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1期|李星锐:电梯还没有来
李星锐,1995年生,湖北黄冈人,小说散见《今天》《长江文艺》《青春》等杂志,及“ONE·一个”、“骚客文艺”等网络平台。
规则、立体几何、狭窄的水域、切割云朵的墙、轮胎、烟波似的绿化带、支离破碎的谈话声、跳动的数字、变形的倒影,一座城市的中心,无非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在过去,一个不被记入历史的日子里,一根钢筋破土而出,从汗水与雨水里汲取养分,逐渐生长成这些东西。起初,它们松散地堆积在一起,只具备不超出它们自身的价值,等到命名者为它们找到名字——一串英文,或是几个汉字——它们便稳固下来,开始第二次繁殖。它们的名字像鱼卵一样随字的洋流漂向四面八方,潜伏在众多其他的名字里。它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将永远地潜伏下去,夹在黑暗的缝隙里,被蠹鱼坚硬多毛的口器啃咬咀嚼;遮挡于一串代码背后,直到被层层叠叠的代码推压至电子宇宙的深处;或者化作一种频率震颤空气,被另一种频率磨损殆尽。
它们中的另一部分会找到合适的载体。它们比病毒更易感染,比其他的许多名字更容易令人心神一滞。这些幸运的名字,从一些大人的喉咙钻入孩子们的耳膜,被一些舌头压住反复舔舐,在一句诺言的首尾被无足轻重的形容词精心包裹。它们以这样的方式生存繁衍,进化成一条条充满诱惑的触手,卷起那些被诱惑、被承诺的人,把他们带回它们的实体,成为它们新的养分。借此,它们得以化身为一座城市的中心、一种文明的象征。
此刻,你行走在它们之中。午时的阳光撞击在翠绿的玻璃墙上,一部分穿透进去,剩下的破碎成丢失温度的粒子,徐徐飘降下来,泛着莹莹的白。你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口拉到小臂之上,臂弯处折出三条整齐的沟壑。你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手臂弯折的角度,以维持它们的匀称。胸膛处的纽扣被两侧的张力紧紧拉住,你别扭地僵直肩颈,身子挺得板正,左臂上悬挂的深蓝色西服柔顺滑腻,像一床平整铺开的棉被,热烘烘的倦意拉拽你的下颌,堵住你的鼻息。你的毛孔里流出盐分,袜子在坚硬的皮鞋里打滑,像两瓶来回摇晃的水,发出令你尴尬的怪异声音。你期望一阵微风穿过你,揉开你脸上紧绷的肌肉,让逻辑重回你的大脑,但是你知道,在这个运行周密的城市中心的生态里,事物拥有它们既定的规则,空气只在某些狭窄的回廊里流动,在空旷处,它们悬停于半空中。
你曾是世界上最熟悉这里的人之一。当你还未亲身踏足这片土地时,已经在脑中无数次构建它,从一滴沥青开始,从一口下水井开始,从一座高架桥开始,但更多的时候,是从一个故事开始——一文不名的外来者,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这是新时代的掘金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你最喜欢的部分是曲折痛苦的找寻过程,它使结局的狂喜变得愈发香甜,就像撒在红豆沙上的陈皮,它永远是讲述故事的人最得意的部分。你将这些故事,连同那些水果硬糖一般的名字在嘴里搅拌、吞咽,让它们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助你长大成人。等到你的毛发变得浓密,喉咙里的声音厚重沉稳,你来到这里,把一个小孩锁进应用自如的面部肌肉后面,准备将这个你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重新临摹一遍。你将如一个身体力行的朝圣者,把额头磕进先圣吻过的泥土,借此获得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像一枚经他人之手递来的硬币,闪烁着镍的光泽,你会将你的指纹和余温留在上面。
之后,你终于亲身走入其中。你对这里的熟悉渐渐被它们自身消磨殆尽。当你穿过它们聚合而成的殿堂,用毛孔、鼻腔和耳蜗触摸它们的实体,它们的名字逐渐与你眼前的这片空间剥离开来,成为两个独立的事物。那个你熟悉的故事因此变得结构复杂、意指含糊,令你无法像过去一样简单而大声地诵读。这种陌生使你茫然,你像一个闯进伊甸园中的外来者,对着这片树头缠绕着毒蛇、树尾坠挂着果实、林中蹦跳着赤裸无毛动物的花园不知所措。但是,等你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你很快就意识到,你大概开始触及这个故事的核心,把握它们存在与命名的真意。于是,你住了下来,尽管是在远离城市中心的角落,一盏孤绝的、尚未汇入灯海的羸弱灯光后面,这里会聚着与你一样决心面对挑战的人,以及另一群寻欢作乐的人。从这里的任意一个窗口,或是周围的任何一个高处,你可以望见那一根隆起的玻璃圆柱,从地平线指向天空。那里是它们名字的出发地,你旅程的终点。你望着它,就像K望着他的城堡。
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等待,等一纸诏书从某块玻璃城墙的后面发出,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将硬币交付给你,把你带入中心,使你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在这个过程里,夜晚是最难挨过的部分,三层厚重的帘布将你和城市的夜晚推入不同的时空。你站在你临时的栖身之所,赤身裸体,肌肉的轮廓被苍白的灯光一遍遍粉刷,磨平了它的立体感。房间里没有影子,白色的墙壁把电灯的光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在这样的空间站一会儿,你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敏感脆弱,像一颗患了牙周炎的牙齿,冷空气使你打颤。你白色的床上堆积着另一团白色,过一会儿,你将把它覆盖到你的身体上,像合上一个盖子,打开又是崭新的一天。但你不情愿做这件事情,它们洁白无瑕,可你总觉得它们脏,你能从这片过于单调的颜色中嗅出男男女女的气味。他们的体液和欢愉的呼吸曾流淌进这团白色中,白色包容了一切,这几日也以同样的胸怀包容了你身上苦涩的气息。你抗拒这种包容。还能用什么方式消磨这些夜晚呢?你的房间像一艘正在虫洞里跃迁的飞船,时间被挤压成松脂般的胶体,凝结在你的身旁,你需要等待它们滴落,被坚硬的瓷砖地板吸干。
当然,你可以获得短暂的喘息。你打开房门,穿过长廊,去外面的露台上吸一支烟。前台的女孩背对着你,在公共洗手池前刷牙。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一个和你一样,被它们的名字召唤而来的人。她比你更精明,善用淡橙色的眼妆来遮盖眼神中的贪欲,用黑色的丝袜来标注她匀称的小腿,你从她的手中接过卡片的时候,曾见过她的指尖停留着十只淡粉色的蝴蝶,但她骗不了你。在这个陌生之地,她身上的熟悉感太易辨认。你在来处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她们把脚踏在椅子上,把汽水瓶盖、开口的薯片袋子、湿软的瓜子皮撒在桌上,偶尔会从鼻腔里窜出一声低落的叹息。她们纤细的手背上会暴出墨蓝色的线条,像一团洗不去的污渍,她们漠不关心地把卡片递给过往的每一个人,其实在偷偷地观察他们的行头,一如她一样。你想在她面前多站一会儿,以从人群中浮现出来,你想知晓她的名字,熟悉她的口音,或许你们可以从两个迷惘的人化作一对纠缠的鸟,在她为你打开的房间里制造短暂的欢愉,那会使你和她的等待都变得甘甜。她确实多和你对视了两眼,你确定她也认出了你,但她假装没有认出。她刷牙、如厕、盯着电子屏幕、跟随只有她可以听到的韵律打节拍,对你向她投去的渴求的眼神视若无睹。你能够理解她,但不免感到失落。还能怎么办呢?于是,你更迫切地集中精力,等待你故事转折点的到来。
故事——线状的螺旋、错乱的阶梯。你是你故事的第一人称,无法窥看它的全局。因此,当你接收到这又一封邀请函的时候,你无法判定它是否就是你正在等待的那个转折点。但你必须得去。于是,在这个雾一般的晌午,你又一次行走在它们之中,数以百计的扁平太阳在半空中汇聚盘旋,嗡嗡作响,你像一只爬行在碗底的蚂蚁,身体的水分被蒸出体表,滴落进黑色的沥青里,变成一个个近似圆形的斑点。现在,你有了一个明确具体的目的地,一间斗室,一把坐椅,一块还未亮起的电子屏,它就在街道的对面,隐于稀薄的云雾中,你即将踩过一排白色的线段,在一座银灰色的立方体中被高高吊起,“叮”的一声,你便到达了它。如果你交到好运,它将从纷乱复杂的城市中心凸浮而出,成为你往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你的脚步在台阶的尽头停顿下来。你不想给那个即将考核你、审视你的人留下太急迫的印象。你转过身子,点一支烟,青色的烟雾掠过你的发梢。你把呼吸调至平缓,打算为那位即将见面的男士或女士营造一种悠哉的氛围——你熟悉这片区域,你散步前来,成竹在胸,只为了打发一个百无聊赖的中午,离开时顺便把一个小小的机会带回家,就像买走一块平价而精美的丝绒蛋糕。香烟在火的平面逐渐瓦解,过滤嘴的焦苦味沾上舌尖,你踩灭它,立刻又捡起来,扔进几米外专门灭烟的方柱里。有几个人在那里吸烟攀谈,你在他们身边站定一会儿。你享受这种感觉,每个路过的人都在说话,对着同行的人,或者蓝牙耳机。他们已经和城市的中心融为一体,成为那些令你心醉的名字的一部分,他们中的大部分可能都来自陌生的土地,但他们的根扎得比那个前台的女孩更深,令你无从分辨。你站在他们中间,不久后也将变成他们。你抬起头,一片广阔的玻璃瀑布倾泻而下,撞击到你的脚边,令你双膝发软、呼吸滞重,柔和的影子流动在湖蓝色的镜面上,几乎要溅湿你的领口。你走进这条瀑布里。
空间以其突兀感震慑闯入者。乳白色的曲线,银色的雕塑好似裸露的骨骼,一丛石筑的翠竹从硬邦邦的地板下生长出来,黑色的皮革沙发中央被屁股砸出圆形的坑。在这里,阶层以温度的形式彰显自身,使你的鼻腔发痒、变窄,让你的衬衣、发丝粘在皮上,你窘态百出、如坠冰窖。嘿,欢迎来到中心。你踏步向前,不自觉把腰杆挺得更直,寒意使你绷紧肌肉、咬紧牙关。幸好你带了外套。你把悬挂在左臂上的深蓝色西服抖直穿上,它不太合身,样式也透着股稚嫩和傻气,经不起细看。你本不打算穿它,但你渴望放松下来,别再打着哆嗦,像一个吓坏的小孩。
这个楼层的掌权者注视着你。他驻扎在你通往上层的必经之路,手握大权,区分来往的人群,你的邀请函也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更有价值。你报出目的地,签下大名,对他报以微笑,期望他对你还之以礼。他的注意力已不在你的身上。你的身后,一个人冲进大门,擦着你的后背跑过去,你能闻见他粗壮的呼吸,混杂着烟叶碾碎后的辛辣气味。在这片空间,奔跑成为一种野蛮的行径,但他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人,不会有人将他拦下,不会有人表达不满;这一点只需看他一眼,便可得知。
你跟着他走进电梯间,辛辣的气味再次出现。他橙黄得像一颗橘子,右边裤腿上有一团深褐色的油渍,橘子上一块腐烂的皮。他拎着几个盛满汤汁的盒子,动来动去,发出不满的咕噜声,每动一下,头盔上黄色的兔耳就晃一下,泥土颜色的脸就陷进更深的沟壑里。等待电梯的区域封闭、寒冷,涂满白色的人造光,像一座冰柜的里侧。靠近大厅的墙上,一扇绿色的应急通道门,上侧洞开一个黑色的方块,扁平的黑色,你判断不出那里是否有玻璃。两扇沉重的门嵌在空间的两侧,闪着银色的金属光泽,正中间裂开黑色的咬合线,显得深邃而危险。数字在上方无声地闪动,47、45、45、45、43……不祥的倒计时。
你环顾四周,除了你和那个晃动兔耳的男人,没有人关注数字的变动,他们盯着电梯门两侧的电子屏。屏中的人转动、跳跃、原地踏步,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话。他们的头顶飘荡着他们的姓名,所有人都在笑。屏外的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屏上的人,像是在观看一场掐去铺垫、只剩下无穷无尽高潮的喜剧表演。你跟着看了一会儿,但看不进去。那时的你尚未意识到,这是你还没有成为他们的证明。你的视线很快就被右前方一位女士的臀部吸引了。
那是你今天所见到的最柔软的曲线,直筒裙上黑色的缝线,从圆弧的顶端流下,像一次无声的哭泣,女性的身体,一座圣殿。你挪开视线,为自己无礼地直视那神圣之所感到羞耻。但你已没法假装她不在场。伊甸园中的蛇已经出现。她笔直地站着,线条被高跟鞋绷紧拉直,像一段老式留声机里播放出来的碎语,低沉、沙哑、柔和,消失于圆滑的穹顶。她是一个标准的范式,你无数次想象却从未亲眼见过的精英形象——中性、神秘、去情绪、披盖流动的数字之袍——模糊形象的具象显影。你模仿她的体态,悄悄夹起背部的肌肉,扩开肩膀,双脚合并在一起。
有一个人在看你,他在那条圆滑的曲线上触碰到你的视线,循着它找到了你。你赶紧看向电子屏幕,汇入人群的目光。但为时已晚,你被抓个正着。他打量你被不合身的西服束缚得酸胀的身体,你捻来捻去好似刚刚长出还未习惯它们的十根手指。你流出冰冷的汗,像从体内排出一条细长的毛虫,爬得你全身发痒。你又看了一眼头顶的数字,距离数字1还有漫长的距离。习惯等待,是一个你尚需学习的能力。那个男人朝前走了几步,越过你,走到女士的身旁,朝那道曲线拍了一巴掌,曲线在瞬间凹陷、变形、破碎。在女士回头看他之前,他又朝你看了一眼。嘿,乡巴佬。女士看向他,你确信有那么一瞬间,你看到愤怒从她的侧脸一闪而过,在辨认出他的那一刻转化为尴尬。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尴尬转变为一个笑容,然后定格在那里,像是一连串已经进行完毕的化学反应。那个男人在她的身边重新站定,手臂贴着手臂,粘成新的咬合线。你在他们身后,在这个混杂着羞愧感的银色空间里,深深地埋着头,绷紧身体,不敢再直视他们。你把寒冷的羞愧吸满整个鼻腔,吐出新鲜的暖流。那一瞬间,你逃遁到一段形同记忆的想象里——你从父母的手里接过围兜和袖套,把双手插进松软的面粉里,你全神贯注地用听觉辨认花生油的温度,用触觉辨认面团的湿度。你复归平静,重新打量起那个男人。
他看起来干爽、松弛,连外套都没有穿,却仿佛丝毫不受凉意的侵袭。他把重心转移到左腿上,几乎要靠在那位女士身上,黑色的硬底皮鞋没有节奏地敲打地面。他是这幢大楼里最和谐的人,即使他的右臂中托着一朵玫瑰。
你此时才注意到那朵花的存在。它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透明的、看不出是软塑料还是玻璃的器皿里,哑光黑色的布——看上去摸起来会很丝滑——垫出一个舒适的襁褓,被那个男人半搂在怀里。玫瑰,你认得它,除野菊、桂花以外,你唯三能叫出名字的花朵。它墨绿色的枝干近乎笔直,原本生长茎刺的地方,结着圆润无害的颗粒,顶端收束成一朵正欲亲吻的嘴唇,裂出紧绷的唇纹。一朵完美的玫瑰,这座大楼里最和谐的物,你甚至拿不准它是否真实存在。原来他们是一对情侣,你为那位女士,也为你自己松了口气。
数字1在你们头顶浮现,银色的金属大门轻盈、无声地滑开,里面塞满了人。三两个人走下来,让出一道扇形的缺口。橙色的男人朝前挤了一步,被他身前的人流冲开。抱花的男人左手滑过女士的身体,他们消失在手肘、胯骨和指头的丛林间。门内的空间不再有缝隙,但是你、橙色的男人和你们身后的人还在门外。橙色的男人心有不甘,他提起袋子,把热乎乎的塑料盒捏在手上,身体硬塞进门里,胸膛直挺挺地贴着好几个人。有人不适地扭动身体。像一个系统受到入侵时引起的排异反应,电梯响起滴滴的警报声,橙色的男人对此置若罔闻。经过长达十几秒的僵持,排异反应越来越剧烈,有人在喊“出去”,但无法判定具体的声源,更像是一种群体的声音。橙色的男人最终还是被推了出来,大门满意地滑上,迅速脱离了这片空间。
约定的时刻已经过去,你搞砸了一切。有什么办法呢?时间是无法追逐的对象,你被拒绝于铁门之外。你身后的人继续沉醉在电子屏幕里,或是他们手中那块更小的屏里,丝毫没有去关注时间,或是头顶漂浮的那个数字。焦躁迫使你不得不主动做点什么,你开始把主意打到安全通道门上,你可以爬上去。你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主意,那些傻乎乎等待电梯的人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个办法,是因为他们畏惧。如果说你有什么优点是这些在此工作的人们所没有的,那必然是野性,你依靠沉重的面粉袋、粗糙的磨刀石保存下来的野性。你既然来到这里,必定有一天会丢失这种特质,这你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它们总能派得上一点用场。
你离开队伍,拧动光滑的门把手,推开墨绿色的门。门比你意料中的要重,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你回头看了一眼,以为那个橙色的男人会注意到你,并跟上你的脚步。他甚至都没有朝你看一眼。你走进应急通道,被迎面而来的黑暗撞得一滞,黑暗温暖而潮湿,寒气无法逼近那里。你解开西服的纽扣,打算依靠这双细腿,攀上这座城市最高的峰顶。才过去几分钟,你就原路返回了,还把自己重新弄出一头汗来。二楼和三楼的应急大门是锁死的,无法从里侧打开,你在漆黑的、仅被转角处的绿色应急灯描出一点轮廓的通道里狠狠地撬那些门把手,踹那些门板。没有人看见你,这很好,但假如那些门的背后有人走过,恐怕会被你吓一大跳。你系好纽扣,回到刚才的队伍中,他们还在那里。顺应规则是唯一的选择,你开始慢慢领会到这个底层逻辑。你是幸运的,城市的中心为此感到满意,它决定奖励你——另一侧的电梯门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那个橙色的男人抢在你的前面冲进去,他头顶上的兔子耳朵因此产生了剧烈的晃动。除了你们,只有几个人进了电梯,其他人仍然在对面的门前排队等候。你不知道为什么。门合上了,你在快要排满半面墙那么多的按钮里找到了你要去的那一个,它在靠近顶端的部位,要去到那里,你还需要攀升过漫长的时间,但你已经不再焦躁了。你瞧,融入进来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电梯里的空间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你从外面盯着那条严肃的黑色咬合缝的时候,以为门内是一片肃穆、银白、冷冽、颤动着金属轮轴声音的空间。只有冷冽是正确的,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你新渗出的汗液还没有挥发殆尽。它的四个面都贴满了屏幕,眼花缭乱,你无论怎么挪动视线,都没法不落到其中一块上。你在一个声场与颜色的漩涡里,这使你感觉头晕,仿佛正在溺水,只有电梯门打开的空隙——是的,它几乎每层都停——才能抽上一口气。
橙色男人身体的某处,越来越频繁地传出那个沉着、温和、仿佛面带微笑的女声——您的订单即将超时。没有人在看他。他侧着身子,黄澄澄的、像是被什么昆虫叮肿了的左手食指,连续猛戳着那个方块按键的正中心(两个在此对称的三角形的连接处已经磨损得模糊不清),提在右手的塑料盒,黏糊糊的褐色汤汁洒了一些出来,把塑料袋的底部顶出一个圆圆的角。还是没有人看他。电梯每一次关门后的重新运行,都像在给一台停泊在雪地里的摩托车点火,第四次停靠而没有人进出之后,秩序被打破了。橙色的男人对着银色大门的左侧狠狠踹了两脚,就像你刚才在黑暗中所做的那样。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嘴里辱骂着一个并不实际存在的人,然后跳了起来。托他的福,你发现脚下的金属地板其实是空心的。空间晃动得厉害,仿佛外面刮起了一阵大风,你们都害怕了。空间里的其他人开始堆积在三个角,远离那个危险的人,他帽子上的兔耳朵晃动得比这块空间还要厉害。你的背贴在一块冷冰冰的屏上,凉意与屏幕里欢乐的笑声一起抚过你的脊椎骨,你放了个屁,很响,在他起跳的间隙里被挤出来,像一声尖叫,与电梯的又一次剧烈颤抖同时出现。你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别再跳了,滚出去,神经病。责骂声如击鼓传花,从左到右,一人一句,轮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想好应该说些什么。下一次开门的时候,两个姑娘快步走了出去,而他也没再跳了。此后,他似乎寻得了一种宁静,闭上眼睛,鼻息平缓悠长,兔耳朵静止下来,斜着立在头盔的两侧,像是在凝听什么,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跑出电梯为止。
你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几乎也是跑着出去的,因橙色男人而产生的羞耻感,与因你自身而产生的羞耻感一同回荡在那片空间,你不想让还留在电梯里的那两个人看清楚你的脸。你顺着长廊拐来拐去,寻找此刻正在你脑中的那个数字。你的两侧开满了门,像博物馆里的两排方形玻璃柜,朝你展示着这座城市的微缩生态:理发店(你不明白理发店怎么会开在这里),儿童舞蹈教室(面对走廊的易拉宝上,男孩女孩们双手抱胸画着浓妆),光线昏暗堆满纸箱的储物室,摆满电脑却不见人影的逼仄办公室。更多的门内只能看得见一堵墙,墙上写着某个巨大的名字,有几个名字你曾经在网上见过。你穿过这样的长廊,一直走到尽头,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找到了你的终点。
进去之前,你先去了趟厕所。出乎你意料的是,这幢纷繁复杂的大厦里的厕所竟然如此简陋。三个脏兮兮的小便池下端被尿渍染黄,里面放着两颗淡蓝色的球,几粒近乎融化的冰块。小便池上方的墙壁上,贴着静态无声的广告板,旁边有人用黑色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寂寞+VX”和一串数字。小便池对面有三个隔板间,门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瓷砖地板滑溜溜的,大概刚刚被人打扫过,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尿骚味。你熟悉这间厕所的光影和氛围。这里更接近你想象中的办公楼电梯,纯白无声。
撒完尿之后,你在洗手池的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用冰凉的水拍了拍脸,让几根翘起的头发复归平整。厕所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你的肌肉从过久的僵硬中苏醒过来,脸颊和手臂微微发酸,小腹鼓胀。你把手放到肚皮上,冷冰冰的,里面响动着肠道蠕动的细微的声音。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穿过那道窄窄的玻璃门,你没想到里侧的空间竟如此开阔,进入大楼时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再次跟上了你。影影绰绰的磨砂玻璃,马克笔的塑料外壳在竖立的白板上敲敲打打,打印机柔滑的运转声,纸张被裁剪的声音,形状怪异的茶几与摆放在一旁的毫无实用性的球体,咖啡机下方的纸杯里冒出长条形状的热气,几个戴着眼罩的人横躺在沙发上午休,垃圾桶的盖子被成堆的塑料盒顶开,长着络腮胡的印度男人在落地窗前小声地讲电话。是的,落地窗。在你的正对面,城市被连成一片的落地窗捕捉定格,整个空间像一个巨大的水族箱,被外部射进来的暖光照得透亮。你第一次获得了摩天大楼的内部视角,从外部看来,玻璃只是一种墙体,只有从内侧看出去,玻璃才是玻璃。
在踏入此处之前,你一直把来到这里想象成一种新生活的开端。你指的新生活,是一种身份,一种阶层,一种抽象的概念,只有含义,没有实体。此刻,它以实在的形象展现在你眼前,被具象化的细节填满,真实到丧失了真实感。(只有在真实与幻象边界模糊的时候,人才会想要掐一掐自己,或者给自己一个耳光来确认其边界。此刻便是那种时刻,当然你不会真的去干那种蠢事。)
你把西服拉得更平整一些,走向前台。一位女士蹲在椅子旁收捡散落在地上的纸,背上的衣服绷得紧紧的,黑色的直筒裙描出臀部的曲线,你多瞄了两眼,然后敲了敲桌子。她站起身子,你顿时局促起来。是一楼大厅里遇见过的那位女士。你亮起手机,准备向她展示你的凭证,她好像知道你是谁,请在那边稍等片刻,她告诉你。女士起身背对你,朝某间办公室走去,你得以再次目睹那道黑色的缝线,无声的泪滴,只是不知为何,她曲线中令人心碎的部分消失了,被一种职业性的亲和感觉取代。
你在落地窗旁的小桌前坐下,城市在窗外燃烧。处在直射的光线中,你周围的空间变得昏暗朦胧,被火焰中升起的黑烟笼罩,像一张陈旧发黄的胶片,平贴在玻璃窗上,化成一道淡漠的剪影。你的目光穿过玻璃,朝窗外望去。观看一座城市的视角越高,观看者的本能就越少,人与物之间的边界越模糊。这是一个丢失细节的视角,马路挤成一条窄窄的河道,向尽头延伸而去;车辆像河床中的卵石,光线从它们的上方流过;矮屋陈列如碎石,远处的楼顶站立着低垂的塔吊,状似引水的瓦片;更远的地方,一片山峦的剪影,像收割水稻的人们隆起的脊背。它被罩在天空之网里,在它们的名字失去效力的高处,城市还是没能摆脱掉原始村落的模型。你几乎有些垂头丧气。
有人坐到了你的对面,一位头发染成金色的女士,耳垂上坠着一对银色的圆。她顺着你的视线遥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对你说,景色不错吧?看了五年,还是觉得远处的那座山最美。她摊开一叠材料,念出你的名字。她把右腿跷起来,搭在左腿上,鞋尖对着你,裤脚被拉扯起来,露出白色的脚踝,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当你思考她提出的问题,或是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你就望向那里。她血管中的蓝色渐渐浮出,像某种撞击产生的淤青,脚尖有规律地上下抖动,像一颗搏跳的心脏。
你们聊了很久,早已准备好的话语讲完之后,你和她还分别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们聊起家乡,聊起从窗外掠过的鸟,楼下哪家餐馆的饭很难吃,哪家便利店里的脆骨丸子早上九点过后就买不到了。她跷起的脚尖从右脚换成左脚,再换成右脚;每一次变换姿势,她都垂下头,将头发挽到耳后,再抬起脸,继续刚才的话题。
中途她离开了几分钟,去了趟“盥洗室”,这是她的叫法,一个让你感到陌生的名词。她离开的时候,落地窗外的光线黯淡了那么一会儿,又忽然亮起,云的影子划过城市中心,像一条巨大的鱼。你为她错过了这一幕感到惋惜。趁她不在,你抬起屁股,偷偷放了几个屁。你的肚子一直在响,在光线的照射下,你的身体暖和了起来,肚子却还沁着凉意。它比你更难适应这里的温度。
她去了相当长的时间。落座以后,你正准备继续说完讲到一半的学生时代的往事,她看了一眼手机,打断了你。今天就到这里了,如果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匆忙站起来,向她道谢。你还想和她再多聊两句。在她走到打印机旁,准备打印下一个面试者的资料时,你走到她旁边,指着右边的自助咖啡机问她,可以喝一杯咖啡吗?她说当然可以。你们并排站着,你的西服与她的裤腿是同一种深蓝,你望着她弯腰打开机器,把一沓白纸放进去,用涂着蓝色指甲油的右手大拇指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指肚挤压到扁平又迅速弹起。她察觉到你的目光,走过来问你,不会弄吗?她耐心地问你温度,糖和奶的比例,帮你点了一杯,又在旁边的咖啡机上给自己点了一杯。打印机和咖啡机一起运作,像一首协奏曲。
你抿了一口,苦涩与烘烤过后的焦味。你还是喝不惯咖啡,或许应该从今天开始学会品尝。她问你可以帮她把咖啡带到她的办公桌上吗?她的臂弯里抱着一沓纸张,那是别人的新生活。你跟着她,穿过休息区,穿过电子屏幕的丛林,走进她的办公室。好几张桌子,没有人在。前台的女士在叫她。放这里就行,谢谢,她指了指最大的那张桌子,然后走了出去。
只剩你自己了。办公室里的气味闷闷的,头顶交错的管道嗡嗡作响,你朝门口看了一眼,没有人,你在她的办公椅上坐下,向后一靠,椅背像一张弓似的拉开。她的桌上砌着纸的城墙,银白的流线包裹黑色的方形显示屏,鼠标也是银白色的,摸上去冷冰冰的,它曾反复变化成她手掌的温度。纸与屏幕间隙里,生长着花朵,四只卡通猫眯着眼睛,定格在跳跃的动作里。你在银白色的键盘上轻轻敲了几下,假装刚刚处理完一个重要的文件。你又朝门口看了一眼。就看一眼,你告诉自己,拉开了她的抽屉。
一朵玫瑰在此熟睡,在折射光与哑光黑布的包围中,像一具新鲜的尸体,一颗刚刚停止跳动的心脏。是那个男人手里的那一朵。你想起他望向你的眼神。但你没法确定,也许他们只是恰好买了同样的花,附近哪家花店的大促销罢了。还未完全拉开,你就关上了抽屉。出来的时候,你把咖啡扔进了垃圾桶里,也许下一次再学着品尝吧。
她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以刚才同样的姿势,跷着脚,耳垂上银色的圆环闪闪发光。她身后几米的位置,那个印度男人的电话还没讲完,沙发上躺着的人们已经坐立起来,埋头处理各自的工作。前台的女士还坐在那里,另一个橙色的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来,手里提着两杯奶茶,茫然四顾,头盔上的兔耳朵断了一只,只剩下一截颤动的弹簧。下一个面试的男孩,坐在你刚才的位置上,抱着一个巨大的书包,看上去来自比你更遥远的地方。你一直盯着她看,期望她会突然回头。但她没有。她的咖啡正在办公桌上逐渐变凉。
你又来到了电梯前,银色的金属大门没有了电子屏幕和人群的环绕,显露出它肃穆的一面。阳光照不到这里,在惨白的灯光下,你的肌肉再一次因为寒意而绷紧,你的肠道开始翻涌,除了响声,还开始传出沉闷的痛感。头顶的数字正在缓慢变小,还有时间。你原路返回,走进厕所,从洗手池边扯下一大卷卫生纸,叠起来放进口袋。三个隔板间紧闭着,其中一间传出嘈杂的音乐声。你挨个推门,全都紧锁着,最里面一间传出不耐烦的啧舌声。你站在隔板间旁等待。
音乐切换了好几首,还是没有人出来。每过一会儿都有人走进厕所,他们打量你,然后背对着你撒尿。水流有时击打在瓷器光滑的表面,潺潺流下;有时直接撞进积水中,发出气泡破裂的声音。也有人只是进来看一眼,看见你双臂环抱,右手揪住肚皮,就转身出去。厕所是温暖的,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一个洗完手的人都会把手伸到门口的那台烘干机下面。你不习惯用那个玩意,但你裸露在外的皮肤能感觉得到它的温度。
你的肠道即将失控,它像一只正在撞笼子的狗,发出呜咽与低吼声。你深深地呼吸,消毒水味在你的肺部来回滚动。能不能快点?你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带着近乎哀求的腔调。没有人回应你,你听到打火石摩擦的声音,音乐又换了一首。你放弃了等待,再一次。你还是没有适应这里的规则。你尽量压低身子,用力地迈开腿,夹紧括约肌,走出厕所,推开应急通道,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层。厕所满员。再下一层,还是满员。再下一层,应急通道的门无法从里侧推开,你又重重地给了它一拳。这时你开始意识到,它将与咖啡、直筒裙、电梯、中央空调的冷气一起,成为你新生活的一部分。
你又朝上走了一层,在应急门可以打开的楼层,回到电梯跟前。去往厕所的长廊曲折而漫长,你一步也挪不动了。头顶的数字正在变大,离你越来越近。这是好事,你可以问问电梯里的人,拉肚子该去几楼?
等待只会使时间变得缓慢,还是想点别的事情吧。你想起你的面试官,想起咖啡流淌过舌尖的苦涩气味,你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习惯它的。你想起城市尽头的山影,想起玫瑰,想起那个橙色的男人。对了,那个男人在暴跳如雷之后,突然陷入一种漠然的宁静当中,就像此刻的你一样。你闭上眼睛,苍白的人造光穿透眼皮,变成沙沙作响的灰色。耻辱和希望哪个会先一步到来?你的肠道不再蠕动,它膨胀变大,在你身体的深处,展开坠落之姿。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会是她打来的吗?她或许正坐在那个温暖明亮的窗前,打算向你宣告你新生活的开端;她也可能向你说一声抱歉,就像她对许许多多坐在她对面的人说过的那样。没关系,这是她的工作,你又能责怪她什么呢?无非是回到你城市边缘的临时住所,继续寻找新的入场券罢了。也有可能是那个宾馆前台的女孩打来的,她会用剔除情感的声音问你,今晚还要不要续住?等你回答完以后,她会迫不及待地挂断电话,再打给其他的人。你让铃声继续响着,借此来转移你的注意力。
它安静了下来,你又得去想点新的东西了。你开始想起它们的名字。尽管你正身处此地,它们的名字与你之间的距离,还是同你在家乡时一样遥远。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你一遍遍地咀嚼那些名字,把它们嚼得滚烫,发着金光。它们渗透进你的皮肉里,在你的血管里漫游,被你的梦境涂成蓝色,被你的双手揉进面粉里。面粉,对了,你又回到了你的面馆,它会在清晨五点亮起灯,光线昏暗,像一瓣透明的橘子;再过一会儿,面馆里将会飘满蓝色灶火燃烧的气味,水在铁桶中持续沸腾的声音。你的母亲会把倒扣在桌上的板凳放下来,摆正;你的父亲会在后厨拿出刀具,系上围裙,切肉;你也会走进去,把它们的名字从你还未苏醒的睡梦里取出来,揉成面团,摔打在包裹着薄铁皮的台子上。那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尽管你已经抛弃了它,但是在它被你遗忘之前,总能派得上一点用场。于是,你夹紧臀部,站稳脚跟,让那个时刻再次降临到你的身上。你从和面开始,挤压,揉动,摔打,拉得细长,再回归圆形,面粉的尘扬至空中,甩到地上。你的父亲会去门外抽一支烟,你走过去,他也会递一支给你。你们等待着第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走进店里,向你们道一声早。你们等待着,你睁开眼睛,电梯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