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4年第2期|王海雪:日复一日(节选)
1
我是在回家后才想起来,我想提到的那部番剧叫《薄樱鬼》,里面的一场打斗和《武士革命》里描写的暗杀场景类似。记忆大不如前是事实,我学会了把重要事项记在便签上,贴在显示器的下方,提醒自己第二天所有需要完成的事。我的眼睛在白天里非常忙碌,几乎一刻不停地盯着稿子,以至于我感觉眼睛会比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先过劳死。
一天早上,我在走廊角落的饮水机前,用我之前参加一次活动获赠的咖啡杯打水,瞥见饮水机上方放的都是八百毫升容量以上的透明水杯,在那小小的顶端,竟颇为壮观。我心下一紧,那些刚刚过二十五岁的同事,已经开始热爱自己的身体,脱掉高跟鞋,定期去公司附近的羽毛球馆打上两小时的球,出一身汗,再骑着电驴驶过夜色回家。我突然领悟,我比他们大了整整一轮,我不应该为了少上厕所,而让自己处在饥渴的状态,不顾身体的呼救而专注于工作,如果失去了健康,无论我多么有能力,都将成为世上最一无是处的人。
我立刻把咖啡杯放下,小跑下楼,去附近的小型超市买了一个一千毫升的水杯。然后,气喘吁吁地赶回来,重新站在饮水机前,瞅着属于自己的更大的水杯正张着口,水慢慢地上升,两百毫升、四百毫升、六百毫升……我心满意足,好像身体的所有不适都因为喝水消失,我的精力将会在我饮尽一千毫升水之后归来。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些水分能平息被黑白文字制造出来的头晕。
我的习惯从这天起改变了。我先是喝白开水,接着是求来同事泡好的茶,混入了自己买的奶香浓郁的牛奶,变成了一杯质量上乘的便宜奶茶,这样省下了点甜品的钱。可是,持续一段时间地摄入了大量的水与糖分,也无法让我恢复从前的精力,也无法让我的记忆再次变好,我依旧活在忐忑不安中,身体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就想自己会不会骤然离世。现在的生命和从前的劳动力相比,太过脆弱不堪。
我不确定是身体率先开始衰老,还是因为工作太过投入,让疾病养成了规律,它在夏天的时候到来,又在繁忙的秋季暂时隐身。如此配合,令人惊讶。我给脖子和后背贴了膏药,习惯了混着草药的气味,我不再排斥,也学会如何顺从身体的意愿,努力与它友好相处。我也从满纸的前人作品里,重新理解了死亡,即使那些不朽之人,生前的磨难并不比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少。所以,这辈子我应该要学会好好过。因此,我偶尔会在上班时候摸鱼,想着如果只余下为数不多的日子,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必须要在死亡之前去做。我竟一时茫然,发现活到现在,我依然一事无成、碌碌无为,留下的憾事不计其数。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注意起办公室里其他人日复一日的面孔和穿着。我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每年秋季开始,工作节奏就变得特别紧张,人们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也许皱纹就是这样在年轻人的脸上过早出生。压力让人有气喘的现象,这时,我都会站起来,去浏览一下书架上的书籍。其他人买的书也放在其中,平衡了书籍的质量。偶尔,我会看一看外面,窗外是一条小路,有老旧低矮的厂房,视线受阻,能看到的美景少之又少。有时工人就会在厂房前的一小片空地卸货,我会想如果我也去干搬运的活,身上的毛病是不是都会变好?我羡慕他们可以看到花团锦簇的阳光,而我的视线却几乎只有黑白——那些打印出来的纸张。在一些文史爱好者提供的稿子里,最有价值的是引用古籍的部分。我根据这些线索,整理出了要拜访的地方,也制定了路线,却缺乏临门一脚的动力。那些记载在史书中的古迹已被岁月湮灭,已经移山易水的环境也让史书记载的地点产生了争议,而这正是其有趣之处。我曾经列席过一些学术会议,旁听过学者们因为一个本地名人的年龄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知他们是故意遗漏古代人算的是虚龄,还是一定要按照现代的周岁用法。在漫长的时间里,能够被现代大众记住的本地名人屈指可数。也是被动吸收这些知识后,我对本城几条街道产生了兴趣,我在古人对它们的描写中想象它们过去惊人的模样,这是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宽慰之一。我必须借助这样的想象,才能突破泛滥成灾的语词的包围。即使工作被命名,但是,所面对的东西仍然千差万别。
为了健康,为了将来的自己在职场上不被弃之如敝屣,我还考虑去学跳爵士舞。但是一想到费用,便迟迟没有去打听。我喜欢有经济作为底气的从容,也羡慕有家人作为靠山的自由,可以做果断的取舍。我读书的时间变少了。我的读书感受和这里吝啬的秋季一样变得乏味。我努力创造一些平衡。得益于只要精力恢复到日常的七八成,就能够迅速切换状态,我便会有一段中场休息的时间,那是回归生活的时候。从茶、咖啡到制冰机,再从运动过渡到养生。不需要确认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的准确。
2
我在这间办公室度过了六年的时光,感觉在同一间教室上了六年学,完成了自己的小学毕业典礼。曾经也有过闯荡世界的念头,意识到自己正在朝四十岁狂奔之后,人突然就和身上的皮肤一样松弛下来,一想到远行,一想到要拖着笨重的行李从一个机场奔赴另一个机场,把各种交通工具都乘坐一遍,累得半死不活,回来又把半死不活的自己扔进工作里,就变得连离开本城的欲望都没有。可是,这样真的好吗?那些重复的日常不知不觉被过去的一天覆盖,而习惯了这个节奏的人们并不觉得有任何异常。
秋季,是多雨的季节。其实,秋季只是沿用书本上的称呼,实际上,此地的秋季只是一种对“得不到”的憧憬,把下了数月的夏雨分一点给所谓的秋天凑数。
雨来得猛烈凶狠,仿佛要通报什么急事。每次下雨,我都会把窗帘拉起来,看一看雨趴在窗上想突围而入的样子,不动身的漫长时日,对细小事物的观察成为我众多爱好之一。其他工位上的人都专注于手头的事务,如果我不出声,无人会注意到站在一角的我。矮书架上放了几盆多肉和爬藤植物,我会给它们松松土、浇浇水,希望它们能够成为它们种类之中的佼佼者。
我买了一个制冰机,放在隔壁无人使用的办公室,也买了一个胶囊咖啡机。我给自己做了一杯香蕉奶昔,坐在那张皮质已出现无数裂痕的旧沙发上喝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信息。我盯着它,想到自己过往的情事,原来我也有过很多回怦然心动,想起一些已经从现在的生活里彻底出走的人。
这条信息的主人已经躺在微信好友里多年。从没有更换的手机号添加彼此,之后却一直没有说话。他没发,我也没发。之后,被繁重如山的工作覆盖、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任其微信成为一个阒寂的坟墓,任其朋友圈里逐渐被广告占满。我从未清理或者删除别人,那会有扫平山头的感觉,会让自己觉得连孤寂都不能和自己成为伴侣,那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多少年了,我想着。我数学不好,无法给出准确的日期,可至少也有三千多个日夜。他像一名突然复活之人,朝我一潭死水的生活投入了一波清新的涟漪。我没有立刻回复,而是想马上照镜子,考虑如何修复这张日益憔悴的脸,让自己的双眼重新焕发光彩,没有时间去美容院打水光针,而且也来不及了,听说有适应期,何况今晚要加班。收到这条信息之前,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拯救糟糕的心情,我已经记不起来我是在哪一天见到白天与夜晚的分割线——黄昏。好像成年人的工作与私生活的平衡仅仅是一种纸上谈兵,总有人觊觎你的私人时间,把你变成集体的祭品。我看到有人暗淡或者愤懑离场,又看到大量新鲜人兴高采烈地填补了所有的空位。我就像这相悖的两种人,在游移不定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此刻,还好,它来了,短暂地让我的心脏有了更强的波动。我盯着手机,内心不算很激烈,还不打算回到工位上。偶尔允许自己在百忙之中偷一下懒是可以的,我回想这条信息的主人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他是否居无定所,事业无成,和我差不多。他是否如我,因为代谢变慢,和从前的我们相比,都胖了二十斤以上。
我站起来,去了洗手间,那里有一面大圆镜,虽然时有人来,可是匆匆一瞥自己的神色是否还残留一丝容光焕发,还是可以做到的。有些女同事会化妆,有些偶尔擦隔离霜或者BB霜,让自己看起来白一些,气色好一些,有些每天素面朝天,譬如我。即使如此,就算不顺心,也适应出来心如止水的心境,脸上的皮肤除了几颗痘痘,看起来有一种白皙的恬静。我应该要谢天谢地。我望着镜中人,想,见面后我们要谈什么呢?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不知道如何跟他谈论育儿经验。听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当了父母,聚会上最喜欢谈论的就是自家孩子,事无巨细地。我变得紧张,肠胃紧缩,不得不从镜子前离开,去蹲厕所。
3
记忆也被时间截流,我们留在彼此心中,是十余年前的影像,它们被储存成胶片,以古老的黑白背景重现。眼前的手机屏幕上的字变成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黑点,我的视力开始模糊,我的肌肉僵硬,我的脖子疼痛,这是极度疲劳的症状。头脑里的播放器按错了键,画面变成了雪花,而心里却完整回想起他的名字。
我们认识多久了?我尝试记起时间。我大脑属于数学的部分在这六年中,已被大段大段粗制滥造的文字破坏殆尽,初入行时,我还未醒悟到,《白鹿原》这样的书不会出现在小城市的出版公司,改正错别字和标点符号是最基础的根本不需要学习,最难的是如何把粘贴复制的东西变成真正的文本。干久了,也练出了火眼金睛,不是修正稿件,而是知道了项目背后那一长串名单之人的个性。而这个给我发信息的人,在这流逝的时光中,从我的“编辑者”变成了我的“作者”。
那时,他硕士刚毕业,负责大坝防洪堤工程改造项目。我则结束学业于一所本地大专院校,暂时在镇上亲戚开的一家补习机构给中学生做辅导,晚上在父母的夜宵大排档上帮忙。他问我,去过湖南吗?他坐在树下的座位上。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年,我还未出过岛,那片辽阔的大陆让渺小的我心生紧张。我把那盘炒粉放在他的桌上,说,没有。又补充一句,无论哪里都比不上这里。他笑起来有酒窝,很罕见。镇上人口单一,基本都是最早的原住民,遗传系统也没混入外来人口的基因。阳光始终猛烈,台风多发,所以,我们的脸上都有一些刮风下雨后的痕迹,皮肤不是那种小麦色的黑亮,而是那种操劳的无法去除粗糙的黑。最能辨别的面部特征是眼睛,眼睛细长,眼珠乌黑,也许是注入了充足的日光,就算是晚上,借着灯光,也很明亮。而他,是一张十足外地人的轮廓。因为特殊,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把他的面孔临摹到画纸上,作为店内的一张奇怪的装饰画,新奇的东西能招揽客人。
后来,他再来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白鹿原》。他说是为了打发时间。我说灯带那么暗,看得清吗?他说勉强能读几页。他又看着我。他几乎是两样东西轮着点,今天是炒粉,明天是一盘放了辣椒的炒螺。那时我没想过一个工程师去读文学书是因为他知道我是学生们的语文辅导老师。而他也不知道我没那么喜欢读书,我没有任何崇高的理想,也没有想好我要做什么,我更愿意在通宵达旦之后,躺在吊床上发呆。白天,摆满桌子的地方是一片散落着几棵黄槿树、印度紫檀的空地,父亲在两棵树之间绑了一张吊床,日光穿透树叶,把我的脸烤得暖烘烘热乎乎。一直到全身开始燥热,我才会坐起来,看看不算宽阔的街上。白天,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致,人很少。除了隔壁电子游戏厅偶尔传来的人声,街上只有细微的风声和偶尔出现的低声细语的交谈。对面楼房的楼廊上是一张横木条,可乐塑料瓶里的液体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石油,专门出售给路过的摩托车。然后在摩托车轰轰的引擎声中沿着“白灵”这个名字提供的线索,打算绘出这个人物的长相。
他说我有点像《白鹿原》里的白灵。他的语气饱含真诚的赞美。可惜我对这本书毫无兴趣,它厚得我完全没有读下去的欲望。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月。我好奇去了大坝,我想见一见在白天工作的他。工程车和硕大的机器让河流和左侧河岸变得面目全非,仿佛这一带要被从镇子剥离出去。让我觉得很陌生。
他的穿着和晚上不一样。他戴着一个红色的硬邦邦的安全帽,鞋子上全是灰尘。他并未看到我,而是在跟工人交代着什么。这是起点,他们还会继续往下游修去。我站了一会,便转身上坡,我明白这里的环境不适合我,我害怕那些无声的庞然大物,我害怕突如其来的不幸。除了学校和家里,我几乎很少到工地之类看起来特别危险的地方去。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工作充满激情,游走于危险的机器中,随时会丧失性命。没有护栏的大坝,对游泳者来说也是危险的,因为水下的力量神秘莫测。
那天晚上,他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我给他推荐别的食物。他说你帮我决定吧,你点什么,什么就好吃。我笑说他神经。那时,我缺乏恋爱经验,也不知道如何跟男人相处,能够说出口的词汇有限。“神经”——能掩盖一切欢喜和尴尬。
4
下雨的时候,空地摆不了桌子,大棚里的几张桌子也没几个人。生意冷清。父亲坐在棚下,望着湿漉漉的路,说不知环会不会来。我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汤,趁热喝了一口说,下雨天,又潮湿,适合在家睡觉。
可他来了。他撑着伞,肩膀湿了一大片,走进棚里抱歉地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酒窝,说他来晚了一点。一个男人居然有酒窝,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我瞥向他,说,没有人等你。父亲说,怎么这么跟客人说话。又对他说,要吃什么,伯父给你做。他坐到了我旁边,看着我小口地喝汤,注意到我不时看向那台正在播放动画片的电视。那是租来的碟,在镇上,很少有动画片出租,而这是我能找到的寥寥几部。他问我,这么大了还喜欢动画片啊?我说,大了就不允许看了吗?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很多人大了就不想再看了,毕竟不是真人。我说,不是真人所以死不了呢。可以违反物理定律。他说,原来如此,那我也要看看,你有推荐的吗?我说,只有网吧才有得选。他说,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我说,你这人说来说去就一句话。
他开始一本正经地盯着电视,那张在光线下像泡在泥浆里的脸,还残留着几丝青春的气息。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工作时一派少年老成,说话却很天真,跟我那些辅导班上的学生有几分相似。
电视画面好像被雨淋得朦朦胧胧,即使华丽的藏马出现,也无法用那条长鞭分出雨幕。我走过去拿起耷拉在一边的抹布擦了擦,还是那样子,可能是带子的问题。他在我背后喊,春夏,你挡住最精彩的部分了。我灵机一动,开玩笑似的张开怀抱住电视,说,不给你看。
外面的雨大了,父亲亲自给他端上来一盘河粉。对我说,快回来,这举动让人看了笑话。那时候,夜宵摊上的各类菜肴和小吃都未被不同的名字区分。我去给他打了一碗清汤。他问我是否要吃,他可以请客,他的工资很高。我问父亲,爸,可以让客人给老板的女儿请客吗?在屋后洗碗的母亲应了,客人的要求我们要尽量满足。
环来到这个离海边很远的小镇工作,是因为他姐姐的关系。有一个强大的姐姐作为靠山,环几乎不用应酬。他说自己酒量不行,茅台一两杯就面红耳赤说话不着调。也说自己“晕烟”,所以完全无法理解吸烟者的快乐从何而来。那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对女婿的要求很低,不抽烟不喝酒不打人就是二十四孝女婿。因此,观察环至少一个月后,自认识人无数的父亲私下和我说,如果我嫁给环,虽然现在年纪还小,结婚有点太早,但是他挣多少肯定给我多少,我肯定是一家之主,这也是一个不算差的选择。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我想着,在物价还未飞涨的时期,他的薪水足够支付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又愿意定居在这座城市,我完全可以做一名家庭主妇,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最重要的是,我不必为找工作而四处跑招聘会。可是,读书不就是为了不必像父亲那样掌勺,避免在这样的油烟里度过一生吗?我看着父亲的背影。他把炉灶搬到了大棚口,虽然躲开了从天而降的雨,可是,雨落在地上会溅起来,他穿着拖鞋的脚丫又黏又湿。原本明亮的素日不可一世的火在锅底下畏畏缩缩,好似被雨水浇灭了气势。父亲为养活家庭成员,一生操劳。
环的头发剪得很短,经常穿一件咖啡色的衬衫,好像他每次来到这里都很匆忙,衣服没来得及收拾几件。咖啡色衣服即使招引灰尘,看起来也不会很脏。他的脚却没有办法藏起来。即使穿着皮鞋,从大坝那里走到镇上来,泥土路上的灰尘像一个射来射去的足球,力度大、黏性强且显眼张扬,让本来增加个人气场的皮鞋拖垮了个人形象,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后来,每次不得不和建筑设计院或者建筑公司的人打交道,我都会想起扑腾在漫天尘土之中的环,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几乎都有着固定的待人接物之道。
5
我回复他的信息,是在数天之后。那日, 从办公室逃离出来,来到了车水马龙的路上,看看天空,突然想呐喊与张开双臂拥抱这个拥挤的人间:老娘终于见到了黄昏!
我在路边的烧猪摊买了一片猪肉干,边吃边四望周围是否有解决晚饭的餐厅。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点外卖,在办公室吃完,不忙的话,也会磨磨蹭蹭,一直到夜幕落下来,才出去等公交回家。听同事说,附近有一间卷饼店,味道不错。于是,我咬着猪肉干,沿着坡道走上去,给他回了信息:今天才有时间,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吃晚饭,我在这里。我搜索了卷饼店的位置,给他发了定位。他说,我刚好在附近,二十分钟后到。
卷饼店在临街一栋租出去的私宅的二楼。从外搭的铁皮梯子走上去,就是店的入口。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没想到生意那么红火。没有位,需要等。服务员让我站在外面,有空座了喊我。没有号码牌,也没有为客人的等候而准备的简易椅。狭窄的走廊外面,站了几个人,我便也加入其中。虽然它看起来生意很好,但是不走心的服务应该也退却了不少食客,不然等位的不会就寥寥几人。
我把包放在胸前,这样能带来一些等待的安全感,也让我不至于觉得百无聊赖。我可以清楚看到楼下的一切,也能看到一小片被两排高楼围起来的天空,在日光下碧蓝的天色,在黄昏之中因为夜的入侵,成为深蓝,不久,就会彻底成为黑色。然后,我将会看到他把车停到对面一个小区,手持着车钥匙走过来。他比十余年前老了很多,也胖了很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我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我在想,我们是否会怒呛各自的人生,直到饭店打烊。我的内心积蓄了太多的不满,我又把这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不满制成自己专属的护肤品。
他来到的时候,我们仅仅是对视了一眼,我依然瞥见十余年的光阴在他脸上留下了无数的折痕,分不清哪一条是工作、哪一条是家庭、哪一条是隐忍与愤怒、哪一条是经济压力所致。
我们并排站着,闻着店内传出的香气,直到有桌后被叫了进去。那是一张两人小桌。坐定后,久未谋面,却依然保有熟悉之感,我们点了店里的招牌菜和卷饼,就开始聊天。除了大家都变老这一点,声音依然维持着十余年前的忠诚,能从对方的肢体和语气辨认出往昔的那个人。我们并未马上问对方的境况,而是追忆一些过去的趣事。在文字堆里埋首已久的我重新体会到“美好”一词焕发出的新意。“故人来”——真是一场及时的春雨。
“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了。”
“是啊,做工程很辛苦啊,而且还要养小孩。”
“还好孩子比较争气,学习不用操心。”
“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
“现在谁帮你带小孩?”
“我爸妈。”
“挺好的。有人带。你呢?你怎么样?”
“我还是那样呀,躺平了,死赖在单位不走,脸皮越来越厚了。”我捏了下自己的脸颊。想着重复的日子,想着那些永远看不完的稿子,不过,也比去维护人际关系容易多了,我已经厌倦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那些由各种人组织而来的让人惊悚的文字项目自成一个极为复杂的世界,已经让我无法分身去面对那些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了。
他说:“你胖了一些。”
我说:“是呀。代谢都不行了,我还是拼命吃甜食,因为工作压力实在太大了。换了一个领导,另一种风格,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去适应,所以每天都很努力地想如果能跟那群美好友爱的同事一起工作到老,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超越了大部分爱情片呢,也很努力在外卖平台找味道不错的餐厅,从社畜化身成食物研究员。今天托你的福,可以来线下吃,这顿你要请客啊,你的破费会让我变得快乐。”
环说:“好,随便你敲诈。”
言说是一个难以察觉的陷阱,一不小心自己就扑进去了。环是否明白我说什么呢。这些年,他应该左右逢迎,比我见多识广,有识人的本事。
虽然饭店宾客盈门,菜上得却不慢,味道也确实对得起大众点评上的好口碑。美食能缓解来自四面八方的抑郁,能让我暂时把让人心烦的工作抛之脑后。
我们终于,必须深呼吸,停顿一下,才能说出的“终于”——从过去聊到了失联十余年中各自的境况。他的经历比我丰富很多,辗转于几个城市,遭遇了生活变故,回到了单身的状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抚养正在读中学的女儿。说起来轻描淡写,而我却知,他的人生如同气候,在特定的时期,便会有风来,有风去。
6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隔天的傍晚,也就是周六。环问我他以前去的河鲜店是否还在经营,毕竟现在环境保护特别严。我说,还在,只不过往后退了两三百米。他说趁着有空,我们一起去吃河鲜吧。
“我们”,一个普通的名词,一个在那些纸张上出现成千上万次的词,突然在我心里有了吐纳。我抱着手机,第一次觉得久违的社交并没那么坏,那么浪费时间。人生匆匆,见一面,少一面,所以,去吧,摩西。
他开车来接我。那是往来于工地的公车,车内很脏,有一股水泥气味。我让他不要开空调,而是把窗摇下,一路驶出城市的车水马龙,抵达郊区。车上,我们的话不多,对那家河鲜店的记忆几乎占据了全部。我和他在都很年轻的时候一起去过那里几次,不是约会。他不敢表白,他很清楚我拒绝的可能性很大。那时我们各自的人生宛如白纸,仅仅是拿笔确认涂上哪种颜色都让我们犯难。
独居十几年,并不意味着平稳。我告诉他。结婚十余年,并不意味着幸福。他告诉我。我们都笑了。
大概花了三十分钟,我们抵达那家河鲜店,招牌更亮眼了,伫立在路边。即使路过,我也未曾再来这里吃饭。环把车开进去,停在宽阔的空地上,就问来迎接的服务员老板在哪?服务员指了指鱼缸区域,环就走过去和老板寒暄了好一会。老板租下了附近的荒地,修整了一番,完完全全是一个乡村庄园了。人们可以在四面通风的亭子下吃饭,还可以看一看视野内那一点可怜的江景。无论怎么说,这家店已经是众多河鲜酒家中的佼佼者了。
它和以前很不同。如果从前它是一个被放逐在森林里的孩子,现在,它开始有了一点迎合城里人的气息。无论是人还是物,都会随时间改变各自的外观和性情的。我环顾更新后的四周,以为会激动,但是,除了有一点感慨,我平静得让人吃惊。我确信环亦是如此。
环从老板那里走回来,我的同乡老板在他走远的身后向我招手,算是招呼。
环告诉我,他让老板弄真正的野生河虾和鱼,这个季节也开始有膏蟹上市。“所以,我们今天可以放开吃一顿,我们是VIP客户。”
我说:“环老板交游广阔,多年不见,还是能够继续因为你的社交而沾光。”我说这句话时,突然想起昨天看的一个急稿。部门的几个同事分了几十页,而我分到的充满陈词滥调的部分,已经在我校对和核红中进入了我的脑海中,像病毒那样在其中完成了自我复制。我感到惊恐,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和眼睛。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在这些年里被那些黑字培育出了——“呆滞”,“呆滞”是比“无光”更严重的症状。
想到这些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想到这些我因为不愿意却不得不去做的事,想到我不得不去做而导致那些平庸的词语在脑海里根根生长的事,我的眼睛红了,我用手指遮住了眼睛。为何我要在这个久违之人面前露出职业倦怠感,为什么我要如此丢脸?
环很诧异,又颇为紧张,本来高高兴兴的事,我怎么突然情绪大变了,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更年期到了而已。”这是一个恐怖的景象,我不应该在久别重逢之时,用一个这么烂的借口,我应该要维持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与过去紧密相连的少女的形象。我依然一副与世无争的表情。
环说:“还能开玩笑呢,说明一会还是可以有个好胃口。”
我说:“我一贯幽默。”
我们的饭桌位置被安排在他曾经负责的防洪堤附近,当年,它就是从与镇子接壤的大坝地带一直延伸到了这里。虽然各种明令禁止不能在保护区域经营任何饭店,周边的河鲜店还是在城管离去后偷偷摆上几张桌子,为了让VIP食客有更多的清风和美景相伴。江面不算辽阔,水浑浊暗黄,陆路和现代交通工具的便捷让它彻底被冷落,果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回忆是美的,却不能为我们的此刻增添美感。我和他之间,被生活彻底隔开了。我以文字谋生,他则彻底转向了钢筋水泥。
他说:“没想到你会在这一行干那么久,我以为你会成为老师。”
我说:“我还以为你会转行呢,以前你跟我说过成为专业出版社的建筑编辑也不错。”
他说:“志向是会变的。”
江面给我们提供了广阔的言说环境,毕竟只有两个人,也不适合出现冷场的情况。他的职业和我一样一眼望穿,他的生活就跟世间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从开头到结局也一览无遗,仿若结婚就是为了离婚。除了提到前妻情绪有起伏之外,大部分时刻他都面带微笑。
话题从他转向我之后,我终于提到父亲。
我的父亲在很久以前突发疾病去世了。我的母亲如今正帮我弟弟带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不是很喜欢我回到镇上去,所以,每次叫我去吃饭,都是在弟弟的公寓,而不是镇上的房子。一到春节,她都会暗示我留在自己的公寓里,免得回去丢人现眼。在她固执的认知里,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会被镇上的左邻右舍笑话。我是在三十五岁之后重新认识母亲的。我是在三十五岁之后才渐渐看出壮丽冰山之下的艰难。心里便生出冷静的绝望,无法清理。舍弃外在事物的同时,我也无意识地舍弃了自己的某些部分,因为它们和这个社会不兼容。然而,绝望的我依然无法停止热爱事物,这股力量来源于当年他在父亲的夜宵大排档上无意带给我的——他用三个月的时间告诉我什么是耐心,这足以改变我的未来。懂得并有了足够的耐心,我才会成为一名编辑。
这些话我无法跟现在的环说。我并非不懂得察言观色,并非体察不出我们早已逆向而行。
他分不出时间给他读过的小说,那个带着天真和理想的青年在离开镇子开始新的走南闯北后就已经死了,可经由十几年前他的形象,我让文字重塑了我,朝他原来的方向缓步前进。
他在一个有冬天的地方长居。现在,这边的项目结束后,他又要离开,而我将在原地,眼中繁花似锦,却漏掉了什么东西。
想明白了这些,螃蟹刚好上来。我便熟练地打开一只,吃起来。他也打开一只,吃着。然后说:“我现在还记得伯父,太热情了,需要我给你剥吗?”他套上了手套,说道。
从前的他不会问我,而是直接动手帮我剥虾,剥掉螃蟹壳,把金黄的膏挖出来,放到我的碗里,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不需要,你可是我们那时候的小财神爷呢。以前哪有人有钱天天吃夜宵呀。”
今年的天气尤其奇怪,非洲发洪水,北方干旱地区发生水灾,南方至今却一片风平浪静,可根据气象台的预报,今年台风会频繁登陆并有较大影响。
平静的江面上无风也无鸟的翅膀,谈话中止后,我们都依靠咬合来制造声响。
脚下的水泥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裸露的土地有杂草,虽然无数次被平整,还是顽强冒出来,高低不一,参差不齐,这样充满落差的风景和从江河里捕捞的野生鱼虾,吸引着从城中赶来的人。天色越暗,过往的车辆越多,我又再次见到了美丽的黄昏。
我和环开始吃虾。河虾不大,连皮一起咬,特别脆,特别香。环觉得这是记忆里的味道。旁边的防洪堤水泥下面封存着他过去的脚印,把他一段最青春的岁月留在这里。故地重游,本该感慨良多,他却没有过多忆旧。毕竟,无人能够真正返回到一模一样的过去,即使模仿,也会有别于细节。我边吃边想。
他不笑的时候,总是眉头紧锁。这让我感到震惊,我用手背触碰了下自己的额头,我皱眉的时候也有了皱纹,接着,我将吃东西的速度放慢下来。我应该对他有一些感慨,但是,那天在卷饼店的碰面已经掏空了过去的情感。他笑的时候,没有从前那么真诚。他说话的时候,语句之间有颇多的犹豫,也有颇多的无用的客气。他在不自觉间把我当成了客户,虽然他很快意识并悄无声息地修改了对我说话的口气。
时间囊括了一切变故,包括身体和内心。
7
也许是因为独身、独居,如果不是我母亲提醒,我经常忘记我已人至中年。我忍不住朝母亲大喊,为什么要提醒我多大,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一定要结婚生子吗?为什么要把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当成我的罪过?面对我的吼叫,母亲比我冷静,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你就是罪过。”
我夺门而出。这是我和母亲经常发生的冲突。我的妥协是唯一解决的方法,可我从不愿意屈从,这是父亲生前教会我的东西。
结束江边晚餐后,返程的途中,我突然有点懂得母亲,我也稍微理解了我和环现在的处境。现在并不比过去过得轻松。
我们都没有提到,当年,他在工程项目结束后返回湖南,期间经常给我电话,偶尔试探性地问我是否愿意去湖南旅游,也许我会喜欢上那个地方,并会在那里工作。可我总说天寒地冻的,才不去。那时,我刚刚找到一份临聘教师的工作,教语文。在城里租了房,买了一本他看过的《白鹿原》,在给学生批改作业时抽空看上几页。整部书看完后,他的电话也没再来了,巧合得如同一个征兆。
一年后,他打电话给我,还没说话就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缓和过来才说:“我要结婚了。”我说:“祝贺。”我对他的好感来源于他温良的个性,却也仅止于好感而已,不会再进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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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庸庸碌碌之中,我也会见缝插针地想,在父亲的默许下,我为什么不回应这份感情?还是给出了拒绝的暗示。也许太年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将会拥有天下。也许是如同十余年前所想的那样,有自己的事业,结婚和生子仅仅排在清单的末尾。
现在,我一事无成,那些雄心壮志早已被岁月冲走。但是,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不喜欢生孩子,我害怕自己拥有一个女儿,我会无意识地用母亲的教育方式对待她。
当环跟我提到他的女儿时, 我发现没有办法继续跟他谈下去,他沉默一会,便绕开了这个话题。他知晓,我和他一样,变了。
“生孩子就是一个概率问题。而我知道我不是一名幸运的女人,我的孩子会天生固执、对自己缺乏信心,我的后半生会与他紧紧捆绑。我没有办法把自己余下的时间交给一名婴儿,我负担不起这个责任。”我将我的小侄子抱在怀里时,我这样告诉母亲。寡居的母亲偶尔会思念父亲,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找理由回复亲戚的问询,她是好面子之人。她捂住侄子的耳朵,对我说,白养你了。
这时候,我最容易怀念父亲,父亲比母亲公正多了。
我在往后的那几天都会不断记起我们在江边的夜晚,或者往后余生还会想起,现在距离我们分别的日子还没那么久,我无法用肯定句。那顿饭,我们从黄昏吃到了晚上十点多。那天有一弯残月,看起来像一个病句。时间与训练有素的工作让我很想把月亮缺失的那块补上去。
我们的见面就像流言,都会被添油加醋地扩大故事的边缘。而分别之后,流言会变成真实,流言中的人将成为流言的中心,成为唯一的谎言。无论是否愿意,都会被言说公之于众。时代的浪潮由人推动,汇聚成塔,也许这个塔会建得歪歪扭扭,却将会在以后成为被研究的历史。镶嵌的单独砖块,则被消解了意义。
他开始往返于邻近的城市。“业务需要。”他在半夜给我发信息。我会在白天回他。我们都没有提出再次见面。我开始了更为忙碌的加班,一边吃遍了美团上附近所有餐厅的外卖,却丝毫没有缓解压力,反而增重了几公斤。脸明显更圆润了,肚子也因为积食而变得像一个孕妇。母亲说我的肚子带给了她短暂的幻觉,让她可以对镇上的女人撒谎我最近谈了男朋友。“到时就说你分手了,堕胎了。”母亲觉得这样至少我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属于女人的人生。这是她觉得现在的她所能给予我的慈悲。
我并未搭理她。我仿佛被冻在这些因为各种名目而汇总而来的A4纸上,从六年前踏着理想之光而来,到被耗尽内心的热量,成为人形AI工作机器。“为了生存。”我在无数个崩溃之夜,痛哭着告诉自己。
在办公室里除了谈论工作,我几乎很少提起自己的私生活。环在这里数月,我把我积存了很久的话都在微信上跟他说了。他也把他的十余年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他提到他的前妻,提到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性生下的孩子,提到自己父母日益老迈,提到自己的姐姐有过三个丈夫,现在正在筹备第四次婚礼。
“你很依赖你的姐姐。”
我见过他姐姐一面。他姐姐开着一辆迈凯伦和他一起来到我们家的大排档,点了很多东西,对我非常热情。那时候,我对汽车品牌一无所知,不知道她的座驾价值几百万。很久以后,在我弟弟新房的乔迁宴上,弟弟说我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在物价、房价飞涨的时期,过去的生活并不见得比现在难熬。我只是吃着母亲自己调制的米粉,对这样的话不置可否。我在公司的时候,已经被指责犯错并被威胁再这样下去将工作不保,我不想在家里也要有相似的经历。那时我才刚刚过三十岁,还没察觉到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对体重控制反而更小心翼翼。
我在一个暴雨突袭的夜晚,去了位于公寓附近一家商业街的舞蹈室。为了有足够的精力,为了不因为肥胖而被疾病缠身,为了不被未来的不确定冲垮,我在几家舞蹈室试课后,最终选定这家连锁店。虽然价格稍微贵一些,但是我可以省下大量的时间,去做其他想做的事。我以分期的形式交了半年的舞蹈费用。
我这样不关注天气变化的人,也知道台风要来了。台风雨和夏日午后的暴雨有着截然不同的个性,前者有时阴森,有时像一个被触怒的施虐狂。后者则在每一年都用陈词滥调轰炸这座热带城市,不屑有任何的改变。
我并未淋到雨,我出来时雨停了。夜色仿若被雨水煮煳了,人们走在雨后的潮湿中,并不觉得雨后会有什么利好。我去附近的罗森便利店买了面包,一边吃一边走回去,我希望能变得像台风那样热烈,那是将之隐藏了十余年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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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2期)
【王海雪,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作家研究生班,有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钟山》《青年作家》《长江文艺》《山花》《芙蓉》等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部分作品入选《2016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019中国女性文学选》《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佳作奖、海南省文学双年奖中篇小说奖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漂流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