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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楚《云落图》:细节对叙事的推动作用
来源:《收获》 | 武歆  2024年02月21日09:42

在中国大陆“七十年代”出生的重要作家中,张楚的长篇小说创作可能是最晚来到的。在《云落图》漫长的构思创作中,他寂寞耐心地“熬煮”在他心中蕴藏了三十年的“云落人物”,没成想腼腆低调谨慎可爱的张楚不小心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经过六年的创作以及修改打磨,张楚终于在2023年岁末向读者捧出了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云落图》(《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

张楚与其他“70后”作家一样,有着浩大的阅读量,从写作初始他们就沉迷于阅读体验,将阅读经验与生活经验紧密结合,“70后”作家是从阅读出发的一代写作者。十多年前因为写作专栏文章,我集中研读了二十多位“70后”作家的六十多部作品,其中特别关注他们的阅读书籍与阅读趋向,这其中就包括张楚。我发现他们在热爱中国古典文学基础上,对美西方文学、拉美文学也有着特别的钟情,麦克尤恩、唐·德里罗、蒂姆·高特罗、安妮·普鲁、富恩特斯、卡彭铁尔乃至在中国读者中并不熟知的但被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特别赞誉的阿根廷“70后”女作家萨曼塔•施威伯林等,他们对这些喜爱的作家作品几乎如数家珍。因为与张楚脾气相投以及后来成为工作同事的原因,我们经常相聚交流,我发现张楚的阅读量极大,而且对小说的细节特别关注。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天,说起一部短篇小说《新娘来到黄天镇》,张楚对于这部美国作家创作于1898年的小说的种种细节有着清晰的印象,诸多细节几乎张口就来。他在近年我知晓的多次文学讲座中,最常用的讲座题目也是“小说的细节”。

关注细节,也是“70后”作家早年集中彰显的创作特点。我在2015年的《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小文《刀片式叙述》,谈到中国大陆作家特别是“70后”作家,已经很少使用拉伯雷、托尔斯泰那样的“推土机式叙述”,而是采用轻便灵巧的“刀片式叙述”,这种叙述方式在中短篇小说中运用得最为娴熟。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70后”作家在长篇小说创作中,已经不再特别专注“细节”,也不会把“细节”作为长篇小说叙事推进中的支撑点、发力点。生活中有着好脾气的张楚,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创作中表现得极为固执,不离不弃地拥抱他在短篇小说创作中的优长,用细节代替叙事悬念、代替情节的跌宕;并且通过精妙细节的呈现,把由于细节饱满所带来的叙述缓慢并由此产生的阅读焦虑,精心地抚平了、纠正了,正如程永新所讲“这部小说(《云落图》)能够通过最日常普通的细节来推动情节前行,折射出张楚以慈悲内心面对每一个人物的创作状态”。

关于《云落图》的评论,除了程永新之外,还有黄德海的“张楚写出多种圆形人物,并非出于抽象的艺术追求,而是因为他对每个人物都愿意体贴”;还有杨毅的“这部以城镇为背景的小说,几乎全景式、多维度地展现了中国基层的社会生活和人物众生相”;还有梁鸿的“读到的是生机勃勃的县城生活,以及张楚努力塑造的没有符号化的人物”;以及杨庆祥的“一部小说如何以低音部的氛围呈现着大时代的光鲜和皱褶”等等。

我在这篇文章中主要谈谈“细节”在《云落图》中的重要作用,谈谈细节对叙事的推动作用。因为这部长篇小说的成功之处,除了上述编辑家、作家和批评家所提到的之外,还在于精彩绝妙细节的无处不在,以及读过之后的令人迷醉。应该承认,这是张楚在长篇小说叙事探索中的一次大胆探索实践。他把“细节的作用”提高到一个特别的高度,成为联结叙事节奏、人物关系、情节发展以及小说结构的重要枢纽。

这是一部叙述极为缓慢的小说。叙述节奏缓慢的原因,是与细节的铺展有着密切的关联。小说开篇在几千字的篇幅中,关于细节的描述已经奠基了“慢”的节奏,并最终成为这部小说的整体基调。

“鼻孔里满是桃蕊、腥泥、臭海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颗粒混淆的气味”,还有“她抽的是种焦油量6mg、烟气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国香烟”,以及“无论白玉兰、榆叶梅、樱花、海棠、紫叶李还是美人梅,在黑夜里全是白色”,乃至“可腊月的风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龙睡了,人睡了,猫狗睡了,鸦雀睡了,那些四处游荡的鬼魂也睡了,风才安眠”;再有“春分”和“未及清明”的季节描写,特别是对饮食的描写,比如服务员给郭姐介绍炖菜以及驴菜全套的介绍,从蹄、腰、肝、肠、肉、心、舌、鞭、肺等等。

“细节”的如此呈现,叙事推进节奏想不慢都不成。看得出来,作者不会放过每个可以伸展开来的细节的描述——当然也有凝练的细节“黑驴额宽鼻短颈薄背平”——初读《云落图》的时候,阅读者可能已经产生疑问,作者这样不厌其烦地对于细节的描述,到底想要做什么?作为九十年代初期走上文坛、中短篇小说创作稳健并且已经成熟的作家张楚,绝对不是随意为之,假如只是看到开篇这样的细节描写,便立刻有所认定的话,一定是唐突的莽撞的。一定要把这些“细节”放在小说大背景之下去研读,只有把这部将近四十万字小说全部看完,才会真正明白作者为什么要不厌其烦的如此精细地描写“细节”,才会相信他是“故意为之”的。

坦诚地讲,一般作者在小说开始写到这里的时候,当看到“细节”的字数在不断增加的时候,可能心中会开始发慌,会有些拿捏不定,长篇小说那些重要因素又该怎么办?塑造文学人物呀,展现恢弘历史呀,用人物去锚定社会进程呀……难道只依靠“细节”去完成吗?

随着后面的“从云落出发,通常拉的是道轨、煤炭、落花生、海米和南美干虾,从新疆回返,配的是葡萄干、哈密瓜、棉花、孜然、杏干、薄皮核桃、沙枣、黑枸杞、骆驼奶和牛羊”以及“从新疆塔城市额敏县出发,经克拉玛依、昌吉到乌鲁木齐,再经吐鲁番、哈密至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的额济纳旗,一路南行,过巴彦淖尔、包头、呼和浩特,入河北张家口,再过保定抵山东德州宁津县。这路要不停走三天三夜”这样的细致呈现,作者其实早就在心中“咬定青山不放松”了,他就是要把这部长篇小说精雕细琢地写成“刺绣小说”。假如逆向思维、逆向理解的话,就会觉出作者这样固执的道理。正是因为如此贴近、如此详尽,才能让读者迈出第一步——才能与作者相视而笑——先来看清人物的细微之处:“她有点胖,笑起来鼻翼两侧有涟漪般的短促细纹”。不如此贴近去写,“短促细纹”是绝对看不到的。只有让人物向读者走去,首先看清人物的模样,再去了解人物的过往与当下。

也正是“吃喝拉撒睡”的细节呈现,才让人物生活的“云落县城”的生活场景变得触手可摸,变得妙趣横生。“这秃萝卜顶是云落本地特产的野菜,俗称小棒槌,叶酸涩,食的是白净粗壮的根须,用老棒子面搅拌了,撒些海盐、胡椒粉和野蒜汁,滴上小磨坊香油,大伙猛蒸十来分钟,揭开锅真是奇香扑鼻,嚼起来绵软清透,又渗些甘甜滋味。”还比如,“这驴头要用纯净水浸泡十二个时辰,污血腌臜物去净,再用花椒、栀子、薄荷、金银花、蒲公英、菱角粉、枸杞腌制六个时辰”。

把这部小说读完就会发现,假如把这些有趣的细节去掉的话,云落县城的生活韵味也会随之散去。当目光迈过初始的几万字,当渡过阅读初期的急切与焦虑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阅读心态忽然开始变得心平气和了,开始与“云落人物”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在《云落图》中,繁密细节的描述与人物塑造有着密切的关联。这部小说的重要人物万樱和罗小军,他们鲜明的人物形象,始终没有离开细节的描写,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剥离。

万樱是这样的女子——“一只眼睛大点,一只眼睛小点,还是鸭蹼手。”关于万樱的手,还没有完,在后面章节中还有介绍,“她的手指又短又粗,挨挨挤挤成一团,仿佛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长脚花生,白嫩仲胖,手指与手指间几乎没有缝隙,缀着薄薄的膜,宛如鸭蹼一般”。

“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样的“手”呈现出来这个女人的命运,这样的“手”只能与“这样的日子”连在一起——“来素芸这边的活儿再多,也不过是半天的活儿。中午万樱会准时来到老太太家。老太太这边清闲,不过是洗洗涮涮,再帮着买买青菜扫扫庭院。”这样的“手”,一定还要遇上一个“这样的丈夫”——“这个以前动不动酗酒骂娘、挑衅滋事的男人无异于满月里的巨婴,他头大如斗缺心少肺,除了痴睡就是排泄,全然忘了四季和劳作,忘了斗殴和作乐”。

万樱是云落县城里的普通女子,在没有“风情万种、婀娜多姿”的加持下,如何让读者去关注这样一个普通人物?一定要有依托,一定要有读者感兴趣的背景与氛围。作者把人物命运与县城风土人情充分结合起来,假如抛开了县城的风土风味,这些人物的鲜活性也会大打折扣。

试想一下,假如没有“万樱将讨来的鸡粪晾干,用锄头敲匀,细细铺洒在新泥下,又将菠菜籽、生菜籽、水萝卜籽、空心菜籽播下,小水浇湿浇透”这样的生活细节描写,你还会喜爱这个“鸭蹼手”的女子吗?从万樱帮助老太太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中,能够看出来万樱的为人处事,看出她直面生活的乐观态度,以及乐观背后的坚韧与顽强——“她只拿了锁厂两年工资,锁厂就改制了,工厂精简工人,像万樱这种没门路工龄短的第一批下岗……万樱倒没觉得有啥,跑到汽车站旁边的饭馆做洗碗工。”

《云落图》细节的细腻表现,总是在不动声色之中悄然呈现,“她(万樱)那大象腿捯得比野猫还快,餐桌上的空盘被她刮蹭地上也没干回头。后来,在街道拐角处的丁香树下,她气喘吁吁地推着自行车偷眼回望。”

围绕着万樱身边的人物,通过细节的展现,让读者在了解到次要人物的同时,也能洞悉主要人物的生存处境。两者关系相辅相成。

万樱不仅有个瘫痪在床的植物人丈夫华万春,还有个特别厉害的婆婆。虽然这个人物只以“婆婆”二字出现,但是这个人物的强悍也会影响着万樱的命运。婆婆的强悍,作者依旧通过细节来说明——“她(万樱婆婆)先把公鸡双脚绑紧,左脚踩爪右脚踩膀,将鸡嘴下方四五厘米处舀开水轻烫,扯下绒毛,再抓鸡头喂水,鸡嗉子上下滚动时一刀割下,鸡血顿如箭雨滋入海碗。血流干净用膀裹头,以免它扑棱求命,等鸡咽气,将鸡身按滚烫开水里浸泡。浸泡时间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太短了鸡皮紧皱不易拔毛,太长了鸡皮老脆。”这个细节就是飞来一笔,让人印象特别深刻。如此也会发现,细节的充分展示对于人物塑造能够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

还有男主人公罗小军以及他手下刁一鹏等人的出场,与野兔、钓鱼、熬鹰、玉蝉……做法、吃法等联系起来,并且作者全都进行了详细的细节展示。所谓的风土风味都是与人物个性紧密相连的,始终没有割裂开来。每个人物出场,就像挖出一根优质人参,保留着所有的根须甚至带着根须上的泥土。犹如《水浒传》里一百单八将的出场,无论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有着怎样的或重或轻的地位,作者都会给予栩栩如生的细节描写。

比如蒋明芳,“万樱曾托人弄脸打街道办讨了张贫困户申请表,叫蒋明芳填一填,好歹过年过节时能白得几袋米面,运气好些,还能有十斤五花肉两桶金龙鱼花生油,不承想,那表格被蒋明芳揉把揉把扔进炉坑”。这样一个几百字的细节描写,把蒋明芳性格特征全都呈现出来;还有来素芸,“端起那杯人参红枣枸杞菊花灵芝和玫瑰冲泡的花茶咕咚咕咚灌起来。”一个“灌”字,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人物性格。

《云落图》中的所有人物,都有坚实的细节支撑。无论你怎么“推”这个人物,这个人物都推不倒。每个人物出场都有着丰腴的铺垫。就连一个过场人物,作者也要给予清晰的画面——“是个唇边缀了颗桑葚般大小黑痣的中年男人‘嗯啊’着无休止地演说”(县武装部干部);还有,“她跟那个鼻翼两边长了颗大黑痦子的年轻叫警察说(派出所警察)”。这两个“唇边”和“鼻翼两边”有明显标志的人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闪而过的人物还有不少。比如,“李亚峰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天青。这个瘦弱的男孩像一颗骤然爆炸的原子弹”中的“李亚峰”;“她的手还是那么小,那么柔软。他攥了会,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撒开”中的“陆静怡”;“这个矮小如鼹鼠的女人(齐燕)”;“这个男人就是徐满福,村里最游手好闲的家伙”以及罗慧宇、王毅文、藜麦辛……所有出现在作者笔下的“云落人物”,作者都要给他们一个名字,一个动作,一张脸,给予每个人物足够的温馨,也正如程永新所说的“折射出张楚以慈悲内心面对每一个人物的创作状态”。

有些过场人物,笔墨稍多一些,比如开“角斗场”的经理。“经理是个叫‘瞎子’的男人……咽喉处有条疤痕,蜈蚣似地抓着喉结,他的说话声要比旁人低沉,仿佛怕惊醒了那条蜈蚣。……瞎子的右耳愈合后,少了块耳坠,便又得了个绰号,‘一只耳’。说实话,这名号虽然也跟五官相关,却没有‘瞎子’硬气。”还有另一个人物,“常献凯从前的同事,叫钩虾的,贷款买了辆大车跑新疆配货……这钩虾呢,是个秃头胖子,圆滚滚如芝麻汤圆,屁股比母猪都肥,开起车来倒稳沉,底盘大嘛,压得住仓。”

作者正是通过这些众多的所谓“边缘人物”围绕在万樱和罗小军身边,云落的“县城面貌”在读者心中才会有着层层峦峦的印象与深入了解。“云落图”就是依靠细节慢慢呈现出来的;“云落图”也是“生活图”,正是这些“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书写,恰是吻合了“形似一块生姜,横竖不过八九条主街”的云落县城的地理形状。人物与生活环境有了内在的巧妙勾连。“细节”在这里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张楚对于细节的精准描摹,对场景画面的呈现起到了很大的帮助,对人物之间复杂关系的表现,也有着特别重要的推动。

一般情况下,写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写到“在街道拐角处”也就可以了。张楚不,他一定要写到是在“拐处角的丁香树下”。他要把那棵树写上。这样的结果不仅呈现画面感,也让读者对作品无限贴近有了温暖贴心的“抓手”。许多“阅读抓手”就是在这细微之处漫溢上来的。比如写女孩子的毛线,“细绒毛线很便宜,八毛钱能买一小团”;写男孩子的耳塞,“花了八块九毛钱买了副义乌产的橘红色防噪音软耳塞”;写女孩子用品,“海鸥牌洗发膏,一块钱一罐,味道跟洗衣粉差不多,只不过多了点蜂蜜的甜味”。同样写闹钟。“檀木床旁是个三合板凳子,上面摆着一只熊猫闹钟”。写到“闹钟就可以了”,不成,还要写上“闹钟”上面的图案——熊猫;写到“凳子”就成了,不成,还要写上是“三合板”的凳子,还要写到是在檀木床的旁边。所有细节都要敲定准确,绝不含糊。这也是为什么编辑有一句常挂在嘴边上的夸赞作品的话“这部小说写得特别扎实”,所谓“写得扎实”,就是源于这些常常忽略而过的不起眼的微妙细节。

当然,仅是依靠这样单纯的白描式的细节书写还不足以,还要通过细节把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表现出来。显然,这是需要作者花费一些心思的。

“被焚烧的信笺,在地上慢慢打着卷,卷成黑色蝴蝶”。看似漫不经心的写就,其实有着作者精心的设计。因为这封被烧成“黑色蝴蝶”的信笺,是早年罗小军写给来素芸的,而来素芸当着万樱的面把信笺轻松地烧掉;又因为罗小军在万樱的心中有着美好的印象“罗小军穿着牛仔裤,两条修长的腿走起路来像蜻蜓掠过水面”,如今来素芸把这封信不在意的烧掉,一来显示出来来素芸的骄傲,二来也讲出了万樱与罗小军在少年时代交往中的地位。这样微妙精细的细节处理,在这部四十万的小说中比比皆是;而这样的细节稍不注意,又会轻而易举滑掉。所以欣赏这部长篇小说,一定要放慢阅读节奏。

再有万樱和罗小军从小之间的关系,作者也是用这样的细节来形容的,“仿佛被沙尘暴卷到铁门上的塑料袋,择下扔到犄角旮旯,过几天复又卷回,粘挂门角,脱水的干水母那样破锁着旋舞”;随之而来的递进,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更进一步的细节描绘,“万樱十一岁时,就记下了这个满嘴碎米牙的男孩。他比别的孩子更让她害怕。她甚至想,他的眼睛是条蛇。这条蛇知道她在想些啥”。

围绕着万樱身边的人物,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继父,这是给童年时候的万樱带来沉重记忆的人物,作者也是通过细节来讲述的,“男人(继父)带来的切糕,总粘着些黑色煤渣,那些细小的煤渣相当烦人,将这些亮晶晶的矿物剔除,并非是件易事。通常时候,她挑根绣花针,坐门口石头上,挑煤渣。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万樱的印象就是,他给她带来甜美食物,同时顺便给她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更让童年万樱感到内心压抑、绝望的,则是通过男女那点事来说明的,这里写得非常简洁,不像花呀鸟呀写得那么详细,但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门被插上,听着风声从门缝里挤压出来,万樱的心脏跳得快捷。”让读者对万樱命运发展有了极为深刻的初始了解。

《云落图》中所有细节的描写,始终来源于日常生活,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绝对不是天马行空。“窗对面是那幢灰魆的楼房,在稀薄的雾气中犹如一块晒了四十年的干瘪腊肉,没有半点光泽。”还有,“店门口的土坡躺着几根扫帚苗,可能怕起尘土,又在土坡上均匀地洒了水。水是洗脸的温水,散发着猪胰子味儿”。

有的细节凝练而有韵味,要是不把原句举例出来,就不会说得明白通透。“他通常嗯啊着应允,脚步却比平日里劲疾几分”;“笊篱又干又脆烧得格外熊旺”。这些细节的展示虽然文字很短,但读来特别有嚼头。

当然,这部小说的细节描述,也有特别简洁的时候,有时候简洁到让读者心有不甘,甚至责怪作者,你怎么就不能再多说几句呢?“郭姐其实比他年长了不几岁,二十一岁结婚,二十四岁离婚。她丈夫是发小,据说爱她就像爱自己患了风湿的心脏。”这样一句极为简单的话透露出来许多绵密的信息,而且给予读者漫无边际的想象空间。可见作者对于细节的把控,是有内在逻辑的,该详细的时候一定详细,该简洁的时候绝对不费一句话。

还有一个细节,“在他(罗小军)印象中,万永胜永远是枚亮飕飕的铁钉,稳稳地插进墙壁或木桩,没人敢拔他。”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令人叫绝,单凭这几十个字,假如导演拍片的话,就会赋予人物在眼神、动作、话语等诸多方面的稳重把握。

“这孩子细高氄长,桃花眼,别看瘦,俏得很”;还有,“蒋明芳就是条涑河里的白鲢鱼,当淋浴喷头里的水洒到她身上,她瞬间散发出耀眼的白光,身体在水汽中叠生出千万片银色鱼鳞”;再比如,“牙齿生得踉踉跄跄”还有“一口白牙在白炽灯下仿佛隧道入口”,以及“大厅里唱歌,声音便从胰管传至直肠,所有客人都能听到,当然,有的听着像噪音,有的听着如仙乐”。这些会心一笑的细节描述,读者会在阅读的时候,带来有效的心理调节作用,还能起到非常戏剧化的轻松效果。

还有的极为简单的一句话,也会带来特别的思索。比如在第十三章“供词”里,非常短的篇幅,就把来素芸的人生履历以及她对社会的认知全部表明,甚至可以用短短的一句话,就能阐明来素芸对社会的看法。“是啊,她(万樱)可是个好人,不是好人能活这么窝囊吗?”还有的是会呈现更多的社会信息,“来素云还喜欢店里免费提供的苏打水,她说苏打水的PH值呈弱碱性,富含硼锌铬等离子矿物,更容易吸收,能防止便秘和蝴蝶斑。万樱打心眼里佩服来素芸,知识渊博得像电视直销节目里的营养学专家。”

作者通过这些貌似琐碎的细节描写,来把一个人写透写明,写得“倏地站立起来”。这样的例子实在有着太多太多,出人意料又特别传神,为小说的整体容貌,打下了异常坚实的基础。

《云落图》一共有四十一章。从第一章到第十章,也就是在前面九章中,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全都出场了。“当下与过去”通过字体型号的变化齐头并进,丝毫没有影响到叙事的推进,也不会因为细节描写影响叙事的节奏感。其实这样的方法,也可以归纳到“细节”的层面。

每个人物在另一个人物出场时,也会“相当配合”的以陌生面貌出现。貌似按照时间顺序推进,实则在“卯榫式结构”的框架内,有效地调整了时间顺序,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叙事方式。譬如第八章写到常云泽出场时,在第一章出场的天青,则是这样的状态——这时男子说:“常云泽,我是天青。”……叫天青的男子说:“话可不能这样讲。”还有的人物以“表格”方式出场。比如第十六章“他的关键词”,写的是常云泽,就是这样类似“政审表”方式。从这些细节层面也能够看出来,作者对所有人物的描写,不断在尝试调整更加新鲜的方式。这样讲来似乎有些故作高深的嫌疑,其实作者有时也会使用普通的细节呈现来达到事半功倍的结果。譬如万樱与罗小军之间的情感,“地图”起到了很重要的推进作用,或者讲,起到了精神层面的提高。

“罗小军干吗喜欢有着如此奇特名字的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哪里的城市呢?很明显这是张老地图,色泽黯淡,图面上点着黄色斑迹,有的路线还被圆珠笔狠狠地画过……”这是一个喜欢地图的罗小军,而万樱的喜欢地图,是因为罗小军喜欢所以她也喜欢;而她的喜欢,完全是为了得到之后送给罗小军。“万樱突然就流泪了。她朝他跑了过去,开始也慢慢地,当他们离得越来越远时,她方飞也似地狂奔起来。她手里攥着那张《巴黎交通地图》,脚下的风呼呼地扯动”。

中国地图、外国地图出现在县城青年男女的交往之中,显示出了任何读者哪怕就是初中生也能读懂的个中意味。从这里也能够看出来,作者对于不同读者层面的贴心关照,也是希望“县城叙事”能够唤起各个文化层面读者的关注。

同样,细节也对《云落图》的结构起到了很大的帮助。小说开篇是一个叫“天青”的青年出场,这个“咳嗽时肩胛骨犹如两只细弱无羽的翅膀轻柔地抖索”的小青年,小说最后也是以他为结尾的。但是这个起承转合人物的最后出现,则是在万樱写给罗小军的信中——“天青!这孩子回云落看我们来了。说是秋天就去海德堡大学读博士”。把“天青”这个开篇人物放在万樱与罗小军通信之中作为结尾,这个细节的安排起到了多重作用,因为信笺往来是万樱与罗小军之间非常重要的沟通方式,一个通过“灵修团”来寻找情感慰藉的青年,最后在万樱与罗小军“精疲力竭”的通信中,寻找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这个细节的安排,有着太多的社会意味,显示出了作者在细节上面的成熟把握。

在《云落图》中,作者还使用了消失许久的写作手艺——排比句。当许多作家已经不屑于“排比句”这种似乎略显“低档”的写作手艺时,张楚让“排比句”焕发出了新的光芒,并且把细节与排比句相互结合起来,有着特别的效果。

比如,“于她而言,他是小时工,他是男保姆,他是从水缸里钻出来的田螺姑娘,他是暗夜里耳朵丈夫,他是既让她想念又让她胆怯的酒……”;比如,“与她桃花般的笑容有关,与她纤细的输液时找不到的血管有关,与她腋窝里若有若无的牛奶香气有关,与她口中长有两颗智齿的牙齿有关,与她……所有的所有有关”;还比如,“他们听到楼下宾客的的喧闹声,听到跑堂的伙计们疾走着的噔噔声,听到树枝里斑鸠的咕咕声和喜鹊的叽喳声,听到黑驴慢条斯理却俨如惊雷的嘶吼声,他们还听到晚风裹着柳絮吹过海棠树时如细雨般的沙沙声”,这里的“排比句”假如到此戛然而止的话,效果可能会有所减弱,因为随后还有“更远处,则是云落造纸厂排放废气时有规律的呲呲声”。最后一句的“听到”,带来更加广阔的社会思索。

细节加排比句的用法,也出现在了万樱和常云泽之间“出轨的爱情”中。细细读来,细细琢磨,有着特殊的意味。万樱的出轨,没有读者厌烦,因为她的植物人丈夫华万春,是一个曾经“斗殴和作乐”的男人,是一个“除了身彪气,就剩藏獒般的狗脾气”的男人,以及“又黑又瘦浑身都是尼古丁味儿的男人”。因此万樱的出轨,令人感到唏嘘以及长叹过后的无奈理解。所以,细节加上排比句的出现,在犹如马蹄声声的远去中,仿佛听到了“心灵的鼓点”,已经完全融入进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她(万樱)怕婆婆知晓她跟常云泽的事,她不光怕婆婆知晓,也怕街坊邻居知晓。”随后便是八个“怕”,这些“怕”,不光包括人,也包括老鼠、蟑螂,甚至包括夜晚的细风,害怕世界所有的耳朵,甚至包括聋人的耳朵。”读到这里时才会忽然发现,任何“写作手艺”都能起死回生,都能赋予它新的内容、新的作用——犹如锤子一下一下击打读者的心脏,令人心碎,为万樱辛酸无助的生活而心碎。

《云落图》中的有些文字,常常会让人想到中国古典文学。虽然张楚以及同代作家有着外国文学的阅读滋养,但中国古典文学对他们的影响同样特别深远。比如,“轻拽万樱出殿,觅了能探脚的地方”;还有,“她穿了件明艳艳的衣裳,脸上却恹恹无趣”;还有,“看到万樱坐在边角那桌,想了想,便过去张了眼”;再有,“万樱心想,这么早就来了顾客?鸟悄着进了屋”。

除了这些带有中国古典文学意味的句子,还有就是关于风景的描写。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特别是青年作家的作品,关于风景的描写太少太少了。《云落图》中有许多风景的描写,读来非常筋道而且精致准确。“海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极目远眺,太阳被大海完全吞食,半丝光亮也没有了,红色的海水渐渐地凝成了黝黑,只有灯塔照耀到的地方,海水才碎成橘色鳞片巡回漾游”。

说了这么多“细节”对于叙事的推动作用,那么假如“同样的细节”多次出现,又会带来怎样的阅读效果和心理作用?“他送过她枚银戒指,花了两百二十元,从商场里买的,她的无名指太细,她用红线绳缠了很多圈,喜滋滋地戴上……”这个细节分别以“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出现过两次,绝对不是简单的重复,肯定会有原因的,作者正是通过这样的办法,将细节变成了情节,并由此成为万樱生活质量与人生质量的一次别样的呈现。

长篇小说《云落图》在写作手法上有着许多值得深入探讨的地方。关于细节的探讨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一位久经考验的知名作家在写作上的任何一次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带来意料不到的结果;尽管张楚依旧耕耘着“县城叙事”,但他在叙事探索上的勇于实践,非常值得尊重,毕竟这是张楚的第一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