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4年第2期|梁小九:假如火山不再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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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刘艳红是一个在灰尘中浸泡过的名字。灰尘里的刘艳红如同一张薄纸,却在我记忆中有金属一般坚硬的质感。
我后来和小冬聊起这种感受,他那双小三角眼一挤咕,满脸坏笑地说,她软过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对她偷摸地下手了?我并没有反驳,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仿佛被火山岩缝隙中一棵树牵走了思绪。
刘艳红和小冬在办公室里是开玩笑最多的一对。小冬有一种不要脸的劲儿,开玩笑的时候,荤素全来,没深没浅,有时候也让人尴尬。说不过,刘艳红就挥着小拳头打他。刘艳红打着打着突然不打了,手上的劲儿也放松了,刘艳红说,这死胖子一身肥膘,还冬暖夏凉呢。小冬说,被你梅超风一样的爪子摸一下,比打还让人难受。他把手臂伸过去给刘艳红看,说,瞧这鸡皮疙瘩,起一层。
小冬说,要不是刘艳红的胸脯像显示器屏幕那样平坦,或许他早就委身于她了。小冬说这种事情,总是一副玩世不恭还带几分炫耀的样子,特别招人恨,仿佛他把自己前半生都搭在女人身上似的。
刘艳红胸部虽然没有发育起来,但人长得并不难看,身材比例也比较协调,因为瘦,锁骨陷下去得特别明显,身上竟有点骨感美的意思。她的工位在我和小冬对面,第一天到公司报到,和大家打了招呼后,见小冬手里拿着一枚早餐剩下的鸡蛋,在空中比量,刘艳红一把抢过去,说了声感谢,然后在桌上敲破蛋皮儿。小冬说,试试。刘艳红说,试什么?小冬说,放在脖子下面的那个窝里。刘艳红“扑哧”一下笑了,去了皮的鸡蛋就稳稳地陷在那个深窝里。刘艳红说,这个鸡蛋小点儿,拿个恐龙蛋来。
刘艳红的到来给公司沉闷的气氛增添了一些欢声笑语。在我们公司,刘艳红的职位是广告AE;我和小冬都是业务员,也就是到处跑广告的。我们拉回来的广告,她负责给做排期,在网站上刊发,还部分地承担维护客户关系的任务。我们是一家刚组建不久的互联网媒体公司,老板姓包,员工都管她叫大姐。包大姐先前在报社也是一位名记,跑过政务、司法,农业,积攒了不少社会资源,报纸唱衰的时候,她就转身扎进互联网的滚滚洪流之中。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公司搬了三次家,最后包大姐在政府那边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据说还找了市里某位领导帮忙使劲儿,才在产业园拿下了几间办公室。那几间房都是老式格局,互联网公司一般都是大平台作业,一排排电脑,人在前面盯着屏幕,一水水地铺排开来,仿佛和机器融为一体,看起来才有互联网公司气质,也更能体现互联网思维,这也是包大姐理想中的互联网公司的模样。因此,包大姐要求对办公环境进行改造,办公室主任就请人来规划设计,要把几个房间的墙壁砸掉,形成一个办公大平台。于是,装修队开始砸墙,满屋子乌烟瘴气。包大姐没给我们放假,员工这边上班,隔壁那边就叮咣乱凿,我们就在电钻的噪声中埋头干活儿,下班走出办公室,一摸脸,手上一层灰尘,嘴里也都是,牙齿咬动,伴有轻微的吱吱响声,感觉摩擦系数增大好几倍。于是,赶紧钻进洗手间漱口、洗脸,再照照镜子,人模鬼样的,觉得自己也真是傻得可以,最次也要戴一个口罩啊。
可是,我们都没有。
我和小冬还好,以拜访客户为由,一天总要离开办公室几个小时,但下班前得再回来打卡。那段时间运气不错,一个楼盘即将发售,开发商决定在我们网站投放广告,小冬就给刘艳红发信息,告诉她在办公室等我们,有广告要上。我们回去的时候,正赶上整个大楼里的员工下班,电梯一直不下来,我就和小冬在楼下抽烟,小冬抱怨包大姐对员工不太人道,让员工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工作,这不是要人命吗?
包大姐把拆掉办公室的墙壁看作一种仪式,她说拆除的不仅仅是一面水泥墙,更是拆除思维的墙。那时候她张嘴闭嘴都是互联网思维,但她实际上是一个整容失败的女人,从第一次失败开始,接下来就要用无数个失败来弥补。听说她隔一段时间就要到韩国去打针,否则那张脸就没法见人,估计整容失败对她心理打击很大,所以做事风格也改变了。我们刚把烟屁股掐掉,老板从电梯里走出来,小冬马上和包大姐汇报了今天的战绩。包大姐说,祝贺你,小伙子,好好干。说完,风一样地飘走。
那天包大姐穿了一条通红通红的裙子。也许是刚打完针没几天,整个人气色极好。包大姐着急走,肯定是赶着去和客户吃饭,她钻进那辆路虎车,上车的时候臀部曲线突出,连带一股熟女的风骚。小冬说,看见没,这岁数还拼色相,估计屁股也打针了。
我们站在办公室门口,屋子里只有刘艳红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其他人都走没影了。天已擦黑,光线暗淡,刘艳红给我的是一个侧影,看起来像一张纸片。她脊背弓着,脖子探出多长,脸上反出电脑屏幕蓝幽幽的光。我感觉她的头发毛突突的,甚至睫毛上也挂了灰。就在我们走进刘艳红办公桌的时候,她对面的墙壁轰的一声被凿出一个大窟窿,窟窿里露出两个戴黄色安全帽的人。他们并没有停手,电钻还在突突突地点击着墙砖。显然刘艳红也被吓了一跳,她抬头看我和小冬,一副惊讶的表情。小冬说,你咋不开灯,给谁省电字儿呢?刘艳红对小冬说,别像个鬼似的,吓我一跳。也不知道她是说扒墙的两个工人,还是说小冬,但小冬接下了这个话茬,你见过对你这么好的小鬼儿吗?说着把一杯珍珠奶茶递送过来。刘艳红说,这还差不离儿。刚接过奶茶的那一瞬间,刘艳红“啊呀”一声,奶茶摔在办公桌上,里面的珍珠和汤水迸了出来,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本能地往后躲闪,撞到了小冬,一只脚踩在他的脚面上,他“啊”地叫了一声。再看刘艳红,身体一下子委了下去,蹲在地上,手捂着额头,我看到她的手指缝隙里渗出了灰色的液体,像一条爬行的蚯蚓。你咋了?我问。刘艳红说,出血了。小冬说,咋弄的?刘艳红说,被崩了一下,可能是石子。这时候,那两个砸墙的工人也停止了突突,他们表情怪异地嘀咕着。小冬对他们吼,还看什么,你们砸到人了!
我们顾不上研究广告上刊的事儿了,马上把刘艳红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好在那块飞来的石子不是正面打击,而是擦着眼眉飞过去的,刘艳红眼眶上方留下一道血痕,眼睛肿得和一枚烂桃子差不多。医生给上了药水,包扎了一下,说,问题不大,没伤到眼睛。走出诊疗室,刘艳红脸色苍白,蔫蔫地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在医院走廊里一下子陷入沉默。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拉住我的手说,我会不会成“独眼龙”啊,现在这只眼可是看不清东西了,你得扶着我。我说,一切万幸,没事,休息几天就能重见光明。小冬说,红姐,你别担心,肯定能嫁出去,嫁不出去,来找我,人们都管我叫啥来着,对,是接盘侠。刘艳红说,滚犊子吧,你!说完,她突然笑了。
2
刘艳红休养了一段时间,再来上班的时候,公司已经旧貌换新颜。最显眼的墙壁上装饰着一排美术字: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里间是一个宽敞的大平台,让办公室的格调提升起来,看起来也有点互联网公司的气质了。刘艳红戴了墨镜和鸭舌帽,遮挡了额头上的伤疤。她走进办公室,开始故作惊讶地自言自语,说是不是走错了地。她看到小冬跟她眨巴眼睛,她说,瞅你那熊色,这两天又肥了一圈,倒是白白嫩嫩,来,让姐摸一下。小冬嘿嘿地笑着说,红姐最能吃我豆腐。
聊到豆腐,刘艳红说她老家的王毛驴豆腐那才叫豆腐。刘艳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自豪与优越,仿佛世界上只有王毛驴豆腐和其他豆腐。小冬说,红姐,行啦,你说王毛驴这名字叫的,土得掉渣,你这是让我们去吃豆腐渣吗?他一边说还一边在自己胸前比画,说,我要吃白面大馒头。我听完差点笑喷。刘艳红也听懂了小冬话里话外不怀好意,但她没有生气,只是对小冬说,下作玩意儿!能不能正经点,然后就开电脑,忙自己的事了。
那段时间公司来了一个新员工,人长得眉目周正,个头也高,就是说话太冲,好话也能让他说拧歪了,总像人家都欠他几百吊钱似的。他被分配到了业务组,但和我们不是一条战线,我对他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加之他没干多久就离职了,以至于连人家名字都说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姓钱,就叫他老钱好了。老钱一来,立刻谈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客户,就是他常去消费汉堡炸鸡的麦当劳。我们都以为这是一个天大的单子,因为总感觉麦当劳餐厅里的人每天都乌泱乌泱的,广告更是遍地开花,晃得人们食欲大增,这些信息都给广告业务员宣示着,麦当劳有钱,舍得投广告。小冬说,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了,让他逮着一条大鱼。我也跟着羡慕嫉妒,但这时候还没有到恨的程度。直到老钱把合同签回来以后,我们才知道这笔买卖的价值是1.5万元,他为这点钱前前后后大约跑了一个多月,每天忙得脚不着地,跟人说话语速也快,那神采就如同前方是一座金山,务必最快时间抢过去,谁要干扰他,谁就是拦路虎绊脚石,对待拦路虎绊脚石自然就不能客气,他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和他没有业务交叉,接触也少,那会儿对他只是敬而远之,可刘艳红就吃尽了苦头。或许也是在给自己鼓舞士气,老钱总是预支一些捕风捉影的合作信息,他先是让刘艳红给留二百万的站内硬广资源,第二天又要再追加二十万非标资源,并让刘艳红给他提供资源清单,刘艳红一一照办。刘艳红也觉得这是一个额度不小的合作,干起活儿来激情满满,实际那是一种几杯哈啤进肚、脸色红润就认为自己健康的错觉。很快,老钱又让减资源、换配置,说客户准备分期投放,第一期要投二十万,刘艳红就又给他提供了两万元的资源配比,直到最后一次,老钱让刘艳红做一个两万的资源包,刘艳红说,要不要脸,两万块,半条广告挂不到天黑,还做啥资源包?这让老钱特别不高兴,一下子就火了,或许这股火也不是完全朝着刘艳红来的,二百万到二万的落差太大,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不知道找谁发泄,恰好,碰见了一个软柿子,是该捏一捏了,否则都对不起自己一身壮肉。他对刘艳红说,你什么态度?怎么对待客户?能不能有点职业精神?老钱说得特别激动,语速又快,让我想起不久前那些砸墙工人手里电钻的突突声。我似乎坐下病根儿了,一想到那种突突声就闹心,而那边的老钱还不依不饶,说刘艳红瞧不起他,看人下菜碟,做人有问题。刘艳红也急了,你说谁有问题?你说谁看人下菜碟?你得把话说明白,我看人下菜碟,哪一点没有配合你,你说清楚!别自己无能,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
小冬在旁边和老钱说,咋说话呢?都是同事,有事好商量!和一个女人吼来吼去,像不像个老爷们儿啊?!老钱说,没你的事儿,少掺和,她欺生,看我刚来,就给我使绊子。
刘艳红说,你太能诬陷人,还是不是男人?说完,刘艳红就哭了,哭得像一个丢了娃娃的小女孩儿,让人看着有些心疼。小冬过去安慰,效果不理想,刘艳红的哭声反倒越来越大,很多人过来围观。
老钱说话嘴巴带啷当,我也听不下去了。我站起来,指着老钱说,你把嘴擦干净,信不信抽你!说着我就把一把塑料椅子顺在手上。老钱一看我杀气腾腾,一下子软了下来,说,郝哥,我这不也是为了工作吗?客户那边急着要广告位,明天就下单,耽误了谁来负责?小冬说,好好说话,和气生财,何必这样呢,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然后,拉着我到公司休闲区抽烟去了。
第二天,我们听说老钱签回来一个1.5万的“大单”,都暗自对他表示异样的祝贺。刘艳红在QQ上对我说,就这点业绩,也不嫌丢人!我说,算了吧,也不容易。她回复说,不过还得谢谢你出手搭救,真是无以为报……我想回一句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的话,又感觉这个玩笑开不得,就回了一个表情,然后又打了一行字:看不惯那张臭脸。
包大姐对老钱这个订单没有否定,还在工作会上进行了重点表扬。她的意思订单金额大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精神可嘉,她看到了一个员工为公司利益不屈不挠的拼搏精神,培养团队就要培养出狼性,关键时刻要奋不顾身。包大姐在上面讲话,我听见有人就在下面附和,嗯嗯,苍蝇腿也是肉!我估计这话老钱也听到了耳朵里,此后的一段时间,老钱可能也觉得颜面扫地,工作越来越没有热情,最后,讪不搭地卷铺盖走人了。
老钱离开公司之前,还跟我道了个别,并拿出一包软中华放在我桌子上,说同事一场,以后江湖重逢,还得照应。我抱拳拱手,说,祝君前程锦绣,来日方长。但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想一想,很多人一旦离开,天各一方,再难相见,这和你喜欢不喜欢这个人没啥大关系。
3
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刘艳红、小冬和我,三个人像一个小帮派,没事的时候总到公司的休闲区抽烟、闲聊,一起吃午餐,偶尔也打打牌或者到对面的斯卡拉夜场喝喝啤酒,看看二人转,听听段子,消磨一下夜晚的时光。斯卡拉还是小冬拉扯着我们去的,那时候黄小小在斯卡拉的舞台上很火。这个胖女人下身一条绿裤衩,露着两只棒槌样的粗腿,上身穿一件花布肚兜,头上扎两个小抓髻,涂着红脸蛋儿,像年画里的胖娃娃。她眉眼和嘴唇上的妆化得十分夸张,丑得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特有安全感,走在大街上绝对不担心被人劫色。黄小小在舞台上甩动一身肥膘,连翻带跳地证明自己是一个灵活的胖子。我们座位和舞台的距离比较远,感觉她的腰和屁股一般粗壮,胸前两团肉乎乎的东西,在她蹦蹦跳跳的时候总是上下左右地乱颤。黄小小唱歌一般,但她段子讲得精彩,给观众带来一浪接一浪的笑声。她偶尔还和台下的大哥互动一下,坐在前面一个戴眼镜很绅士模样的男人就惨遭她的调戏,携带她那两枚喧喧腾腾的乳房就飘到了眼镜男面前。她手里的麦克风差点直接怼进人家嘴里,让人承认自己是个骚包。眼镜男一下子很慌张,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吭哧瘪肚地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黄小小说,咱家南方大哥贵人话语迟,有那事儿也不能明说,偷摸干就得了,不像我们家老爷们,嘴上没边,乱跑火车,大哥比较含蓄,有内涵,我喜欢。你就看看人家带出来的这美女吧。多俊,但我敢打包票,她不是亲媳妇!你们信不信吧。哈哈。小冬说,废话,上这地方谁带亲媳妇?说着,他还瞟一眼刘艳红,刘艳红也没理他这茬。这时候,我注意到眼镜男旁边的女子,一头长发,穿着打扮也比较时尚,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脸儿,但背影却那么熟悉。这时候,我注意到眼镜男旁边的女子,一头长发,穿着打扮也比较时尚。刘艳红眼尖,一下子认出前排雅座的女人是我们敬爱的包大姐。好在包大姐只顾着和客人喝酒看节目,没有注意到我们。发现包大姐在娱乐场所陪客人,让我们下班后喝酒放松的生活增添一点乐子,仿佛人家赠送一道硬菜,我们可以就着这道菜八卦老板私生活,酒自然也能多喝两瓶。小冬说,包大姐让人给包了,还私下生一个孩子。刘艳红说,真事儿咋的?我说,怪不得她一直不结婚呢。小冬说,我有一次给她开车,去机场,她打电话,我听个大概。我说,能吼得(hold)得住这个大姐的肯定不是善茬。小冬说,听那意思,那男的挺有实力。
我们举杯又喝掉一瓶啤酒,舞台上的黄小小为了缓解被调戏的眼镜男的尴尬,启开一瓶啤酒,一口气闷掉。眼镜男在台下看她酒量好,就主动提上三瓶,估计也是要一雪前恨。黄小小看一眼,故意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台下这时候潮水一般的掌声响起,黄小小抓起酒瓶,一跺脚一仰脖一瓶酒就倒进了喉咙,连续三次,掌声不断。喝完之后,黄小小面色微红,做妩媚状,对着眼镜男说,死鬼,你要把我灌醉,我今天晚上到你房间找你。
我们为了避免和包大姐正面撞上,趁乱离开了斯卡拉。出了门,走到了大街上,感觉世界清净不少,小冬却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我们顺着长江路向下走,夜风吹来,路灯迷离,从来没有感觉那么舒服的风,不急不躁,从皮肤上擦过,清清爽爽。我敞着怀,哼起了李健的《贝加尔湖畔》:“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我们流连忘返,在贝加尔湖畔,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我知道我肯定唱得跑调,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打开自己喉咙,不能把情绪憋在肚子里,那东西在肚子里待久了就会发酵、打嗝,最后憋出心理疾病。小冬说,哥,咱能不能来点摇滚。他亮开烟嗓唱起了摇滚版的《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刘艳红跟在我们后面,一直在踩我的影子,我乘着酒劲儿,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影子也跟着凌乱,这给刘艳红踩我影子带来一点难度,但她还是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乐此不疲。
我们在宣庆街一家路边摊儿停下来,小冬说,咱在狗食棚子再整点不?老板热脸相迎,老弟来了,吃点啥,自己拿就行。刘艳红像是晚饭没有吃饱,必须再整点夜宵,看着铁皮方锅里乱煮的麻辣串,她抓出一把,倒上麻酱和辣油,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好吃,让我觉得这种最通俗最简单的语言特别适合赞美这顿夜宵。我和小冬继续喝啤酒,也不用酒杯,就人手一瓶,瓶子一碰,叮当清脆,酒喝起来也爽气。小冬说,红姐,你咋跟吃冤家似的呢,啥都能吃下去啊,再吃你快赶上黄小小那体型了。刘艳红反击他说,再胖还能有你胖。养伤这段时间,刘艳红似乎胖了一点,原本瘦弱的肩头,现在有点肉乎乎的了。她说,我是小骨棒,长点肉就特明显,但我体重并没有增加,不像人家小冬,喝水都长膘。小冬说,兄弟我喝的是寂寞,欧耶。说着拿着啤酒瓶和我对碰了一下,似乎感慨地说,这大晚上往这儿一坐,吹着夜风,说真的,别管吃啥都有滋味。我也感觉,这个样子才是有生活的人,斯卡拉里的人都太魔症了。
4
我和小冬在业务上配合得挺好。他是一个外场人,喝酒唱歌讲段子他都是行家里手,到开发商那边更是自来熟,上至销售主管下到售楼员,都能搭个讪。我则是具体的广告推广方案的策划者。合作下来,我俩的业绩还不错,第一个季度还当了一把销冠。
金九银十,秋天的每一个周末对房产开发商来说都印证了时间就是金钱的硬道理。那时候房子卖得好,我们广告销售也跟着好。开发商对媒体特别友善,赶上重大活动,媒体人去捧场,不仅给红包,还给拿一些促销的小礼物,什么小优盘保温杯体重秤啥的,我也用不上,拿回来几乎都给同事分掉。我和小冬参加完开发商搞的一个促销活动,回到公司,刘艳红正在排广告。我把一个蓝牙小音箱给了刘艳红,她像是收到生日礼物一样,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小冬说,红姐,你稳当点,要不嫁不出去。刘艳红说,你不是说是接盘侠吗?小冬说,那也要看是接谁啊。
公司就我们三个人,轻松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刘艳红也放下手里的活儿,扯开一包大瓜子,小冬又泡了一壶铁观音,我们开始扯闲篇儿。
刘艳红说他们家祖上是挖金矿的,小冬想接盘恐怕还不够资格。小冬说,没看出来啊,我原来以为红姐家就只做豆腐,没想到竟然还有矿。刘艳红坐在办公桌上,悠荡着被黑丝袜包裹住的小细腿,嗑着瓜子,仰着小脖,显摆出故作骄傲的神态。小冬说,红姐,你这出,咋看咋有风尘气。刘艳红白了他一眼,说,狗嘴吐不出象牙。小冬说,不是,我是说你特像那个豆腐西施。又说到豆腐,刘艳红说她没有卖过豆腐,她们家豆腐都是她爸做,她妈卖,她们家店小,不如王毛驴做得有规模有品牌。小冬说,你要是卖豆腐,肯定能比王毛驴卖得好,真事儿,我没有诓你的意思。你说你放着卖豆腐的大好前程不干,来这地方玩电脑干啥,白瞎你这人才了。
刘艳红说,可能过一段时间,我真就要回去卖豆腐了。一听这话,我说,你咋了,想要离职?
刘艳红说她爸病了,妈妈上岁数了,干不动了,让她回去帮忙。
然后我们就聊到了她的家乡。刘艳红的老家已经快到中俄边境线上了,那里有一座著名的火山,当地人管那火山叫老黑山,刘艳红说她爬上去过,上面的火山口就像一个巨大的洗脸盆,火山旁边有五个连在一起的堰塞湖,所以那里又叫五大连池。五大连池有两处泉眼,都是冷矿泉,当地出一种冒着气泡的矿泉水,现在卖得很贵,喝下去就往上直打嗝,能治胃病。刘艳红说,在矿泉里洗澡,麻麻赖赖的皮肤病都能治愈,挺神奇的。俄罗斯人认为这是神水,每年都过来,无论冬夏,用暖瓶打水,治病养生。这两年康养旅游发展起来了,当地还搞什么圣水节,弄得挺热闹。
我听刘艳红说得也挺热闹,就扫了小冬一眼,说,我们是不是要去体验一下。小冬说,那必须的啊,是不是红姐?红姐家大业大,还安排不了俩人吗?
刘艳红说,说真的,你们俩一定要去。现在不行了,临秋末晚,景色不好看了,明年端午节,天暖了,树绿了,花开了,你们再去,我到时候正式发出邀请。小冬说,让咱哥也好好泡泡温泉,把脸上大小疙瘩给泡平乎了,好找对象。刘艳红赶紧说,不是温泉,那水凉,可能不到20摄氏度,去了你就知道了。小冬说,凉点泄火,效果杠杠的。
我这张脸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小冬没事也总埋汰我两句。按理说青春期早就过了,但还是不停往外冒疙瘩,小冬有一次说,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能治你脸上的包包。我也没有多想,就跟他去。去了之后,才知道是歌厅。歌厅在地下室,走过一条幽深的走廊,在粉红的光线里走出一排妖艳的女招待,个顶个欲望十足地盯着你看。到歌厅唱歌也没有什么,平时和客户也去,但也仅限于唱唱歌喝点啤酒而已。没想到小冬这次叫了两个陪唱小姐,进来后就坐到你身上,手不闲着,在你身上乱摸,一个陪唱小声地说,屋子有后门,出去就是房间,咱们到里面去吧,保证安全。这真给我吓到了,我赶紧拉着小冬往外走。小冬说,走啥呢,你看咱刚来,包还没治,咋就走呢?
在回去的路上,小冬说,哥,你关键时刻掉链子。我说,我嫌她们埋汰。小冬说,哥,我就服你,你这人太清高,难怪三十来岁,还长青春美丽疙瘩痘。后来因为我在歌厅仓皇而逃这事儿,小冬没少笑话我。
我说,我们到五大连池,也得让红姐带咱们到金矿去看看,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小冬也说,是啊,我们也沾沾喜气走走财运,没准儿弄一个狗头金,后半辈子就实现财务自由啦。刘艳红说老金沟不在五大连池,她们家是后来搬到五大连池的,老金沟那个金矿关停好多年了。老金沟的金砂品质好,清朝的时候,还是给慈禧太后进贡的,慈禧拿着黄金,去买洋人的胭脂,这事儿历史书上都这么说。
小冬说,哎呀妈呀,哥,你看这事儿整的,咱俩生晚了,早生些年,是不是就发家致富了。刘艳红说,你要是出生在慈禧那会儿,没准还能进宫当个太监。我“扑哧”一下子喷出一口茶水,有点呛到了,一直咳嗽,脸憋得通红,最后断断续续地说,小冬可舍不得命根子。小冬说,我哥最了解我,男人不骚,品格不高。我恍惚地记得,这句话是黄小小在斯卡拉舞台上说过的。
刘艳红说,看,说说就下道,小冬你正经点,告诉你,我可是你姐!
我说,艳红,你准备啥时候离职。
她说,还早,先干一段,可能要过年之后吧。
小冬说,对,咋也要发完年终奖再走人,该拿的钱不能不拿。
5
刘艳红回老家卖豆腐之前,还帮我们给客户组织了一次活动。也是在那次活动上,她认识了一位老摄影师。
望江南自称是全市最有格调的小区,开发商在小区园林打造上也花了血本,还没有正式开售,他们就在媒体上猛打广告,宣传这是本城仅有的一处江南园林式的高尚社区。我们作为媒体单位,先被邀请参观了一次,确实让人惊讶,叠石刻石、假山池塘、舞榭歌台、影壁连廊、花草树木,一应俱全。走在园林的碎石步道上,所有人都在夸赞,我也趁机和开发商建议搞一场颇高品位的摄影大赛,我们可以邀请摄影师和自媒体大咖,不仅为开发企业留下宝贵的图片资料,这些专业相机拍下的照片,还可以在媒体以及自媒体进行二次传播。保准儿能让消费者觉得买了望江南,就是登上人生之巅;不买望江南,必定终身遗憾。我的建议很快被开发商采纳,我们约定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搞一场摄影大赛。
接下来,我和小冬开始筹备这场摄影比赛。首先要找摄影师,恰好我在微博上认识一个人气很旺的摄影师,他的网名叫美丽人生,头像是一个运动会上架着大炮筒式的照相机拍照的图片,人看起来五十多岁,一脸忠厚人畜无害的模样。穿着摄影马甲,拿着照相机扫街,似乎已成了他美丽人生后半阶段的最大乐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拍过一个女孩儿,在中央大街上回眸一笑。从摄影艺术角度来讲,这张照片平淡无奇,甚至懂一点摄影的人用普通手机都能拍出那种效果。但那个女孩儿是我前任女友,这就不得不引起我的重视,瞬间就点关注加他好友。他也很快就回关了,没事也互动两句,但我没有告诉他,我和他拍照的女人的关系。
自己挖的坑,就要自己来填。要顺利完成活动就要有摄影师助力,我又想起了这个美丽人生老师。在微博上和他私下沟通后,他很爽快地答应见面聊活动细节,我们约在了中央大街的露西亚咖啡馆,他准时到达,我一眼就认出他,因为他穿着摄影马甲,脖子上还挂着照相机。
美丽人生说话有点磕巴,这并不影响他眉飞色舞地表述一件事情,比如我们刚坐下,他就说和露西亚的老板熟悉,以前总来拍照,有几次还是带着俄罗斯女孩儿来拍的。那时候老板总是给提供一些场地使用的方便,但咖啡的价格是一点也不打折的。后来他就不怎么来了,因为这个小咖啡店成了网红店,外地来旅游的小年轻总要在这儿打个卡,否则似乎白来旅游一趟似的。美丽人生说,你说他这店成网红,是不是有我们影友一份功劳,但老板连个毛都没给,哪怕召集起来一起喝点啤酒吃点红肠也没有,做人不能太抠门,否则没朋友,你说是不是?
我只能点头,并连说两个“是”。心里想,他这是在明晃晃地暗示啊,在我的活动上可千万别狮子大开口,否则就不好玩了,我们预算很是有限,别看我们包大姐到韩国打一美容针都要十来万,但对于我们可是死抠死抠的,摄影师团队的费用要是超标,我还要自己往里搭钱,那就不划算了。
接下来我们聊起活动的事情。美丽人生说他有一拨摄影师,多了瞎扯,百八十人,一打招呼分分钟就集合。我说太好了,他又问了些活动的具体内容,并说他也熟悉望江南那个地方,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这活儿肯定给我干得漂漂亮亮的。美丽人生最后说,开发商都是大管道,有头有脸有钱,你们媒体不能太便宜给他们做事。
我觉得美丽人生忠厚的外表之下,小心眼儿还是挺明显的。我答应事成之后单独给他一笔辛苦费,并且每一个参与的摄影师都会获奖,大不了给个纪念品,反正所有奖品都是开发商出。他说,这就好办了。
在美丽人生老师的积极操持下,摄影师们拍照特别卖力,他们用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拍摄到了我们难以言说而只能赞叹的景物。开发商很满意,活动很顺利,我也践行诺言,单独给美丽人生一千块的稿费。他拿到钱,很是高兴,说啥都要请我喝一顿酒,我就把小冬带去了。我们一见面,美丽人生就问,你们那个小女孩儿咋没有来?没等我说,小冬抢着说,你说小刘啊,那啥,她和对象看电影去了。我知道,刘艳红一直单身,她和一个女同学一起住,那个室友把房间装饰成暧昧的粉红色,天天搞网络直播,在镜头前嗲声嗲气卖弄风情,吸引一些人老心不老的老色鬼。刘艳红说,每天还不少人给她刷礼物,网红陪聊,大哥慷慨,很赚钱的。我说,你也想直播?她说,没有那能耐,吃不了那碗饭。美丽人生老师在约我吃饭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要我带俩人过去,但他没直接说要刘艳红参加,我也没多想,他这一问,我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美丽人生老师在道外区一家埋了咕汰的熏酱馆请的客。他说,别看这家店脏不拉叽,但味儿正,我年轻的时候就常来,他们家少说也要开四十年了吧,是这块地上的老字号,这趟街我吃遍了,还是认这家。小冬说,这店好,和百年老店还差六十年,这家确实很有名,都上美食地图了。
美丽人生点了猪头肉、猪手、猪尾,都是他喜欢的熏酱菜;热菜是爆炒猪大肠、一份汆丸子,外加一盘地三鲜,美丽人生老师自己还要了一份烤猪脑。他说,你们年轻可能不习惯,我年轻时候,干活儿出大力气,就馋这口。
那次吃饭后,我才知道,美丽人生以前在煤场当装卸工,后来朦胧诗火了,他就写了一首,在晚报登了出来,成了厂里的文化人,调到了厂里宣传科,负责写材料出板报。90年代还下过海,也做过一段时间广告业务。最让他自豪的是,他和著名主持人倪大脚跳过舞,他说这段的时候脸上泛满油光,语言也越发不流畅。他说那时候倪大脚还不咋出名,来咱这儿拍冰雪题材的电影,他得知消息就去探班,导演对他很是热情,让拍了照片,提供了新闻素材,他回头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豆腐块文章,宣传了剧组,导演为了感谢他,剧组在搞酒会的时候也把他邀请去了。那个年代流行跳舞,尤其是文艺人喝点酒之后,不跳舞怎么行?导演就把倪大脚叫过来陪他跳一曲。美丽人生说,我这笨笨咔咔的把式,根本踩不上鼓点,只能踩人家明星大脚的脚尖。小冬说,我说美丽人生,你这人生很美丽啊,搂过明星,这辈子值了,崇拜你啊,咱干一杯。美丽人生一笑就跟着喝了一杯。放下酒杯,他接着说,我愿意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活力,你看上次活动的时候,我拍的那张照片,就是给你们小刘拍的那张,虽然没有获一等奖,但我感觉我拍出了艺术美。你看没看出来?他举着手机,调出图片问小冬,小冬“嗯嗯”地回答。我说,是挺美,应该获一等奖。美丽人生说,按理说应该给一等,咱得谦谦君子,我不能因为是我组织的比赛,我还拿头奖,那不是让别人讲究我美丽人生做人有问题吗?那样下次没人和你玩了。小冬说,美丽人生,人生美丽,高风亮节,让人敬佩,来,咱再干一杯。
美丽人生说,你们可能在一块儿相处时间多了,对那姑娘的美视而不见。咱说小刘,我给她拍照的时候就想,她应该是典型的江南美女的范儿,望江南应该找她当代言人,那种高档环境,特别适合展示江南小女子的风情美。小冬说,老大哥,你不太了解那傻娘们儿,实际上她一点都不淑女。
美丽人生说,你还别不相信,我看人一看一个准儿。你就说她的身材就是江南的身材,你对比一下北方女子和南方女子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在胸脯上,南方的女孩儿,几乎都平平常常,再看咱们这旮沓,一坨一坨波涛汹涌。我一下子笑了,我说,咱不说这个,南方有南方的美丽,北方有北方的俊俏。
我们一直喝到结束的时候,美丽人生还在强调小刘是一个有魅力的女孩儿,我感觉这一晚上喝酒的主题并不是庆祝我们活动中的合作愉快,而是对女性美的时代大讨论,这多少有点趣味,但聊多了就越聊越让人尴尬了。
美丽人生最后喝得舌头大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老弟,听大哥一句,把那个姑娘拿下。你要不拿下,我觉得你小子没能力。真的,顶好的一个小妞。
我说,顶好,顶好,我努力,我先送你回家。他说啥也不用送,说自己能走,我和小冬看着他还没散脚,能走直线,就没强行送他。送走美丽人生,我们打车回去,路上,我又看见他,还想和他打招呼,但很快他就拐进了一家洗脚屋。小冬说,我就说这老家伙好色,搞活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专往人家小姑娘身上贴乎。小冬把色读成sǎi,他平翘舌不分,但还沾点古风。
第二天一上班,小冬就对刘艳红说,你小心点,我看那个美丽人生是个老色坯。刘艳红说你咋知道?小冬冲着我说,你问郝哥,他嘴厚得跟棉裤腰似的,话都说不利索,还咕咕叨叨谈什么人体美,谈他娘个腿儿啊。
我说,小冬你对你人家老头尊重点,毕竟帮过我们,那么大岁数了,如果再没有点爱好,你让人咋活。
刘艳红说,他照得真好,比摄影棚的都好,你过来看看,把我拍得多好看,我都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么好看,哈哈哈……说着刘艳红就自我满足地笑个不停。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刘艳红不仅比我们眼前的刘艳红漂亮多了,脸蛋儿也白净了,女人味也足性了,显然,这些图片都是精修过的。
6
进入夏天,热气一下蹿起来了,天气预报说是六十年一遇的热天,冲到室外,迎面吹来的风里似乎有火苗,能灼伤皮肤。这时候,房产销售进入淡季,广告业务也跟着清淡一些。刘艳红已经离职一个多月了,新来的广告AE是一个小姑娘,呆头呆脑,不苟言笑,人也不太机灵,业务上出现几次差错,惹得甲方好大不满意。我和小冬私下就说,要是刘艳红在这儿,肯定不会出这种白痴问题。
一提到刘艳红这个瘦瘦的女人,我脑子里就想到那个空中悬浮灰尘的黄昏,仿佛看见她坐在电脑前,蓝汪汪、毛烘烘的那张瘦脸,还有那她在办公桌上垂下的被丝袜包裹着的一双小瘦腿。小冬说,哥,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我说,没有,我和刘艳红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我就是念旧。小冬说,我知道你重感情,那没事咱去她家豆腐坊溜达溜达。于是,我们和包大姐请了假,去五大连池找刘艳红吃豆腐去。小冬说,咱们开车走。他刚买了一辆雪佛兰,还没跑过高速。我说,好,你出车,我出油钱。
我在写字楼下的食杂店买了一条香烟和几瓶饮料,提着塑料袋到停车场找小冬。小冬递过来一张小卡片给我看,上面印着一个暴露的女人,还有“包小姐”三个字和一个二维码。看到名字我一下笑出声来,说,是不是咱老板的车上也会有这个。小冬说,人家不姓包,这个包是包养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图片上的那个女人不一定姓包,但这种歧义却让我觉得低级趣味有时候更能带来好心情。我们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笑话,把车子开出了城市,过了松花江大桥,上了高速,一路向北,道路越开越宽敞,我摇开车窗,终于有一丝凉风吹了进来。
车上,小冬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又提起了刘艳红走之前,他们一起给我过生日的那件事。
小冬说,我就是好信儿问问,哥你别生气,娃娃到底用了没有?我说,用了。他接着就问,啥感觉?我说,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好。小冬说,那咋的,以后不找对象了,不结婚了,和娃娃过一辈子?我说,也有可能,省钱,又不浪费感情。
我和小冬说过,我曾经有一个女朋友,我们从大学开始,处了七八年时间,毕业之后,我连续失业,常以找工作为幌子,一出去就是一小天,有时候到江边看看水流,有时候躲在图书馆读读小说,实际上是为了躲开她的视线。在此期间,也找到几份工作,但干得都不长久,最短的一次,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临走时财务给发了一百块工资。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感情也渐渐地被稀释掉了。在我入职包大姐的互联网公司之前,她去了北京,就再没回来。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一直是我心中最不愿意提及的伤痛。到了包大姐的公司之后,她看我文笔不错,就让我写写策划整整文案,赚钱不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品尝了没钱的痛苦之后,我找包大姐说想多挣点钱,她说你可以去拉广告,有提成,挣钱快,还交人。我说我没干过,跟人谈钱总抹不开面子,恐怕不行。包大姐说,我看你行,男人的字典里没有不行二字。然后她又补充一句,跑业务锻炼人,成长得快,将来你会感谢我。我于是跑起了广告业务,赶上了房地产形势好,业绩还不赖,尝到了甜头,才知道赚钱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但几个月之后,我的情绪越来越糟,仿佛对生活又失去了把控的能力。小冬这帮兄弟似乎肩负拯救我的重任,背地里研究好几种方案,但都没有马上实行,恰好我的生日快到了,这给了他们胡吃海塞大醉一场的理由。
他们在开发区订了酒店,房间里也营造出了过生日的气氛,还请了美丽人生,让他帮忙照相。我们平时有业务往来的两个策划经理也来了,他们没少在甲方领导那边帮我们说好话,请一请人家也是应该的。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我看着也高兴,但没有什么胃口,一顿饭下来光喝啤酒了。上生日蛋糕,刘艳红插蜡烛,小冬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我吹蜡烛,一切都像有导演彩过排一样顺当,一切也都被美丽人生的照相机记录在案。刚吹灭蜡烛,黑灯瞎火中,我们一起唱起生日快乐歌。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对方说有一个快递要送过来,我说在外面吃饭,他问是不是盛世桃园酒店。我说,是。他问了房间号,小冬说,三个八,我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他说,马上就到。灯光亮起,我们切分蛋糕,两分钟之后,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骑手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两米来长的大箱子,他恭恭敬敬地问,哪位是郝先生?我站起来,他便把箱子送过来,还说了一句,生日快乐,这是你朋友送你的生日礼物。我想这快递员还挺有眼力见儿,我也不能没礼貌,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掏出十块钱给他做小费。他道谢后,就退了出去。但我看他有点眼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大家都好奇地注视着我,我也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盒箱子。大家要求现场开箱,我也没有客气,拿起一个餐叉,挑开了外包装的胶带。没想到这东西包得还挺严实,拆掉一层又一层,可能是鲜花,也可能是美食,或者是钓鱼竿,一边拆,我一边猜,直到最后,这家伙才露出真容。
竟然是一个充气娃娃。
我靠,这个太特别了吧。小冬说,哥,送礼的人太了解你了。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是谁在和我开玩笑,是不是玩得有点大了。但也就那么一秒钟,我就恢复了镇定,我决定把她请出来和大家见见面。她安静地躺在纸盒箱子里面,我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属于我了,我再也不能让她这么委屈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她像刚睡醒一样,腮上泛起酡红。不得不说那一刻她是性感的,她的身体很柔软,皮肤细腻如同抹了蛤油,扶起她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微微地喘了口气,显出很柔弱的样子。她站起来之后,个头到我下巴,一头金发,每一根都浸透着迷人的香气,幽蓝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一看就是我喜欢的欧美血统。她还穿了一件丝绸吊带的内衣,水蜜桃形状的胸部坚挺突出,造型堪称完美。我扶着她柔软的腰肢,为她一一介绍光临现场的贵宾,并反复地说,这些都是我至亲至爱的朋友,他们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咱是蓬荜生辉了。我看见美丽人生老师照相机的闪光灯咔咔闪个不停,感觉自己真正站在了舞台中央,而我旁边的刘艳红手捧着鲜花,脸上流下激动的泪水,我想这泪水一定是为我而流,因为我已经把我的幸福传递给她。然后我端起酒杯说,刚才的音乐放错了,不应该是生日快乐歌,应该是婚礼进行曲。小冬就带头唱,结婚了吧,一个人挣钱,随便乱花……刘艳红接着唱,她不会生娃,少了牵挂……刘艳红唱的声音尖锐而高亢,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动情,一下子大为感动,有一股热泪从眼角淌出。歌声戛然而止,大家掌声渐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透过薄薄的玻璃酒杯,看到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充斥欢乐,每一个人都因夸张的兴奋改变了面部形状,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我在娃娃的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气氛立刻又掀起一个小高潮。潮声退去,我再倒酒一杯,举过头顶,说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也不早,人也不少,良辰美景奈何天啊,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要洞房花烛去也。
小冬架着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包厢。出酒店大门的时候,我看见迎宾小哥,他鞠躬说,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我看他傻笑,认出他来了,说,谢谢你。
那晚的酒后劲儿真大,走出去,小风一吹,顿觉得头重脚轻,没走几步,已然烂醉。第二天我就像失去记忆的老人一样努力地回忆往事,眼神苶呆呆地盯着某处,一言不发。小冬说我那时候就像一个抑郁症患者,特别让人担忧。小冬说我那天夜里,坐在马路牙子上说啥也不走,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跟抽风一样,中间歇会儿,就到树丛边上狂吐,回来后再接着哭闹。
我说,谁送我回去的。
他说,我和刘艳红。
他还说,刘艳红给你脱的衣服。拿毛巾帮你擦,你吐了一身,那味儿贼大,她都没嫌你。
我说,这下子人丢大了。
人不狂醉枉少年,他说,出来玩,就要好好放松。
我问,谁送我的,那玩意儿。是不是你搞的鬼。
小冬挤咕了一下眼睛说,不是我。
我说,那是谁?
他说,你猜。
7
车开进了五大连池小镇,就看到街道两旁都是卖矿泉水和火山泥面膜的小铺,路边几个女人,脸上糊着黑黢黢的面膜,和我们热情地打招呼。刘艳红的家在老黑山脚下的村庄里,听刘艳红说过,老黑山在康熙朝的时候还喷出过岩浆,这事历史上有文字记载。我们七拐八拐地开到了刘艳红家门口,一处独门独院的宅子,门口栽了不少喇叭花,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家。我们进去,刘艳红的爸爸妈妈早就出来迎接,和我们见过面,我把从省城带去的俄罗斯红肠、小肚、酒心糖和一包水果递上去,刘艳红妈妈收下东西,让我们进屋里坐。她爸爸埋怨我们乱花钱,说咱家啥都有,看你们破费的,下次再这样见外,不欢迎你们来了。刘艳红爸爸个子不高,很瘦弱,说话气有点短,穿着朴素,一看就是实诚的人。和我们客气一番后,他就到院里劈木头柈子,准备生火做饭。
刘艳红沏茶倒水,忙里忙外,稍微消停一会儿,她就和我们打听公司那些老人儿的情况。互联网公司人员流动大,她提到的几个人都离职了,考研的考研,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也有到外省发展的,还有转行去了甲方的公司。我说,你认识的人中,只有我和小冬还在坚持,另外一个就是包大姐,她自己的买卖,她不能撒手。小冬说,现在你大姐可不是以前的大姐了,阔起来了,还勾搭上一个大官,拉回来不少政务大单,给城市做形象推广。刘艳红说,郝哥,策划是你强项啊,这是你要发达起来的节奏啊。我说,策划就是大忽悠,有些事我忽悠不来。小冬说,你别管忽不忽悠,那也是本事,你看看包大姐和那些大领导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你不服不行。刘艳红呵呵笑地说,你是说狼狈为奸吧。小冬说,可不咋的,你这词准确。刘艳红说,不说他们了,都是故事,咱们要吃午饭了。
午饭是豆腐宴。山泉水、黑鲤鱼、白豆腐,宽粉条,一块儿放在铁锅里乱炖,还没等开饭,从锅盖缝隙就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小冬说,吃一口保准儿能香一个跟头。刘艳红就笑,多吃点吧,波棱盖儿给你卡秃噜皮喽。不开玩笑,多吃点啊,这豆腐纯绿色,我亲手做的,水嫩着呢!小冬说,听你这么说,咋让人联想到纯生态的农村大妞呢。刘艳红说,你脑瓜里就装那么点事儿,快吃,下午还要带你们到老黑山去转转。
老黑山并不好看,它没有南方山脉起伏连绵的温润,也没有北方大岭的雄浑苍茫,远看就是光秃秃的一个土包,在周围大片大片的平原映衬下,显得那么鄙陋与衰败。上山的路也不难走,景区给铺了木板栈道,踩在上面颤颤悠悠,咯吱作响,难免让人有些担心脚下踩空,一失足成千古恨。路边的火山岩上,稀稀疏疏地生长着一些矮小的火山杨,这些树的树干几乎没有一根是直接指向天空的,它们横斜而扭曲,在土壤稀少水分缺乏的岩地上固执地生长着,也让人觉得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会给生命一条活路。
在栈道上,我们休息一会儿,补了些水分。刘艳红指着泛花一般的岩石说,你们看到石头缝里的小树了吗?这就是火山杜鹃,春天的时候,这里全都是花。小冬说,花花世界,花的海洋呗。我一下子笑了,说,小冬也开始抒情了。小冬说,抒情也不是你们文人的专利,我偶尔得来一下,咋的,抒不好,瞎抒着玩呗。
我们继续登山,后半段的山路好走一些,感觉很快就到了山顶。山顶就是火山口,铁锅一样凹陷下去一处深深的大坑,刘艳红说她看见过里面有水的时候,但我们只看到坑底都是乱石枯叶和一些游客留下的塑料垃圾。我们在山口停留一会儿,凝视远方,一派苍茫,山风吹过,胸怀坦荡,小冬还对着火山口吼了几嗓。最后我们都感觉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就顺着后山的路线下山。一路上遇见几个体态臃肿的俄罗斯妇女,小冬说他更喜欢小俄,就是十六七的俄罗斯少女,梦幻的身材,水嫩的皮肤,让人垂涎。小冬说得有鼻子有眼,形象生动,仿佛他亲身体验过一样,我和刘艳红就嘲笑他。他说,这都是美丽人生说的,他给小俄拍过裸照,经验丰富,啥都知道。刘艳红说,你咋不学点好的,脑子里咋那么肮脏。小冬说,人家那是艺术,你别用有色眼镜看人。这次他把“色”发音成了“涩”。
在山下的北饮泉,小冬用矿泉水瓶从泉眼处接了一瓶水,泉水清冽,凉哇哇,确实爽口。我喝了个水饱,连脖子带脸都洗了又洗,上下山的路,看起来不陡不峭,也走出了一身汗,洗一洗,山风吹吹,神清气爽,特别通透。回去的路上,我拿起瓶子,还想再喝口水,却见水体已经混浊泛红。我指给小冬看,小冬说,水里不会有毒吧,你肚子疼不?我摇头。他接着说,我咋突然肚子疼呢,给我点纸,我要方便方便。
刘艳红就笑,给他拿出一包面巾纸,说,别吓唬自己,不是毒,水里含铁多,氧化了就这样,你中学化学是不是都就饭吃掉了?小冬说,肠子拧劲儿地疼。说着,他夹紧屁股,一路碎步,跑向卫生间。
小冬回来的时候,面色煞白,身子一下虚弱了许多,看来刚才被摧残得比较严重。刘艳红就笑话他看起来挺壮,肠胃比谁都娇性。小冬捂着肚子说,一点不撒谎,蹿稀,拉得脱水。我忍不住笑,说,也不一定是水的事,你说不上偷吃啥荤腥了。小冬有点委屈地说,我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和你在一起,哪有机会偷吃啥玩意儿啊。
我们又在路边的石凳上休息了一会儿,等小冬缓过劲儿来,他问,接下来我们干点什么?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点什么,我们突然有点茫然,就干巴巴地坐着,等待太阳下山,等待晚餐,仿佛那一刻是真正地虚度了光阴,但却觉得虚度光阴也是一种享受。
8
我提议去老金沟走一走。刘艳红说,估计开车要两个小时,不过去看看也行,但那地方啥也没有,你做好心理准备,别失望。
我又看了一眼小冬,意思是问他那腐败肚子好点没,还能坚持去老金沟吗?他说,我没事了,舍命陪君子,我奉陪到底。
去往老金沟的乡间土路坑坑洼洼,真是难走,小冬心疼他的爱车,不停抱怨。我说,狗头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你总得付出点代价。我听说老金沟发现金苗,是因为一个鄂伦春小伙子进山打猎,累死了胯下白马,他想挖一个深坑,埋葬爱马,却在挖坑的过程中发现了金子。死掉一匹白马就是代价。
小时候我听爷爷说过,穷汉子得了狗头金——仰脖了。狗头金让人一夜暴富,仰着脖子看人,也许真是实力不允许低调吧。小冬说,我要是得了狗头金,就相当于中五百万彩票,哥,咱一定换个像包大姐那样的大吉普,开这烂道,还得越野车。
我们在老金沟根本没有见到金矿,连遗址也弄不清在什么地方,穿过一片片荒地、一道道土墙,在村委会后身,发现三间砖瓦平房,门楣上方挂着老金沟纪念馆的木牌,门框上糊的一副对联已经被风吹雨打残。
在老金沟纪念馆门口,我们下车一看,小冬的车已经浑身是泥。小冬心疼得直咧嘴。我赶紧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去一起洗澡。小冬说,那我可要全套服务的。我说,可以,请你的爱车洗全套的大澡。
纪念馆的看门人是一个枯瘦的老头儿,穿着洗得发白的背心,背心上印着“迎国庆篮球赛”,字迹也斑驳了。看见老人,让我想起火山岩上那些扭曲的杨树,不知道为啥,就是感觉这老头像一棵拧巴的树。
小冬给老人递过香烟,点火,老人的牙齿不剩几颗,说话漏风,烟却吸得贪婪。吸过烟,他面露满足的神色,在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帮我们开了门。纪念馆里有股潮湿的味道,展品布置也非常简单,玻璃展柜中散乱地摆放几件采金子用的器物,有一件物品的标注还出现了错别字。我只好看墙上的图片和文字介绍。在一张照片前,我停下来。照片上是一条看起来不太宽阔的街道,两旁却牌匾林立,让人不敢相信百年前这里也曾有过繁华。看门人说这条街就是你们来时候走的那条马路,早年有矿那会儿,这里可热闹了,上万的矿工,关里人,毛子,流浪汉,杀人犯,亡命徒,啥人都有,都是盲流子。有人的地方就得有生活,饭馆旅店大烟馆棺材铺面包房澡堂子妓院也都跟着起来了,你看下面那张图,就是当时的妓女。老头虽然不是专业的讲解员,但提起旧日时光,有点像年轻人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模样,也挺可爱的。
老头用颤抖的食指,指向妓女的照片,让我吃惊的是,怎么也无法把照片上的女子想象成妓女。在我印象里,妓女都是搽胭抹粉描眉打鬓姿态妖娆甚至在红尘中眼神能摄人魂魄的那种,可是照片上的女子毫无脂粉气,身材臃肿,袄子破旧,有几处还打着补丁,尤其是表情,很呆板,眼里还露出一丝不安。我感觉这个形象和朴实的农村中年妇女没有半点差别。刘艳红凑过来,仰着头端详那个图上的女人,惊讶地说,这这,我家也有一张和这一样的照片,我妈说是她姥姥传下来的。
我们从纪念馆出来,溜达到后山。看门老人说后山有一片坟地,埋的都是当年死去的妓女,不仅有中国的妓女,还有日本、朝鲜、俄罗斯的,都是那时来讨生活的。山间有一条窄窄的小河沟,水流枯瘦,两岸散落的坟包因为缺少维护,都被乱草遮掩,极尽荒凉。刘艳红说她小时候听姥姥讲过,说有一个妓女,攒了好多金子,她人缘好,那些淘金汉子把她的胸怀认作温柔的故乡,从金矿里弄来的金子都放在她那里保存。但那些卖苦力的男人,大部分走了就没有回来,据说都死在了矿上,后来那个女人也因为土匪抢劫,被杀掉了,金子也不知下落,估计也被掠走了。刘艳红说,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姥姥最后总要总结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在我们要离开那里的时候,我看见一处坟茔。和其他不一样的是,坟头开满了小红花,风吹摇曳,姿态虽然零乱,但却有一种倔强的美。我看到刘艳红哭了,她说她记得,这就是太姥姥的坟茔,小时候,她来过一次,也看到过这种小花,当地人管这种花叫胭脂花。
返回的时候,小冬因闹肚子,身体还很虚,我让他休息,我来开车。一路上,我心里一直琢磨,觉得胭脂花这名字好,听起来有内涵,老金沟或许应该改名叫胭脂沟。老金沟,胭脂沟,仿佛一体两面,流淌的都是血和泪的记忆。
9
回到刘艳红家的豆腐坊,吃过晚饭,刘艳红说,不累的话,可以到南北饮泉走两圈。小冬说他开一天车累了,加上坏肚子的折磨,不想动弹,想眯一会儿。然后他死猪一样躺床上打起了呼噜。
我和刘艳红码着南饮泉的人行步道边走边聊。她说起她的姥姥和太姥姥,她是没有亲眼看过太姥姥的,有关太姥姥的事儿,都是从姥姥嘴里听到的,她妈妈生下她之后,把她交给了姥姥,就跑出去做生意了,那时候姥姥已经老眼昏花,她说能在姥姥的照顾下长大,也算命大。姥姥眼神不行,总觉得眼前挡了一层薄纱一样的东西,天擦黑后,甚至难以区分眼前的事物。有几次,刘艳红觉得姥姥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双像树枝一样枯干的手,在脸上剌剌巴巴地摩擦,刘艳红就向后躲闪。姥姥还抽旱烟,那种在集市上买来的亚布力烟,闻起来又苦又辣,姥姥抽起烟来,刘艳红眼睛呛得流泪。刘艳红二十几年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个炭火泥盆,泥盆常年放在炕上,夏天的时候姥姥把鸡蛋放里面盖上棉被孵小鸡,冬天的时候里面放上炭火用来取暖。刘艳红也喜欢围着火盆玩耍,可是有一次姥姥在整理炭火的时候,不小心一块把火炭掀了出来,落在了刘艳红的棉裤上,瞬间棉裤面就被烧出一个大窟窿,里面的棉花冒出呛人的浓烟。姥姥一阵慌乱,去厨房水缸里舀瓢凉水灭火,但姥姥腿脚不太利索,被门槛绊了一跤,等姥姥起身再去舀水,就耽误了一会儿工夫,火已经烫到了刘艳红的大腿,留下了一块疤。
刘艳红坐在一处火山岩的台阶上,撸起左腿裤管让我看,确实有一处疤痕。在月光下那团疤如同刺绣在绢丝上的花。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大腿,手指在疤痕处掠过,又凉又滑。
刘艳红咯咯地笑,她说你弄得人痒痒。
我撤回手,接着聊天。对刘艳红来说,我可能是一个比较优质的倾诉对象,我也从来没有听她讲过这么多的家族往事。她还说到了那老金沟里埋葬的太姥姥,她说,姥姥不是太姥姥的亲生女儿,而是她捡来的,姥姥到死也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名字。刘艳红怀疑姥姥是一个私生女,也没准儿是哪个妓女不小心怀孕生下的。但这些并不是重点,接下来刘艳红说到自己的母亲和姥姥的关系。
作为妓女的后代,她母亲觉得在老金沟过的都是屈辱的日子,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几个光棍汉轮流赖在她面前讲下流话,甚至对她动手动脚。
后来她妈妈决定离开老金沟,她不想再看人家的白眼,也不想听闲言碎语,更不想被骚扰。她就跑到了五大连池,找了一个当地农民结了婚。生下刘艳红后,她妈妈听说南方遍地都在做生意,个顶个赚翻了天,她像当年的淘金人一样去了广州,倒腾回来一批服装和化妆品。但因为本地人消费能力不行,生意赔得鼻青脸肿,为这事还和父亲天天吵架,后来刘艳红的妈妈就断了再去南方的念头,和她爸一起做起了豆腐。
她说,家里这几年刚刚好起来,山泉豆腐也成了香饽饽,但她爸查出了肿瘤,好在发现得早,是良性,还没转移扩散,可身体大不如从前,这也是她要回来帮妈妈照看家里的重要原因。她说,开始的时候还不适应,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做豆腐的命,但现在她有点认命了,一个人生命就这么短暂,折腾啥,咋活还不是一辈子。
后来我们坐在火山岩石上,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拉在了一起。天空中的云丝丝薄薄,月亮在白云中穿行。夜晚的天空是那么干净,那么辽阔,那么深邃。天上的云朵也幽静极了,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急三火四的事情,即使下一秒它们就会被吹散,它们仍然闲庭信步,也不烦恼,更不忧愁。或许它们不是不会珍惜时光,而是过于珍惜时光,或许它们才真的相信,即使被风吹散,总有一天还会相逢,还会像从前一样慢悠悠地把玩、欣赏着对方。
夜凉了,火山岩已经变得冰屁股,月亮即将坠下,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还有一棵树。确切地说是一棵树的剪影。这棵树和老黑山岩缝中的树木外形基本相似,但它却无比硕大,那些费着劲伸展起来的主干和枝条几乎没挂一片树叶,光秃秃的,在月光下孤单、扭曲、狰狞甚至有点苍凉。它撕扯着天空,似乎在宣泄自己毫无着落的情绪,让人心中一阵阵发憷。刘艳红似乎没有注意这些,但我却被这一景象强烈地震撼到了。在那短暂的惊悚之后,我竟然看出了它的美,在常人看来那或许是一种病态美,但病态美也是一种美啊!我赶紧松开手拉着刘艳红的手,拿出手机拍照,遗憾的是手机拍出来的照片不尽如人意,完全没有肉眼所见那种令人心惊的感觉。
很快,月亮就躲了起来,那棵树也隐没在黑暗之中。
刘艳红说,看把你激动的,这有啥好看的。我说,你没有看见吗?刚才,就在一秒钟以前,那棵树,那是一棵令人悲伤的树……你这个人太缺少发现美的敏感。
刘艳红说,我都习惯了,看啥树都长一个样。
回去睡觉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棵树。在和女友分手之后,我一个人去了一次大西北,在沙漠中看到过一棵几乎同样的树。几公里外的远处,只有那形单影只的一棵,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灰色的天空之下,孤单地注视着疾驰而过的车辆。我不知道那棵树是否能找到另一棵树说说心里的憋屈事儿,也许有,在几公里之外,但它们靠什么互相交流呢?是那些从荒原上刮过的风吧?风会把一棵树的心里话捎带给另一棵树吗?也许吧。会不会有一只飞鸟,衔来一颗种子落在那棵树的身旁,种子依靠顽强的生命力,在贫瘠的土地上长成大树,这样两棵树就不会孤单了?但这种机会十分渺茫,需要漫长甚至无望地期待。我记得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眼泪瞬间簌簌地滚了出来。
我们在南饮泉看月亮的那个晚上,我和刘艳红说我要去南方了,她突然再次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湿湿的,我们沉默半天,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滚动着。她急忙松开手,掩饰了一下。
我说,太晚了,回去吧。
她说,你行的,走到哪儿都行,祝你好运。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火山喷发,浓烟滚滚,热浪席卷了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刘艳红惊恐地呼号着,很快她就被火山灰给淹没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回到省城,我和包大姐辞行。她又打了美容针,脸色红润,皮肤紧致,说话如少女那般娇嗔。听说我要离职,她有点假惺惺的不舍,还说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但说实话,我对这个努力做生意的女人印象并不坏。
包大姐说,她也挺羡慕那些穷嗖嗖一天还天南海北到处乱跑的人。但人生的关键就那么几步,一定要把握好。包大姐自从扎进互联网之后,时不常地就以人生导师的姿态给人上课,那种廉价的居高临下,让人有点烦。我没想过那么重要的人生课题,只是想换一种环境生活,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感觉自己身上已经发霉。从包大姐办公室出来,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觉一下空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我收拾好东西,能给人的都给人,该扔掉的都扔掉,算是一次断舍离。
去机场那天,小冬来送我。
我拿出一个小盒子,说,我用不上,送你吧,新的,自从那天送来,一次都没碰过,你别嫌弃。
盒子里是一个干瘪的娃娃,已被我折叠得板板正正。
小冬看着我笑,可我觉得那是他脸上从来都不曾见过的苦笑。我知道他也不需要娃娃,但他并没有拒绝我的赠予。我在他肩头杵了一下说,好兄弟,有空的时候到我那边玩。他说,和你没处够啊,等哥混好了,我也去投奔。我说,好,等你来,咱还在一起打配合。
小冬说,到时候我得带上刘艳红。还是觉得你俩怪可惜的。
我说,可惜啥,我知道你的心意,五大连池的那个夜晚,你都没啥病了,完全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你就是不想当灯泡。谢谢兄弟,我心里知道咋回事,但咱不能耽误人家。
小冬说,不说了,还是缘分不到,走吧。
在去机场的路上,小冬按下车载蓝牙播放器,放了一首歌,就是我们一起唱过的《贝加尔湖畔》:“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我们流连忘返,在贝加尔湖畔,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
【作者简介:梁小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于《大家》《大益文学》《山花》《延河》《湖南文学》《小说林》《香港文学》《世界文学》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补丁》、短篇小说集《马戏团的秘密》等,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天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