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4年第1期|臧棣:观止七首 (组诗)
《野鸽子观止》
很冒险吗?如果一时间
找不到可信赖的
带翼的移动之物,
是否可以让忽然出现在
眼前的这只野鸽子
取代那个急需被重新投掷的骰子?
毕竟,它比那狡猾的小石头
多了一双可爱的眼睛;
而那警觉的飞翔,不仅作为
一种本能,隔绝了来自人类的耻辱,
更演绎了原始的自然
是如何在普遍的麻木中
分配时间的正义。
很委屈吗?假如一生中
只能有三小时,被悄悄清空,
交由一个秘密的结局;
而就在对面,从峭壁上
飞出的雄鸽,一边盘旋,
一边为你重新分配了时间的礼物。
《朱槿花观止》
微雨过后,南方的记忆
幽亮如与前世无关
我们的真真假假;多余的头绪
被从遥远的世界观中
清理出去,只剩下好邻居
需要一个新的角度,
只剩下油绿的几个比较
令陌生的嘴唇晶亮;
亲爱的潮湿,听上去如天籁,
一点也不担心你
会独自落后于啾啾的鸟鸣。
心声毗邻譬如,就好像
天堂鸟曾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但现在,不是。无需新的影子
参与世界的表情,新的排序
就已经出现。锦葵科植物的美丽,
果然免疫于天真很讽刺,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
在它的美丽面前
越来越微妙;谢绝
所有的化身,但如果我们自认
是好邻居,它也欢迎
你的心跳加入大红花的摇曳;
距离消失时,脱胎于
它的美人已经被治愈;
新的世界纪录实际上已被打破;
毕竟,相对于更高的心象,
再怎么颠倒神魂,美丽本身
也只是一种有限的补偿。
《蝴蝶诗观止》
公路上的坑洼,积满了
昨晚的雨水,但不是盲区
在风景的深处另有隐情;
路过的货车很少会减速,
每一阵机械的震颤里
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磨损
比哐当还愤怒;而我的注意力,
不知何故,大部分
都被吸引到飞溅的浑水上;
视线稍一延伸,后果立刻显现,
那些肮脏的斑点,
已积累在道旁的花瓣上。
这一幕中,如果涉及
自然的玷污,美丽的无辜
则比想象的要抽象。
还有一个细节,其实也很奇怪:
那溅出的积水,过不多会儿,
又会顺着看不见的地缝,
缓缓回流到原先的坑洼中——
就好像自然的道德中
有一种神圣的固执,哪怕碾轧
来自无情的车轮,也不会
有丝毫退缩。定睛细看时,
倒影里,竟然有两只蝴蝶
轻扇翅膀,站在水洼边缘解渴。
很快,这自然的平静,
就被经过的开得更快的货车打破。
浊水再次被溅出,我以为
我再见不到那两只受惊的蝴蝶;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随着回流的
泥水渐渐沉淀,那两只蝴蝶
又飞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甚至连身姿都没变:依然是
一边解渴,一边颤悠着翅膀;
就好像它们知道,我会感叹
它们的躲闪比我们更灵活,更成功。
《水帘洞观止》
如果仅仅是风
有点大,时间的吞噬
就会无形于世界的笼子
依然是老样子;
灰蒙蒙的,但空气的骨头
已经透明完毕;
白云的摩擦力孤悬在
景区标语的反光中,并未妨碍
树语向心语敞开;
顺风近乎顺眼,鸟影比鸟鸣更活跃;
树梢上,甚至挂着
真假难辨的,月亮的尾巴;
但假如鼓点被替代,比如雨
越下越大,你能及时认出
雨,把它自己的潮湿
下成了一个完美的洞吗?
《萍踪观止》
就拿赤颈鸭做例子吧;
如果你真想知道,漂泊多于漂浮——
可以勾起怎样的回忆。
有山,有水,全然出自
和风堪比最好的向导。
迁移的路径,完全不同于
我们可疑的命运很难被收敛。
甚至在赤颈鸭身上,警惕就很脾气;
生命的分歧不仅加深了
陌生的对比,也让与我们有关的
美丽的影子变得很激烈——
譬如,行踪不定的,不是它们,
而是我们常常比我们的隐喻更轻率;
漂浮多于漂泊,就属于这样情况。
从纯粹的角度,漂浮仅限于现场很清醒,
漂泊则败坏于人生很缩影;
每个人似乎都能分到一笔烂账。
这样的对比,有一天会强烈到
你突然想喝煮过的浮萍——
就好像它们的卵圆绿叶,前一秒钟,
刚被赤颈鸭的脚掌踩进水中,
现在又浮出水面,情绪饱满,
可爱的对称性,丝毫没受到影响。
《滂沱观止》
旷野里只有你
没按过世界的开关。
漫天的乌云加速一个底部;
陡峭之处,丝滑居然
多于光滑。泥泞的效果
超乎预期;愿意的话,
借用到你的身体时,
洗涤也可以是神圣的。
新生里就有一个滂沱,
一点也不亚于迷失的爱里
也有一个滂沱。
持续的轰响将你暴露在
无助也有野蛮的一面;
雨密集如刀割,直到
镜子的深处,回荡的钟声
完全取代了雨声。
《同类观止》
湖边,泛滥的倒影轻晃
一个春天的激动,甚至化身
都已不够用。碧波的尽头,两个你,
等待着放飞。白云已准备好翅膀,
蔚蓝也更新了骨髓。
有点陌生,但好在轻逸很轻盈,
并不限于只是身体的重量
出现了惊人的变化;其中的一个,
哪怕仅仅羞愧了五分钟,也是好的。
接下去,无形已难不倒微风。
何必总要麻烦世界的艰涩,
宇宙的真相,任何一个无知
都足以将你彻底还原;
也不必总依赖朴素是否原始,
早就有比你的赤裸更准确的重量。
这种时候,再精确的秤
也不如微风;微风是更好的称量。
最好的你,已被称出;
包括明媚的羞愧中,美貌是你的缺陷,
也是你小小的虚荣。但假如
没有美貌,你胜出作为同类的我们,
又有何意义?或者最终,时间会取走
我们的矛盾,令刻骨的记忆无视
你已被磨损在时间的无情中,
可怕的皱纹渐渐多于曾经的容颜。
【作者简介: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当代诗人,北京大学教授。曾获昌耀诗歌奖、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著有诗集《燕园纪事》《骑手和豆浆》《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诗歌植物学》《精灵学简史》《臧棣诗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