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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1期|孙睿:一起跳舞吧(节选)
来源:《芙蓉》2024年第1期 | 孙睿  2024年03月07日08:05

1

隔着铁板,那条黑狗四腿挺立,昂头瞪眼,冲我狂吠,拴它的皮绳被扽得笔直。透过板间缝隙,我看到一个穿保安服的小年轻,敞着怀,从屋里出来。

“干吗?”他在铁板那头问我。

我说找王志刚,他说没这人,我说王志刚是我姐夫,他说不认识什么叫王志刚的,这没有姓王的。我慌了,掏出手机,给姐夫打电话,确认约的是不是这儿。

电话接通,姐夫让我打开免提。我把手机伸进铁板之间的缝隙,手机里传来姐夫的公鸭嗓:“你让他进屋坐会儿,我一会儿就到。”

没等小保安说完“好嘞”,电话就挂了。

小保安摘掉链锁,铁板下面装了轱辘,往后一拉,闪出一条缝儿,我进了铁板后面的院子。

说是院儿,其实就是用铁皮围出的一片空地。三个月前,这里还戳着好几栋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灰砖楼,现在被拆解成一块块砖瓦,运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地上散落着从运它们的载重卡车上掉下的碎砖和水泥块儿,院儿中心还有一棵脸盆粗的槐树。一进院儿的位置立了两个塑钢简易棚,狗就拴这门前,刚才听到电话里的公鸭嗓,秒变随和,趴下身子,一声不吭地瞅着我跟随小保安进了简易棚。

棚里立着一排组合柜,靠窗的地方摆了写字台,一张欧式铁艺床挨墙放着,两个单人沙发填满剩下的空间。我问小保安,我姐夫平时都在这儿办公吗?小保安说王总基本不来,就他在这儿,白天看门,晚上睡觉。我问这里有什么需要看护的,已经是空地。小保安说就看着这些地,现在地最值钱了。他的嘴唇上方才长出一层黑色绒毛,我问他多大了,他说二十,我说虚岁吧,他笑了,挺不好意思地拿出烟,递我一支。我摆摆手说,刚戒。小保安把烟塞回盒里,我说你抽你的,他说反正是瞎抽,可抽可不抽。

我又扫了一眼屋里说,你这儿弄得挺舒服。小保安说都是搬迁户不要的,抬这儿用了,然后说,刚才不好意思啊!进一步解释说,拆迁是大工程,每天来找王总的人太多,不那样不行。我点头,表示理解。小保安说,全是来捣乱的,出尔反尔,各种不配合,都是想多要一笔。

等姐夫的时候,我跟小保安打听了这片儿的拆迁情况:一共四十多栋老楼,都是六层的那种,打算两年内拆完,然后在原地盖起更高、更漂亮的楼,跟上这座城市发展的脚步。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已经拆掉的第一期,有九栋,拆完用铁皮围起来,既为了街面美观,又防止有人半夜来这儿倒垃圾拉屎撒尿,相当于划出势力范围。铁皮外还有三十几栋要分期拆完,进展到哪一步了他也不清楚。等彻底拆完,姐夫的公司就算为推动城市发展做出贡献,账户上会收到一笔拆迁动员费。

我也不清楚姐夫到底有多少家公司,都是做什么的。他五六年前干过汽车租赁:别人闲置的车,交给他,他负责上保险,对外出租,每月返车主一笔钱;后来一个车主想收回车,姐夫不给,动起手,推车主一跟头,车主报了警,最后姐夫不仅还了车,还赔了车主两万;后来又出了一件事儿,姐夫就转行了——下了一场暴雨,很多车都被水泡了,姐夫没给这些车买保险,自己又修不起,于是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的时候,手机和座驾都换了更好的,接电话聊的词都是大健康和区块链,然后不知道怎么又成了拆迁办。这些都是听我妈说的。

同样搞不清的,还有堂姐和姐夫的关系。堂姐四十,姐夫比她略大,有个上初一的女儿,大约从我这个外甥女出生起,姐夫就不怎么回家了,要抓紧时间搞经济建设,给孩子挣奶粉钱。堂姐说不用你挣,我母乳喂养,回来。姐夫说那还有将来的学费呢,就是不回。虽然不着家,五年前两人竟然有了二胎,堂姐给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她以为有了儿子,就能拴住姐夫。姐夫却更忙了,号称要给儿子将来结婚准备出房钱,数月见不着他人。两人最近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儿子在幼儿园被欺负,堂姐找了老师和那孩子的家长,不见效,那孩子到了幼儿园还是见谁欺负谁,他家长也很苦恼,不是不管,是管了还那样。听说儿子被欺负了,姐夫这才回来,问儿子,那孩子是不是打你了?儿子说是,老师一扭脸,他就抢别人的东西,不给就动手。姐夫说,他怎么动你的,你就怎么还回去,他踢你一下,你踢他两下,他下回就躲着你了。儿子说,我不敢。姐夫说,你不敢就永远被他欺负,我要是再听你回来说挨他打了,我也打你一顿。说完姐夫就走了。

堂姐跟我说这些,是不建议我去姐夫那儿干。姐夫成天忙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俩孩子够她累的了,时不常姐夫还能往家里交些钱,她对姐夫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了——觉得我将来还得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应该找份有保障的工作,不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可是我都三十三啦,不可能再拿着简历去应聘了,工作只能通过熟人找。我回到老家人生地不熟——最近十五年都没在这儿待着——能给我份工作的熟人只有姐夫。

小保安的手机响了,他抓起看了一眼,立即接通,喊了个“王总”,不知道姐夫说了句什么,小保安说“好”。然后放下手机,告诉我“王总来了”,便出了简易房,我也跟出来。

他走到拦出院子的铁板后,摘掉锁,从缝儿里往外看。我刚要问怎么了,他甩开肩膀,用力向后拉动铁板,在铁轱辘与地面的摩擦声中,铁门打开,一辆香槟色别克SUV从主路拐过来,冲进院里,浮土卷起。黑狗站了起来。

小保安赶紧又把铁门推上,上了锁。

车门打开,一个捏着手包的男人下车,我的姐夫。

我对姐夫长什么样儿已经没概念,只留下个儿高的印象,除了他和堂姐刚结婚那两年我能在过年的时候见到他,后来就没再见过;现在知道了,姐夫长这样。我提高音量叫了声“姐夫”。他冲我一仰头:“回来啦,屋里坐。”

临进屋前,姐夫从手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用牙咬开,扔给黑狗。

落座后,姐夫左右看了看,随后把车钥匙掏给小保安,让他去车里取两瓶绿茶。小保安拿着钥匙出了屋,姐夫问我:“怎么回来发展了?”

“也到岁数了,不能老在外面。”

“落叶归根,可以。”姐夫哑着嗓子说道。

我姐刚结婚的时候,我问过我爸,姐嫁的这男的嗓子怎么那样?我爸说是喝酒喝的,我说那么多人喝酒,嗓子也没烧坏,怎么就他的坏了?我爸说,因为喝到了假酒。

小保安拿着两瓶绿茶进了屋,交给姐夫,姐夫给我一瓶说:“无糖的,我喝不了带糖的。”说罢灌进去半瓶,又说,“有点儿犯困,喝茶提神。”

我也拧开喝了一口,等着姐夫往下说点儿什么。他坐在沙发上,过耳长发带着卷儿,眼袋肥大,端着肩膀,即便坐着,依然显出身材的高大,像一头卧立的暮年雄狮。

“你姐跟我说了,想找个事儿?”姐夫靠着沙发说。

我边嗯边点头。姐夫问我以前干过什么,我说在北京干过十年房屋中介。姐夫说,大城市,买卖还是租赁呀?我说,头六年干租赁,后来就转买卖了。姐夫问为什么不干了,我说门店受疫情影响,成交量低迷,裁了一半人,我是副店长,底薪高,留下是负担,就被裁了。

这些是一年前的实情,被裁后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姐夫:心甘情愿被裁,也是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在北京混得不好,想回老家发展,我顺水推舟跟着去了她的老家。我爸妈不同意,说那不成上门女婿了吗?我没这些概念,不顾父母反对,还是去了。她家在长江旁边的一座三线城市,我在那儿又找了一份卖房的工作,当地城市化力度比北京大,周边郊区县的人都想在城市买房,无论是安家还是投资,给我弄得挺忙,也没时间跟女朋友见面。半年后,她跟我说分手吧,遇到更合适她的了。我问是个什么人,是怎么遇到的,她说别问了,她不会说。我旷工跟踪了她两天,一无所获,估计是她发现了我。再跟下去也无趣了,我已没有刚收到这个消息时那么怨恨和好奇了,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当初我在北京能跟她好上,也是她来我们中介租房,我在门口抽烟,她过来加我微信,说想找房。我看她一副大学生的样子,就加了。加完她就走了,晚上我收到她的信息,她说自己想合租个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刚毕业,预算有限,让我帮她淘个物美价廉的。本来我已经干买卖了,还是给她找了一个,也没要中介费,后来我俩就好上了。她在我找的那房子里住了三个月,就搬到我新找的一居室跟我住了,之前我也跟人合租。

我是离开她家的城市后,回到自己老家,对外都说刚从北京回来。我姐夫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听完我在北京的经历,用一种听得出来是客气的语调说:“那来我这儿,屈才呀!”

我说我需要锻炼的地方太多了,得适应老家的节奏。姐夫说这儿的节奏怎么能跟北京的节奏比,让我回家等信儿,他来安排。我问大致是个什么差事,我回去好准备准备。姐夫喝了口绿茶说,现在有两个岗位缺人:一个是开滴滴,他弄了几辆车在路上跑,需要司机;另一个是房地产,鉴于我的从业经历,打算给我安排到这个岗位。我问是个什么项目,姐夫举起手,食指冲下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说,就是这个项目。

2

我穿着以前在北京干中介的那身西服,来找姐夫报到。姐夫正跟人玩掼蛋,看到我后问:“会玩吗?”

我说:“知道规则,没玩过。”

姐夫出着牌说:“以后缺人了,你来。”然后又瞄了我一眼,“不用穿这么正式。”

我这才注意到,打牌的几个人跟姐夫年龄相仿,包括姐夫在内,穿得都很日常,随便一双运动鞋配条普通的裤子,上身就是T恤或跨栏背心。

在一旁观战的大哥说:“穿太好,拆迁户以为你挣了多少钱,跟你乱谈条件。”

其实我这一身儿比一套品牌的运动服还便宜。我脱掉西装,只剩一件白衬衫,顿时凉快许多。一把牌打完,姐夫起身让人替他玩,把我带到隔壁屋。这套房子

位于要拆迁这片小区某栋的二楼,原业主已经签字搬走,姐夫他们就把这里作为秘密临时办公点,方便工作,同时又要提防那些没谈拢的拆迁户来堵门闹事儿。

姐夫交给我一摞表格,一张表代表一栋楼的一个单元,有的表格后面画着钩,有的空着。姐夫说这是二期的搬迁情况,住户都在拆迁合同上签过字了,画了钩的代表已经腾空房子,没画钩的代表还没搬,交给我的工作就是督促他们抓紧搬,两个月内让表格上全都画上钩,到时候推土机一来,这些楼就全部夷为平地。我翻着表格看,心里盘算着这事儿该怎么进行。姐夫说外面打牌的那些人

是开路坦克,负责前期,用各种办法让住户签字,给我做的是扫尾工作,自己家亲戚,安排个舒适的工种,那些人接下来要忙活三期。

我谢完姐夫。看到某页表格上,一户被用红笔圈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姐夫说,这是二期里唯一没有签字的住户,他不搬,整栋楼都拆不了,让我顺带跟他谈谈,拿到签字,可用一切手段,但要保证合法。不知道姐夫是从哪儿看出我是能做出违法事情的人,或许也只是为了择清自己的责任,必须有这句话。我收好表格,不厚的几十页纸,突然感到压力很大。

“复印一份,这份留我这儿,别弄丢了。”姐夫嘱咐道,又告诉我,“上班时间机动,底薪四千,没有饭补,按时完成任务有奖金,没完成底薪减半,别嫌少,我的能力也就到这儿了。”

正饿的时候有人请吃饭,还挑肥拣瘦就不对了。我连声称谢。姐夫又指着墙上贴的一张KT板说:“这上面是拆迁补偿细则,背熟了,随时用得上。”

我把二期的拆迁名单复印了两份:一份带在身上,用于走访时勾画;另一份放在家里,每三天在这份更新搬走住户的情况。画红圈的那户,我没有贸然去动员,观察了他家几天,只有男主人一个人出入。他家是一楼的边户,侧面阳台搭了个下房,看砖的颜色有年头了,扩出来不少,得有小二十平方米,估计拆迁分歧就出在这间房上。这间房被男主人用来做生意,卖海鲜,敞着门的时候,能看到里面摆着圆形的铝澡盆和塑料长方箱子,都盛放着海鲜,插着气泵冒着泡,盆箱数量有限,种类想必也不会多。门前靠墙立着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刷了俩字:海鲜。看板子成色和红漆脱落的情况,也是老字号了。

我去这家楼上查看搬迁情况,二楼的住户还没搬,问我楼下签字了吗?我说快了。二楼住户又问,是一楼妥协了,还是你们让了一步?我说还在谈。我知道,这些签过字的住户都在隔岸观火,如果一楼谈出更好的条件,签过字的这些人准保也会闹些幺蛾子,再多争取利益。他们现在不着急搬,就是在等一楼的结果;早早签了字,是怕好房型被别人挑走——搬迁政策是愿意回迁的,先签字先选房。

我问二楼,打算哪天搬?二楼说,不是还没到日子吗?合同上写的是,签字后三个月内腾空房子,现在快一个半月过去了。我说,那也该准备着了。二楼说,搬起来快,一个礼拜就搞定。我又去三楼,三楼也问一楼签字了吗,我的答复跟对二楼一样。三楼的女主人正淘洗着花蛤,我问是从一楼买的吗,女主人说对,搬来十几年了,这种小海鲜都在一楼买,楼上楼下住着,秤足斤足两。所谓小海鲜,就是花蛤、狗虾、熬南瓜的小螃蟹这些一斤十块钱以内的海鲜,犯不上去大市场买。我老家是座临海小城市,这里的人都好吃口海鲜,尤其是晚上下班后,忙活一天了,饭桌上不出现点儿海鲜,日子没奔头儿。海鲜各地都吃,这里吃法独特,蒸螃蟹和煮皮皮虾的水不倒,用来打汤,勾点儿淀粉,甩上俩鸡蛋,做出酸辣汤那种黏糊状,再撒上鲜韭菜末,香菜不行,串味儿,必须又鲜又嫩的韭菜,蔫的都不行。为了这一口,不惜骑电动车出去买一趟,我爸就这样。外头的人会认为,这不就是螃蟹和皮皮虾的洗澡水嘛,而在这儿的人看来,就是为了这一小锅水,才买螃蟹和皮皮虾。

第一次走进一楼那家,就被当成是来买海鲜的了。“称点儿什么?”男主人问我。他在下房里把澡盆里的死贝壳挑出来,我是从下房的门进来的。

我一时没有准备,脱口而出:“不是来买东西的。”

他瞅了我一眼说:“拆迁办的?”

……

选自《芙蓉》2024年第1期

【作者简介:孙睿,男,1980年生,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毕业。出版长篇小说《草样年华》《我是你儿子》《路上父子》《背光而生》等多部,多部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选载;中短篇作品发表于各大期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种刊物选载,入选多种小说年选集;其人获评首届《当代》杂志“年度青年作家”,其作获评2019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入选2021年“城市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