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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4年第2期|王忆:清欢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2期 | 王 忆  2024年03月18日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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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姐过了今年春天,正巧已是而立之年,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继续在陌生的城市游荡。她的步伐从来都是缓慢的,不需要追赶,也不需要为了生活硬件跟年龄或傍晚赛跑。韦小姐喜欢诗歌,前不久还学了油画,这两件事都是慢的。她不认同别人说诗歌是火焰,擦出火花稍纵即逝。她说诗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的,慢慢尝,细细品,哪怕一个空格也是有不同味道的。在宋庄这样朴素并带有艺术气息的村庄,诸如韦小姐这样的,便不能算是矫情,她只是做了一个精致的流浪人。

一年前,她本是租住在一间独立的平房,后来搬来五号院,主要是看上出了门,过马路就有一家私人咖啡店。店很小,大约二十平方米,不过店内临街有一面极为通透的落地窗。平时,尤其工作日,很少有人会进去。韦小姐说,几年前,家人为她安排工作的时候,她就打算开一间咖啡店,不用很大很华丽,星巴克和COSTA都不符合她对咖啡店的理解。她想追求简单纯粹,那就很好。但谁会真正支持简单纯粹的理想呢?没人反对相当于也没人理会。韦小姐索性一鼓作气跑出来,好在家里人为她备足了北漂启动资金,让她过上了至今还算完美的理想生活。五号院其实并没有一个院子,有一条狭长走道,两侧共有三间平房,东边两间为邻,西边还有一间卡在中间与它们面对面。大部分时间,这里是大龄女生宿舍,除非某一天谁留了男人过夜。

韦小姐起初写诗歌,平均一天能写出十多首。她不出门,三餐可靠面包和方便面解决。不过人总有“三急”,住在平房就这点使人迫不得已。从走道出来,往右走不足百米就是公厕,往左走有一家个人开的小型农贸市场,与之为邻的是一家很久不开张的理发店。店门口霓虹灯箱早已落满了尘埃,已经看不出灯箱亮起来会是什么颜色。她假如只为解决“三急”,一天出门顶多三四趟,时间上屈指可数。长期不出门,韦小姐总归给人留下一些“邋遢”的印象。花姑娘难得见着她一面,总得训上一句,你好歹是个女的,怎么不晓得化化妆再出门呢?韦小姐知道她只是好开玩笑,说话直爽,所以也玩笑回怼她,你倒是天天化,那我看也不比素颜好看到哪儿去。花姑娘与她为邻,后来韦小姐的油画就是跟她学的。花姑娘也姓花,芳龄今年得有四十多了,这不是猜的,而是有一回她自己报身份证号报出来的。她来宋庄可有些年头了,同样挪了好多次窝,可就舍不得离开这儿。花姑娘是单身,只不过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偶尔放长假来小住。她原本在城里一家广告公司替人写文案,设计图画,上个月窝了一肚子火回来,一气之下把老板炒了。进门就吐了一口“老血”,自言自语骂道,这破活儿真以为我稀得干,成天起早贪黑赶地铁,一个月工资都不够塞牙缝的。老娘以后就是天天睡大觉,也不遭你这罪了。

她正骂着,小石榴嗑着瓜子从对面开了门问,您怎么着了?跟谁呀这是?这么大火气!花姑娘愣是压着火瞟了她一眼,拿脚一踢开了门。花姑娘一直有点看不上小石榴这爱看热闹的德行,左右邻里谁有点动静,她都要抓一把瓜子出来上几眼。用她的话说,这一外地丫头片子,开口闭口学什么北京腔。小小年纪不学点好的,天天半夜从酒吧回来。动不动就喝醉站在门口哭哭闹闹耍酒疯,还净爱看人笑话。小石榴也无所谓花姑娘搭不搭她的话,只看着她怀里捧着箱子,就明白这院里又多了一个无业游民。

韦小姐写的诗歌很少向期刊投稿,大概是觉得能被选中的概率很小。写诗本就是一种抒发情怀的举动。若真指着情怀过日子,岂不是要等到揭不开锅。何况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你一无名小卒,放到人堆儿里谁知道你是写诗的。韦小姐认为的生存法则是,生活是生活,理想归理想,写诗便写诗。比例不一定要均衡,但一样都不差。所以猫在屋子里写了一段时间后,她也开始觉得天天啃面包吃泡面不是一件正经事了。她开始网罗一些招聘信息,不过又不想跑太远,要是像花姑娘似的,早上四五点就要出门赶地铁,再晚上九十点从城里赶回来,那她何不老老实实回老家接受安排呢?要不怎么说韦小姐心态就是好呢。人一旦心态好了,运气也不会差太多。她傍晚出来上个厕所,下意识一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咖啡店的落地窗上贴了一张告示牌,前天去的时候还没发现,看样子是刚贴上的。她边走边甩干手上的水渍,凑上去一看,还真就巧了。

推门进去,铃铛一响,老板坐在吧台抬头朝她看去,笑眯眯道,来了。喝点什么?韦小姐每周哪儿都不去,咖啡店是必来的。她倒也直接,指着落地窗问,这是怎么了?下个月闭店了吗?老板依然保持微笑,呵一声,招呼她坐,说还是冰美式吧?她点头,又坐到了落地窗下,不禁又仔细望了望那反方向的告示。老板端上了咖啡和一碟甜品蛋糕,与她正面坐下,说我最近得回老家一趟,所以……你懂的。看着老板轻松的语气,韦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不是打算长期闭店。

别说,这两天我正估摸着你能来一趟。老板突然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对她说,我是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开这个口。

嗯?你想说什么?虽然听上去有点不情之请的意思,但他似乎是像准备好了有话要说。趁她还没来得及警惕,他便开口道,要是没什么其他事要忙,你来帮忙接手咖啡店怎么样?这让韦小姐实实在在愣住了。似乎大脑还没开始运转,这波信息量就冲了上来。她半天也没作声,这就有些尴尬了。老板忍不住发笑,打破莫名的静寂说,嗨,干吗呢?又不是相亲,表情搞得这么严肃。听他这么一说,韦小姐也不禁低头回神笑了起来。她只是感觉有些恍惚,平常也只来喝杯咖啡,怎么突然间这地儿就要变成她的了。她先是欣喜,但即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道,可我没那么多钱盘下来啊。老板是彻底被她蒙圈的表情逗乐了,忍不住大笑,解释说,我又没说让你花钱盘,那我还舍不得呢。我就回去一段时间,处理完事就回来,我就是打算请你……帮忙照看而已。妈呀,你要笑死我了!这老板竟然当着她的面笑得前仰后合。韦小姐也不傻,倒是想想自己的反应才觉得是真的傻。说罢,老板不用起身,伸手便撕下了落地窗上的告示。

当然,咖啡店老板不可能把店随随便便就托给别人。韦小姐来这儿喝咖啡可有段日子了,只不过他们很少交谈。她通常一杯咖啡能坐一下午,也就是他们现在坐的这个位置,靠窗,晴天雨天都可以一览无余。有一回,韦小姐咖啡喝了一半,诗也写了一半,猛然被他磨咖啡的机器声音惊吓了。她回头好奇地盯着他看。他看到了韦小姐的好奇,笑一笑示意她来试试。其实也没有多复杂嘛。说起来都是机械操作,做起来只要把握好分寸就好了。咖啡店老板觉得她貌似是有点天赋的,短短两小时不到就学会了一系列基本步骤。他问她,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她摇头,没学,但看多了也就记得差不离了。他说,你该不会每次来都是来偷师了吧?她想了想,欣赏与喜欢应该不算是偷师吧!然后他们就这么愉快地攀谈起来。虽然之后每回来,韦小姐都可以小试牛刀,然而想多学一点拉花,总是屡屡受挫。于是老板说,这回把店托给你,可以慢慢拉了。韦小姐这时终于能欣然接受,举杯致意道,但愿这段日子我不会让你失望。

2

花姑娘喜欢画油画,白天她的屋子总是敞开的。因为有两三个画架和一大堆作画工具,关起门来是施展不开的。刚开始韦小姐和小石榴都不太能看懂这油画到底画出的是什么,小石榴每次打开门总要眉头一皱,小声念叨,又是一股油漆味,真不是人闻的。她也不敢大肆声张,毕竟花姑娘发起脾气来可是不好惹的。韦小姐接手咖啡店后,便不再躲在屋子里,不过出门的时间也不算太早。宋庄这地方工作日人流极少,能常驻这里的,大多数是像她们这样找个离家远,又靠近帝都,内心有所渴求的。如今每天去咖啡店驻店成了韦小姐开辟的新鲜事,而每回经过花姑娘门前,都见她穿一身碎花连衣裙站在画板前涂涂抹抹。韦小姐边走边闪回着想,她好像有好多件类似的碎花连衣裙,色彩大不相同。向外翻开“营业中”的牌子,时间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实话说,她和老板都很清楚平日里咖啡店压根儿来不了几个客人,要不是每年赶上旅游旺季,一些爱好艺术的人慕名而来,这小店恐怕也很难维持到现在。韦小姐一人看店,一人做咖啡,然后一人写写诗句把这杯咖啡喝掉。老板若是来电问候,她便告诉他,不管有没有客人,店里每天都会保持盈利一杯咖啡的利润。老板说她太见外了,请了她来照看店,不但没给工资,怎么还能让她每天搭上一杯咖啡的钱呢!他说,咖啡你照喝,盈的利你也照收。除了每天正常开门营业,其他不作要求。

如果说韦小姐的生活是不规律的,那小石榴的早餐就是从下午开始的。每天午后两三点钟,小石榴才会收拾好昨晚的疲惫和逍遥,重新化好妆出门觅食。她还没穿过马路,就见着韦小姐在落地窗里冲她招手。这是什么意思?她让我过去?其实这一举动令她们两个人都有些讶异。韦小姐朝她招完手,自己同样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对着她招手呢?后来又一想,可能是透过落地窗看着那张脸太熟了,所以情不自禁……这也有点太主观意愿了。但不管如何,小石榴也像是接收到感应似的,很自然地推门进来了。午后的阳光照得每张咖啡桌那么炙热,满屋子咖啡因充斥这不算荒凉的房间。两人突然这么近距离面对面,恍惚间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坐吧!韦小姐垂在两侧摩挲的双手,抬起来都显得生硬。小石榴平常看着挺咋呼,这会儿也被这安静的气氛弄得拘谨起来。等韦小姐背过身去磨咖啡,她才悄么声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还没吃呢吧?想喝点什么,这儿有蛋糕和面包,能吃饱吗?韦小姐按下机器磨咖啡的同时,顺手把店里背景音乐开大点声,试图掩去如此莫名的尴尬。

小石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脑回路怎么想也觉得这趟来得稀里糊涂,然后情绪恢复正常才冲着吧台问,你让我进来干吗?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感到语气很唐突。不过韦小姐倒没做出太大反应。

她端上热咖啡和蛋糕,还有几袋平时自己带过来的小面包,微微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吗,就是刚好看见你出来,估摸着你应该是出来吃饭。尝尝,我做的!她们的眉眼同时落到各自的咖啡杯上。小石榴捧起杯子尝了一口,有些苦,这味儿好像比啤酒难喝点。韦小姐也端起未喝完的美式,随口问了一句,你一会儿直接去酒吧吗?是不是有点早了?

小石榴挑了一口蛋糕塞进嘴里,中和一下刚才喝进去的苦涩,又用手指摩擦掉溢在唇边的奶油。我走过去不早了,还得把晚上的曲目排练一遍,再拾掇拾掇,五六点就该上场了。虽然还没有去过小石榴驻唱的酒吧,但是路过那儿几次,从外观上看像是用一座旧厂房改造的,底层没什么人,只不过侧边衍出一节生了锈的楼梯,爬上去就是宋庄最豪横的酒吧了。小石榴应该是去年才进去驻唱的,她是地道的江苏人,还不是苏南人。听说她老家在江苏最北边,来北京之前估计也说不了一段完整的普通话。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在老家那儿周围也没人真正说得了普通话,总是说着说着就拐到苏北话去了。所以要想正儿八经地说上顺溜的普通话,就不得不脱离原始的环境。不过小石榴出来得属实有点早,高二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先是去了江苏省会城市,因为有亲戚在那儿,给她介绍了个饭店服务员的活儿。她每天跟在客人后面点菜上菜,经常以服务的名义站在墙边,聆听客人之间的谈话,观察他们说话的神态、表情、语气、谈吐间的眼神传递……总以为自己也能交流上几句标准的普通话,哪知道省会城市也有地方口音,待了一年多,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少,倒是带“阿”字的腔调学了不少,譬如你阿好啦菜阿上了客人阿来了……她大概觉得光是离了苏北还不够,也不能总在江苏打转。她想过去上海,因为听说有个小学同学在上海一家工厂里打工。她联系过几次,同学很欢迎她来,还答应帮她争取一间宿舍。但不巧,一听说上海不但开销大,同学所在的工厂还经常拖欠工钱,何况上海话她压根儿听不明白,也就望而却步了。所以为什么每次左邻右舍谁家有个动静,她都特别爱抓一把瓜子出来凑热闹,其实就是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样的话,为什么事情而吵,关键是听听这里边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口音。光是站墙角听着,她脑海里自然而然也就补上了前因后果的画面。别看她比韦小姐年轻七八岁,但却比她早来宋庄。至于为什么选择来宋庄,无非那些非常具体的原因。有人说普通话,还有正经八百的“老北京”。假如有人常年在宋庄驻扎下去,没准儿多少年后自己也成了所谓城外的“老北京”。

韦小姐问她,花姑娘是不是还在家画画。她塞了好几片面包下肚充饥,嘟着嘴巴说,嗯,她还画着呢。这花大姨也不说出去找找事做,成天敞着门画画。小石榴叫她花大姨也没有错,毕竟算起来,她们相差快二十岁了。但这称呼真被花大姨听到了,她又怎么能乐意呢。花姑娘画的油画,不认真看是看不懂的。她们俩总是路过她门前一眼,就觉得整个画板上色彩浓重,再看花姑娘身上的围裙恰似和画板上的颜色没差别。忘了是前天下午还是昨天晚上,小石榴一抬眼便捂住嘴扑哧笑出来,这人把颜料涂上了脸都不晓得。幸亏花姑娘作画时极为专注,这才没发现小石榴逗留她门前嗤笑。

小石榴吃完了蛋糕和面包,咖啡还是没能喝完。她眉头紧锁直说太苦,要不下次你给我弄点别的喝吧。韦小姐一听这话,心想她下次还得来?双手略显放松地交叉在一起说,好,下次给你喝别的。等她出了门已经走了十几米,韦小姐听到了收款提示音。这家伙也不问一共多少钱,直接转了五十元。

绿萝缠绕咖啡店屋脊时,花姑娘儿子小智来了五号院。可这会儿还没到放假的时候,他就来了。花姑娘问他怎么来的。他说,废话,当然是坐车来的,难道我还能腿着来呀。不用多说,肯定是他爸出的路费,其他的他就不管了。花姑娘发微信问他爸这是怎么回事。他爸回复得理所当然,你儿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说走就走,我拦得住吗?那上学呢?学怎么能不上了?小智躺床上打着游戏听不了了,特不耐烦地冲她吼了一声,上什么学,一破颠勺的技校有什么好天天上的。技校好歹也是学校啊,花姑娘想这可怎么弄呢?过了两天,她旁敲侧击地跟小智说待两天差不多该回去了。这小孩儿从沙发上又爬回床上,眼都不离手机,毫不在意地回她,我不走,你这儿小是小了点,但也挺好的。花姑娘一看他这回挺反常,以前让他多住几天都别扭,这次反倒赖着不走了。问他原因也说得含糊,就说在那边待腻了,他爸忙完公司忙小老婆,只管到点儿付生活费打发他。又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只见他灵活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三杀五杀”,游戏完胜间隙回一句,就那样呗,你还指望我烹个饪以后能烹到米其林餐厅去啊!花姑娘一时被怼得双手抱臂脸颊气得涨红,也无话可说。无奈在画板上添了几笔颜色,又不耐烦地丢下,沉着脸大步跨出了门。还是得找他爸,管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小孩儿的事他逃不掉。

我问你,儿子这回是为了什么事这样?时隔五年,花姑娘头一次拨通了前夫的电话。自从一别两宽,她一直拒绝跟前夫通电话,更不想再听到他无情的声音。接通后,对方只传来微妙的喘息声,在她质问完后,至少得有半分钟没有回应。说话啊!我问你话呢,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哑了吗!花姑娘揪着碎花裙,喷出一团火。

没有。我是想等你把所有话一次性说完,再回答你。话说也有好几年都没有接到你电话了,你挺好?听到前夫这一连串无关紧要的屁话,她干脆不由分说地吼了起来,你有没有事,能不能说重点,收起你虚伪那套,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问的是我儿子是怎么回事,他这回来很反常。是不是你和你那什么玩意儿的小姨太太把他怎么了?花姑娘果然还是没有改掉发起脾气就连环炮的轰炸。前夫在那头倒是比过去气定神闲得多,只回了一句,他想在你那儿待多久就先待着吧,生活费我照常给他转。花姑娘认为他是不打算管这事了,他还真以为给了钱就能把自己撇清了?她见前夫如此推诿,正准备开口骂人,对方却说,你让他留一段时间,即使回来上学目前也学不进去。他谈了个女朋友,最近情绪不好。

花姑娘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差点把手机摔了。她忍着气压声儿说,这就是你下的种,什么也学不会,这方面全随你了。十七岁,谈恋爱,还为这破事不想上学。你真是个……她真的想骂脏话,只是正巧韦小姐从咖啡店往回走,她们眼神有意闪躲,可还是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前夫最后说,你说我什么我都认了,在小智那儿你可别再像从前那样,打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谈不拢最好什么也别说,他待多久我就付多久的生活费,这你放心,不差钱!花姑娘依旧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话筒就放了一句,全说的屁话,就你有几个臭钱。半夜,她还在作画。原本想画一幅远离尘嚣的乡村图,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脚下徽派的房屋隐匿在灌木丛中。这幅画的色系以青绿和灰白为主。当她转身预备往调色盘里重新挤出些颜料时,目光却落在了小智的左腿上,他的膝盖上居然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像只蜈蚣似的匍匐在那儿。她突然像只雄鹰一把揪住了他的左腿,内心本就不平静的波澜腾一下地就燃起来了。小智必然也被她鬼使神差地举动,从周公那儿拽了回来。

你干什么?大半夜的,疯了吧!吓死人了,我还以为被鬼爪缠住了呢……吓死我了,好不容易睡个踏实觉。如果花姑娘今晚不彻底叫醒他,这孩子明早八成以为是梦魇了!

可今晚花姑娘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她面红耳赤地揪住这条腿,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么长一道疤哪儿来的?

合着我来了好几天,咱俩天天待一块儿,你到这会儿才发现呀?他一骨碌坐起来,算是彻底醒了。妈,你牛!比我爸好不到哪儿去。花姑娘看着他跷着大拇指,一脸不正经的样子,仿佛是前夫再现。

你少给老娘臭贫,我问你话呢,这刀疤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出去惹事打架了?还动上刀了,这还得了!你能不能学点好啊?跟你爸似的,有意思吗?!

你有意思吗?小智同样提高嗓门反驳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没打架,也没动刀。我就想来你这儿躲几天清净,你还有完吗?

3

半夜一点二十,五号院乌漆麻黑,小石榴刚从酒吧踉踉跄跄回家,看见花姑娘屋子亮着灯,吵架声连绵不绝。她借着酒劲朝花姑娘房里喊了一声,大半夜的别吵了,人家回来要睡觉了!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正和阿康勾肩搭背地往自己屋里进。这当然也不是她头一回把人带进屋。阿康是酒吧的吉他手,留着一头银灰色的披肩发。平时扎起来把头发藏进贝雷帽里也还好,但要是披散下来就成了所谓的艺术家。韦小姐说,这用文学语言形容,显得就有点意识流的感觉。阿康是宋庄的老北京人,在这儿扎根有十三四年了。据说小石榴就是被他带进酒吧的,算起来阿康对她有知遇之恩,毕竟替她找了一份养得活自己的差事。阿康的经典弹唱一直是那首《红雨伞》,歌词大意是写一个清纯可爱的姑娘,撑伞漂洋过海只为和心爱的人相遇相守。他唱了很多年都没变,每回只要唱到这首歌,他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就流露出了另一面深邃认真的模样。小石榴也只有在听他唱这首歌时,才会站在一个不被打扰的角落安安静静听他唱。他一定是唱给她的。阿康曾经对她说过,第一次见到你,就能感觉出你是个单纯可爱,而且内心一点也不复杂的丫头。

阿康总是睡到天亮前就撤退了。每回小石榴都在睡梦中摸索他的身体,摸着摸着双人床的另一半就落空了。第二天去上班,总要劈头盖脸地训他一顿,你丫的,是鬼吗?每回都赶在天亮前消失。你拿我那儿当什么地方了?阿康见她这么急赤白脸的也没当回事,继续喝他的酒、调他的琴。实在摆脱不了小石榴纠缠,便抬眼朝她望一眼,鼻子一抽说,你说我拿你那儿当什么地方了?小石榴皱着眉也无言以对。过几天两个人又喝醉了,半夜她又把阿康带了回去,天亮前还是摸不到他。这么周而复始地轮回,这俩人也是过不够。

自从上一次,韦小姐召唤了小石榴去咖啡店以后,她们俩人的关系稍显近了一些。小石榴时不时下午睡醒了就去咖啡店吃点喝点,韦小姐想劝她要适应喝咖啡,这样熬夜也有精神。她直摇头说,还是喝不了,她晚上也不困,基本上两罐啤酒下肚就神清气爽了。所以韦小姐又给她做了一杯奶昔。那就喝点奶吧,胃里能舒服点。她说,我那天好像在东边的教堂看到阿康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小石榴听了,杯子举在空中缓住了,然后嗯了一声说,对,他有时会去待会儿,他以前是个信徒。韦小姐的家乡在东北冰城,她时常去索菲亚教堂冥想自己关于未来的日子。索菲亚教堂已没有了祈祷者,有的是每天音乐的演奏。一段日子,韦小姐孤独地立在舞台旁,听到一曲小提琴《贝加尔湖畔》。那时,她爱上了一个一笑起来就特别温暖的人。

花姑娘后来才弄清楚,小智膝盖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是他想跟人家女孩儿分手,女孩儿却不愿意分,情绪上来先是找了把水果刀哭哭啼啼划自己胳膊,后来这小子良心过不去,一把将刀抢了过来,谁料女孩儿情绪崩溃,一冲动就刺向了他。幸亏刺的是膝盖,没伤及内骨,缝了十针,这会儿倒也愈合了。但终究是留下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疤痕,这小子居然还戏称是青春里“爱的痕迹”。花姑娘气得差点鼻子都通不上气,只说,该。谁让你三心二意、不从一而终的,跟你爸一个德行。

4

光是写诗已经不能满足韦小姐内心的欲望了,夏天的时候,她跟花姑娘讨教起了油画,备足了水粉颜料和画板。花姑娘说这事要慢,急不来。韦小姐也说,别的不行,唯独慢她最擅长了。其实画画也没想象中那么复杂,感觉就和写诗、磨咖啡一个样,不仅要慢,脑海里还得有清楚的程序和布局。因此,没几天她就上手了。花姑娘想,她这宝贝儿子一时半刻是回不去了,所以她得想办法开始营生,老本显然是不够她俩吃了。花姑娘觉得自己是又折了回去,清晨五六点的地铁,满满当当都是人。她也弄不明白哪儿来这么多人,整个车厢活像一块巨大的拥挤的蜂窝煤。挤得上的挤不上的,恨不得把身体挤成一张A4纸,都要往里塞。追赶时间似乎永远是人们最要命的事。

一晃眼,秋天都快过完了,韦小姐咖啡店的老板还没有回来。她收到微信说,恐怕暂时是回不去了,这咖啡店打算继续托韦小姐照应着。她倒觉得老板这不算托付,反而让她有了难得的归属感。同时,花姑娘看得出小智这孩子是不打算再回学校了。她睡不着时候,想想也是,逼他回学校又能怎么样,说到底学得再好以后也只能开火做饭。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但每天总打游戏和睡觉也不是办法,才十七岁,日子总不能这么白白度过吧。没两天她从蜂巢拖回一箱快递,她把能网购到的所有他能看的书一口气堆到儿子面前,喘着大气说,别玩了,以后我白天出门上班,你就给我在家读书。自己今后出去想办法谋生,哪怕没学历,至少别让人说你没文化。小智看这堆成山丘的书,哼唧一下又开始打排位赛了。

花姑娘平日里进城上班,这孩子一觉也睡到了中午,眼一睁便往沙发上一窝,他妈不在,这游戏音效开得更欢实了。小石榴伸着懒腰从房间出来,头往花姑娘屋里一探,就看见这孩子在里边慵慵懒懒地玩。这音效确实开得够大,以至于连输三把都让小石榴听着了。小石榴也不太厚道,听着也就听了,望着他恼恨的样子她还笑,一声比一声大。小智抬头一看,蹿着火吼着,谁?谁在那里?小石榴爽朗地推门进来,说我!她大剌剌地坐下来,毫不避讳地问,排位赛打输了吧?啧啧啧,看看你这才什么段位,荣耀黄金,也太嫩了吧?小智当然不服气,好歹他也是替人接过单的人,满脸不爽地对她说,你懂个什么,看得懂吗你就评论?她也不与小孩子争论,又蹿到他旁边把自己的手机打开给他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这小子脸色大变,眼睛都发亮了,惊掉下巴说,这是你?百星王者?不能够吧?小石榴说不信是吧,要不要带你开一把?再过一会儿,小石榴就变成这小子眼中的大神了。他跳起来直呼,我的天哪,大神就住我对面,我居然都不知道。小石榴说,现在知道也不晚哪,以后姐带你飞,小屁孩儿!这波操作下来,小石榴和小智结成了游戏的邦交。后来每天中午睡醒,两个人都要一起打几把。小石榴成功将他带成了王者MVP,小智对这石榴姐膜拜到不行。这天时间拖久了,小石榴急急忙忙要赶去酒吧排晚上的曲目,她赶紧催他说不打了不打了,我来不及了,都快五点了。可这小子正打到兴头上,眼看着段位就要上星了,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小石榴在这么紧要关头挂机。

我说求求你了姐,您可不能在这生死关头丢下我,快了快了,帮帮忙……他紧盯屏幕,就差要把自己吸进去了。

小石榴也急得跺脚说,真是来不及了呀,我得上班去了。掰扯到最后,小石榴一咬牙说,你今天一天还没吃饭吧?那赶紧跟着我一块走,带你去酒吧,去那儿打完再说。然而有些事别的都不怕,就怕太凑巧。小石榴也没料到,就她这不过脑子的举动,险些酿成了大祸。

那天晚上八九点的夜场还没进入正题,也不知道店里是谁惹了事,镁光灯还没将地板照热,一群七八个身上雕龙画凤的人咋咋呼呼地闯了进来。这些人谁也不说话,从吧台酒框里一人抽一瓶啤酒,自顾自喝了下去。吧台小哥应该是没意识到来者不善,还提醒,你们别光喝啊,得先付钱。没错,宋庄的酒吧和城里不同,所有来客必须先付八十元门票钱,才可以进来无限畅饮。这伙人显然不是来付门票钱的,对吧台无知的小哥根本不需要多言。阿康和小石榴还没演完,那伙人便猝不及防地摔瓶开砸。一时间客人们惊慌失措到处蹿腾,店内员工毫无预备就冲了出来。没人搞得明白,这里边究竟什么原因,总之如果不动手那就只有被打的份。阿康和小石榴自然也被席卷进入,等那伙人觉得把店里砸得差不多了,才心满意足地逃离现场。小石榴的头发在无厘头撕扯中被拽成了鸡窝,阿康嘴角也不晓得被哪个下手重的捅了一拳,才没多会儿伤势明晰可见。等小石榴静下来,才发现小智不见了!她吵着问身边人,小智呢?都看见我今天带来的孩子了吗?赶紧去帮我找找。她眼神折射出无限的恐惧望向四周,再一扭头跟阿康面面相觑,她再也控制不住慌张的情绪,冲着他暴怒道,你还看着我干吗?赶紧去找啊!出了事我跟你拼命!他们找到小智时,发现他已躺在洗手间地上,脸上和胳膊上都留下了被人打伤或被撞上的瘀青,万幸人清醒过来并无大碍。

5

回到家后,小智全身似经历了麻痹一样,毫无感知地倒在了床上。花姑娘满脸涨红,浑身冒了火一般,一脚踢开小石榴的房门。小石榴脱光了外衣躺在床上,花姑娘趁其不备一把薅下了她的被褥,弄得小石榴的尖叫声响彻整条走道。花姑娘眼含热泪,举起拳头就想朝她挥去,在小石榴闭紧眼瞬间,花姑娘还是抑制住放下了手。她把小石榴床边的衣服一把撕碎,咬牙切齿痛恨地说,再让老娘见着你勾搭我儿子,我就扒了你的皮,今后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小石榴睁开眼,跳出嗓子眼儿的心总算吞了下去。她瞅了一眼淋浴间,幸好阿康没出来。

一个月后,小石榴怀孕了。为这事她和阿康三天两头吵架。来到韦小姐的咖啡店,她哭诉,她很想留下这个孩子,她很想阿康能给她一个稳定的家。韦小姐递纸巾给她,帮她热了纯牛奶,劝慰说,想留就留下吧,只是你要想明白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韦小姐还说,浮生绮梦是清欢,无论决定做什么都别辜负了自己最初的心。半个月后,阿康不再躲避小石榴。隆冬十二月,他说,你不是一直说想去滑冰吗?今天咱俩都有空,我带你去。他今天十分细心地蹲在小石榴面前,替她戴好手套,穿好冰鞋,牵着她的手缓缓进入冰场。他说,石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吗?你很纯粹、简单,说话从来不藏着掖着,不像……

阿康没说完,她把话接了过去。不像你,不像你从来都不把话说明白。我替你说吧,那首《红雨伞》你每次唱得那么投入动听,从来也不是唱给我的吧?我听过你在教堂里的祷告,很虔诚,但与我跟你之间无关!

小石榴用对阿康最后仅剩的一点感情,给冰场染上了一摊血色。阿康后来把小石榴送到了医院,并用她的手机支付了住院费,自此以后就再没出现过。小石榴被推进手术室前一刻对他说,我知道你带我去冰场的目的,所以我已然准备好了一切,这样我们从此就互不相欠了。

小石榴麻醉醒来,第一眼看见了韦小姐和花姑娘站在她的病床边。花姑娘好像那天跑去房间掀她被子似的,眼里含着热泪,嘴里念叨,你这傻姑娘,怎么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呢?不怕,姨来接你回家。

【作者简介:王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泰州市作协特聘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冬日焰火》、短篇小说集《不虚此行来看你》、诗集《王忆诗选》等多部。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钟山》,荣获第三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八届上海好童书奖、第十届金陵文学奖。中国出版集团发布的2018年中国90后作家排行榜第30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