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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4年第2期|姜贻斌:病房里的鲜花(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红岩》2024年第2期 | 姜贻斌  2024年03月05日08:11

六月七号下午,纪明星的小弟纪明和突然给他来电话,急切地说,二哥,你快回来,爷老倌可能不行了嘞。大哥和三哥现在正往家里赶。至于你儿子纪小小明天的婚礼,看来只有让我们的子女做代表了。

纪明星听罢,不由吓一大跳。握着手机,呆呆地望着,极不相信样的。

谁也料想不到,偏偏在这个大喜的日子,父亲出了如此大事。纪明星早已跟父母和兄弟们说好的,七号请他们来长沙,第二天参加纪小小的婚礼。父母跟兄弟们也答应过,说一定会来参加婚宴,还说他们七号晚上到达。纪明星把他们的住宿都安排好了,酒店就在自己院子隔壁,十分方便。现在看来,纪家的主要成员都不可能来省城了,唯有让他们的婆娘和子女,作为代表参加婚礼。那么纪家参加婚礼的人员,便被去了大半边江山。对它,有人肯定会发出疑问,为什么纪小小的爷爷奶奶以及伯伯叔叔没有来参加婚礼,仅仅只派他们的婆娘以及后辈来了,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其实这个还不要紧,纪明星主要还是担心父亲的病情,他希望老父能够躲过这一劫,因为毕竟是快九十的人了。

纪明星虽然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在这个关键时刻——尤其是他为儿子的婚事忙得双脚打转——许多细节都要检查、拍板,惟恐出错——的时刻,他还是能够稳住气的,像大战来临前的将军,镇定自若,运筹帷幄。他只是悄悄地对婆娘说了,还交代她不要对任何人说,甚至对纪小小夫妻暂时也不必说,恐怕影响他们的情绪。他告诉,我们一定要保证婚礼正常进行,况且请柬早已发了出去,收回来是不可能的了。

省城距离父亲所在医院的宝庆两百多公里。第二天上午,纪小小的婚礼如期进行,场面热闹而有情调。婚礼完毕,便是酒宴。纪明星虽然在向客人们一一敬酒,心里仍在挂牵老父的病情,他生怕兄弟有不妙的电话打来。

等到酒宴终于散场,纪明星便匆匆往医院赶去。纪小小这时才从漫天的幸福中抽身,问,爷爷奶奶和伯伯叔叔们,怎么没有来参加婚礼?纪明星才如实告诉他,说爷爷住院了,伯伯叔叔们都在守着。因担心影响纪小小,纪明星没有说父亲已病危的事。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宝庆那家医院时,才得知父亲已经被推进重症病房了。

纪明星的三个兄弟都守在病房外面,个个急得不行,简直像旋转的陀螺。看见纪明星终于来了,兄弟们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匆匆地围了上来,简单地说了说老父的情况。

纪明星这才明白,父亲是突然发病的,属于肺部感染,心脏的状况极不正常。医生说父亲的情况很危险,况且有这么大的年纪了,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兄弟们脸色凝重,默默地站在楼梯间抽烟。

老大纪明民之前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已退休六年,现在家里带两个孙子。两个孙子上学每天都需要接送,因此他跟婆娘分了工,每人接送一个。尽管如此,也很辛苦,日复一日地这样,容易么?儿子儿媳当起了“甩手掌柜”,似乎带两个小孩是爷爷奶奶的光荣任务,他们只管生,爷爷奶奶只管育。纪明民很想给家里挣点补贴。株洲有个企业老板以前是纪明民的学生,想办一张企业报,便聘请纪明民出山负责,每月五千大洋。这对于纪明民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再说他跟这家企业约定,不必去企业上班,只需要在家里用电脑排版、发稿就可以了,因此这并不影响他接送孙子、照顾家里。谁知他那天正跟老板去株洲,半路上小弟的电话就打来了,说父亲重病告急,请速速回来。挂掉电话,纪明民给婆娘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此事,叫她辛苦一点,然后毫不犹豫地对老板说,看来我暂时不能为你办报纸了,而你这里时间又不等人,我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你不如另请高明吧。老板十分无奈,只好派车把他送到宝庆。

老三纪明国自己办过一个专门做煤炭生意的小公司,后来煤炭价格急速下降,生意不太好做,便干脆闭门歇业,然后租个铺面开店子,做点小买卖。后来因为税务问题,被迫关门收摊。现在屈就给一家大公司打工,竟深得老板赏识。所以纪明国也是个大忙人,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很少。纪明国的家在湘潭,那天得知老父住院,他跟公司的人正在常德出差,闻讯后也急忙赶往宝庆。

他们兄弟四个,唯有小弟纪明和夫妇跟父母住在一起,因此关于父母亲的健康状况,一般都由他来发布,简直是父母健康的新闻发言人。纪明和解释说,本来他是把父亲送到离家不远的一家私立医院的,但经过医生抢救却没有任何效果,他便果断将父亲转到了这家大医院。这里的医生对他说,幸亏转院转得早,不然老人就没命了。三个哥哥伸出大拇指说,老弟,你立了一大功。纪明和说,只是医生说情况还很难讲,因为爷老倌毕竟年纪这么大了。总而言之,兄弟们都回来了,纪明和似乎有了底气,因为不再是他一个人拿主意了。

老父突然住院,纪明星没有跟其他朋友说过,他历来不喜欢因为家事而惊动朋友们。但有个朋友却不能不告知,因为那天纪明星回宝庆,还是这个朋友送的纪明星。该朋友叫王小棋,是纪明星的知己,两人无话不说,所以纪明星就对他说了此事,还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纪明星不愿意让朋友们晓得,他们一旦晓得,肯定都要来宝庆看望父亲,来看望肯定就要送礼——这恰恰是他不希望看到的。至于这次儿子纪小小结婚收礼,他也是出于无奈,而且对于他来说,这辈子仅此一次。因为他从来没有因为家事收过别人的礼,包括自己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生日,还包括儿子考上大学、保送读研,等等,虽然他曾经有很多的人情在外面。父亲住院那几天,纪明星心里一直是悬着的,生怕宝庆来电话报告噩耗,因此他暗暗希望父亲能够顶住,保佑纪小小的婚礼正常进行。他在忙碌中偷偷地给兄弟们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得到的消息是,父亲仍然没有脱险,还躺在重症病房,这让他忐忑不安。一直到那天下午两点半,他将去北京的纪小小夫妻送往机场后,才匆匆地往宝庆赶去。看着纪小小夫妻的背影,纪明星夫妻俩都流下了泪水,说是爷爷在保佑他们。

现在四兄弟都甩开家里的事情,集中精力守护父亲。说是守护,其实也只是每天下午四点去医院,这个时候重症病房会放视频给病人家属观看。医生把病人编了号,父亲是十号。从走廊里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重症病房里面躺着七八个在抢救的病人。其中有个女病人,进去一天就被推了出来,家属哭天抹地。因此兄弟们心里都很紧张,惟恐推出来的是父亲。纪明星和兄弟们看到躺在重症病房里的父亲的那副样子,都默默地流下了泪水。父亲戴着呼吸机,因为吸进的氧气无法排出,枯瘦的父亲已经肿得像个充气的橡皮人,完全变了形,哪里还有当年的刚强之气,完全像只待宰的可怜的羔羊。医生十分无奈,只得在父亲胸部两边打洞排气。每次看完视频,医生都要出来跟病人家属讲解患者的状况。负责父亲的李医生说,你家老人恐怕希望不大,因此你们要做好这个准备,当然我们一定会全力抢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希望。纪明星和兄弟们又去街上买鞭炮、纸钱、蜡烛,还置办了寿衣,他们希望父亲的病情能有好转。只是一连五天,李医生都是这样说的,说得兄弟们心里发慌,情绪黯然,明白可怜的老父终于走到了人生尽头。母亲哭泣说,你们兄弟一定要把老倌子抢救过来嘞。兄弟们说,我们一定会努力的,其实他们心里也没有底。

谁料第六天上午,父亲竟然出现了不可意料的转变。在视频里,他不再像个充气的橡皮人了,身体居然渐渐地消瘦了下来,回到了正常的体形。父亲甚至在视频里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招了招,似乎又回到了生命的起点。这让兄弟们高兴得不得了,在走廊里鼓起掌来,一齐欢呼着。连李医生都眉头一展,说,你们的老父的确了不得。

第十天下午,父亲终于从重症病房出来了,转到普通病房。

说实话,纪明星兄弟现在才开始真正看护父亲,每人八个小时,轮流转班。只是父亲刚从重症病房出来时很烦躁,不停地扯掉氧气管子,还有量血压的夹子、量心脏的管子,另外还有吊针管子。给他刚刚弄好,他又迅速地扯掉。当然这是父亲不太清醒的时候,他似乎想通过把这些管子全部扯掉,从而回到正常人的状态。因此在父亲清醒时,纪明星便对他说,你别扯掉它们,以便医生看那些指数。父亲没有一丝悔意地说,我哪里晓得呢?父亲的确不晓得,因为父亲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守规矩的,不会去扯那些管子。另外,兄弟们还要时常给他翻身,因为父亲屁股上出现了褥疮,除了医生上药,兄弟们还要给他按摩,这是很累人的。兄弟们虽然心里有点不太耐烦,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因为父亲毕竟太不容易了,从阎王那里捡回了一条老命。尤其是值夜班,那是极其辛苦的,简直无法闭眼睛,因为要盯着父亲,担心他扯掉那些管子。纪明星开玩笑说,这比在乡下搞“双抢”还要累人。

父亲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三天,王小棋给纪明星打电话,问他情况如何。听说老人家已经从重症病房出来了,王小棋很高兴,硬要来医院看望,还说他父母前年住院和后来去世时,纪明星都去医院看望,并且参加了葬礼,因此纪明星无法拒绝。王小棋是个公司老板,送给父亲一个信封。纪明星不便婉拒,何况是当着父亲的面。纪明星说,小棋兄弟,你不要送人情,不要讲客气。王小棋说,这是送给老人家的。父亲与王小棋并不熟悉,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等到王小棋刚离开,躺在床上的父亲竟然马上伸出手来,叫纪明星看看有多少钱。纪明星脸色刷地红了,十分尴尬,恨恨地看了父亲一眼,因为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及其家属。父亲的这个举动,让纪明星感到很不是个味道。他烦躁地小声说,要数什么?难道它还会飞走吗?不知为什么,纪明星对父亲的这种举动很恼火。父亲一辈子穷怕了,对于钱的计较,纪明星是很清楚的。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是毫不掩饰自己对钱的热爱。纪明星说,我接到的人情,不论多少,都不会拿走的,都给母亲,好吗?

纪明星把这件事情对兄弟们说了,两个弟弟都不说话,唯有哥哥纪明民说,爷老倌这一辈子也不容易,要带大我们四个人,所以一分钱都是掰成两分钱来用的。纪明星则直率地说,真是俗不可耐。说罢,他发现小弟纪明和瞟了自己一眼。

只要是纪明星值班,父亲就老是对他说,自己估计满不了九十岁,还说在多年前,有个叫支农的人给他算过命,父亲说自己跟支农也只是认识而已,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只晓得支农是个矿区通讯员,帮着煤矿每天送信件到矿务局,因此偶然也能够见到。有一天父亲在路上遇到支农,支农突然停下来,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说,纪总,依我看你老人家的命很长,遗憾的是,估计不能进九十。父亲当时还很坦然地说,像我这个病壳壳,能活到九十岁吗?支农直率地说,接近九十吧。说罢,便匆匆地走了。

纪明星以前并没有听父亲说过这个事情,父亲好像在坚守一个秘密。自从住院后,父亲居然经常提起这件事情。纪明星说,那不可能嘞,你也不想这么多,那个支农的话怎么能听呢?何况现在已经是六月份了,离九十岁只差三个月了,况且又处于恢复期,怎么不可能呢?那个支农的话都是屁话。此时的父亲似乎深信支农说过的话,眼里放出半信半疑的光芒。纪明星却无法把父亲的这种神色从他脸上驱逐。

可怜的父亲终于熬过了生死关头,医生说这是个奇迹,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纪明星和兄弟们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蜡烛、鞭炮和纸钱,没有告诉父亲,又不知该怎么处理。难道留下这些东西等候父亲咽气吗?如果说了出去,那也太过分了吧。

刚过几天,这家医院便催促父亲出院,说可以回家休息了。纪家兄弟明白,一是因为医院床位太紧张了,二是父亲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事了,只需要回家慢慢恢复。他们把医生的意思对父亲说了,征求他的意见。父亲竟然摇摇头,说不愿意回家。他的理由是,还是在医院里面比较保险,万一有事还来得及。他好像要长期留在医院,把一些事情在医院解决。

纪明星便跟兄弟们商量,父亲既然不愿意出院,那我们是否把他送到离家里较近的医院过渡一下。老四纪明和赞成说,这个可以,那家医院是私营的,条件虽然一般,但收费很低,作为过渡是比较理想的。再说他们看护也很方便,不必每天坐车来去了,因为那家私营医院离家里仅仅一百米左右,就在汽车站边上。

因此兄弟们便催着纪明星去跟父亲说,这是因为他们都有点害怕父亲,什么建议也不敢说出来,况且父亲也不会听他们的。纪明星只好对父亲说了这个意思。他说,这家医院已经催过多次,叫你出院,连我们都不好意思了。纪明星的言下之意是,你的病已进入恢复期,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没想到,父亲竟然脸色一板,提高声音说,他们催什么鬼呀?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呀,况且我们又不欠费呀。纪明星耐心地解释说,你说的都没有错,问题是这里的床位很紧张,医院要腾出床位来。父亲看他这样说,便不再固执了。

……

(节选自《红岩》202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