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3年第12期|闵芝萍:夜车
闵芝萍,1995年生,作家、编剧,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
原本我们不是要去超市的,可路上突然来了电话,父母要来吃饭——这次我也忘了。那边听上去像在厨房里忙碌,说会带菜过来,让我们在家等着,然后匆忙地挂断了。我跟他在车里沉默,眼看又走过一个路口,我问:“家里还有肉吗?”
他说:“好像冻着一条鱼,在冰箱最底层。”
“不行。”我皱起眉,“那是我妈上次来的时候带的,你都忘了?让她看见又要说咱俩不开火。”
他不作声。车子随着他慢下来,仿佛一种回答。环路上的天幕压得很低,色调阴郁,我们和前面的车渐渐拉开距离。
我经常这样问,他经常不回答。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鸣喇叭,他向前开着,然后问我:“他们还是七点半到?现在这么堵,到家也来不及做大菜了。”
“他们说炖了东西,我没听清……干脆简单点,去超市买点凉菜和主食算了。”
他点点头,用手机搜附近的超市。直线距离不远,但是要走到下一个环路出口,再折回一段。买完回家,还要再折回去。但是也没关系,因为工作赶上晚高峰,想招待一下爸妈又跑去买东西,所以耽误了和长辈的会面,这些理由够诚恳了,我很庆幸,眼下,我们被这些庸碌的车群和阴沉尾气包围着。
手机屏幕幽幽发亮,电子的导航界面划出一条线,路况橘红相间。他打开语音,机械的女声反复播报前方拥堵的公里数,令人烦躁,但我们终于不用再说话了。最近我们都在一起,齐心协力,处理各种绑定了两方关系的工作事务,已经接近尾声。还有两个地方没跑完,是因为早上谁也起不来,共同出行的时间只有下午,现场排号成了我们分开的一项挑战。
因为分手、工作室涉及到法人更换的缘故,这一周来,我们以热恋时约会的频次,并排坐在不同的场所之中,目光疲惫且平和地望向各式各样的窗口。局,厅,处,我们扣了一枚又一枚章子,签名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到今天,我已经能清晰地辨别哪支公用笔油墨充足,他也有了一套章法,使笔画简略而不失字形。六年的恋爱中,我们从未如此像一对完整成熟的伴侣。
此刻我们依然这样并排坐着,没什么情绪。窗外也没什么景色,有的只是另一些窗子,和困倦的侧脸。我喜欢并排坐,因为亲昵,且不用时时对视,会让我觉得更安全。但他不喜欢,因为不习惯。我们为此吵架,吵到最后没有结果,但恐怕他和我一样,更喜欢待在车里,既可以并排而坐,还可以让他有合理的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关注路况。
汽车再度启动了。在长久的停滞后,我们从一截暗红驶入黄色路段。我头痛欲裂,却觉得轻松,今天下午又办完一桩事。今天他本可以不出门的,我是一个人去办,却被告知这项服务也必须双方签字。去年夏天,我们办了卡,在一家私立诊所做心理辅导,要退卡也要双方同意,好像某种精神关系的物理破裂确认。
那家诊所在一个电子产业园中间的老写字楼里,每次去的时候都是下午,室内外温差极大,空调让人鼻尖发凉,一次性纸杯带着股劣质气味,随着半温不热的矿泉水流进身体,我本坚信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要问医生,但为这气氛所慑,使我难以打开内心;他则视心理咨询师如神棍,不太信,受不了一个陌生人问东问西。去了三次半,以他对咨询师破口大骂结束。那天回家的路上,也堵了很久的车,我们坐在车里,各说各话,我分不清我是感觉丢人还是失望,他则在堵车时就着愤怒说了七遍这些人骗钱太容易。他也经常觉得我容易挨骗。
他也不是全无道理;那咨询师似乎不太专业,久久徘徊在我们俩戒备的外层,给出的指导建议有时像语音导航一样,俯视、标准,也预知堵塞和困难,但仅此而已。咨询师消磨了我们最后的耐心。后来我总是想起这一天,觉得憋闷,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流出很多。
“我好像走错了。刚才它提醒我变道了吗?”他突然这样问我。我也没注意,但我们就这样被车子拥簇着向前挪动了,缓慢,而不容悔改。“是不是又要绕一圈?”我问道。
“还好,前面可以下,下去就没那么堵了。”
“倒也不急。”我突然这样说,甚至对自己感到一点吃惊,“反正已经快六点半了,赶不上准点,就踏踏实实买东西吧。”
已经过了六点半了,父母应该快到了。他们总是早到,在楼道里脸红脖子粗地拎着几大袋东西,等着我们,而我们也总是迟到。
反正我总是因为这种迟到而焦虑,因为要父母等待的时间多一分,见面的压力就大一些。父母每次都要带着几盒自己做的腌卤小吃,炖好的肉和鱼,还有为早餐准备的各种糕点、咸菜,父亲单位发的超市卡换的高级牛奶,统统塞进我们的冰箱;似乎强行安排好我们的胃,就能改变我们的作息,让我们拥有上午。没有上午的生活是不合规矩的——母亲一直这么认为,会频繁在微信上问我,熬夜没有,几点起的?我以为自己与这套规矩终有一日无声决裂,但就在我们同居的第一周,我连续准备了三次早餐,都没及时吃上,我竟然无比恼怒,大声质问他,为什么生活如此不健康?没有规划。
只是,我自己也从未听见闹钟。后来我习惯了,不再纠结此事,但生活里的小矛盾汹涌密集,将相处时的感情疾速淹没。那些苦恼,拆开来看,都太细小了,小到我说不清它们的区别。
我父母当然是对我很好的。在“值得骄傲的子女”这种标准上,我甚至还不及格,没有任何可以让他们夸耀的地方,于是他们的生活频繁为我改道;他们要为我做好万全准备,因为他们知道,我有太多的事,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我平平淡淡走在他们为我铺好的路上,偶然抬头,才知道四下里都是陌生丘壑,我站在不合时宜的桥上,离风景越来越远。
还有三百米,我们就可以走出环路,但这三百米堵得出奇。每到这种时候,他易生无明火,我一面嫌这火蠢笨,一面为这火所灼烧,自己也焦躁不已。我们总在环路上看见事故,汽车上有巨大的瘪裂伤疤,地上有深色的几摊血影,我后怕惊叹,他反而觉得正常。我会用日常扯开这场景带来的恐惧,仔细挑选那些不易产生争执的日常和待办事项,一一与他确认。生活有时像探索深海,有时又如搁浅,对话渐渐停留在约定时间和待办小事,有时我感觉,我只是为我们共同的日子提供些乏味导航。他相信这世上万事皆有随机性,但随机过后便要有接受随机的决心;他接受我的喜怒无常,也尽量接受我的生活习惯,最初还能尽力达到要求,后来疲于应对,有种差生不肯上进的在理,和我反复争吵。他朋友爱举一个苹果与一车梨的俗例,他在电话里笑,对那边说:“她不要梨也不要苹果,她想种一棵树。”
这样,我自然也有无明火。决定同居的时候,我买了搬家服务,承诺到新家会原样恢复,保证细节,绝不让屋主操心;他在楼下与我会合,竟然只有两个行李箱,和一后备箱的书。工人们忙忙碌碌,归置着家里,我轻声指挥,他的箱子开了又合,不知道该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哪。最终一切收拾停当,他的衣服还抱在手上,仿佛我已经在此住了多年,他初来乍到,一个外人。这家里的空间在半天之内就归服于我,从此一切构造只有我最清楚。但我没有胜利的快感,我们并排坐在卧室里,肩与肩成为相对的沉默海岸。
如此就住下这么久。开始我父母说要来看一次,看这房子是否合格,下水道、马桶和厨房的水池是否好用,有太多我不懂的地方——他们试图做我成年阶段的学院老师,定期取样,评判成绩。我断然拒绝,挂了电话,他拍拍我,我们在反涌臭味的厨房里继续刷碗。
再后来,我父母还是定期来和我们聚餐。我偶尔回去住,总是会落下些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他们知道我日常要用,就会尽快送过来,顺带送来许多吃的,渐渐有了定期,成了习惯。他父母远在外地,很少过问我们的生活。做完饭必须要擦灶台,碗不要拖到第二天再洗。有次我们轮换出差,碗堆在不锈钢池里,快要烂掉,他小声说:“阿姨上次来没说,我忘记了。”
他也有些生活习惯,最终被我的焦虑淹没了:我对他种种与我不同的地方反复讨论,他被我弄得不耐烦,有时忍不住说,你有病。这句话会引发激烈的争吵,最后他慢慢也就妥协了。我也鼓励他对我提出一些原则性的要求,他笑,说他都快没原则了。
我原并不想要婚姻的,就像我从不认为学车是必备技能。人是有分工与角色的,我天生不具备经济适用的属性。父母总想选择优良男子,补足我的短处(学历普通、性情古怪),制造优秀考卷般的后代家庭,一如祖父祖母对他们的搭配,我家满墙的亲戚合照,是微缩的数码祠堂,入选标准,是夫妻和睦且情感美满,事业中上而行业普适。这一题,我与错误答案条条对应,成了标准的反例。我做了介绍难明、解释不出的设计行业,终日对着数块电脑屏幕操纵软件,制造幻梦画面,熬夜加班,曾经忙到推迟眼底出血的手术。我的父母推演公式,得出一个完美的女婿模型:身高一米七六,别太瘦(不稳重),医科大学毕业,家族中还有人从医,在家族的帮助下岗位已经落定,余生的平顺如同微胖体型一样难以改变。
我也根据公式反向推导,加一点点我个人的运气,在一次临时救场的工作里找到他。他已经不做本行了,从二流的道具师转为郊区商场的电视机导购,据说成绩还可以,但他不想去更大的店。我太喜欢这种临危受命,感觉被人强烈地需要着;看他露出一种平静的感激,我也难得地觉得内心充盈。其实那个过程里,我也小错不断,但他很习惯地说,没事的,还来得及,不严重,这里我来处理就好——
“反正要去超市,”他说,“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我想想——你玻璃水还有吗?”我习惯地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心里一阵惊惶:不该对话的。对话容易将人拉进回忆,我们的回忆千疮百孔,却仍有让人陷入的危险。手机里有几十个备忘录,有时显示我们在一起,有时是我写给他的清单。他偶尔在超市给我打电话,笨拙地问我有没有想吃要用的。我列出表单,他买错了两样,但我知他已经做到了他的最好。甚至有时这页面里还写着:昨天吵架,吵到半夜,但是和好了。
“没有了。啊,还剩小半瓶,”他眼神徘徊着,我们毫无前进的希望。“每次总是这样,两瓶灌不满,三瓶又剩。真麻烦。”
“家里还有好几个你扔在那的半瓶,”我说,“凑凑怎么也有一瓶半了。”
但我知道他不喜欢用那些打开——剩下——又放了很久的东西。家里还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扔。我说还可以用,他也没强要我扔,反复、潦草地应我,但从不拿到车里去。时间就这样商量着消磨过去了。我们原本商定在彻底办完这些事之后,由我回家对父母宣布,随后进行搬家。其实还有三个月我们就要领证,然后进入婚礼的筹备,甚至父亲已经规划好那面墙上,他们在我们婚礼时要拍的大合照的位置。他已经留出一块空白来。
如果现在要搬家,父亲会先要来一张照片,顶上那个缺么?恐怕他们并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婚姻还未开始就以失败告终。我前几天试探了一次,谈父亲同事的女儿离婚,问父亲感受如何,父亲没有作声,隔了一会儿,说起母亲昨晚熬的汤。
他们至今都没有我任何一个家的钥匙。因为合伙开业,他也承担我的一部分设计工作,要搭档赚钱,我们很快就出去租房了。最早的时候,父亲希望我离他们近一些,然后留一把备用钥匙在他们那。我搬到和他们几乎成对角线的地方,扔掉母亲给我买的一些衣服,精简地生活。现在我好像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也仍有新的参与方式。我们一起吃饭,他们和从前一样快乐。我其实从未问过他,关于我父母频繁造访这事的意见。他大概不太喜欢长辈,但保持了礼貌,也保持一些距离。
他们现在也很乐于给我们买东西。每次他们拎着食物来家里,会开心地欣赏那些物件摆在各处的样子,有些符合他们的预期,有些则很意外。但他们很难生气;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说,没事的,我们知道你考不了太高的分,早给你想好了,你还有这样一个选择。我很难不怀疑,如果现在我立刻告诉他们我分手了,他们也说,没事,早就想好了,你看这个男孩怎么样?
他们也是爱我的。母亲有时候也会赞许我,找到了比她更合适的生活方式。她可能不那么喜欢他,但她也花很多年,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生活丰满起来了。我当然是以为他比他好的,我也得比她好,我不会这样了。但可能区别不大,或者无论我怎么做,母亲都是不会赞许我的。
电话突然响起,就是她:“你们到哪了?”
“还堵在路上。”
“什么路?”
“就是环路吧,我也不熟。”
“他也不知道?”
“哎,不知道,反正马上就到了。”
“那你知道已经七点一刻了吗?”
“啊。”我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既不能算作回答,也没帮我传递任何情绪。电话挂断了。她生气了。
“你跟她说,咱们到金楼街东边了,一会儿就回去。”他终于开到了环路的出口。
“那是哪儿?”
“反正咱们买完东西,开回去,差不多就是从那开到家的时间。”
“不说了,反正她都挂了,”我说,“反正也晚了。”
他停了一会儿,车子平稳地开在辅路上。“刚才我注意着下环路,没跟上。”
“什么?”
“没什么,你要不给她发个微信?”
我们没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所以去超市买什么?”
“买凉菜……还有主食。”
“我是问其他的,不是说想想还有什么可以顺便一起买?”
“玻璃水。”
“还有呢?”
“要不就回去把家里的凑凑,估计买一瓶就够了。”
“还有呢?”我又问了一遍。
天色又压暗了一些,车子开得不快也不慢,我却在匀速中感到一种比静止时勒得更紧的东西。他不答话。
“到那里再看吧。”他最终这样说。我讨厌这样没有计划。凉菜也有很多种,他有时候会记不清我和我的家人到底谁喜欢吃茼蒿,在奇怪的时候特意买回来。如果要表心意,他能按时早起,不喝冰镇饮料,用完厕所会把马桶边沿擦干净。但他拒绝这些,他不懂为什么这对我如此重要,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喝冰的,胃会坏掉。但最终,就像我放弃了早起一样,我也开始喝凉水,并且长久地沉浸在这种被反噬的挫败里。尽管,我也不清楚那挫败感的来源。
“没关系的。”他总是这样说。他撼动了我从前那些生活铁律,似乎对他来说,这些可有可无,但我要一定有,他一定不接受。我也曾追问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语气平平,回答道:“他们跟我是不一样的人。”
车子一直走在辅路上。整整一段路况都是绿色的,路上都是骑车下班的行人。调头后,在商场附近,又是一片红。不过马上就要到超市了,我们心情都很平静。母亲似乎又打了一个电话来,我没接到,给她发了微信,问她有没有想吃的。
如果父母对这段关系激烈反对,也许我还有点幼稚的坚持。可他们也没有什么反对,甚至在得知我确定要跟他稳定发展后,母亲第一时间发动了周围的人脉,试图为他促成一次生意,主动向大家推广他在卖的品牌,并且还追问他的店是否也卖其他电器。在这种不太自然的交流里,我的父母非常积极地想要与他推动感情,似乎要代替我先行构建某种未来家庭的雏形。对此,他反应如何,我没问过,但就我母亲说,他“不太爱说话,也不知道主动问问我们”。
长辈们似乎对付出要得到回报的预期,都很是坚定。对亲戚和朋友们,他们形容他“有点个性,可能因为以前是搞艺术的”。个性也是一个微妙的过渡词,我无法责怪,因我知道这些过渡词,也曾在漫长岁月里为我的职业和大学专业勉强维护体面。他们并不反对,甚至做好我要与这个人度过余生的准备;他们之前的策略是找一个人补足我不擅长的部分,如今也换了思路,如果那个人不能,那还是由他们顶上。似乎也知道他不太会关心人,母亲有时不在微信或电话里啰嗦,去年冬天给我送了她研究过后确认最薄最保暖的秋衣裤,也问他要不要。
他说:“谢谢阿姨,我不习惯穿这些。”那时母亲的不悦,甚于看见网上的测评说他工作的品牌性价比不高——虽然这与他无关。我仿佛是见到了某种利刃不动声色地出鞘,打了谁一个措手不及。当晚我快乐得睡不着觉,他不解,知我的喜悦,但又不见我给他好脸;然而问题就是从那晚开始的。
我们从那一天起,再没顺利地睡着过。他一贯觉轻,很容易被人吵醒;而我却患上了一种过度兴奋的失眠,难以入睡。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无数次被我惊醒,恼怒却无话可说。我也为难地望着他:“我真的睡不着。”
再后来,我们试过分住。沙发使人腰痛,于是他在书房铺了垫子,以为这问题就此解决。然而,我依然彻夜未眠,而他也因为心理作用,总觉得房子中还有清醒的气息在困扰他,辗转反侧。我父母送来许多改善失眠和睡眠质量的药,我们自然不吃,最终在白天轮流昏沉睡去,工作耽误得七七八八,人也毫无精神。我们为此更加频繁地争吵了,我们终于开始反复质问对方:为什么不能照顾一下我?我们试过各种先后步入睡眠的节奏和顺序,都以失败告终。
在某一个又错过集体会议的下午,他先于我醒来,在滑着手机点外卖。我脑中意识乱搅,问他:“你觉不觉得,我们的仗已经打到了关键时刻?”
他顿了会儿,反问道:“那你觉得你是在打谁?”
那一刻,似乎千百种生活秩序轰然倒塌,耳中嗡鸣交响,而他十分平静,继续报出几种煲仔饭的名字,要我快选,限时优惠要结束了。
商场门口果然挤满了车,临近周末,大概都想放松一下。天空像睡着了,又或者停在一个低处,再也没被唤醒,那些渐次亮起灯的高楼,也变得很萎靡。我们又被各种汽车围起来,但此时我却有了兴致,观察起大家脸色的差异。有些人在等人,有些则是刚刚经历了分别。
“你想好怎么说了吗?”他第一次问起我今后的事。
“还没,”我凝视着窗外,让视线定在一块小小的污渍上,“没找到很正当的理由。”
“那明天先搬家吧。”
“好。”我回头,看着他,表情逐渐自然起来,“我爸妈拿来那些东西,我不是很想要,你看你新租的房子哪用得上,就拿走。”
“好。”他也像我一样,偶尔说单字,“可是东西就是东西么。”
“是要用的东西。我不太想用。”
我们后来还是一样和朋友们见面,强打着精神,向每一个不满的合作方道歉,尽量挽回了工作。那是我们最默契的一段时间,各司其职,他开车,带着我在城市里穿梭。我们度过了很多并排坐着的时光,他送我去工作,或者顺路带我一段。有晴天,也有雨天。雨天,我们节奏就会放慢一些,好像还在谈恋爱一样。
而最终要分手,是在做完了大部分事的时候提的。那天天气很好,我们算着时间,想躲过堵车,正巧路过一家汽车影院。我们立刻开进去,后备箱还放着一些零食,我们把前座放得像躺椅,看着看着电影,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他也正揉眼睛,身上多了毯子。我感谢他,他说应该是我拿的,因为他睡得很死。
那时暮色徘徊,有些不成意思的云霞,橘粉交织,枯枝像书法笔画,整个天离我们很近。
我说:要不然还是分开?
他说:也可以,但工作室会有些关于我的人员变更,等你的项目结束再说吧。
我说:好。
他说:你很喜欢说,想建立自己的生活。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跟别人一起生活?
我说:我可能也不太知道生活是什么吧。
那天我们在夜色中一路疾驰,开回了家。第二天,我九点半起床,列出接下去要完成的一系列分割工作;他睡醒时,我已经写完了前面两大部分,其间的分支极度详细。此后,他也配合着我,严格地执行了整套计划。到现在,伴侣咨询的钱也退了,还有最后一项,工作室的网银操作密码要改。而我的早起,说到底还是只坚持了那一天,因此也推迟了整个计划的一小段进度。
我们终于开进停车场的入口。此时天色将黑未黑,身后传来几声闷雷。车子小心地向下滑,我们拐过两个弧度很大的弯道,进入了更深的一层。细长的灯管取代天光,我们仿佛驶入秘密洞穴。在地面上要等红灯换绿灯,在地下也是一样,绿灯代表空位和机会。
依然是并排坐着,我们在车中随着拐弯的惯性,一同轻微地左右晃动。
终于到了亮绿灯的一层。他松了口气,踩了点油门开进去,光却变得更暗了。
“往里找找?”我看着周围,似乎车位都停满了。
“实在不行怼在这吧,超市在B2层,咱们快一点……”他张望着,车子一走一顿,终于在角落看见一处空地,转眼叫另一辆车抢了先。
已经七点半了。我们终于在电梯里上行,去超市。我手机震了几下,大概是母亲的电话。现在手机没有信号,我索性不去想,也不催他,只说:“一会儿逛逛看。”不知为什么,我倒是真的不急了。
我们终于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透明的亚克力砖帘正在落下。商场的保安对我们解释说,是有一场外包的活动,所以负一层临时停止营业了。他没明白过来,我对他说:“想起来了,就是,上个月我们做了主视觉的那个项目。”
他回头看看悬起来的海报,突然笑笑:“我好久没看到自己的作品挂起来了。”
周围的灯光逐渐变幻,有些商铺黑了灯,却并没有关门。保安的对讲机里有声音催促他尽快清场。我们感到很疲惫,慢慢地走,不想立刻离开。他四周看了看,突然说,我们去那儿坐会儿再走吧。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他之前卖电视的品牌的另一家门店。店里的灯已经关掉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满墙的电视还亮着,一同播放着各种色彩艳丽、生动的风景画面。于是我们快步走过去,坐进店中央的沙发里。往往电视机门店都试图让顾客体验在家看电视的舒适感,会放看上去柔软、温暖的沙发。坐下那一刻,感觉时间都在倒流,我们回到了最初。
外面越来越暗了。不同组的工作人员开始入场,穿着紫色闪光长裙的舞蹈演员也依次路过。他们都下意识扫一眼屏幕的内容,但是没有人发现我们。
此时,大部分屏幕都轮换到了同样的画面,它们渐次播放起深蓝色的雨夜,画面流畅、干净。我们又并肩坐着了,听见远处有人喊,快一点,外面下雨了,也有人说没下。
中央音响里传来微妙的敲击声。节奏清晰,逐渐紧促,似有含意。无数电子水滴飞斜着,落在玻璃上。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许也不太重要了。这遥远的水与湿意将我们整个封在世界之中,世界浇透了,我们在透明的水幕后躲着,变得模糊了。
曾经,我们总是期待下雨。因为他不喜欢在雨天开车,于是我们随便找地方停下,吃点东西,坐在家之外的地方,一切烦恼都短暂消失。我们不用刷碗,也不用为咖啡冲得太苦而埋怨对方。下起雨,我们专注于躲雨,并排或是对面,都可以温柔相和,正争执的事也可以先放下。雨水会停留在空气里,停留一整夜,我们谁也不折磨谁,安然地相拥而睡。
“就是,把这当成下雨就好了。”他突然开口说道。虚幻的雨水让灯影交错重叠,他淡淡抬起手,放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