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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4年第1期|陈鹏:世界上最漂亮的马桶(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清明》2024年第1期 | 陈鹏  2024年03月06日08:11

A

不假思索就拍板决定了,你来到走廊上,喝住跑来跑去的程昊业。他怯生生地两手紧压天蓝色裤缝,脚上簇新的白球鞋亮得扎眼。你让他把叶明远叫到办公室。现在,马上!程昊业使劲点头,转身就跑。这小子跑得真是快,自己也能跑那么快就好了,就不必戴着墨镜上班,摘下来吓他们一跳。你说不小心撞了,不解释怎么撞了,撞哪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到五分钟,叶明远来了,两手揣在裤兜里,走路有点外八字,难怪跑不过程昊业。全年级也没一个跑得过嘛,那小子是校冬运会双料冠军呢。天生一双大长腿,不进专业队太可惜了!可程昊业不干,他对将来想做什么还没一丁点概念,最近倒像个女孩子疯狂迷恋钻石。

叶明远凑到你办公桌前,桌角的素馨快干死了,很久没浇水了,居然还活着。你忘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啊。苏老师。嗯,你过来,来。你展开课本,38页。就在页边空白处。你瞄一眼惊心动魄,像血淋淋的动物内脏或剖开的尸体。那是用铅笔画的一个男性生殖器,直愣愣竖着,大如楼房。你画的,没错吧?叶明远?是。他垂下脑袋。知道错了?知道。他脖颈耷拉着像蔫死的黄瓜。你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在课本上乱画,而且是那么脏的画?他一声不吭。眉毛也是呈八字型向下耷拉着,脸红通通的像营养过剩。为什么?还是一声不吭,两腿在蓝色校裤下面发抖。说话!叶明远还是垂着脑袋,两手背在身后。太恶劣了,谁教的?但凭经验你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进入脏话敏感期和性敏感期,说再多也没用。抬起头来!你命令道。他缓缓抬头,两眼不敢看你。问你话呢?叶明远,谁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有多恶劣?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点头。你知道?你知道还敢往课本上乱画?你气不打一处来,嗓门陡然拔高,几米外教英语的梁老师冲你张了张嘴,食指抬起比划了一下。你没搭理她。叶明远忽然说,苏老师你脸怎么啦?他被你脸上这么大一块淤青吓着了。这话远超他的涂鸦给你的重击,伤口火辣辣的像被他重新撕开。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情,知道吗?叶明远!你的行为太恶劣了,回去告诉你妈妈,课本,红领巾,都没收。让她给你买新课本,明白吗?至于红领巾,你什么时候表现好了,什么时候归还。听清楚了?他张大嘴巴像没听懂,愣愣瞪着你。说话!听明白了。他嗓门很小,两滴粗大的泪水噼啪砸到地板上。你想找个杯子或干脆用双手接住它们来挽救那快干死的素馨。你不明白为什么会长期冷落那盆花。这个地方需要绿植,花就像你的最后堡垒。哭?为什么哭?处罚重吗?一点也不重。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带过那么多学生,你是唯一一个在课本上公然画脏画的学生!他伸手擦掉眼泪,看着你说,苏老师,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苏老师——你忽然明白了,他是因为你脸上的伤才哭出来的,不是因为他做的这件早被忘到爪哇国的破事。他被你吓惨了。你今天不再是你了,苏粒是另一个苏粒。

B

一股无名火让她忍不住当着儿子的面就大骂,再也不想顾及那没用的形象。接连一个礼拜被无数念头缠住,往一条死河底部沉下去,想薅住某物使劲浮上来,不能就这么淹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濒死的绝望。透不过气,脆弱的肺叶被病痛折磨后,薄得像孤零零悬在枝头的梧桐叶,千疮百孔地拼命悬挂着,迎风动弹。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掉落是迟早的,迟早被清洁工人扫掉倒掉埋掉直至沤烂。凌晨三四点最难熬,她怀疑自己患了肺癌。咳嗽,乏力,白天像在烂泥里跋涉,软塌塌踩着拖拽着挤压着,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他妈吃饱了撑的,画这些流氓玩意儿,还敢画在课本上!她咆哮着,给了叶明远一巴掌,不重,就算暴怒,她也清楚不能随便动手,会动手的妈不是好妈,再说,娘俩相依为命,哪舍得使劲打。叶明远“嗷”一声哭了。平常她一瞪眼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哪用得着上手?全世界都和他们孤儿寡母作对,看他们笑话呢。哪个教你的,说!何舒齐。怎么教你的?他教我们说脏话,还教我们,画来画去,说小鸡鸡就是——叶明远声音抖抖索索的,真吓坏了,她一把将那毛茸茸的脑袋拉到胸前,顶着左肋能感觉到叶明远热烘烘的。你给我听好,第一,不许哭;第二,不要再跟何舒齐玩了,听见了吗?离他远点;第三,不准再说脏话,画脏画,更不能在课本上画;第四——她停下来,没想明白第四要表达什么。没有第四了。前三条足够了。小男孩到了性敏感期,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干不出来。小时候,她班里男生还扒过女厕所呢。那家伙,一年级就敢跑过来凑她耳朵根子上说出那两个最脏的字眼呢。他叫马强。她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张脏兮兮的永远流着鼻涕的老鼠脸。

叶明远不哭了,耷拉着脑袋乖得像只病猫。她使劲揉着他的头发,像要把他头发上凡沾染何舒齐的脏东西全部擦掉。苏老师怎么发现你在课本上乱画的?叶明远摇了摇头,一下子挺直腰杆。不是她发现的,是有人告密。哟,连告密都会说了。会啊,告密就是报告秘密嘛。老师说告密的人很可耻,只有奸细才告密呢。奸细?那也不一定。她心脏一颤,像块石头被一脚踢开。哪个告的密?程昊业奶奶。程昊业奶奶?你别乱说。就是她。她咋会知道?程昊业告诉我说是他告诉他奶奶的。程昊业知道你乱画?我们一起画的嘛,他自己也画。他奶奶怎么不告诉苏老师程昊业也画呢?因为他没画在课本上。你傻呀,只有你敢往课本上画,再说人家奶奶咋可能告自己孙子的密?他们讨论了很久,娘俩的关系重新回来了,重新无话不谈。这个时候,叶明远就像个大人,活生生一个小号儿老叶。可惜老叶进去了。她让老叶主动投案,那老叶算不算告密?算,还是不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呐。按理说,老叶主动投案,算是立了大功,不会五年以上。该说的都说了,竹筒倒豆子干净利落。快一年了,老叶也没任何消息。她申请离婚,老叶签字画押,尘埃落定,一分钟没耽搁,一滴眼泪没掉。她不会傻乎乎陪老叶耗下去,没必要,再说为了儿子也不能陪老叶耗下去,让人知道儿子老爸进去了,他的同学会怎么想?再说,感情这种东西几斤几两还没个谱吗?夫妻是组队处理单枪匹马处理不了的问题,大难临头各自飞是真理,别扯什么情啊义啊,那些没用的。你给我听好了,课本,我是绝对不会再买的。红领巾,苏老师想什么时候还你就什么时候还你。没书咋办?看同学的。你先给我挺住,哪有这种道理?你才小学二年级呢,是国家义务教育对象,课本是国家义务发放的,你知道吗?你们苏老师有什么资格没收?再有,离程昊业奶奶远一点,离程昊业远一点,听见没有?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对待告密的叛徒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明白了吗?

C

唉,我七十岁了。医生说我是抑郁症——我不信。不信是因为我最多睡不好觉,心情不算太差嘛。不,我是想太多了,所以整晚睡不好。白天,除了接送程昊业上学放学,我哪样都没兴趣。医生说这差不多就是抑郁症的症状了,让我填一堆表格。我一项项弄完让医生看。医生说,阿姨,务必要重视了,您抑郁程度不低呀。真的?是。表格不会撒谎。那咋办?吃药吧。吃了药会好?会有很大改善,至于痊愈——说真的我不太当回事。何必当回事,我能唱能跳、能吃能喝,手脚好好的,利利索索能一路小跑呢,很多人根本赶不上我。医生问我到底哪样事情想不开?我想了想,说,还真有事情想不开,比如我那个孙子——医生来回转弄着碳素笔。他人不错,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比我儿子帅多了,当然,也比我儿子年轻多了。说话不紧不慢,很有礼貌。如果人人都有这么好的脾气,哪来的抑郁症?人就不会出问题了,至少不会出那么多问题。

我说,我那个孙子马上九岁了,我可怜他。为什么可怜?嗯,我孙子叫程昊业,小学二年级,他从小没妈。不是妈死了。不是,他妈在他两岁多的时候跑了。跑了?回老家了,不想跟我儿子过下去了。我儿子嘛,没钱,又被裁员,唉,她这一跑,娃娃差不多就扔给了我。我儿子一大堆事情,要找工作挣钱还要跟朋友去做外贸,男人嘛,谋事业哪还顾得上家。我是他亲奶奶啊,所以,我可怜我家程昊业,我就——溺爱,对吧?对,也不对。哪样算溺爱?让他冷不着热不着,吃饱吃好算溺爱?搂着他睡觉也算?追屁股后面喂他吃饭也算吗?他不好好吃饭,你有哪样办法?所以啊,我儿子不高兴了,说这小子蹬鼻子上脸!妈了个×的,我儿子就骂他儿子。昊业一听就会,这小子聪明啊,比他爸小时候聪明一百倍。妈了个×的,现在天天对着我和他爷爷开骂,还竖中指,我儿子听见了,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往屁股就是一脚,打得昊业鬼哭狼嚎。这么打就废了,我赶紧护着。我恨不能啊,恨不能——恨不能只有您和您孙子?对对对,医生你真是厉害。反正,我从两岁多把昊业带大,宠他护他惯他,他再闹再不听话再骂脏话我也没办法,哪个让他是我心尖上的一坨肉啊!只要想想他会遭罪、会难过,爹不疼妈不要,我就淌眼泪哟。我不对他好,哪个对他好?——问题是,阿姨,您是他奶奶不是他妈。您儿子没再给您孙子找个妈?不找,绝对不找。医生啊,你哪听说过后妈疼儿子的?妈晚爹就晚。晚妈就是后妈,爹立马跟着后妈变坏,你晓得吗?再说一个人潇洒快活,为什么结二茬婚遭二茬罪?结婚就是把两个大活人拴在一起,比两条狗拴在一起惨多了。你把链子一松,狗跑了各自快活,人呢?两口子拴一起就莫想再跑了,妈了个×的。不好意思啊,医生我也骂脏话了,实在不好意思——没事的,阿姨,所以您把孙子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您儿子,也包括您孙子的爷爷?

我望着窗外。昆明的初夏,蓝天又稠又重像一坨废铁。我没哪样好讲的了,好像有无数话要讲又讲不出来。那坨废铁好像塞在我喉咙下面,吐不出咽不下。我忽然噼里啪啦掉起泪来,明明不想掉泪咋就是——阿姨您别着急。我觉得问题的重点不是您对孙子的溺爱,而是,您用孙子的溺爱掩盖了其他问题。您说出来,我才能更好地帮您。医生瞅着我,眼神亮闪闪的。我被他吓着了。好小子,眼光真毒,一眼瞧出我心里面藏着东西。我考虑说还是不说,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区别不大,该咋个活还是咋个活,临了一把火烧了,任你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那把大火。要不是惦记昊业,我就从八楼跳下去了,我不瞎说。整晚睡不着,一个黏糊糊的柏油色深潭叫我跳下去,它会接住我,软绵绵暖烘烘的舒服得很哩。不信我就跳嘛。我不怕死,我这把年纪怕哪样死?我怕的是,我家昊业没人管没人疼,他爹东奔西跑,咋个放心交给他!但凡你盯着昊业两只黑眼珠子看,你就融化啦。我的昊业呀——阿姨,您要不喝口水?——好,好。

那我就再说说那老不死的狗东西,老程。医生你是对的,你没看走眼。老程有个情人,年轻时候的情人,几十年没断过联系,现在还偷偷摸摸见面。至于有没有干过别的就不好讲了,哪个敢保证?让我最难受的事情是,九年前的十月二十三号,老东西偷拿我的一顶帽子约会他情人被我发现了——您记得那么清楚?当然啊,打死我也忘不掉——被您发现?您怎么——气味,医生,但凡任何人动过你东西,穿过你衣服,你就能闻见一股不是你气味的气味。你闻不见吗?老东西打死不承认,我发飙,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好,他终于承认了,说是借朋友戴,拍几张照片。我一听就火了,你把我帽子借给你老情人拍照!他说哪来的老情人?是同事。同事,哦,女同事要你提供帽子?你当我傻呀,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我一个电话找到了他同事老罗,我问老罗十月二十三号那天我家一袋苹果是你送的?老程抢着说就是你送的,罗老师你分管退休老职工对吧。她哈哈大笑,说她当天专程跑了老李家没来我家,让我落实苹果到底是哪个送的,总之,老李可以证明。你看,穿帮了,狗日的老程!——阿姨,您别激动,您先喝口水。我不激动。谢谢你。

我冷静下来。我不哭了,不说了,不骂了。昊业必须好好的,他好好的我才好好的。他要有个头疼脑热,我生不如死,一晚上守着,半夜端尿盆让他就在床上撒尿不让他下地,更莫说卫生间;早餐从不重样,包子稀饭、面包牛奶、饺子面条,他哪样没吃过,腻了我就跑出去买其他的回来吃,再煎两个荷包蛋;早上八点准时送他进学校,下午五点一刻就在学校门口等待——阿姨,您不用讲那么细。在我看来,您的问题关键还是您和叔叔的问题。您懂我的意思吗?您在那一层关系里受了伤害,试图用您和孙子的关系进行修补,这在心理学上叫代偿。您懂我意思吗?

D

你不想回家。只想待在办公室,就好像这地方能为你提供庇护,像圣殿之于信徒。你下意识地翻开叶明远的课本,38页。铅笔的涂鸦让你又一次面红耳赤。你啪一下合上,想大叫,可你忍住了。满肚子怨气和怒气渐渐变成缓慢的忧伤。你站在悬崖边,万物都黑着。办公室早就空了。几分钟后,你关门下班。教学楼浸泡在烟金色的夕阳中——五月昆明的夕阳无与伦比,其悲壮让你觉得校园有崩塌的危险。他今天不会来。不会在一个礼拜之内见到他,但你不太确定,不太确定昨夜之后对你和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总之你是你,也不是你了。你出校门后右转直达河边。什么河你忘了,你有底气忘掉一条昆明的小河的名字,你毕竟是地道的山东人。大概是清莲河?大概吧。多美的名字啊。河面金光闪闪像铺了油脂晃动着,车流人流没完没了的,电单车哪哪都是。你知道叶明远是单亲家庭,这是他妈妈家长会后偷偷告诉你的。她说我一个人带儿子,麻烦苏老师多多费心啊,我怕大家欺负他。现在看来要费心的是别的孩子不是叶明远,这小子早熟得过分,经常制造麻烦,长大了像他?另一个他?今天别来,千万别来。可是,你又暗暗盼着他来。被人欺负了,还希望欺负你的恶棍赔礼道歉,至于原谅与否就看你的心情了。不,绝不原谅!

小河清得像抚仙湖水,浅浅的河底有鲜亮水草柔软摆荡,河面上指尖大的花蕊星星点点。再往前是大桉树,树下有三只白鹭,像扎在水边的三团棉花。现在是五月的傍晚,有种掺假的仁慈含冤的怒气,你总该熟悉这副嘴脸。你从河边岔道穿过两条小街来到小区门前,刚进小区林荫道就看见他了。两手揣在牛仔裤兜里,膝盖两个大窟窿像恶魔之眼瞪视着你。你转身就走,为他能否出现的念头羞愤不已,怒火和怨气交织着,如果有一颗手雷,你将毫不犹豫扔向他。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了。昨晚之后,他成了敌人。他朝你走过来,两手从裤兜里抽出,身上衣服换过了,鞋还是那双白底鞋。他大声喊你,苏粒。你停下站着没动。他凑近了想抱你,被你狠狠推开。滚。你说。他故作惊讶露出宽白的门牙,说,你怎么这样啊,苏粒,你怎么——滚!他装作一脸无辜,眉毛在鼻梁上面半公分处拧紧。每一个表情每一丝变化你再熟悉不过,都能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果然,他道,苏粒,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和你嘴里默念的句子不差分毫。滚。你说。你什么意思?苏粒。你不再说话。他脸上多了戏谑和焦躁。得逞的公狗往往耷拉舌头,趾高气扬,似笑非笑地抖擞着脖颈上蓬乱的毛发,从母狗身边走过。嘿,你到底要干什么,苏粒?他凑上来想拉你的手。滚!你打掉他的手。你还有脸——有啊,我怎么没脸,你倒是让我看看你的脸怎么——滚!你不想让他凑近,浓重的香水味压上来。他很少用香水,他还不到使用香水的年龄。他粗鲁地继续靠近,想看你脸上的伤,你用力推开他,转身就跑。他跟在后面大声问,你跑什么?苏粒,苏粒!你跑得飞快,冲出小区大门,他不再追了,像被你镇住了。你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沿河边又走了两三公里,天全黑了。你想找个地方喝杯东西,但清莲河边除了炸洋芋的小摊贩再没别的。

沿漆黑的河堤回来,河面上灯光闪烁像霓虹连缀一片,又像无数的窟窿。脸上的淤青还在不时地疼痛着,虽然大部分时间你会忘了它。如果牢牢记得一辈子怎么办?再次返回小区时,他仍在楼下。他还没走,起身迎向你说,苏粒,我们谈谈,有些话我们说清楚,说清楚我就走。你一声不吭。行吗?你低头走向单元门,打开。他上前拉住门把,不让你进去。你又闻见了那刺鼻的香水味,太浓了,像拼命刷牙掩饰恶臭的脏狗。行吗?他在哀求。你真怕他了。你根本不是他对手,你已经精疲力竭,一整天没好好吃一口东西。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塌了,多美的东西啊,像白垩石房子一样岿然耸立,他把它毁了。你从山东威海来昆明求学、工作,你没什么朋友,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他怎么还有脸来,真以为什么也没发生?事情没那么恶劣就不是原则性问题?他真以为屁颠屁颠哄你几句,你就会迁就原谅他,没他不行非他不可?不,这次不一样。绝不一样。你不允许。

耳边仿佛有闪电撕裂,你钻心地疼。眼泪出来了,划过脸颊和淤青上面的一条小伤口。难怪把同事和学生吓住了,可他们相信你的话:撞了。是撞了,撞在一堆书上了。书,书把你划伤的。他让你不要装了,他不是二年级的小学生。将来我们买一栋漂亮的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次你跑得很坚决,使出全身力气,没吃什么东西,也得奋力冲啊。你像一个书和文字拼结的虚拟人物,被风一点点消解。他没追上来。滚。你没报警已经是最大的宽容。滚。两年了,就算你们差不多是这个城市无数情侣中的一对,仍然还不是真正的一对。是你纵容了他,误解了他,还是暗示了他?可你态度坚决,他以为你只是表演?一簇簇灯火冰冷夺目,你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穿过柏树林,再过去就是世博园黑色的大门了。你经过一小片温暖的灯光,突然闻到浓烈的炒饭香气。你饿了。你终于感觉到饿了。小饭店里有三五个人,你进去大声说,老板娘,一份蛋炒饭。老板娘热情地回应你,爽朗的嗓音和手里递来的热茶让你恨不能拥抱她。好呢,你坐,蛋炒饭,马上啊。

E

区教体局书面答复将对投诉作出调查,及时反馈;本地电视台新闻热线则说此类事件只是个案,不宜激化家校矛盾,只能等,总之教体局不会坐视不管。她是实名投诉,但下午就坐不住了,向办公室告了假,直奔区教体局。

接待她的姑娘还年轻,估计不到三十岁,让她想起苏粒。马上三十岁了,还肆意装嫩模仿童话公主,谁给她的权利?一年级上学期,苏粒就删了两位家长的微信,并踢出班级群,让人家两眼一抹黑,东打听西打听自己孩子在校期间的一鳞半爪。直到二年级上学期两位家长才重新进群,恢复“身份”的办法是让人代转了写给苏粒的“悔过信”。凭什么?凭什么惯着她?班主任怎么啦?班主任就可以任性胡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学校不管管她?问题是,哪有家长胆敢上报学校?姑娘客气地问她反映什么问题。她一五一十说了,情绪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说,你们给我答复了,可是,我不太相信你们会及时处理,会及时制止这种长期存在的违规行为,甚至是违法行为。我学过《义务教育法》,我的孩子有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在此期间学校不能以任何名义打击学生和家长,更不能为一己之私给师资队伍抹黑。我呼吁对班主任进行处罚和监督,我们的孩子长期处于这种高压环境下还得了?不是说要减负吗?不单是学习压力要减,心理压力更要减嘛,要让孩子得到尊重才能让他们的童年快乐起来——她滔滔不绝,句子从嘴巴里一连串冒出来。姑娘让她消消气,很快找出投诉文件处理签(姑娘的效率和能力让她无话可说),告诉她政策法规处已介入调查,请她放心,一周后给出结果。她坐着没动,身体紧紧绷着,继续沉浸在情绪宣泄中。姑娘耐着性子听下去,表情痛苦得像被拖堂迟迟不能放学的孩子。姑娘终于见缝插针打断她,说一周后必有消息,您请回吧,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十分钟甚至更久,姑娘才回来。她仍坐在桌前一动未动,水杯里的水喝掉一半。

她仔细打量这间散发纸味和木头味的办公室,抬头看着姑娘。我先生的办公室和你的办公室很像。她语速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不大,桌子也干干净净的,就是这种橘黄色实木桌子。椅子也一模一样,黑色真皮靠椅。她忽然压低声音,一只卖多少钱你晓得吗?姑娘困惑地摇头。三百八十六。我先生告诉我的,我不清楚他怎么晓得价格的,但单位里的事情没一样难得住他。你瞧,他记得我也记得。多少年了,快十二年,十二年啊,时间真的是——姑娘惊惶地张了张嘴,脸上的刻板气息倒和老叶很像。她将细细的挎包背带拽紧,站起来。我走了,请你们务必重视,否则我就上市局、省局反映,直到解决为止。会的,我们会的,您放心吧。不过,您不觉得跑这一趟没必要?我们一周后——她狠狠盯着姑娘。没必要吗?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我们不能再忍气吞声了,我要知道你们的进度,否则我吃不下睡不好。我睡不好,病倒了,谁负责?谁管我儿子?谁?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儿子咋办?他才八岁。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这么想了,你就不怕麻烦了。你会屁颠屁颠跑得比火箭还快。姑娘呆呆地看着她。我要是不跑这一趟,你会晓得你屁股下面的椅子多少钱?不会,你绝对不会,你干到退休还是不晓得。那么平庸、那么不起眼的东西,谁会在乎呢?你们不会在乎。姑娘像水泥一样凝固不动。但是我先生在乎,他眼里不容沙子,他什么都在乎——她不再说了。

F

我们约法三章吧!儿子,你给我听好了。第一,不准再和程昊业一块儿玩。第二,不准搭理程昊业奶奶。一句话也不许跟她讲。第三,苏老师要是问你课本买了没有,你就说,买了,快到了。多长时间到?一周。就一周。也就是七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听明白了吗,傻儿子?

……

原载《清明》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