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叶端:七月(节选)
一
房间的灯在十一点准时熄灭。他巡视了房门、煤气开关、插座开关都关闭无误后,脱去睡衣外面套的厚厚的家居服,撂在椅子上,然后关上灯,蹒跚着爬上床。
妻子冷冷地躺着,不知有无睡着。热水袋从他们中央散发出有限的热量,他侧躺着看手机。他看的东西很杂,国家大事,娱乐新闻,搞笑视频,他都看。他翻页翻得很快,没有开声音,遇到滑稽的动作,就静静地跟着笑一会儿。每当睡意袭来,他就打一个哈欠。哈欠越来越多,直到他不自觉地松开手,手机翻下枕头。这一天结束了,屏幕还会照亮五分钟。五分钟后,整个家就只剩下黑寂。
很少有人像裴国文一样满足于生活中的一切。趁着时代的便利,他读了书,留在大城市,分配到一个不错的单位,不紧不慢地爬升。不出意外的话,不到五年,他会以中层领导的身份体面地退休,拿一份宽裕的养老金,享受身体尚且康健的闲暇生活。但是从去年开始,他妻子的退休使他提前感觉到闲暇生活隐藏的,让人不愉快的部分。他自己的生活如一锅煮得浓郁的肉汤,可是享受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儿子。
妻子整天在他耳边念叨。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她的儿子裴江鹤——三十岁,未婚,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他觉得简直可笑,难道要他给儿子找女朋友不成,太不像话了。有那么两三次,酒局正酣,他也半推半就,请朋友帮忙介绍撮合,可妻子总是各种不满意,他也觉得别人介绍的还不如他认识的几个姑娘呢。可若是自己跑去跟自己儿子说合,又像是强迫人家注意到他儿子。况且那一束强光若照到儿子脸上,恐怕别人惊异于他儿子的无能,从此用另一副面孔看他。他妈妈整日急得上火,加了几个相亲群,来来去去,ABCDEFG各色人等,她心里配得上她儿子的,不过个位数。他估计这事靠网络不能成,泼了几回冷水,她反倒干得更起劲了。他心里直叹气,儿子比老子差多了,怎么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家伙。
儿子裴江鹤和他妈妈一样,中等身高,脸长长的,身体瘦削。裴国文曾经指望他在学业上有所发展,但是他的成绩一直很一般,花了很多工夫补习,也只是中等程度,全班五十人,最好的时候十几名,差的时候二三十名。他的性格也很普通,他不孤僻,也没什么好朋友,不大受老师关注,也从未被刻意刁难。在父母面前,他虽然有顽皮的时候,总体来说不难管教,最过分的也只是为了玩游戏不成摔鼠标,吼他几句,他就哑火,回房间自闭去了。大学毕业以后,按照父母建议,他考了公务员。保险起见,他选的岗位并不热门,每日做的工作十分枯燥,也从未听见他抱怨。他就是这样温暾、平庸的一个人。裴国文不讨厌这样的人,但作为自己的儿子,总感觉有些失望。
他对儿子的不满,长吁短叹,时而传到妻子耳朵里,倒像是薄待了自家孩子。妻子便常常故意说道:你儿子回不回来吃饭,你儿子吃不吃水果,你儿子的快递……他也跟着回话:你儿子今天要加班,你儿子不爱吃,叫你儿子自己拿……裴江鹤就活在父母的呼唤之下,渐渐到了他的而立之年。年龄带来的焦虑感被浸泡在这种紧密的家庭氛围中,像浮在肉汤上的奶油。裴江鹤虽然感到有追求事业、追求爱情的必要,却缺乏那种清爽愉悦的氛围,含混度日又太过容易,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过上他的性格本应具有的生活。这种生活自有一套逻辑,那就是让自己成为一切既成事实的一分子。如果有人问他对待事情的看法,他能说出一套一套的道理。这些道理飘浮在空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在他眼前,他就像考试填答案一样,不假思索地摘录上去。一旦别人有什么意见,他总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附和。这套逻辑使他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情况下,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在当今这个世界,尤其在他的工作中,恰好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效果。
裴国文年轻时可不是这样。他热情、激烈,爱高谈阔论,还因为参加集会差点被处分。这种政治热情后来被恰好地转移到他的工作中,很快就干出令人满意的成绩。他对男欢女爱的追求和对人生抱负的追求一样炽烈,遇到喜欢的,每天九十里路,帮打水,送吃的,送电影票,什么没干过,遇到下一个喜欢的,还是这么有干劲。同事、朋友、同学的同学之间,凡是长得稍微漂亮,没有他不认识的。因此他虽然其貌不扬,从没缺过女朋友。他把赢得女性看作一种能力的象征,但他不是为了征服每一个人,而是为了锻炼自己,在任何时刻必要的时候达成自己的愿望。后来他选择结婚对象,也是一样的果断,穷追猛打,终于使感情经历简单的江爱华,屈服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笃定之下。至于别人怎么想,流言蜚语,他全不放在心上,这都是他拥有强大的自信的缘故。尽管他中年以后总是大谈时代,内心深处,他觉得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夸赞时代就是在夸赞他自己。
裴江鹤遵命前往约会,既不冷淡,也不热切,见了几回,全都不了了之。转眼到了夏天,裴江鹤泰然自若。江爱华又专门去庙里,替他求了姻缘。正巧在求姻缘后不久,江爱华认识了一个女孩。对方母亲看起来很好打交道,交换了基本信息,女孩相貌端正,学历也好,在外企工作,想必收入不错。
就像前几次一样,裴江鹤和女孩加了联系方式,发了几回信息,就约定周末吃饭。裴江鹤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的是,那女孩非常主动、爽朗。两人聊了聊各自的工作和爱好,交谈不深,倒有不少新鲜信息。他对这个女孩没有别的想法,但是被热情地对待,心情还是愉悦的。用餐结束后,裴江鹤送她到地铁,望着车门关闭,女孩大方朝他挥手告别。当她向他挥手告别的时候,就像地铁里某个不认识的姑娘,对某一个他不认识的情人挥手。而在下一班地铁里,又会有一个姑娘这样挥手,站在明亮亮的地铁灯光下,白得发亮。他转过身,乘另一线路的地铁回家。
回到家,裴江鹤把约会的细节讲给父母听。大概有了前面几位女性的对比,这两三分的热情,听到父母耳里,就变成了六七分。他们鼓动他立刻与女孩联系,正好刚见完面,问女孩到家没,说些贴心的话,又急着约定下周见面,以免女孩被别人约走。裴江鹤对她不讨厌,一一照做。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这下好。裴国文与妻子对望,两人都很满意。后面几天,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催促儿子与女孩多聊天,培养感情。好在那女孩工作忙,晚上聊不了多久就互道晚安,不会给裴江鹤造成太大负担。第二个周末,他们果然又见了面。饭后两人又一起散步,沿着公园走了一圈,又去甜品店吃了烧仙草。第三周,他们不仅见面吃饭,还一起看了电影。虽然时间很晚了,他还不放她回家,磨着她在商场里逛了半个钟头,就像父母吩咐的那样,赶在打烊前终于选好礼物,他送给她一顶米色的布雷帽。之后,约会活动便升级为一整天,从午饭开始,度过一下午,再是晚餐,直到傍晚结束。
女孩穿着干净,一直是简练的OL风。裴江鹤打量她的衣裳,问道,你怎么不戴那顶帽子?女孩说,布雷帽是冬天戴的,到时戴给你看。他把它理解为一种信号,他们还会长久交往下去。他把这件事也和父母说了。江爱华很高兴,裴国文也认为势头不错。他们孜孜不倦地从儿子的汇报中猜测女孩的为人、家庭状况和经济状况,他们了解得越多,就越满意。傍晚,当夫妻俩穿着薄绸睡衣,靠在床头观看卧室里的小电视时,都认为儿子的福气到了。江爱华说,我说得没错吧,江鹤的事,说不定三十岁以前就能搞定。裴国文肯定道,可以双方父母先见一下,十一来不及,下半年总可以,这样明年过年结婚,亲朋都有假,刚刚好。
二
裴国文和江爱华讨论得热烈,但裴江鹤心里还有别的想法。裴江鹤长这么大,自然不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感情。一方面,他像他父亲裴国文一样,喜欢高挑丰满的女性。另一方面,他又受到母亲江爱华的影响,不能完全把婚姻和爱欲区分开来。于是,他面临着双重困难,第一个困难是追求所爱的女子,第二个困难是这个女子正好适合结婚,而且也愿意嫁给他。
由于第二个困难,裴江鹤无法真正公正地去看待女性,每看到一个人,他会先考虑她的条件是否适合结婚,然后才会想到爱。如果这个女性恰好符合了他的条件,他就会发现追求爱变得无比困难,因为他从未习得这项本领。他的感情就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迟钝,到最后,他对高挑丰满的追求仅仅限于色情片,现实中的女人,他一个也不敢接近。他之所以乐于和女孩约会,正因为她恰好是符合条件且经得起考验的那一类,而且和她约会异常轻松、顺畅,不须猜测任何,就能按照计划进行。这证明了他也是能恋爱的,他心里隐隐有种被拯救了的感觉。可是,那还不足以打动他,不足以让他的心脏跳动。他也来不及思考,就陷入一连串的指令当中。真的要这样确定下来吗?他约莫有些疑虑。据父母斩钉截铁的态度,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迟疑的。裴国文一边吃饭,一边把筷子点向儿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和小谢确定关系,听到没?一天天地吃饭,吃饭顶什么,要浪漫,浪漫你懂吗?
女孩名叫谢芳。他妈妈为表示对她的亲近,叫她小谢,他俩也就跟着叫她小谢。(他用女孩称呼她,因为在相亲群里,家长都是用男孩女孩这么称呼自己纯真的儿女的。)他努力思考小谢和浪漫的联系,能想到的无非鲜花、游乐园、表白。鲜花和游乐园容易实现。认识不久的七夕他就送了她花,十一朵玫瑰,搭配满天星和小熊装饰,她捧在手里,看起来十分高兴。某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去了游乐场,玩了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等,还一起拍了许多照片。但是表白应该如何,他有些苦恼。他从她的交谈中,已经明白她不喜欢摆心形蜡烛、当众求爱的戏码。他又想,我真傻,根本不需要表白。表白是约会以前的事,既然已经开始约会,只需要顺理成章准备结婚就够了。
裴江鹤和小谢稳步地交往着,就像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波平浪静的海边风景,用水彩滤镜拓下来,每一回都可以做墙报展示。父亲深感儿子对浪漫的理解有误,只好亲自教他,傻瓜蛋,你找机会应该牵牵手、拥抱一下,不然怎么知道小谢对你的反应?他下一次约会就牵了小谢的手。她的手很软和,握起来和普通的手一样。他们牵着手一路走到地铁站,手腕有时贴在一起,有时分开,五指与五指没用多少力量,却紧密咬合,汗津津的手心通过温热的风。然后再下一次约会,在商场吃完饭下电梯时,他把手伸到她的腰背后,犹豫犹豫,终于贴了上去。他害怕她会闪躲,没想到她侧过脸,特意朝他笑了一下。他被这笑容惊了一下,下意识想弹开手,然而只是把手指在她腰间轻轻往前扣住。
温暖的身体握在手里,催生出一点本能的满足。是否要更进一步呢?情人的吻,似乎也能得到,甚至得到得有点太慢了。再进一步呢?他一面被占有欲诱使,一面却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要回头,除非把箭折断不可。回到家,父母对他俩的亲昵感到欣慰,催问他什么时候把她带到家里来,他们亲眼瞧瞧。他与小谢商量。小谢大方地笑笑,说,现在会不会太早。又说,你父母该不会很严格吧?裴江鹤说,他们只是对我严格,你怎么样都好。
小谢没有答应立刻前来拜见,裴国文和江爱华立即把它理解为,儿子没有真正把住她。裴国文说,你不要只是周末见面,平常也要多关心她。裴江鹤说,平常她那么忙,哪儿有时间。裴国文说,再忙见个面的时间总有。江爱华说,你打车去她公司不要半小时,见个面,哪怕只是送她回家,加班到晚上,男朋友一来,感觉就不一样了,人家会觉得你真心关心她。
一天晚上,裴江鹤下了班特意没回家,在食堂简单用餐,等到九点,准备打车去小谢公司。临行前,他在厕所看镜中的自己,衣着体面,中规中矩,即便遇到她公司的人,也不会感到尴尬。就在他下楼的时候,碰到隔壁办公室一位新来的女同事,她是从别的部门调来的,不久前他夹在人群之中向她致意过,还没有单独认识。加班到这么晚?女同事向他打招呼。是呀。对了,你怎么称呼?我叫裴江鹤,非衣裴,江水的江,仙鹤的鹤。我叫谭可心,她没有解释具体哪几个字,朝他笑了笑,说,再见,江鹤。
谭可心是典型的民国画报上的那种美女。她的脸是饱满的鹅蛋形,眉毛精心画过,弯弯的柳叶眉,配合眼睛的弧度,眼妆只画了轮廓,并未过分晕染,嘴唇却是鲜艳的红色。她穿着无袖米白色衬衫,下身是蓝色长裙,露出脚踝和脚下的高跟凉鞋,腰带如孔雀羽毛般,随着光照的角度,抖落一层蓝绿相间的翎羽光彩。她的容貌最适合繁复绮丽的装扮,受限于时代风格,只是在细节上加以修饰。远观之,她的外貌给人的印象颇深;近看来,反倒让人觉得她的容色太淡,不足以烘托她的美丽。似浓似淡的风姿,使她的情态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可捉摸。从她随意的答话,他看出她比他大。从她的妆容上,他猜她三十岁以上,但肯定没超过三十五岁。
坐上车的时候,他还在想见到她的几次场景。她有种特别的神韵。这种神韵不是美丽和迷人可以说明的,他感觉他的心随着每一次相见,都浸润在她的气息之中。至于她的名字,他当然是早就知道了的。他恐怕太过亵渎,才不敢向别人提起。这样的美人,一定有大把的男人等待她挑选。他艳羡了会儿,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在写字楼楼下等待的工夫,里面走出几十上百个女性。
走吧,冷不防小谢已经冲到他面前。她的头发刚刚剪过,比他上次见她更短一些,刚刚及肩,背着一只黑色的水桶包。她的手自然地挎向他的胳膊肘,将他整个人旋转了个方向。她虽然穿着有跟的鞋,步子迈得很大,带着急匆匆又热烈的兴头。他就这样被她带回了家。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踏进女性的闺房。她的房间简洁明净,鲜花上的小熊被她单独拾起,放在小夜灯旁。唯独窗下晾晒衣物,没有晾衣绳,布置了一个简易晾衣架,除了挂在架子上的,许多衣服堆在椅子上。这是生活的气息,还是女性气息?他从未做过多的想象,但一切和他的想象并无什么不同。回到家已是父母入睡的时候,他们仍在等他。江爱华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裴江鹤说,就是普通合租房。裴国文问,几个人住?裴江鹤说,她和她两个同事,三室一厅。江爱华问,都是女的?裴江鹤说,应该是吧,门关着,没碰到她们,不是老小区,房子还挺新的。江爱华问,房间干不干净?她自己做饭吗?裴江鹤说,东西有点多,干净还是干净的,她应该没时间做饭。江爱华说,那不一定,周末也不会天天在外面吃。裴江鹤说,她好像会做面食,菜做得怎样就不知道了。江爱华说,你下次可以开玩笑说尝尝她的手艺,不就知道了。
裴江鹤说,看这个干什么呢,难道她做菜不好吃,就和她分手?裴国文赞同,这个不急,成家以后都会做的。又问,你去那儿聊了什么?看你待了个把小时。裴江鹤说,随便聊了聊天,她住的地方离我们家太远了。
裴国文和江爱华从有限的信息,勾勒出小谢每日工作和生活的时刻表,猜测小谢的需求和喜好。裴国文的识人功力发挥了绝佳的作用,他的认识比裴江鹤更清晰,他的幻想比裴江鹤更真切。裴江鹤便去洗漱,洗完出来,裴国文还在沙发前坐着。裴国文说,我看她住的地方也不怎么方便,不如你们搬出来一起住,现在不是流行试婚吗,先过一过生活,你无非付一下房租,她也不会不愿意。
三
第二天早晨,裴江鹤又碰见谭可心了。她笑盈盈地从走廊另一边走来,腮红比昨日更明艳一些。他因为和她搭上一句话,心里便一阵怦然。她走过去,蜷曲的长发几乎擦着他的肩头,他闻到一阵莫名的芬芳。等到她走远以后,他才醒悟那芬芳原来是他的错觉。他又陷入遐思之中。
或许是这段时间的教导起了作用。中午吃完饭,他路过谭可心办公室时,正好办公室只有她一人。他走到她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帮忙一起去收发室拿一下资料。谭可心讶异了下,随即答应下来。两人一起从楼梯走到下面一层的收发室,收发室是整个部门合用的,确实有寄送到他办公室的一箱书和订制纸袋、礼品。收发室有推车,两人只是把东西放到推车上,然后从电梯送上去。过去这些事裴江鹤都是一个人做的,这次他刻意放缓速度,等着她在一旁搭把手。不幸的是,午间电梯人多,有两个同事跟着他们一趟电梯上来,看到他俩,都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到了星期五晚上,裴江鹤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趁着谭可心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整理妆容的工夫,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谭可心望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怵,说不明白这眼神里有什么。从她把口红收回化妆包里的手势,他猜到她大概有约了,连忙退后一步。谭可心笑了,眼里的钩子又像上一次一样抓住他的魂魄,说,今天不行,要不周六吧。周六?周六,难道你有事?裴江鹤连连摇头,说,那就周六。好,谭可心满意地点点头,明天见。谭可心边说边往外走,裴江鹤连忙追住她,地点在哪里?谭可心说,地点你定吧,别太远就行。裴江鹤问,你住哪里?谭可心说,我就住附近。裴江鹤又问,我怎么联系你?谭可心恍然大悟,笑道,你还没我联系方式呀。两人这才交换了联系方式,裴江鹤内心狂喜,不敢再留她说话,只能既甜蜜又怅然地望着她离开。她走了以后他还站在长廊边,想要望着她从一楼出来。她大概从南边的小门离开,他没有望见她,不由得站立许久。
周六他是有约会的。周五晚上他照常给小谢打电话,告诉她他要加班的消息,并且约定迟一天见面。小谢毫不怀疑,好奇他们将举办什么活动。他把资料册上原本安排在月底工作日的会议说了一遍,又说了几遍真不想加班的套话。他们躺在床上,隔着电话,闻着彼此的气息,他却感觉思绪渐渐飘远,连带着,这份联结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裴国文夫妇一直注意儿子的动向,当他们发现裴江鹤和他们一起留下来吃中饭时,不约而同用一种责怪的眼神望着他。裴江鹤用有事搪塞过去,可他的心神不宁还是引起了父母的警觉。下午,他打扮停当来到餐厅,时间还有一个钟头。他坐在座位上,长久地阅读菜单,浏览点评App上的图片和评论。谭可心还没有到来,他感到时间越来越漫长,尤其是周边的座位渐渐都已经落座,送菜的服务员一遍遍从他身边经过。他不能不陷入悲观,觉得她只是在戏弄他。她一定在暗地里嘲笑她,他难以想象她刻薄的口吻。可她没有戏弄他,甚至没有迟到,五点刚一过,她就出现在他面前。
江鹤,她叫他的名字,久等了吧。
她说这句常用的客气话,他顿时脸红起来,觉得她戳穿了自己的急色。
想吃什么?他连忙张罗。
谭可心看了看菜单,说,一杯石榴西柚汁,其余你点吧,别太辣就行。
裴江鹤要了两杯石榴西柚汁,热门排行榜上的几道菜,再加一份点心。
点完菜后,他终于能集中目光好好看她。她穿着布料剪裁优雅的无袖连衣裙,将她的身材完美地衬托出来。一副小巧的耳环,胸前的坠子,带有蓝色的神秘和诱惑。使他想起她曾经穿戴过的,所有那些远远望见却一下子映入眼帘的装饰,在他还未认识她时,就先勾勒出她的轮廓。他不好意思盯着她看,正好可以假装被宝石折射的光芒吸引。今日的蓝色和昨日的蓝色、前日的蓝色、他梦里的蓝色是几种不同的蓝色,一种是接近于纯真的青色,一种是接近于优雅的绿色,一种是馥郁的宝蓝色,一种是闪烁着淡淡的紫色。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真切,她一只手肘撑起来,手指正好遮住他凝视的那一边耳环。她纤长的手指白皙细嫩,淡粉色的指甲小巧可爱。他们聊了聊天,他发现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笨拙。即便不触及过分私密的话题,他们有许多单位的事可聊,总体说来,还算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花费了比平时用餐多一倍的费用。
他怀着奇遇般的心情回到家,等待他的是一场审讯。你去哪里啦,江爱华问道,和什么人一起?裴江鹤本想悄悄溜回房间。裴国文慢慢从书桌边踱步到沙发坐下,说,坐。他只好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下,说,和一个同事吃饭,有事情。江爱华问,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裴江鹤下意识想回避,倒不是他不乐意告诉父母,而是他大概猜到父母恐怕不会高兴。可是,他越是闪躲,父母越要追问。出于习惯的威压,他还是说道,女同事。江爱华又问,多大年纪?单身?裴江鹤说,比我大一点,应该单身吧,听她说她一个人住,应该是她自己的房子。江爱华说,比你大一点不就三十多了吗?裴江鹤嗯了一声。江爱华又问,长什么样呢?裴江鹤咕哝道,我怎么评价?江爱华说,比小谢长得好还是差?裴江鹤说,差不多吧。江爱华说,会打扮吗?裴江鹤说,一般打扮。江爱华说,年纪大的都会打扮。裴江鹤说,你问我,我也不懂。江爱华问,她家里什么情况呢?裴江鹤说,我才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饭。江爱华说,不用一起吃饭也能了解啊,同事之间聊聊天不就都知道了。
父母二人旁敲侧击。确实,以他们对儿子的了解,他不是会无事献殷勤、与异性一起吃喝玩乐的人。即便如此,他们对他的揣测令人感到无地自容,就像以前许多次一样。
江爱华又关心道,你跟小谢怎么说的?裴江鹤说,说了加班,约在明天。江爱华点头,你明天好好表现,包括一起租房的事,你要会说一点,为了她上班方便、生活方便,最重要的是,更想天天见到她,不用我教你吧?裴江鹤说,有必要这么急吗?江爱华断然道,你别想东想西,净想些不靠谱的事,你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搞定小谢。拿下她,再说别的。
你妈妈说得对,裴国文说,小谢这边要抓紧,一鼓作气,你那个女同事的情况可以了解了解,尤其是家庭情况,不妨碍你和小谢交往嘛。你们在一个单位,接触的机会多的是。你都说了才第一次见面,可能多认识认识,就发现压根不合适,也可能越来越投合,那就到时再说嘛,她又跑不掉。不像小谢,不抓紧就没了。就算你之后和别人结婚,现在就当练练手,亲密关系也要学习的。
裴国文替他考虑周到,于情于理,都没有拗着来的道理。裴江鹤默默听着,就像过去一样,他遇到的每一个困难,都如实与父母商量,按照家庭会议讨论的结果执行。当他站起身时,局面已经确定。
睡觉的时候,夫妻二人小声嘀咕。江爱华窃窃笑道,你儿子真是异想天开,一会儿一个女孩都不知道怎么追,一会儿吃着碗里的又想着锅里的。裴国文说,说不定是开窍了呢,也是好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江爱华嗤笑,他是弄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他那个同事,年纪那么大还不结婚,肯定很挑,怎么会看上他?裴国文也笑了,嘿嘿道,管他哩,只要他别耽误正事。你也甭跟他说太多,就让他碰一碰壁,免得他将来怨我们不让他追求真爱。夫妻二人取笑一番,心满意足地睡了。
四
另一边,裴江鹤却把父母的话当真了。他真以为他有两个选择,彷徨不已。他密切地和谭可心发送信息,寻找一切话题和她交谈,也得到礼貌亲切的回馈。她的平易近人丝毫不减她的诱惑力,反而常给人以近在眼前的幻觉。既有的话题很快耗尽,再谈下去就显得失礼。在这之后很久,裴江鹤都没找到机会和谭可心单独见面,他不可能不沮丧、失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黯淡。然而一旦他冷静下来,他也感到理所当然。如果大家都觉得她好,怎么可能轮到他呢?那扇咫尺之遥的办公室就像一个甜蜜的钥匙,每一天他都受着甜蜜的煎熬,又在苦涩中下班回家。
与此同时,他和小谢的进展突飞猛进。他向小谢提出同居,小谢和家人商量,出于审慎,她父母想先见见男孩。他又与他父母商量。裴国文说,先见见女方家长也好,无非花点烟酒钱,你大方一点,礼貌一点,嘴甜一点。江爱华嘱咐,你也多观察观察,她家住得怎么样,父母衣着举止怎么样,亲戚怎么样。隔了一周的周末,裴江鹤和小谢飞到她出生的城市。这里虽然不是大城市,也算是工商业比较发达的地区。小谢的父母都在企业工作,她家住的是商品楼,是她读大学以后搬的房子,那种极其鲜明的整齐直率,仿佛是赫鲁晓夫楼的现代翻版。小谢的父母对裴江鹤不能更满意,在他们看来,裴江鹤在大城市长大,又是公务员,稳定可靠。他那一贯只顾着支持、附和的说话作风,也引来了她父母的称赞。她父亲毫无保留地,把一家亲朋的情况说了个底朝天,其中有做生意做得不错的,也有早早下岗的,小谢是他们家族后辈中学历、工作都相当出挑的一个,因此也被寄予厚望。她父母说起今后的生活,如一盘热菜从灶头端上桌,布上碗筷,揭开盖子,一种热气腾腾的感觉。她母亲问起他为结婚做的打算,这件事他父母已在他出行前教过他,他答道,新房早就买好了,只是担心女方对装修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空置了三四年,就等着结婚。她母亲说,你们既然想一块住,不如趁这段时间把房子装修好,结婚就住新房,多好。
晚上,裴江鹤回到宾馆和父母通话。裴国文和江爱华明白,小谢父母的意思是,男方父母出钱把房子装修好,免得动用女儿的嫁妆,这合情合理。裴国文说,那就装啊,反正房子也是你自己的,和谁结婚都得装,还可以让小谢帮你参谋。第二天,裴江鹤再次来到女方家里,满口同意装修的事,并且规划道,除了主卧、儿童房,还有一间小的储藏室,可以和阳台打通做客房,方便你们将来过来小住。女方父母很高兴,觉得男方非常有诚意,留他吃了顿午饭,下午亲自送他们到机场。过了一周,小谢就到裴江鹤家见面。裴国文和江爱华热情地招待了她,正好这一天裴江鹤过生日,一家人一起围着茶几吹蜡烛。小谢送给裴江鹤一副手套,羊毛的,颇有老式的质感。她说话也是,很有条理,没什么夸饰。裴国文与江爱华觉得这个女孩生活朴实,脑袋又很灵活,性情颇好。
既然父母都颇为满意,同居的事就顺理成章。其实裴江鹤早就觉得家里离单位远了,只是他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家,就连读大学,也是周六日无课时回家,吃妈妈烧的菜,衣服带回家洗。父母嫌弃他缺乏自理能力,他自己也觉得麻烦事不去招惹更好,何况他也没多的钱。这次裴国文和江爱华痛下决心。裴国文大手一挥,这笔钱我出。裴江鹤既不敢主动提出搬出去住,父母如此通情达理地提出支援他,他也不敢推辞,欣然接受。
小谢雷厉风行,她有丰富的租房经验,没两天就定下住处,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不远,两条地铁线交会之处,各自上班都便利。他们租的是一套小两室,小谢坚持保留各自独立的生活空间。她谦和地把主卧让给裴江鹤,自己搬进次卧,把原先租住的房间转租出去。他们像真正的情侣一样,计划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买了厨具、餐具和床上用品,为客厅买了两束鲜花,插在细口玻璃瓶里。他们拿着同样的两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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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于《广州文艺》2024年第2期
叶端,1992年生,浙江杭州人,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作品散见于《文学港》《山西文学》《西湖》《花城》《上海文学》《一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