来了。刘芬芳乖,听话,刘世贵吸取教训,再也不让她出国,在省城读了个专科就回来了,那么大的公司,总得有人管嘛。

所以,刘大福想,刘世贵遇到刘小福,就是把一匹小马拴在了他这棵大树上,公司交给刘小福,就是钥匙挂在胸口上,稳稳当当的,他该彻底放心了。刘小福他还认不得?只要答应下来的事,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个闷着脑壳朝前抵的货。

见刘大福来了,刘世贵一家忙站起来,迎到饭桌前,分起了座位。在格以头吃饭,座位怎么坐?哪个坐哪点?肯定是刘大福说了算。从刘小福考上大学那天,村里人的态度就更是变了样,见了他总是客客气气。红事白事,一定请他坐主桌。习惯了,不等刘世贵说话,刘大福一屁股坐了上去。

刘小福一看刘大福坐的是主座,忙招呼,说,爹,快来坐我这边。这句话刘大福听见了,但屁股就是不挪窝。刘世贵也听见了,笑笑,说,小福呀,亲家年纪比我大,就别让他动了。

推让半天,终于坐了下来。刘大福坐主位,刘世贵坐他右边,刘小福坐左边,刘世贵旁边是刘芬芳她妈,刘芬芳想坐刘小福旁边,忍了忍,乖乖在她妈身边坐了下来。

菜上得差不多了,刘世贵端起酒杯,说,都是自家人,就不去外面了,在自家食堂随便吃点。来来来,欢迎我亲家。以后,刘小福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一杯酒下去,刘大福想,刘小福是我儿子呀,我儿子在哪里我肯定在哪里,老子就是死了也要他抬。

刘大福盯着那些菜,看花了眼,心想,天老爷,电视里面皇帝吃的菜怕也是这样了,还说自家食堂?怎么听着刘世贵这话就像皇帝在他家御花园随随便便逛一样的,每走一步都是成千上万的银子。有一道菜,像个被掰开的毛栗子,周身是刺,中间是黄生生的鸡蛋,又飘着些绿油油的葱花,刘大福见了,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小勇悄悄递了把亮晶晶的小勺,跟他咬耳朵,说,姨爹姨爹,这是海胆蒸鸡蛋。刘大福捏着那把勺,在空中挥了挥,就停住,想了想,还是朝旁边做得像洋芋的东西戳去。

一顿饭就这样吃得别别扭扭,不安逸。还好,这亲家总算是顺顺利利见过了。刘大福就像桌上那只大闸蟹一样,掰开来、敲碎了,腮呀肠呀挑出来,也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来了。

刘小福见他爹渐渐安分了,也就放了心,带着刘芬芳出去旅行结婚度蜜月了。

说什么什么代夫,什么什么岛,什么什么沙滩,什么什么海,不能再拖了。刘大福想问问他上门的事,一听这些词,大口大气的。就又想,算球,等他们回来再说,我刘大福也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

刘小福还不放心,安排小勇这段时间专门过来陪着老爷子。还让小勇给刘大福买了个智能手机,专门教他怎么用。刘大福接过手机,推了小勇一把,说,村里的老人别的没有,手机个个都有,哪个不会玩?不信,我刷个抖音给你瞧瞧。

儿子和儿媳妇走后,日子突然就变得长起来。一天到晚,盯着那盏叮叮吊吊的大吊灯,瞧着李婶拖出拖进擦天抹地的样子,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心里空得很,跟刘小福的大房子一样空,怎么也填不满。

在格以头,是不兴吃早点的。一大早爬起来,就蹲在火塘边吸烟筒,等火烧旺水烧涨,就拿个小罐罐,抖几个老茶头丢在火上炕,等炕得火焰冒,涨水往罐罐里一浇,“刺啦”一声,一个早晨就开始了,舒服得很。接下来,滚烫的茶让脚后跟都热乎起来,就开始出门,点苞谷、排洋芋、割猪草。刘大福一年要养四五头猪,刘小福的学费全靠那几头看上去天天都吃不饱饿唠唠的猪了。一个火塘根本不够用,还要在侧房打一个锅洞,专门用大锅来煮。

而如今,猪也没有了,苞谷也不用点了,洋芋也不用排了。刘大福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觉得自己倒变成头猪了。

早点要吃,而且按刘小福的指示,要吃得好,四五样,煎炸煮炖,干干稀稀,一桌子端上来,吃得要吐,连鸡蛋都吃出猪食味来了。完了,还不让动,收碗洗涮是李婶的事,拿烟点火是小勇的事。刘大福想了几天,好像就只剩下动嘴了。

日子过得太安逸,空闲就多,空闲一多,心就觉得不踏实。起床的时候一边穿衣一边想,今天干点啥?喝水的时候一边喝一边想,今天干点啥?小勇告诉他,一样都不用干。见他盯着灯看,又告诉他,客厅里那盏灯叫水晶灯,卧室里的灯叫吸顶灯,饭厅里的灯叫筒灯……刘大福一听,总总共共怕有一百来盏。太无聊,就想去数,就想数数客厅里那盏灯挂了多少亮晶晶的水晶片。可李婶把窗一开,风跟着跳脚抹手挤进来,那些水晶片就跟着跳脚抹手晃起来,头都是晕的,根本数不成。

烟筒也吸不成。只要他一摸烟筒,李婶就拎拖把。刘大福摇手,说,不用不用,吸完再拖。李婶不说话,转身从门口提了个垃圾桶,上面套着塑料袋,递给他,说,那你把烟筒放里面,烟筒水会出来,地板又会脏。刘大福斜眼瞪了李婶一大眼,无趣得很,就丢了烟筒,走出门去。

其实,有时候他也想跟李婶攀几句,说说话。可李婶只负责家务不负责说话,在他眼睛里就是一只石磨山上飞来飞去的母蜂子。

门外的院子很大,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刘大福拿着那些树一棵一棵看,看完又盯着那些花一朵一朵瞧。突然就看见了他家大黄狗,大黄朝他冲过来,不停摇尾巴,一会儿在草地上打滚,一会儿冲着树荫跳起老高。刘大福这才想起来,我怎么把我家大黄忘记了?这个时候,李婶还跑过来,对着大黄吼。刘大福就鬼火起来,对着李婶吼,说,地板不让人踩,草也不让人踩,你管得了人,你还管得了一条狗吗?你怕是管得太宽了。又转身喊了声,我们走。大黄听懂了,翘起尾巴,不理李婶,牛哄哄领着刘大福出了门。

其实,小区是这座城里最好的小区,花花草草让刘大福眼花缭乱,坡顶有一个睡倒的破坛罐,那些花沿坡而下,就像是从那个罐罐里流出来一样,淌得满坡都是。坡脚有一弯清水,缓缓绕着小区流。刘大福看了,摇摇头,觉得不合适,对大黄说,走,再找。

这个时候,怕是只有大黄才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又找到小区中间那块草坪上,那是这个小区最热闹的地方了。老人们推着孩子在这里晒太阳、聊天,女人们在这里放音响、跳广场舞。也就是秀梅那帮婆娘经常在大核桃树下跳的那种舞。在格以头,春天栽种前、秋天收割后,都要在晒场上烧堆火,又唱又跳。尤其是六月二十四,火堆要大、火要旺,从天黑烧到天亮,全村人围着火塘又打歌、又跳舞。想到这儿,刘大福摇摇头,心里说,你们这,叫跳什么舞?又对大黄说,不合适,走球。

其实,刘大福是想给大黄盖个窝。

众生万物,虫鸟花草,不管什么,只要是天生出来的,在刘大福的眼里,就该有个窝,有片瓦,有个睡处。阿弥陀佛,更何况是他养了五六年的大黄,几十里路都山山水水找来了,算个大功臣,还不该有个窝?刘小福的大房子都该敲锣打鼓披红挂绿奖它一套,才行呢。

想到这里,突然就知道大黄的窝该建在哪里了。忙给小勇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

李婶一看刘大福要在刘小福花园里建狗窝,急得要哭。又看看大黄,凶巴巴瞪着她的样子,又不敢作声,声音就委屈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花园是园林公司专门设计的,草坪是园林公司专门种的,贵得很,使不得使不得。刘大福才不管,笑呵呵盯着墙根角,说,啥子使不得?坐北朝南,风水又好,旁边还有两棵海棠树,花一开,又好瞧又贵气。老子掐指一算,使得使得。

小勇是带着几个工人,抬着几包水泥赶过来的。刘大福一见满脸不高兴,说,水泥撂下,人回去。大黄的卧室老子亲自盖。给你打电话是等盖好了让你给它吊个水晶灯。

小勇一听,忙把李婶拉到一旁,说,李婶,惹不起我们躲着点。由他整由他整。

就由刘大福疯起来。先是一大片草坪被他几锄头下去就挖得翻起来,接着,接着就朝手心里吐了泡吐沫,使小勇拉来两拖车砖,稀里哗啦倒出来,又把草坪压塌一片。刘大福背着手围着那堆砖转圈圈,一圈一圈就威风起来。

说起盖房子,刘大福在村里是把好手。年年村里夯地基、砌房子,家家都请他,尤其是堂屋里的火塘,十家有九家,火塘石都是他打的。龙生龙凤生凤,泥水匠他爹会砌砖缝。刘大福听见这句话,总是牛哄哄笑起来,说,老子才不是泥水匠,老子是石匠。泥水匠玩稀泥巴,老子干的是硬活计,一錾子一錾子錾出来的,技术都不讲了,主要是耐性磨性,不是三两天就干得出来的。

小勇就知道,这个狗窝不是两三天就盖得好的。看着面前的两车砖,就发愁,想,老爷子不会给大黄盖个楼房吧?

刘大福还真的在院子里盖出个二层小楼,虽然大黄是趴着的,用不了那么多,可刘大福说,刘小福住楼房,我家大黄也要住楼房。我进城享福了,我家大黄也要享享福。就让小勇买来新沙发,摆在一楼,从二楼真的吊了盏灯,还买来崭新的小冰箱,里面摆满了新鲜的牛奶、吃剩下的骨头、喝剩的肉汤,奢靡至极。走在路上,刘大福都能感觉到小区那些狗投来顶礼膜拜的目光。

还不够,刘大福要学着那些狗们,给大黄穿几套名牌服装。好马配好鞍,又给大黄买了两个夜光脖套,两根金晃晃的狗链子。

每天,刘大福两条链子换着拉,晃晃悠悠神抖抖带着大黄往公园走。

公园就在小区正对门,隔着一条街,不大不小,人也不多不少。只要刘大福一出现,那些遛鸟的人,打牌下棋的人,吹牛聊天的人,围着一棵树,太极八卦的人,就都来围着他瞧,大家羡慕得很,“啧啧”赞叹。一阵过后,就瞧出毛病来,都说,链子和衣裳倒是牛,狗不怎么样。

刘大福甚觉无趣,没啥意思,就放开狗,走到棋摊旁看两个老头下。观棋势,明摆着胖老头把瘦老头将死了,可瘦老头还在对着一只蹩脚马冥思苦想。刘大福看不下去,想,这城里人下棋怕是跟吃亲家桌上的大闸蟹一样的,玩个味道,讲究倒是讲究,就是吃不饱。

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忙转身去找大黄,发现大黄好好跟在他屁股后面呢,仔细一瞧,像是它也闻到了那股味道。两个互相瞧瞧,就迈开步,朝远处的烧洋芋摊走。

卖烧洋芋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刘大福说,来斤洋芋。老头刚戴上线手套,准备在烤好的洋芋里翻,大黄就跟着叫了两声。刘大福拍了大黄一巴掌,对老头说,对对对,白洋芋不好吃,烧洋芋就要老品种,又面又甜。大黄又叫了两声,像是在肯定刘大福的话,刘大福转身对大黄扬了扬手,没有拍下去,只说,你叫什么叫?你进城住二层小楼喝牛奶,老子一辈子都在地里滚,进城了还不是就好这一口。

老头把刮干净的洋芋递给刘大福,回头从蛇皮口袋里拿出几块焦炭,弯着腰往火洞里塞。刘大福看呆了,径直走过去,抓起火钩,说,这火得捅一下,透透气。老头说,先不通,捂着,等红薯洋芋卖得差不多,再捅。火太大,里面的烤煳掉。刘大福放下火钩,又拿起火钳,夹了块碳往火里放,说,再加块碳。卖红薯的老头一把抢过火钳,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碳不要钱?我每天出来就带一口袋,得省着用。

回家路上,刘大福突然发现,嗨,原来,这心里头,差着一笼火啊。

这天一大早,刘大福正在想火的事,三爷爷就来了。

三爷爷是给刘大福送条腊肉过来的,刘大福一见欢喜得烟筒水都洒了一地,哈哈笑着,说,他三爷爷,昨晚我刚刚才梦见你呢,你咋就来了?

三爷爷也笑,说,认得你嘴馋嘛,给你送块肉来。刘大福更是笑,说,你咋个不给我送点老酱来,我蘸了下烧洋芋吃。三爷爷摇头,说,路远路远,带不动带不动,秀梅还给你带了苞谷饵块呢。

刘大福听见这些话,觉得窗外的柳条也在迎风摇动,窗外的海棠花也落满了小溪。就一拍大腿,笑哈哈道,这两天,面蒿发芽打骨朵了,你怎么不从家里拿几个面蒿粑粑来?这面蒿粑粑逗我的口水呀。糯苞谷搓掉皮,碾成面面,和面蒿一起用大蒸笼蒸,那个香啊。

三爷爷又哈哈大笑起来,说,四奶奶带,四奶奶带。瞧你这样子,也是山坡坡上的牛铃铛出不了圈门见不了世面。快先想想,我这块上好的老腊肉放哪里?

刘大福一把接过来,丢在地板上,说,忙不得想忙不得想。你告诉我,怎么一村子的人都来了?

三爷爷一下神秘起来,说,哼哼,我带你去瞧。

两个老人往门外走的时候,李婶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她好像看见地板上的烟筒水和老腊肉,一声惨叫。刘大福喊起来,说,李婶,把那块肉煮了,我喊人回来吃。

搬迁小区离刘大福家不远,公把里,扯起脚就到。刚站稳,就见他秀梅婶抬着一大盆衣服往外走,刘大福兴奋得乱喊乱叫,说,站住,跑哪样跑,个婆娘,也不在家煮饭给我们吃。秀梅婶听见是刘大福的声音,高兴得盆都差点掉在地上,喊,大福哥,你来了。刘大福抓抓脑壳,问,大盆小盆的,干什么?秀梅婶指指刘大福身后,说,洗衣裳呢。刘大福一转身,才看见小区对面,隔条街的距离是一条小河。很多人都在里面“哗啦哗啦”洗衣服,水响得很。

刘大福哈哈笑,说,洗嘛洗嘛。你家史老侃呢?秀梅婶说,不洗了不洗了,史老侃在扶贫车间里干活呢,我带你去瞧。

又同他们转了个弯,就瞧见了四奶奶。四奶奶很悠闲,坐在一群婆娘中间,头仰扛着,瞧对面的一群老头吹拉弹唱呢。人看上去年轻了一大截,像个厚脸皮的留级生。这会儿,刘大福还没有喊,大黄就蹿了上去,围着四奶奶“汪汪汪”地喊。听上去把人家调调都喊歪了,只好停下来,朝着他们瞧过来。

见到了四奶奶,刘大福才搞懂,原来,因为扶贫搬迁,他们一个村都搬进来了。还不说,还住一栋楼呢。起了个名字,叫格以头楼,难听死了。

楼长就是三爷爷,一天到晚没有事干,拿个小马扎,端杯茶,几个老倌老奶就围着格以头楼,跟着太阳转,太阳转到哪里他们就转到哪里。

刘大福听了这些,问三爷爷,说,也不找个事做?三爷爷看上去有点愁又有点闷,说,老了,无用了,哼哼,混吃等死呢。

刘大福就知道不该问,刚好秀梅婶接上话来,说,走,史老侃回家了,去我家煮饭吃。刘大福趁机转了话,说,走走走,瞧瞧史老侃去。

这一次,格以头村搬进来的人不多,属第一批,楼道里空空的,见不着几个人。秀梅婶开门的时候,刘大福还急慌慌又朝身后搜着寻了一遍。

史老侃果真回来了。瞧见他,大家又笑作一团。见他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一针一针往个球身上缝一层厚厚的皮。刘大福奇怪,问,大兄弟,几天不见,学会使针线活计了?史老侃突然犟起嘴来,说,老哥哥,你怕是一大早起来喝着酒了。我这不叫针线活,跟厂里做棒球呢,一块六一个。刘大福听见工厂两个字就不敢作声,口气缓和下来,问,棒球是什么球?史老侃说,认不得,怕是用棒棒打的球吧。

大家一愣,随即笑得山响。秀梅婶趁机喊,管它什么球,煮饭吃煮饭吃。

酒才喝了三杯,小勇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急得跳,问,老爷子,你和大黄去哪儿了?刘大福不耐烦,说,什么老爷子?老子在格以头呢。小勇不相信,突然听见了三爷爷的声音,就说,你把电话拿给三爷爷,我问他。

刘大福哈哈哈哈就笑起来,调皮得很。小勇一下就明白了,说,你在格以头楼吧?我来接你。刘大福奇怪,问,你找得着?

小勇说,找得着找得着,那个小区都是我们盖的。

刘大福听到这句话,突然间觉得刘小福这个小苦儿长大了,悄悄感慨起来,又同三爷爷喝了三杯。

样样都满意,村子里的人正一户一户搬上来,格以头楼的灯光也一家一家亮起来。只是没有了山,没有了树,这平泱泱的日子让刘大福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三爷爷也不舒服,每天坐在小马扎上捶腰杆,像是跟着太阳把大筋扭到了屁股上,脸丧垮垮的,像是石磨山塌了半截,唉声叹气,快要笑不出来了。

就天天来找刘大福,刘大福也天天想找三爷爷,两个人碰在一起,就像是大石头滚在地埂上,又稳当又实在。

到底缺点什么呢?两个人眼睛一望,热辣辣的阳光就在脚边绕,一起说出声来,怕是差酒吧?

刘大福眼睛一亮,跟三爷爷说,走,上楼。

刘小福的大房子一共有三层,刘大福住一楼,因为怕李婶的大拖把,很少上来。这会儿带着三爷爷反倒肆无忌惮起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推开来,神气得很。就碰上了刘小福和小芬芳的结婚照。

挂结婚照那间房间真大,床也大,够在上面翻跟斗,沙发也大,瞧着够两个在上面跳搓脚舞。结婚照大小跟真人样的,刘小福这小子穿西装打领带,刘芬芳裹一身白纱裙子,尾巴长长的,拖在一片绿草地上。两个人头靠头手拉手,把三爷爷看得直羡慕,一声喊出来,说,刘小福这小苦儿的有福气呢。

刘大福撇撇嘴,拉着三爷爷上了三楼。三楼稍微窄点,到处都是讲究的摆设。刘大福不管,抹起袖子,翻箱倒柜好一阵,还是找不着酒。

李婶听见响动,追了上来,一见两个人的架势,眉头都皱得歪到后脑勺去,问,老爷子,你干什么?

刘大福头也不抬,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刘小福这酒放在哪里了?李婶看了看才拖亮的地板,心疼得像是打翻了一瓶酒,“咣当”一声,说,快点走快点走,我带你们去。

就一直跟着李婶往地底下走,黑漆漆的,只瞧得见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刘大福感觉快钻到地缝缝的肚脐眼了。李婶才一头按开了灯,说,老爷子,酒嘛,在地下室。以后要找哪样,问我就行。

眼前一亮,金光闪闪的,晃得刘大福差点站不稳,忙拉紧三爷爷喊,说,快看快看,哦哟哟,不得了了。

全是酒。只认得包着壳壳的茅台和五粮液,那些没有壳壳的,一瓶一瓶搭在架架上,大部分都写着外国字,亮晶晶的,瞧不懂。这回轮到三爷爷慌起来,手心里都是汗,问刘大福,说,咋个整咋个整?

刘大福说,咋个整,管他呢,拿,一样拿一瓶。

一口气拿了二十多瓶,让李婶弄个小车推着,又慢慢原路爬了上来。两个人舍不得喝茅台,就喝带外国字的。拎出一瓶却怎么也打不开,左看右看连个下手使力处都没有。刘大福不耐烦起来,喊李婶,说是拿把菜刀来,老子给它齐脖子宰开。李婶在帮他们炸花生米和牛干巴,进来一瞧,轻轻笑笑,一脸的蔑视,抽屉里找出了一把开瓶器,三两下就把瓶塞拔了出来,像从鱼嘴里褪出个钓鱼钩一样的,轻松得很,把老两个看得呆嚯嚯的。就满满倒了两杯,一碰,干了下去。那酒甜不甜寡不寡的,却辣烈,好像顺着肚肠子往外冒火星子呢。老两个伸着舌头哈着嘴,说,么么三,怕是喝着酒精了。

刘大福不信,说,多爆的酒我哥两个没有喝过?才怪,再喝一杯瞧瞧。就又满上两杯,又一碰,干了下去。

头就晕了,这回不仅肚肠子里在冒火星子,眼睛里也在冒呢。想站起来,手一杵桌子,发觉到处都在转,又一屁股坐下去,动弹不得。

还不服,老两个又试了三杯,就彻底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已是傍晚,四周阴森森的,刘大福第一眼瞧见的是小勇,忙问,我这是在哪里?石磨山?还是阴曹地府?小勇笑起来,说,老爷子,洋酒哪有你们那种喝法?呵呵,要加冰块呢,要小口小口地嘬,讲究着呢。

刘大福听了,才想起来,忙瞧瞧睡在旁边的三爷爷,笑起来,喊了一声,说,我才不相信,这点酒就能麻翻我哥两个。酒壮英雄胆,接着喝。

这一声把小勇吓死,说,老爷子老爷子,喝不得了喝不得了,走走走,我带你们喝龙虾粥去。

等坐在海鲜酒楼红漆亮革的大包房里,两个老头才发现,他们是醉得连粥都喝不下去了。

看样子,不缺酒。俗话说,酒肉不分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那么,肯定是缺肉了。

想到这儿,刘大福的眼睛变得油亮油亮的,说,是啊,他三爷爷,我们小时候,哪里过过痛痛快快喝酒吃肉的日子?这一回,一定吃个够。三爷爷的眼睛也变得油晃晃的,说,对对对,吃个够吃个够。

第二天一早,就让小勇带着,去菜市场逛。买回来一大坨五花肉,足足十斤的样子,“咚”一声丢在李婶面前的案板上,喊,我们整肉吃整肉吃,我们要整白糖拌肥肉吃。

李婶瞧着那堆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欲哭无泪,小声骂了一句,这两个死娃娃。

除了白糖拌肥肉,李婶还做了红烧肉、千张肉、回锅肉、粉蒸肉、蒜泥白肉……端桌来,满满一大桌。老两个兴高采烈心花怒放,欢天喜地坐下来,划拉得桌子“呼噜呼噜”转,喊,喝酒吃肉喝酒吃肉。

酒是带着中国字的酒,酒杯也换成了小的,一杯酒就是一口。三杯下肚,三爷爷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大福啊,还记得不?村里有个憨老六,每年过年,三十晚上都要让他妈给他炼碗油,热不热冷不冷喝下去,从此一年到头不沾一滴油。刘大福说,记得记得,憨老六喝油,馋死一头牛。三爷爷点点头,皱紧了眉头,说,有个问题我到现在还想不通,这个憨老六,那么大一碗油喝下去,怎么不会拉肚子?

说到这儿,刘大福突然想起李婶也炼了一锅油,正放在厨房冷着呢。眼睛一翻,说他三爷爷,我们试试?

三爷爷一听,笑了起来,说,日子好了日子好了,整两小碗来,试试就试试。

两碗油喝下去,老两个在医院里上吐下泻折腾了整整一晚。刘大福边吐边说,他三爷爷,看这个样子,憨老六当年的肚子里,是真的没有油啊。三爷爷吐完拉干净了,捂着肚子朝床上一躺,说大福啊,老子们现在站在桥头撒泡尿,小碗大的油珠子怕是都在小河里滚。

看样子,也不缺肉。

这一天,三爷爷突然要回村,说是想羊了,想回去遇两只瞧瞧。刘大福看看天,又看看旁边的树,一下调皮得笑起来,说,你怕不是想羊了,你怕是想山上的箐鸡了。三爷爷更是笑得“哈哈哈”的,说,你不想?

刘大福说,不想才怪,逮箐鸡你技术最差。三爷爷说,你最馋,箐鸡都敢吃。刘大福说,我不吃,吃什么?三爷爷一声长叹,说,现在不准打了,吃球去。我就想不通,一只小憨箐鸡比一只羊还贵重?

刘大福也跟着叹了一声,说,买点黄纸香烛,走我们一起去。

其实,老两个不是想箐鸡了,而是想媳妇了。刘大福说,还打个球的箐鸡呀,我们走了,那些箐鸡有事无事还可以陪陪她们呢。

说走就走,坐上班车就去了。颠得晕头晕脑,才一下车就遇见了副乡长大奎,大奎是负责他们搬迁进城的,一见又回来了,很紧张,说话舌头都是抖的,说,你你你们是是是怎么回来的?日子不过了?刘大福一听,扯着三爷爷就走。三爷爷还想解释两句,刘大福说,说球,听不懂他在讲哪样,快走快走。

石磨山是他们经常来的,熟得就像老两个一伸手就端起的酒杯,就连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亮,听着风声都能摸下山来。

年轻的时候,在密不见缝的林子里蹲着,箐鸡一叫,都能小豹子一样扑上去,一弹弓射出去,保准能打下一只来。如果拎着个手电筒,那就是七八只了。

贼精精摸黑拎回来,连夜杀了剁了,吹醒火塘里旺旺的火,放上小葱、辣子、花椒、姜,再滴上两滴苞谷酒,火火爆爆炒出来,一大盆端上桌,几杯小酒就喝起来。那个时候,狗也叫,猪也嚎,婆娘骂,娃娃闹,日子的味道家家户户都闻见了。

现在不准打箐鸡了,人也都搬进城了,村子里空落落的,倒像是给箐鸡腾地盘一样。老两个的媳妇是埋在一个坡上的,天气干,又不准烧纸,又不准点香,只好悄悄找个石头压在坟头,就靠着两棵树一直坐到天黑。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像四个人在火塘边冲壳子。

快十五了,月亮又大又圆,亮堂堂挂在树梢上的时候,就听见箐鸡叫,东边叫一声西边叫两声,刘大福的嘴就动起来,说,啪,打着一只,啪,打着两只。三爷爷飞一般跟上,说,捡着了捡着了,准得很准得很。老两个“哈哈哈”笑起来,像是今晚又可以大吃一台,醉醺醺的。

第二天,舍不得走,就在乡上闲逛。刚好遇街子天,红红绿绿,翠翠鲜鲜,挤满了乡政府门口的那条街。老两个高兴得很,觉得连喘口气都是顺当的,就大口大口喘起来,跟唱山歌一样。遇着个凉粉摊就一使眼色坐下来,望着卖凉粉的婆娘笑。婆娘也笑,骂,说,两个老疯子,又来吃凉粉啦。听见这声骂,仿佛在凉粉里又加了勺胡辣子。老两个“呼啦呼啦”吃了两三碗。又遇着个卖酸汤苞谷饭的,苞谷饭香啊,酸汤也香啊,老两个忍不住,又吃了两碗。剩下最后两嘴,实在吃不下,两个就眼瞪眼守着,说,一个都不准走,吃掉。直到日上三竿,两个人吃得两眼冒金星,站不起来,站起来又坐不下去,只好晃晃悠悠,一只手扶着一只手,在街上来来回回走。见着熟人就使力笑笑,半熟不熟的人也使力笑笑。高兴,跟小时候背着一捆柴,街子上卖了,过年买肉一样的,根本不愿意走。

还是副乡长的车迎头遇着了他们,大奎伸出头来,问,你们还不回去?两个人就说,马上回马上回。小奎就问,给有车?两个人说,坐班车坐班车。大奎说,走,我刚好要进城,拉你们回。

只好上了车,“呜”一声离开了,像是被大奎撵走一样。

这一趟回来,小勇发现老爷子性子变得有点古怪,经常盯着一个地方就不会动,要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才回头望他们一眼,说,我发觉,差个火塘。小勇没有听清,忙又侧过耳朵对着,问,差个什么?

刘大福转身就朝院子里走,小勇忙跟着问,火塘?什么火塘?刘大福朝院子扫了一圈,又转身扫扫小勇,就进了客厅,拿着客厅那盏大吊灯望。望着望着,心里似乎透亮了起来,又望望小勇,说,就是这儿了。

小勇问,什么?

刘大福说,火塘。

小勇惊得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问,什么火塘?

火塘就是火塘,还有什么火塘。刘大福决定要在客厅的大吊灯下挖个火塘,原因很简单,刘大福跟小勇说,我瞧这盏灯嘛,可以挂腊肉嘛。

李婶也吓得半死,当天就要辞了这冤大头一样的工作。小勇死劝活劝,才算勉强拦下来,小勇没有办法,最后一咬牙,说李婶,你怕什么?老爷子是刘总的爹,爹在儿子的地盘上,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李婶想了想,还是脸色煞白,说,你说得轻巧,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爹。小勇说,是是是,有创意有创意。

第二天就要挖。

刘大福知道,自己不是说着玩的,石磨山的男人说话,一口吐沫一个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己说了要挖,还能怕了面前这个丧嘴垮脸的李婶不成。

再说了,这个想法一起,“火塘”这两个字从嘴巴里一冒出来,刘大福的心里就像着了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烧得比火塘还旺。

立刻打电话喊小勇。

小勇肯定是跑去哪儿躲着,能拖则拖,惹不起躲得起的样子。太阳都快燎着脑门心了,才像一匹瘸了后腿的马,一歪一歪撅着屁股来了。一进门,就被老爷子的问题逼得站在墙根脚。

刘大福问,这个地板下面是灰浆吧?刘大福那时正背着手在客厅里转圈圈,兴奋得像头遇到一大片草地的老黄牛。小勇忙打岔,说老爷子,你不是早就说你要去公司瞧瞧吗?走,我带你去看看小福哥的豪华办公室。刘大福说,瞧什么办公室?哪有时间啊。我问你话呢。

小勇没有办法,只好说,是,是水泥拌石头,混凝土。想了想,还增加了难度,说,比灰浆硬。刘大福说小勇,你别哄老子,老子做泥瓦匠的时候,你爹都还在穿开裆裤呢。小勇说,不是,我说的是真的。刘大福说,什么真的,不就是个挖嘛,谁怕了一样,难得倒我?小勇说不是,说老爷子,灰浆是灰浆,混凝土是混凝土,两码事。灰浆是沙多,混凝土是水泥多,硬得很,要挖开不容易,要用电锤啊,切割机啊。

刘大福听了小勇的话,面带忧色,又背着手围着大吊灯转。李婶被他转得头晕,“哐当”一声,连锅铲都从手里掉了下来。刘大福说,走,去工地。小勇问,什么工地?刘大福说,我儿子的工地,我听你们不是经常说工地工地的。小勇说,那地方有什么去的,到处是水泥灰,我带你去刘总的办公室坐坐,大板桌,老板椅,靠背高高的,牛皮厚厚的,坐上去又软又威风,攒劲得很。要不然,我带你去逛个公园?瞧个电影喝个早酒?

刘大福说,吹牛皮,不去不去不去。

果真,工地上到处都是灰,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看着他们,一个个也像刚从灰里爬出来一样。刘大福嘴上叹着,说挣点钱不容易啊。心里却是痒痒的,真巴不得自己也同他们一样,钻进那灰里去。

小勇指着停在那里的两台挖机说,老爷子,你看,这就是挖水泥地板的挖掘机,那边那个,叫地面切割机,还有这个,这个叫履带式单头岩石破碎机。你再望望你再望望,这小的是用手拿的,叫风动凿岩机,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风镐。刘大福一听,有点急,说,这么复杂啊,机器都要这么多,那得要多少钱?我还以为,直接用锄头、錾子就行了呢。小勇露出很蔑视的样子,说,混凝土,混凝土呢,几十公分厚,用錾子錾不动,锄头?嘿嘿嘿。小勇说到锄头,笑得很开心,接着又说,钱嘛,算了,我就不说了,俗话说,舍不得辣子下不得酱,反正一台挖机就得几十万。嘿嘿嘿。

刘大福也很轻蔑,朝小勇斜瞟了一眼,说,小勇,你笑个球啊,老子当泥瓦匠的时候,你还在你爹大腿上转筋呢。小勇被骂得有点懵,就不敢吭气,伸伸舌头站朝一边。

刘大福嘴上占了便宜,很得意,背起手就朝灰最大的地方走。一瞟眼瞧见小勇捂着嘴皱着眉头的样子,心想,憋死你个小苦儿的。

又叫小勇开着工地上的一辆小货车逛了建材市场,又逛了五金百货,买了水泥、瓷砖、锤子、錾子,洋铁皮买了几十米,让小勇扛着,生铁买了几大块,让小勇拎着……一天下来,小勇累得像一堆掺了水的沙灰,稀瘫稀瘫的。还不敢停,晚上回来就忙着给刘小福打电话,说,刘总,老爷子要闯祸了。

刘小福听清了缘由,长舒一口气,拿着小勇骂,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老爷子要干什么你就让他干什么,又不是千军万马千难万险,你这口气要吓死人,我还在度蜜月呢。

小勇说,好好好,好好好,那芬芳嫂子那儿你就跟她说说,我怕她回来见了,我们日子不好过。

刘小福说,滚你的蛋。

就热火朝天干起来了,砌火塘刘大福是高手。不仅是火塘,砌墙、盖房子,刘大福都不在话下。这天,让小勇喊来了三四个工人,帮忙搬开沙发茶几,自己拎着錾子,握着锤子,围着吊灯底下那块大瓷砖定定入神。接着一声轻嚎,錾子就杵在地板的缝缝上,一锤一锤敲了下去。

神呢,只十来分钟,那块一米见方的地板砖就被刘大福轻轻巧巧抬了起来,一点也没有伤着,只是客厅里露出了一块灰扑扑的疤,难看死了。

就碰着小勇说的混凝土,刘大福拼老命敲了几下,“嗨”一声丢了锤,望着那几个被敲出来的白点点,说,整不动,上切割机。

切割机刘大福不会使,喊进来个小个子工人,机灵得很,眼睛咕噜咕噜转,望望小勇又望望刘大福,见老爷子执意要干,就不管小勇捏捏诺诺劝阻的话,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刺耳的声音一响,刺眼的灰就在客厅里飞了起来,在李婶的眼睛里,就是一队浩浩荡荡的大军开了进来,她眼中的洁净瞬间陷落,抹布也用不上,拖把也用不上,拿哪样哪样用不上。

小个子也神呢,三下五除二,混凝土被他豆腐般一块一块切开来,就见到了土。刘大福见到土一下子变了个人,神气活现,往院子里走,要拌水泥灰浆。那是一道细活,刘大福说,水不能多也不能少,水泥和砂灰也是不能多一点,少一点。为什么?刘大福很得意,说,老子拌的砂浆,火就是旺,火候就是好,想让它大它就大,想让它小它就小,听话得很。

刚刚把砂浆在火塘里糊好,李婶就担心起来,问,火烟子怎么办啊?刘大福“嘘”了一声,说,声音小点,别打了灶神的岔。李婶更急,说,我才不管哪样神,你这样乱闹,老板娘回来不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刘大福说,敢。又说,你瞧我这火塘,左边是高的右边是低的,左边是风神右边是火神,有两个神护着呢,哪个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李婶哭笑不得,远远躲开。

洋铁皮被刘大福用小洋锤细细敲了一天,手那个巧,就敲出一个小烟囱来,刘大福说,用来拔火苗。又敲了一半天,敲出个圆筒筒来,刘大福说,用来吹火。又细细顺着火塘贴了道瓷砖,亮堂堂的,好看极了。刘大福才使力一拍巴掌,说,成了。就看见满手巴掌的灰从窗户里飞出去。

就眼巴巴等着砂浆干,抱起烟筒眯起眼的时候,刘大福仿佛闻见了一股肉香从吊脚锅里飘了出来。李婶没有办法,慌着去市场买了箱栗炭,点火那天搬出来抽出一块黑漆漆的在刘大福眼前晃,说,这叫无烟炭,烧起来没有火烟子,家里会干净些。刘大福鼻子一哼,根本瞧不上,说,你认得个锤子,在我们老家火塘里要放个树疙瘩,天天烧着,火点着就不准熄,日子才吉利才旺,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我烧了一辈子,还不是干干净净。

还不完,火塘边的摆设还有讲究呢。一色的小板凳,不准放高椅子。刘大福说,椅子高了,大咧咧坐着,是对火神的不敬。小板凳有半跪着的意思,让小勇去买一圈。火塘的西边要放一张小桌子,供上核桃花生和老金瓜,代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几样让李婶去买。东边放壶水,水里丢几个镍币,水火相融,代表一家子和和睦睦,圆圆满满。这东西由刘大福准备。

转了几圈,找不着镍币了,实在想不出办法,刘大福只好摸进刘小福的大卧室,从儿媳妇的首饰盒里,抓了个金镯头,“哐嘡”一声丢到盆里的时候,想,金玉满堂,更和睦更圆满了。

最重要的是火塘的上边。火塘之上要挂一口吊脚锅,要厚要大要耐得住火烤,经得住光阴,日子一长,锅烟子一层一层糊在上,看着黑漆漆的,其实是日子长长久久的象征。还要挂几块老腊肉,熏得越黑腊肉越香,日子的滋味就变得悠悠长长。

还有,火上要架一个铁架子,炕茶吃,烧洋芋,烧苞谷,烤粑粑,那个香哟,那个甜哟。就连大黄趴在旁边都会馋得淌口水。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点火的日子,只等那心心念念的火苗神灵般在火塘里飘舞起来了。

刘小福和刘芬芳火急火燎赶回来,发现还是晚了一步。

这几天,小勇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们是提前结束了行程往回赶的。才到院子里,刘芬芳就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自己才出去二十来天,变得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后来大黄从它的窝里奔出来,在刘小福身上使劲撒起了欢,他们才看见,原来院子里,靠墙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狗窝。

刘小福还笑呢,说,这回,我们家大黄该神气了。

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刘芬芳在家门口一声惨叫,刘小福忙朝刘芬芳跑。可是,等他跟着刘芬芳往里面瞧了一眼,就知道,眼前的客厅正在跟着刘芬芳,一声一声惨叫起来。

地板在惨叫。那个刺眼的火塘,就是一个刺在刘芬芳心上的伤口,正在一滴一滴淌着血,要刘芬芳的命呢。那些李婶无法擦拭干净的灰尘和砂浆的痕迹,此时正一圈一圈泛着黄黑的光亮,就是血迹了。被推到一边立墙站着的沙发在惨叫,它们像一排正在被刘大福这个刽子手一枪一枪打倒的士兵,奄奄一息。就连那盏大吊灯也不能幸免,上面,被凶残地挂上了一口吊脚锅,三块黑漆漆的老腊肉。风一吹,轻轻摇晃,看上去,像是正在被捆绑经历酷刑呢。刘小福不忍再看,闭上眼睛使劲摇头。

刘芬芳干脆连家门都不跨了,转身就逃。刘小福去追,刘芬芳拖着一个大旅行箱子,“咔嗒咔嗒”一路响,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回家去住。说完又猛一头站住,说,刘小福,你要么跟我一起回,让老爷子一个人闹够了。要么,你留下,把家里恢复得跟以前一样,一模一样。

后来,见刘小福露出为难的样子,刘芬芳更是把旅行箱拖得“咔嗒咔嗒”响,说,“你愿意住在灰窝窝里你就住,灰窝窝,这就是一个灰窝窝嘛。”

刘小福急了,到处喊小勇。小勇才把两个箱子拎进屋,听见喊,又拎着跑出来。刘小福使劲瞪着他,说,谁叫你拎箱子了,你嫂子要走。小勇一听,又拎着往屋里跑。这样折腾一阵,刘芬芳已经开着车,“轰隆”一声跑出老远。

小勇说,我去追?刘小福说,还追个屁,老爷子呢?小勇说,一大早和三爷爷上山挖树疙瘩去了。刘小福一声叹,摇摇头,说,回家。

一进屋,一脚踢在一盆水上,低头一看,里面还水汪汪丢着一个金镯头,就皱眉头,问,这是什么?李婶忙迎上来,说,金玉满堂,老爷子说叫金玉满堂。小勇放好箱子回过身,一见,忙说动不得动不得,老爷子说了,这是风水。

刘小福一声长叹,仰头砸在沙发上。

小区的保安听说刘总家出事了,惊慌失措,个个像闯了大祸,都跑来了。又不敢进门,只好围在门口,等着候着。这才发现院子里的狗窝,又都变得笑哈哈的,说刘总家的狗,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小勇听见了,只好开门出来,说,你们来做啥?一时又鸦雀无声,像是整个小区,都噤若寒蝉。

就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刘大福和三爷爷的说笑声,还有秀梅婶跟着呢。见了那群保安,刘大福先是一愣,又见了小勇,就松了口气,声音大起来,说你们站在屋外干什么?走走走,进屋进屋,瞧瞧我的火塘去。过几天一点火,请你们吃老腊肉炖老红豆。

有个保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大爷,我帮你扛我帮你扛。小勇这才看见,两个老人的肩头上,都扛着一个猪头大小的树疙瘩。就连秀梅婶,都抱着一个小的,像抱着一头小猪。

小勇忙迎了上去,说,大爹,我哥回来了。

刘大福脸一沉,肩上的树疙瘩跟着掉了下来,问,你嫂子也在?小勇摇摇头,说,跑了。刘大福奇怪,问,跑了?咋跑了?小勇又不敢说,只好指着门,说,我哥在。

刘大福一下松下来,转身对那群保安说,走走走,进来坐进来坐。小勇眼睛一横,保安们一个都不敢动,相约着往外一哄而散。就连三爷爷和秀梅婶也跟着走了。刘大福觉得无聊,拍拍身上的灰,跟着小勇进了屋。

望见刘小福脸垮着坐在沙发上,刘大福知道有麻烦,心里又不服气,就扯了脚朝前迎,一不小心还是碰着了金玉满堂,弄得一脚的水,泥巴糊糊的,倒还冲小勇骂起来,说,我跟你们说,这是风水,动不得动不得。是哪个瞎苦儿不听招呼?刘小福见了刘大福,想不理,脸扭过去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就迎上来,说,怕别人碰着,就收了嘛。摆在那儿,碰一下踢一脚的,还金玉满堂?

刘大福在刘小福面前很强势,一歪头绕过去,指着火塘说,小福,你瞧瞧,你爹的手艺没有丢吧,就等着你回来验收工程呢,哈哈哈。日子都瞧好了,后天是十八,点火煮肉点火煮肉。

刘小福叹了一声,说,爹,点什么火煮什么肉啊?小芬芳回娘家去了。刘大福一翻眼睛,问,回娘家做什么?那么好的房子,住不惯?我还给你们整个了火塘呢。你小时候不是这样长大的?刘小福摇摇头,知道再这样扯下去,他爹能把牛角都给你扯直了,能把牛尾巴都给你挣断了,只好笑笑,一个人上楼去。

累得很,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已经是下午。花园里的鸟正在对着大黄叫,大黄好像也正在对着它们叫。心很静,就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刘大福在火塘边给他剥烧洋芋的情景,烫呼呼香喷喷的,刘大福掰下一块用嘴吹吹,往他嘴里喂。刘小福嘴小,经常感觉到他爹连着洋芋塞在嘴边的那根手指头,粗粝,有时候像把刀会划破他的嘴。

刘小福猛一头坐起来,开了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往嗓子眼里灌,一股清凉,他猛一头想,他爹怕是真的离不开火塘了。

忙披衣,喊小勇,说,走,公司开个会。

会上,刘小福说,要在小区的广场上建个大火塘,每个搬迁小区,把物业的办公室腾几间出来,补建乡愁馆。刘小福解释,说,我们建的小区样样都有了,就是没有大家一听见就馋得掉口水的火塘,一点都不亲热。说完,就走了。叫大家讨论着,自己去找刘芬芳。

他想,他一定能给老爷子建个火塘的,跟家里面的那个一模一样。

刘大福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不闹了,身上也没了活力,就老了下来,天天呆呆坐着,连眼睛都懒得动一下,儿媳妇不回来,他就明白自己闯祸了,火,怕是点球不成了。

就不点。十八那天,刘大福突然不见了。个个慌着出去找,连保安都发动了,半天工夫还是不见人。小勇聪明,去了大黄狗的窝,围着小楼转一圈,发现大黄也不见了。

大家反倒松了口气,大概知道这个鬼老头子去哪儿了。

果真,去三爷爷那儿找,三爷爷的儿媳妇才告诉他们,两个老人回老家去了,说是去吃谁家谁家的喜酒了。

紧跟着找了去,哪有什么喜酒啊,那酒,是两个老头自己给自己摆的,三爷爷的破屋子里,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被叫醒过来,还拿着刘小福怪,说搅了他们的兴致,说好端端的一台酒,就是要在老家的山旮旯里,才喝得顺畅。哪里有酒哪里醉,哪里醉了哪里睡。

刘小福见了,心疼得很。忙一猫腰坐下来,陪着喝。

喝到月亮升起来,喝到星星亮起来,风一吹,能感觉山上的树和山上的精灵都在他们面前跳起舞来,婀娜妖娆,欢歌四起。

点火的日子,比刘大福说的农历十八晚了二十多天。

小勇怎么想办法,都没能把刘大福和三爷爷接回城。公司事多,小苦儿两边跑,三天两头给刘大福买菜送吃食,羊肉汤锅、红烧肉、酱爆黄鳝、老鸭汤……转着圈地讨好老爷子。偏生刘大福嘴贼,挑,说这个酱根本不是格以头的酱,黄鳝也不是格以头田里的黄鳝,是人工养的,不好吃。小勇总是不好意思,使力抓脑壳,说,城里买的,城里买的。

刘大福趁机撵他,说,不要一天到晚像只憨斑鸠,在我眼前晃,小心哪天一不小心,被我拿皮枪打。小勇哭丧着脸,说,姨爹,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老人家要是再不回去,我怕是也要回老家种苞谷去了。刘大福哼了声,又说,哪个敢?

格以头村都搬空了,一眼望出去,尽是满山满坡的草,静悄悄的,能听得见歪歪倒倒的房屋在大地上的叹息。山上的马缨花被热烘烘的太阳晒得几乎要谢了,红彤彤满地都是。看上去,松树倒是越长越高,松针是墨绿的、挺拔的,山风一过,竟是一阵齐刷刷绵延不绝的翻腾。

没有了秀梅婶她们广场舞的热闹和脚步,草也在脚下放心地长,蒲公英也放心扬起嫩黄色的小脸,像是追逐着太阳。鸟儿们一群一群在村子里飞,胆子大了,它们落在屋顶和那些废弃的院子中的样子,就像它们落在树上一样,自在得很,得意得很。对面的墙缝里长出一蓬皤蟠,还有一棵栽秧果,在阳光下,像一串串亮晶晶的宝石,绿着、红着,绿中透红,红中沁绿,一颗一颗掉在草地上,就被鸟儿叼走了……

刘大福和三爷爷一动不动,任由懒洋洋的阳光从头到脚摸个够。忽然,刘大福看见一只斑鸠,就眯着眼,左手伸出两个指头,右手拉满了弓,说,“叭”,斑鸠回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在草丛里啄。三爷爷偷偷笑出声来,拍着手,说,打偏了打偏了。

小勇又来了,刚进村就把喇叭按得“嘟嘟嘟”响,一起来的还有刘小福和大奎副乡长。刘大福根本不理,给三爷爷倒了杯老白干,说,来,喝杯酒解解渴,中午的剁炒斑鸠盐放多了。三爷爷接过酒杯,两人碰了一下,仰头就干。刘小福忙拉,说,喝寡酒伤胃。刘大福也不看他,对三爷爷说,走,我们去史老侃家,我记得他家有石磨,我们今晚推豆浆,点豆腐。

刘小福说,爹,我接你回家,今晚上点火。刘大福白了他一眼,说,我们有火。刘小福瞟了大奎乡长一眼,大奎搓搓手,走上前,说,大爹,这个规矩,规矩是,格以头属于整体搬迁,村里再不准住人了。刘大福瞪了他一眼,说,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得,我就住不得?又朝三爷爷喊,说走,我们走,把村里的火塘全都点着。小勇忙上前拦住,说,秀梅婶三奶奶她们等着呢,今晚,广场上的大火塘点火,乡音馆揭牌,我们还要搞篝火晚会,跳大三弦呢。

刘大福把小勇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撇撇嘴,说,就你那样,还大三弦?我看啊,你才像把烂朽朽的大三弦。小勇就缩起脖子,再不敢吭声。

三爷爷不一样,三爷爷一听有篝火,一把挣住刘大福,说,走嘛走嘛,我看你个死老倌,还是别死犟了,回家带上吹火筒,晚上就给大伙吹个火,吹个火。

稀里糊涂,就又被拉上了刘小福的大面包车。

进城的感觉是一样的,刘大福酒醒的时候,歪头一看,城市就在脚下,像一个巨大的火塘,“腾”地一下,这一回,是在格以头村所有人的眼里燃了起来。

篝火晚会,就定在复兴小区的广场上。

一挨近广场的边边,刘小福像是心虚,忙指着广场两边的火塘说,爹,你看你看,一边六个,跟你挖的一模一样,平时嘛,讨媳妇嫁姑娘,生娃娃请竹米酒,老人做寿都可以用起来,跟村里一样,是一个地方红火兴旺的象征。小勇意犹未尽,凑热闹,说,还可以烧洋芋烧包谷,还可以烤面蒿粑粑烤饵块烤腊肉……

刘大福听了,终于歪着嘴,笑得垮了半边肩膀,像牵着一头老水牛。

说话间,来到一个地方,小勇说是原来的物业办公室,现在腾空了,专门给大家伙留起来的。

打眼一瞧,一共四间,第一间是老表堂屋,里面十来张八仙桌,一条条木凳子,一群人早坐在木凳上抽烟摆白做鞋垫,三爷爷也在,笑呵呵对刘大福说,死老倌,大家伙早就换好衣服等着了。

第二间和第三第四间连在一起,一道木门,贴着一幅对联,上面写着“六畜兴旺财盈门,五谷丰登粮满仓。”对联的两边,挂着一串串苞谷、辣椒,屋里供桌、碗柜、碗箩、荒耙、水缸……样样都有。三爷爷指着一副牛犁头问,这个都能找到啊?小勇说,当然,这是乡音馆,我们连舂碓的碓嘴碓窝都找来了。刘小福笑笑,补充道,乡音乡情馆,乡音乡情馆。

刘大福瞧见这些,渐渐兴奋起来,接了刘小福的话,说,你说的不对,什么啊,酸溜溜的,叫我说,还不如叫吃酒摆白馆,对对对,吃酒摆白馆。大家“哄”一声笑起来。

秀梅婶说,你们说这些,好像没有我们女人啥子事样的,叫我说,叫个千针万线馆,每天闲下来,我们就来这里做做针线,打打毛衣。三奶奶一拍巴掌,笑道,还不如叫个纳鞋底馆呢。一个小年轻伸出头来,说,我觉得叫个老家更合适。刘大福瞅了他一眼,说,家就是家,哪有什么老家新家?小年轻又补了一句,说,那就叫乡愁馆。刘大福又瞅了他一眼,说,愁什么愁?这么好的日子,还愁?你瞧瞧你瞧瞧,犁弯不用扶,小石磨不用推,睁开眼睛就有大米饭吃,到了月底就拿工资,晚上还可以跳舞唱歌烧洋芋烤粑粑,这样的日子还过不得?

“腾”地一声,火真的点起来了,广场上的火塘真的一个一个亮起来了,那是刘大福记忆中的样子,那也是刘小福记忆中的样子。

他们知道,火一起,乡亲们的脚步就要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