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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余香
来源:《阳光》2024年第2期 | 李辉  2024年03月13日15:37

余香考进公司那天,刘福满在村东坡里栽树。燃气管道要打东石坑那里过,活计比较紧急,午饭不一定回家吃。余香欢喜得要命,东一头西一头地走了一会,到底没能按捺住兴奋,骑上两轮电动车跑出门去。

余香的心早就飞出村去了,飞到她的福满跟前去了。她一出家门就哼起了小曲儿。这个地场真好,真是太好太好了。田地流转给了公司,农人变成了工人,虽还是泥泥水水,但不操心不费神,四平八稳地挣工钱。自家男人还多一份收入,男人说叫做啥个政府补贴,躺炕头上睡觉也少不下一分一毛!不想今儿天上又掉下个大馒头,她自己也猛丁成了工人了!

两个多月前,余香还远在六千里外的村子里侍弄庄稼,二十五岁了。在他们那个山窝子里,这个岁数是老姑娘了。不知打哪一年起,山里冒出了一拨一拨的红爹红娘,坐上汽车火车跑山外去,领上三个五个的男人,回山后便一门一门地送,送下的就是女婿了。人们急着过上富日子,往往把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送出了山。余香是村里的人尖儿,又上过三年学,爹娘便咬钢嚼铁地铁发下狠愿,坚决要借闺女打一个翻身仗,不是粗根高枝的瞅也不瞅!相一个不中,相一个还不中,不是身子的事,就是钱财的事,不知不觉就拖大了。轮到刘福满上门时,第一眼也没有看上。首先是岁数大,单丁独口,重点是,横扫竖扫不是趁钱的主儿。头次见面又横生枝节,福满让门槛绊了一跤,腿脚摔伤了,一时脚高步低的成了瘸子。福满就把三张银卡摆上桌面,一张一张地让爹娘验看,又带他们去镇上银行现场演练,机子里唰啦唰啦吐出两万元,掖进爹爹的衣兜里,又吐出两万元,掖进娘老子的衣兜里,说这份钱是见面礼儿,跟彩礼没关系的。爹娘的嘴巴圆了,很快又咧开了,面盘笑成了老树疙瘩,站在银行大门口,就把那亲事砸实了。

福满他们的栽树队伍,余香一出村口就望见了,他们沿着燃气管道要走的路线,蚂蚁搬家样摆了一大溜。还离着几十步远,福满就瞅到她了,拖拉着伤腿东歪西歪地跑过来,乐不可支地道,想我了吧?手已经到了她扶在车把的手上,紧紧地握住。余香羞得不行,慌忙抽出来藏背后去,四下里看了一眼,喜兴地道,福满,公司食堂今儿招工,俺考上了!刘福满的眼睛大了,真的啊?你是咋考上的?余香说,谁知道,反正考上了,一考就考上了!福满的疑惑没有完全消退,不过高兴劲儿占了上风,好,真好,咱们双职工了!余香说,双职工了,咱家四路进钱了!福满又忍不住靠前一步,余香赶紧退后了两步,你干啥呀,这么多人!福满咽下口唾沫,干干地道,你回家去吧,回家再细唠,这里活计紧,中午捞不着回去了。

媳妇跑老远了,刘福满还站那里呆望。食堂要添加几个工人,这事他早就听说了,不过他没有在心。公司招工,背地里要活动活动的,这一次就算是活动上天去,恐怕也活动不动。他把总经理王金胜给得罪了。头一桩事发生在结婚以前。公司大院墙根下堆着一堆方子木,他早就瞅上了,这天终于瞅到机会,立马把三轮车开到跟前,跳下车去搬木料。木料有些沉,搬了几下没搬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再次抄下去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皮鞋脚,他猛地抬起头,站脸跟前的竟是老总王金胜。刘福满立马哆嗦起来了,王总,俺想试试能不能搬起来。王金胜不笑也不恼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默默地看了一下,就默默地转身离去了。另一回是余香过门三天后,他意犹未尽地去请假,王金胜撂给他了个生地瓜。刘福满估摸,这个假保证没问题的,结过婚的人谁不知道啊,谁舍得离开那个比蜜还甜的小窝呀,是个人就会点头答应的,就骑上电动车兴冲冲去了。

经理王金胜坐在大办公桌那边抽烟,抬了抬眼睛道,哈,新郎官来了!刘福满走到跟前,起劲地笑着:王总,家里事稠,没拾掇利落,俺想再请个假。王金胜笑骂道,是还没玩够吧,骗谁呀!心事让王总一语戳破,刘福满接不上腔了,只好面红耳赤地笑。王金胜敲打着桌子道,刘福满,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福气,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歪拉着两条废腿,猛丁娶上媳妇了,听说还怪中看的,还小着二十岁,你说你哪来的这个福气?

刘福满的笑不好看了。娶上媳妇后,腿的事他格外忌讳,即便别人不提,自己低头瞅瞅,也是扎心刺肺,便苦巴巴地道,王总,俺求你,这块事千万别漏出去,俺求你了!王金胜说,我应承的事,哪一桩没有兑现过?好了,上班时间快到了,该干吗干吗去吧。刘福满又堆出了满脸笑:王总,俺是来请假的。王金胜这才记起来似的道,噢,你是来请假的,请假陪媳妇,那当然得批准了,批给你十年怎么样?二十年三十年也成咧!刘福满一听就不是好话,赶紧打退堂鼓,那俺不请了,不请了。

刘福满不糊涂,伺候不好王金胜不是玩的,这份工作失掉不算,其它收入也会危险起来了。媳妇的身子诱人,可那身子已经拴在裤腰带上,玩耍的日子山长水远呢。记起这些鸡零狗碎,招工的事便没有认真考虑。

天黑透时,福满才收工回家。余香赶紧把温在大锅里的菜肴端上炕桌,重新刷锅添水预备下饺子。烧了几把火,福满还不曾进屋,她起身推开屋门,看到三轮车停在院门旁,男人从斗子里往下卸东西,便招呼男人麻利些,好酒好菜都摆下了。福满真是把过日子的好手,废铜烂铁树枝树疙瘩啥的,一碰到就要捡起来,回家没有空车的时候,三间大南屋塞得满满当当,窗户都快挡没了。福满一歪一歪地过来了,扑到媳妇的后背上:一天没亲了,一整天没亲了!余香回身吻了他一口,快了吧,栽完树空儿就多了,还得栽几天啊?福满喘息着道,还剩两天了,这两天栽不好,后黑肯定得熬夜了!余香说,反正过不几天就刨了,还踩来踩去的,栽那么仔细干吗。福满说,也不能太糊弄了,赔偿的时候漏出假来,公司的鳖种们要多费好多口舌的。余香噗嗤笑了:你们这地方啊,赚钱的道道儿真多!

余香下出水饺,福满脸前的酒瓶已下去多半了,她把水饺搁福满脸前,让他就着饺子喝。福满红红着眼睛道,皮子夹点菜,有啥吃头,还费事巴力的!余香说,这不是当工人了嘛!福满摇了摇头,媳妇哎,你哪里都好,好上天去,就是见识太浅了。工人有什么了不起?还是个食堂大师傅,伺候人的营生,咱不能去干!余香嘴里的饺子咽不下去了:为啥呀?这次招了三个工,咱庄就俺一个呢!福满喝下一口酒,抹抹嘴唇道,掉架!我刘福满的媳妇给人做饭,太掉架了!余香说,食堂十几号女人,好几个干部媳妇,好几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咋说掉架呢?福满砸吧了几下嘴唇,媳妇,俺跟你实说了吧,王总早就给我递过话了,要挑一个顶好的岗位给你,历练三个月五个月的,就立马提拔你当干部!这次你要进了食堂,人家的人情给过了,不好再另外安排,你怕要当一辈子大师傅了!

糊弄住了媳妇,刘福满没有感觉轻松。媳妇考进了食堂,兴奋过后他总感觉不大对劲。谁会平白无故帮他这么大的忙?他从办公室,想到部门头头,没有思谋出一个这样的人。王总就不用提了,平日里就爱答不理的,招呼三遍两遍狗日的才听得见,况且这些天又把狗日的给得罪了!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腿,一想到自己的这双残腿,身子就咕咚掉冰窟窿里去了。跟余香回家的路上,他戳空就往家里打电话,打给村干部,打给公司领导,打给所有认识的人,请求他们可怜可怜他,腿的事千万别露出去。同时又打定主意,过个仨俩月的,当余香的面再摔它一跤,一直摔打到生出孩子。要是让她去了食堂,食堂里那么多女人嘴,那么多出心使坏的人,残疾的事怎么捂盖得住?说不定媳妇上班当天,就全都倒腾给她了!

第二天早上,福满拖拖拉拉地上班去,余香恋恋不舍望着他走远,空空落落地回到屋里,一时不知做点什么了。不是福满多嘴,她眼下就喜喜兴兴地上班去了,福满多出的当然是美事,只是那美事不知哪天哪日。她屋里院里地走了几个来回,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使唤手机才不到俩月,还没有习惯,一听铃响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掏出来,小小心心地问,谁呀?

电话竟是公司领导打来的:我是食堂张经理,我问你,都八点半了,你怎么还不来上班呵?原来是这个事,余香松弛下来了,不无快活地回道,那个活计俺不去干了,你再另找个人吧。说到这里只听吧唧一声,她知道是挂断了,她话还没说完呢,还有好几句呢,她对着手机埋怨说,真是的,哪有这样说话的。她揣起手机,一下就想到了活计,去南屋归置那一屋子杂物。她换上做活的衣裳,刚刚走进南屋,手机又响起来了,她想八成是张经理,方才手机怕是出了毛病,现在修理好了又打过来了。一听真是张经理,她刚说出张经理三个字,张经理就不让她说了,顾自说自个的:余香,你马上到公司来,我们有话跟你说。余香正想问什么事,又吧唧一声没声了。余香苦笑起来了,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这个人咋这样啊。

张经理是个姑娘,昨儿面试余香见过她,面相好看,说话也好听,脾性儿好像也不错。余香走进食堂办,张经理劈头就说:是王总找你,知道门吧,二楼,左边第二个门。余香更觉得怪了,张经理分明是不乐意了,为个啥呢?这个工作想干的人那么多,不正好另外安排吗?她满腹疑惑地来到二楼,抬手推左边第二个门,推了几把没推动,又捏起拳头捶打起来了。

总经理王金胜正在屋里等待这个女人。方才张经理上来汇报,一进门就气哼哼道,王总,昨天招聘的那个余香不干了!我眼巴巴等她来上班,打电话过去问,她竟无事人似的,说那个活计俺不去干了,你听听你听听,咱们招了个什么人!王总摸了摸后脑勺:是有点不着调,不过不要上火,了解下情况,不想干算了就是了。张经理说,还了解什么,上赶着人家呀!昨儿我们都说不行不行,你偏不听!王总沉吟说,小张,你又说这个,嫁给什么人,就一定也是个什么人了?我瞅了几眼,总觉得这两口子不一样。行了,低保户嘛,该扶持就扶持一把吧。张经理气儿更大了,你扶持他照顾他,他知情知义了吗?见东西眼红,逮谁骂谁,眼睛里没一个好人!王总说,唉,弯弯木头随性使吧!张经理撅起了嘴巴,王总你就大肚弥勒佛吧,人家都骑你头顶上去了,你还只管迁就将就偏向!王总睁了睁眼睛道,这话重了吧,从何说起呢?张经理说,人家考上又不干了,话也懒得给一句,这不是小瞧你轻看你,炒你鱿鱼看你笑话,往你脸上吐唾沫吗?王总的脸黑了一下,慢慢道,你把她叫来,我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金胜的脸一直阴沉到响起捶门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请进。门外的余香大声道门关着怎么进啊。王金胜嘀咕道,难道不会开门,只好走过去把门打开,请她沙发里坐,你喝水吧?余香不好意思地道,还真是渴了,吃完饭没顾上喝。说着就抓起暖瓶往茶杯里倒。王金胜好奇地看着她,我给你倒吧,泡杯茶。余香说不用不用,俺不喝茶水。王金胜越发好奇了,心里道这个女人有意思,不是挂记着栽树的事,真应该跟她多唠几句。

余香顾自喝出那杯水,这才笑嘻嘻地打问,王总,你找俺有事?王金胜险些笑出声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一问,你兴冲冲来找工作,怎么转身又不干了呢?余香说,这事呀,福满说食堂工作不咋地,他要请你再找好的,很快就找到了!王金胜肚子里骂了句什么,嘴上道,那么,这份工作没看上,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余香说,想干的人争破锣打破鼓,还用过来说呀?真找不到人,俺过来帮几天也行。王金胜点点头,噢,你是这么想的。便顺话儿跟她拉起了家常。问她家里情况,山里情况,怎么跟刘福满结识的。余香尽量说细些,说到刘福满进门摔跤的事,她起身比划起来,差一点就扑倒下去了。说到喝酒,余香笑弯了腰,在娘家喝了十多回,回回把全桌人喝趴架。王金胜没有笑,反倒有些气愤:这个刘福满真把女人骗惨了!他想告诉余香,刘福满股骨头坏死,终生残疾,就是喝酒喝出来的,继续下去怕要瘫在床上了!他忍了几忍,好歹把话压回肚子:余香,这事你得管管,酗酒不是好事,好多可怕的毛病,就是喝酒喝出来的!余香说,真的啊?王金胜点点头,小余,你方才说,食堂里要缺人手,你可以来帮一帮?余香连忙点头,对呀,真缺人啊?王金胜说对,你就过来帮几天吧,工资照发。余香使劲摇头,帮忙发啥工资,俺不要,俺不能要。王金胜倒接不上腔了,他原本打算,把这个女人叫过来看看,设法让她就工,过几天再找个由头把她开除掉,这口气就不易察觉地出了。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他觉得应该帮她一把,似乎她面前有个火坑,不能眼睁睁看她跳下去。

傍晚刘福满栽树回家,把一卷铁丝一堆草绳子撇进南屋,余香笑嘻嘻迎过来,福满,今黑俺又吵了俩盘,俺也挣工资了!刘福满伸出去的手僵那里了:你去哪里挣工资了?余香说,食堂啊,还能去哪里啊!福满的眼睛一下瞪成了圆球,你说什么?谁让你去的?!说着拽起她往屋里走去,一进门就把手甩开了:俺的话就算个屁,你也不该这么着吧!余香的眼睛湿了,俺怎么啦,王总说缺人手,俺去帮几天……。福满说,姓王的说缺人手?余香点头说嗯。福满的火更旺了,缺他娘那个狗臭屁,狗日的这是没安好心!余香更急了,福满哪,人家让过去帮几天,还发着工资,咋就没安好心了呢?福满气咻咻地道,想进公司的人挤破头,他倒说缺人手,明睁眼是在胡说,好心还用得着胡说?余香张了张嘴,一时对答不上了。刘福满左歪右歪地走进里间,看到炕桌上只摆着酒肴,便喷一声鼻子,一把绰起写字桌上的酒瓶,余香连忙道,不能喝酒,王总说喝酒伤身子,这酒你往后不能喝了!福满对到嘴上的瓶嘴挪开了:管天管地,管到吃喝拉撒的事情上来了!你把今儿的事跟我说说,好好说说,你怕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余香就把去公司的事儿告诉了福满,刘福满的心里已是波翻浪涌,说不清什么滋味了。他去见王金胜,王金胜没让过一回坐,他就跟罪人一般,就差下跪磕头了。余香第一次去,让进沙发嘘寒问暖不算,还谈起了跟腿疾相关的酒,还生拉硬拽地让媳妇去上班!更可怕的是媳妇的实话没有全说出来,可能瞒下好多,瞒下了最最要紧的事儿,要不昨晚说得好好的,不去上班不去上班,咋见了一次王金胜,就把男人的话当耳旁风了呢?。

第二天一上班,刘福满就走进老总办公室。

王金胜坐在老板桌那里看文件,抬了抬眼睛道,找我什么事,请讲。刘福满苦巴巴道,王总,俺不想让媳妇来上班。王金胜的眼睛依然在文件上,我就猜到为这个事,还真是这个事,说说吧,为什么。刘福满说,也不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王总,你就答应了吧。王金胜说,答应简单,但我想知道个为什么。刘福满哭咧咧道,王总,俺瞒谁也不能瞒你,残疾人的事传媳妇耳朵里去,俺哭也找不到口坟了!王金胜叹口气道,这是个理由,不过你用不着担心,你们订亲时,你不是一一嘱咐过吗,两个月过去了,没有过闲言碎语吧?刘福满道,那是没拉呱过话,她进了食堂,跟人天天泡一堆,还能泡出好事来?还有天生疾羡人的,故意戳坏的,巴盼着别人家哭的……。王金胜打断他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跟有些人那样啊!你就放宽心吧,出了事我负责。刘福满苦笑起来了:王总啊,今儿咱就说个到家话吧,你以为你的话真那么管用啊,面儿上都恭恭敬敬的,可黑地里哪个不摇头撇嘴嚼舌头!王金胜道,就没一个人前人后都一样的?刘福满拼命摇头:没有,半个也没有!王金胜道,这么说,也包括你了?刘福满的脸立时黄了:王总,俺哪能这样,俺刘福满……。王金胜笑了下:我开玩笑的,你害怕什么。那么,他们背地里都说了些什么,我倒想听一听。刘福满一下兴奋上了天,身子往前凑去,要不是桌面太宽阔,显见要凑到对方耳朵上去了:别的先不说了,三天三黑也说不完,只说这几天栽树的事,他们戳空就骂哩,骂你黑心黑肺,一溜树要挣到上千万,工人只给一丁点加班费,太狠太毒太他娘的不是人了!王金胜肚子里骂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你说的!他直想一口喊出来,连同手脚不干净之类,一股脑数落个痛快,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刘福满,我不相信别人会说这种话,请你住嘴吧。你媳妇的事也别再说了,结婚掏出那么大个窟窿,抓紧挣点钱吧。刘福满的脸青了,又白了:王总,俺的话就这么不是话?王金胜再不吭声,心里幸灾乐祸地道,这事我就说了算了,就给你个不痛快不舒服了,你回家哭去吧。

刘福满已是火撞头顶,搁别人早骂过去了。他老刘何曾吃过这样的屈?他说出句话去,再无理再刺耳再难听,别人也不敢怎么着的。即便顺手牵羊弄点零嘴儿,薅几墩花生掰几个棒子啥的,户主明明撞见了,也得赶紧偷偷溜掉,事后该该敬烟敬烟,该说笑说笑。先前也遇到过几个不识数的,以为占了上风得了理儿,粗声大嗓地跟他理论,他便指手画脚地开骂:我就是偷你了摸你了,我还要偷,还要摸,你报告公安局枪毙我吧!他说到做到,那几天专折腾那一家,直到折腾出了笑模样,揣着香烟上门赔礼道歉来了。头面人物就不能这般待承了,还得见风使舵小心伺候。这个总经理王金胜,关系盘根错节,手眼通天,是眼下最该拉拢糊弄的,活计轻重啦,工资奖金多寡啦,留用开除啦,一把总攥他手心里。要是认真着了恼,他面儿上管不着的那些低保待遇啥的,他也有法子给你弄黄了。

刘福满的苦日子就来了。睁开眼睛是食堂的事,闭上眼睛还是食堂的事。他衣兜里揣了烟糖和瓜子,一碰面就往外掏,三句两句就谈那事上去了。也不直截了当,那样太掉架了,只说自己瘸拉着两条腿,光棍撩火这么多年,好歹混上个媳妇,老少爷们都是明白人,会帮他把日子过下去的,真要过不下去,那就不知道会起火还是死庄稼了。每次余香回家,他的牙齿早就厮打上了,瞅媳妇的脸色是不是正常,话风是不是不一样,接着就开始画着圈儿探消息,媳妇今儿做啥了,到哪里去了,跟谁谁说话了,基本不住嘴的。第二天上班去,一分手他的心就高悬起来了:今天不会出事吧?老天爷睁眼保佑,把那些破嘴捂上,发现混账王八蛋,立马打个雷劈了他!

如此日夜煎熬,真正是苦不堪言。这天他们在南坡里栽树,树是打东坡挪过来的,燃气管道的理赔已经结束,树木完成了任务,就挪回南坡栽回原坑。刘福满握着皮管往坑里灌水,心思不在活计上,动不动就出错,水柱喷到坑外边,喷溅到别人的身上去。人们东躲西闪着笑骂。这个说,福满你三天没吃饭了咋的!那个道,身子怕是让新媳妇淘空了吧。偏偏有人提起了食堂的事:刘哥,我咋听说小嫂子跟领导眉来眼去的,还把好东西偷给他们吃,你可要当心点呐!刘福满知道这可能是玩话,但肚子里还是开了锅,吱哇乱叫起来:是哩是哩,无亲无故不扯不连的,王金胜凭啥对他媳妇那么好?他又记起了王金胜的老婆,过年联欢时见过的,据说比男人小,不到四十岁,可看上去要大十岁,跟余香比是天上地下。别说是老了丑了,就算跟余香一样出挑,王金胜也会生外心的,这种事多了去了。

收工时间一到,刘福满骑上电动车就跑。地头上他还藏了一把扳手,是乘人不备从卡车上顺下来丢过去的,眼下忘得一干二净了。回到家里,一进屋门他就问过去了:今儿下班咋这么晚啊?余香说,不晚啊,跟平常差不多呀,你是饿了吧?说着匆匆走进厨房,揭开锅盖刷锅做饭。刘福满跟进来说,也不想着说个话,就知道做饭。余香以为他要亲几下,就笑吟吟住了手。她感觉出来了,男人不跟新婚时一样了,时时刻刻想腻一堆,那个好事几天才做一回。慢慢慢慢的,她也有点习惯了,男人想那个就那个,不想那个她也不过多寻思了。福满的身子没动弹,嘴巴张开了:媳妇,俺今儿听了个私密事,他们说、他们说你跟王金胜好上了。谁说的,咋这么胡说八道,他想埋汰死俺呀!余香连三连四地捶打起了男人,埋汰死俺不算,还害了王总,王总那么好一个人,对俺那么好,对你更好,咋能这么样祸害人家呀!

刘福满任她捶打,任她哭诉,努力站稳脚跟,平稳着身子。他很快就听出来了,他们俩没事,南坡里的话纯粹瞎胡扯。其实他也知道是说着玩的,媳妇跟王金胜真有事,谁敢在大众面前胡喷乱喷?但现在没事,不等于以后没事,从今往后睡觉也要睁一只眼了。又想到余香口口声声说姓王的好,两人在一个屋檐下的工夫那么多,怕是两只眼睛都睁着,也不一定阻挡得赢哩!

余香照常上班下班,这天早上,刚刚走进食堂,张经理就喜眉笑眼地对她道,小余,王总找你有事,在办公室里等你,快去吧。

余香的脸腾地红了,步子错乱地走到食材柜前,拉开玻璃柜门。

张经理奇怪道,你没听见啊?王总找你哩!

余香只好开口了,俺没空,俺要绞肉调馅子。

张经理更奇怪了,其实是诧异了,她吩咐个事儿,她从来都是马上照办的,今儿怎么明睁眼顶撞起来了?小余你咋啦?这是个什么理由?

余香吞吞吐吐道,张经理,俺,俺,俺不去。

张经理噎着了似的瞪了眼。屋子里的人也觉得是个事了,全都吃惊地看了过去。张经理眨巴下眼睛,抓起余香的手,把她拉到隔壁的经理室:小余,你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

余香拖起了哭腔:张姐,俺不瞒你,福满担心王总干坏事,不让俺靠近他,不让跟他单独说话,他要听说了看见了,就,就就……

张经理说,就什么?

余香说,就就,就撕破俺的脸,刨烂王总的祖坟。

张经理倒吸一口凉气,半晌后方有气无力地道,你干活去吧。

余香离去后,张经理坐那里愣怔一会,起身去找王总。刘福满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还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她只晓得,王总对余香印象很好,今儿唤她去是要当面考察一下,给她升职。余香进食堂后,不会的事情,上手几回就熟练了,吩咐的事情干完了,转身又干起了别的。张经理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媳妇,时不常的带她出外勤,便又发现了余香的另一面。余香识货,又会砍价,鱼啊肉啊蔬菜啊,她打眼瞅瞅,俯身闻闻,就知道新鲜不新鲜;确定了货物,开始谈价,张经理谈到十块八块了,再也降不下了,余香接过话巴去,三说两说,竟成了九块七块了。张经理惊叹不已,遇到分不出身去时,就让余香自己去市场。余香单独采购回的货物,质量上乘,价格低廉,会计都惊讶了,说弄不好她一个大子也没贪呢!张经理就颠颠儿跟王总汇报了,建议让余香担任采购员。王金胜笑眯眯道,怎么样,打嘴巴了吧,这个小余,我就看出跟刘福满不一样嘛。你正式考察一下,行的话立马升职。为这个采购员,这两个人伤透了脑筋,公司成立两年,采购员换掉十二个了,一个一个的都是贪子。张经理只好兼任起来,天天忙上天去。她马上开始布局设套儿。余香进了肉摊,就有人把她拉到僻静处,一沓百元钞塞进皮包。余香要命不要,说只要肉好价钱好就行,不好咋也不行。只考察了两天,张经理就觉得可以了,王总也说不用继续了,明儿上班谈谈话,立马宣布。

听完张经理的汇报,王金胜的脸黑成了锅底。张经理试探着道,王总,要不这样,干脆把刘福满辞退掉,他那份工资加余香名下。王金胜沉吟道,你先出去吧,我再想一想。张经理的脚步声刚刚消失,王金胜就忽地跳起来,绰起水杯砸到地上。他刘福满居然以为他会动他的女人!在他眼里,刘福满就是一癞蛤蟆,就是一蛆,余香再怎么好,那也是癞蛤蟆爬过的,蛆虫拱过的,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女人,跟他联系到一起呢,这不是恶心人是什么!话往回说,刘福满那么一个东西,他王金胜对他怎样,难道心里没数?活计活计轻松,工资奖金偏上,什么事都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要替他圆场,他不思感恩报答也罢了,起码的敬重该有吧,别说他压根没歪心,即便有那么点儿,他刘福满也不该这样赤裸裸地摊牌,防贼似的防着他这个恩人!

半小时后,王金胜终于能够控制情绪了,打电话把张经理叫上来,道,你下去宣布,余香任食堂部副经理,兼采购部主任。张经理看了看他的眼睛,决定了?王金胜点点头,现在就去宣布。张经理又默默地看了看他,这才转身离去,刚走出没几步,王金胜又喊住了她:等一等,现在不宣布了,下午下班前召开全员大会,我亲自宣布。张经理迟疑一下,转身回来,轻声道,王总,为了那样一个人,你这是何苦?王金胜道,你意思是余香不称职?张经理道,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她这个副经理主管采购,很称职。王金胜说,那不就结了,一切以工作为重,你去布置吧。

公司办随之通知各部门,下午提前半小时收工,召开全体员工大会。五点半钟,各路人马陆续走进大门,接着,机关人员食堂人员也集中出来,大院黑压压站满了人。十几个主要领导出场了,大楼门口一字摆开,王金胜站在中间。办公室主任对着小喇叭问部门领导,人到齐了没有,都说到齐了,办公室主任大声道,会议开始,请王总讲话!王总接过小喇叭,一字一字道,今天的会很短,但很重要,我宣布,余香女士任食堂部副经理,兼采购部主任!祝贺余香,大家鼓掌!会场上的人好像没听明白,掌声就有些稀拉,好在台上人的巴掌到位,气氛还算热烈。王金胜丢下句散会,就拧头往回走去,干部们连忙跟上,张经理对着会场道,余香副经理留一下,还有事情研究。余香兴高采烈地回道,好的张经理,好的!身边的人愣怔过后,纷纷向她道贺,余香高兴得合不拢嘴,不知说啥好了。刘福满身边的人也七嘴八舌祝贺起来:福满哪,你以后要沾媳妇的光啦!有福之人不用忙,老话真不错呀!还傻站着干吗,还不快跟进去开干部会!刘福满这才大梦方醒一般,随着人潮往外走去,呆痴痴地骑上电动三轮,呆痴痴地开出大院,村子在北边,他却往南骑去,骑过大院围墙才发现错了,泪水哗哗地流出眼睛。

余香一推开自家院门就撒目她的福满,以为福满会颠颠儿迎接她的,不想院里屋里都静悄悄的。福满坐在炕沿上抽烟,就像刚刚挨了一顿揍,哭过一场的样子。余香心里咯噔一跳,福满,你跟人打架啦?福满不吱声,头也没有动一动。余香更担心了,福满,你到底咋啦?福满瓮声道,没咋,俺还能咋!余香的眼睛睁大了:那你咋不高兴哇,媳妇提成官儿,涨了工钱,天大的喜事哩!福满忽地站起来,没有站稳当,余香忙扶住他,他身子一拧甩开了:俺高兴啥,俺天天嘱咐,天天嘱咐,王金胜憋着坏水,你要时时刻刻防着他,你都当成了耳旁风,你说俺高兴个啥!余香发急道,俺没忘,俺时时刻刻记心里哩!福满说,你哄谁?一下提拔成这么大的官,还是两个官,你们会不说话不碰面?余香哽哽地道,福满,你想让俺咋说,咋说你才能相信……。福满的巴掌啪地拍在炕沿上:只说方才,你们开干部会,王金胜会不在场?余香道,福满呀,方才开会,只俺跟张经理两个呀!福满叫唤起来了,老天爷,俺的老天爷,你真把俺当成傻蛋啦!你敢起誓?余香泪眼一抹说,敢!福满说,起毒誓?余香说,毒誓!俺要胡说哄人,就晴天起雷,把俺劈死!福满说,还得把你娘家人加进去!余香难受道,福满,不能连累娘家人,不能。福满连连冷笑,看看,露馅了吧,肚子里没事,还怕连累不连累?余香咬了咬牙道,俺起!俺要藏了事,就娘家人得病!福满哈哈一声,你真会,你真会啊,是个人谁不得病!也得毒誓,跟你一样的!余香张了张嘴,脸都憋肿了,到底没发出声来,突地趴在炕沿上哭起来了。

刘福满知道再问不出什么,脖颈折断了似的,脑袋重重地耷拉下来。人家有了外心,就是把她的肚子踩瘪,实情也不会往外倒的。其实根本不用问,烂事亮刺刺地摆那里。一个进公司不几天文盲样的女人,猛丁成了高官,没送钱没送物,还能送什么!狗日的王金胜真没点人肠子,他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啥样的女人搞不到,偏偏欺负到他头上,但有一点人心味,就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事,不会跟他这么一个人争嘴吃!他刘福满容易吗,拖拉着两条废腿,四十岁了才成家,他不容易哇!他锥心撕肺地难受了一会,喘了几口粗气,左歪右歪地往外走去。他要去食堂职工家里串门,想方设法把这事砸实。媳妇这么年轻这么出挑,不能轻易错怪得罪了。

余香的哭声渐渐止住了,茫然地睁着眼睛,日久见人心,她和王总是什么人,只有过些日子,福满才会清楚的。今黑让他喝点酒吧,让他的心舒坦些。福满没有断酒,还是一日三回五回地喝,只是在喝的时候,她老在一旁嘀咕,福满就不是那么顺心畅气。今黑她要给他倒酒,喝掉一口倒上一口,说不定几茶碗酒下肚,她的话他就听进去了。她要细细地告诉他,他那么喜欢媳妇,媳妇那么喜欢他,咋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呢。再一个,媳妇是自家人,冤枉就冤枉了吧,可人家王总是外人哪!王总连个笑脸也没见到过,只一味地帮他们,知道这事的话怕是就憋屈死了埋汰死了!

刘福满回家时都小半夜了。余香赶紧揭锅往炕桌上拾掇,烧酒倒满茶碗时,福满走进来了,你饿了吧,快上炕吃,垫垫肚子再喝酒。福满道,我酒也足了饭也饱了,就是想睡觉了。余香笑说,在外头吃过喝过了?福满道,你以为我离了家门,就没吃没喝了?余香听出话风不对,心不由沉了下去,福满,你咋还对俺这样哇。福满说,俺哪样了?人家骑头上拉屎,俺还得眉开眼笑地欢迎是吧?余香的嘴巴蠕动了几下,紧紧咬住了嘴唇。福满冷冷道,俺的话你没听见?俺盹了,快拾掇桌子,困觉。余香早就饿了,肚子里咕咕叫,现在还叫,只是不饿了,还饱饱的,吃多了一样。她紧紧咬住嘴唇,把饭桌拾掇下去,手撑在锅台上抖颤着哭泣起来。

刘福满在炕上喊她了,你咋还不睡?快过来睡。余香知道他想办好事了。福满喜欢办好事,他说跟她办那种好事,比烧酒下肚舒坦。先前她也喜欢,只是在身子发懒时,有点不大情愿,可从没有违拗过。今儿她不想迎合了,福满唤了两遍,她没听见一样,手撑在锅台上默默地哭。福满唤第三遍时,她的心动了一下:福满办好事儿时,总把她捧上天去,比宝豆儿还宝豆儿,做什么说什么他都喜欢,喜欢得要命。她的心便活泛起来了,忙拧开水龙头洗了脸,拢好头发,福满最喜欢她的脸和头发了,即便办完好事,身子累成软泥了,也要贴住她的脸抓着她的头发睡。

那天夜里,余香衣服还没脱利落,福满就把她扳倒在炕上,脸生铁样板着,像要活活吃掉她一样。完事后又忽地撩开被子,上上下下地瞅她的光身子,一会后又扑倒在她身上,咬牙切齿地用着力气。余香连男人的脸都不敢看了,他哪里是在办好事,明明是在打架,比打架还要可怕。

打这以后,在余香这里,好事成了坏事,福满那里分明也不是好事了。一回到家里,要么把她扑倒,乱做一气,要么瞅瞅这里抓抓那里,检查疑难杂症似的。闲下的时候也不跟从前一样了,独自呆那里闷闷地抽烟喝酒,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余香害怕了,天不明就巴盼着上班去,一吃过早饭,便逃也似的离开家门;下班时间远远未到,就头皮发麻腿脚发沉,踏进家门好像踏进了狼窝,立时被恐怖的潮水淹没。

这天上班后,余香正跟师傅们合计食材,张经理走过来说,小余,来我办公室说点事。余香走进经理办公室,一看办公桌那边坐着王总,余香的脸忽地发起了烧,心想怪不得福满说他没安好心,弄不好真是这样的哩!王总发话了,不轻不重地道,小余,你坐会吧,我有重要事情。余香知道走不脱了,只好低头站那里,听王总说事。王总说,你过来坐吧,我嘱咐过张经理了,刘福满不会知道。余香咬了咬嘴唇,低垂着头去王总对面坐下,头几乎耷拉到胸脯上了。王总叹了口气,道,小余,我知道你吃屈了。自从当上副经理,我没见你笑过,人一天比一天瘦。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帮不上什么,就不多说了。今天我要说的是,刘福满把我告了。

王总一说就说到余香的心里去,继续说下去,余香就忍不住哭起来了,王总的话拐了弯,她的情绪也急转直下了,她突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道,福满把你告了?不会吧?他咋会做出这种黑心事?

刘福满一憋气发出七封举报信,镇里县里市里省里都收到了。他举报王总乱搞女人,村里的公司里的,凡是手下的俊俏女人,都被糟蹋过了。还举报他挖国家的墙角,他这个公司不干别的,专门挖国家的墙角。公路打这里过,他就栽花栽树;电路从这里过,他就打井盖屋。反正只要公家的事儿路过这里占用这里,他就要黑一把,老狠地黑一把。有时候路啊管道啊不从这里过,他就夹着皮包到处活动,多半都活动过来了。南坡里那一坡花树,就是为挣黑钱预备的,还有一个用场,是卖给这里卖给那里,他不知使的啥邪法子,一棵平常的小花树,市场上十元二十元,他能卖到三百元五百元。这个助农公司,就是这样挣钱的,别的事项一分也挣不到哩!

余香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愤道,这不是要害死人吗,昏头了也不该这样哇!说着起身就走,王总忙赶过来拦在跟前:小余你要干啥?这样冲动会出事的。余香说,俺要找他问问,他不报恩也罢了,咋当成敌人了呢!王总把她揽回到座位,他自己也去那边坐下:小余,刘福满白费心思,我没事。因举报信太多,上头还是下来调查了一番。女人的事,纯粹子虚乌有。公司经营方面,合理合法,偶有越轨行为,可以理解,但还是给我了个警告处分。

余香打断说,不是害成害不成,是不该害哩!

王总点点头:小余,我告诉你这事的意思,是想让你知道刘福满是个什么人。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不该多嘴,但刘福满这人太那个了,你要多了解一下才对。这次调查组下来,没查出我什么事,倒把刘福满翻了个底朝天,要继续胡作非为,别说开除,逮捕法办都够条件了!

余香的眼睛嘴巴一齐张大了:他够逮捕了?

王总说,不说偷盗,单是这次的诬告,也够蹲几年的了!

余香要吓死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道,王总,你大人不见小人怪,放过福满这一回吧,往后保证不胡告乱告了!

王总叹道,唉,不是我给把着,他早就进去了。

余香点起了头,其实是磕头,连三连四地磕点着,王总,你是好人,俺早就看出你是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俺们真是对不起你!

余香离去后,王金胜恨恨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恨自己没有把话说深说透。刘福满是个什么人,他原想连锅端给她的,临了又一再说服自己,背后说人不是君子所为,男人是个什么东西,还是让她自己下结论去吧。现在后悔又晚了,这样一个女人,多会才能够看透个事情呢!

张经理推门走进来:王总,你要在我这里安营扎寨啊?

王金胜苦笑道,你看你看,我竟忘了是你地盘了!

张经理走过来坐下:王总,说正经的,想个理由,把刘福满开了吧!

王金胜道,开除刘福满,我有一万个理由,只是太可怜了,下不去手。其它事不用担心,我要想治理他,他连个小水花也翻不起的。

张经理说,有个话我放心里好久了,不知可问不可问。

王金胜道,你说。

张经理说,你,是不是喜欢余香?

王金胜的脸倏地变了:你也这么看我,跟刘福满一样?!

张经理说,我只是这么一说,你上这么大火干吗?话既然说出来了,我索性就说到底吧。王总,我还想问,假若余香是个丑女人,你还会这么样关心扶持她吗?还会这么样关心她的家事吗?

王金胜瞪了眼,是啊是啊,不说余香是丑女,即便是个相貌平常的女人,他也不会如此这般对待吧?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余香,他的心里就动了一下:大山里还能孕育出这般清秀的女人?打这以后,只要一提起余香,一想到余香,这个出众的女人就出现在眼前了。随着了解的增多,这个山里女人越来越打眼了,他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而对于那个刘福满,却是愈来愈痛恨了,就连记起他来也想骂娘,恨不能让他永远消失。

难道自己真喜欢上这个女人了?王金胜让自己惊呆了。

那天早上的对谈,王总嘱咐不能告诉刘福满,余香心里就中下病了,石头样硬在那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沉。福满还是那样,一回到家里,不是饿汉似的把她扑倒,就是这里瞅那里抓,不知把媳妇当成个啥了。余香直想一把把他推开去,大声质问:你是个什么人,咋啥话也听不进去呢?人家王总歪歪话儿也没说过,你咋就认定这个死理了?还闷声不响地写黑信,往死里整人家,你是喝了迷魂汤,还是吃下昧心药了?

这天晚上,她让刘福满作弄得这里酸那里痛,脑袋昏昏沉沉,肚子里直犯恶心,多日的委屈和气恼便一齐发作了,她忽地坐了起来,男人差点滚落到炕下去,她也不管,只管浑身哆嗦着哭嚷:就知道折磨俺,没个完了!这个身子是你的,折磨就折磨吧,可你不该折磨俺的心!你恩人当成仇人,写黑信告黑状,想害死人家弄死人家,俺的心让你戳碎了,戳得零零碎了!

刘福满一时愣住了。近来跟她办好事,她心里不乐意,他看得清清爽爽,但从来不曾违拗过,至多皱皱眉头了事,今儿竟把他掀翻下去,显见王金胜给她灌了迷魂汤,腰粗胆肥了。又听她扯出举报的事,愈发怒不可遏了,叫嚷道,怎么着,举报坏人也成罪过啦?好女人他见一个搞一个,大鱼大肉地撑死,别人淡汤也喝不上,就不敢给上头递个话啦?

余香道,这都是没影的事!人家调查组调查了几天几黑,指甲盖那么点事儿也没查出来!你就是心多烂肺,胡啃乱咬!

福满道,俺知道查不出来,俺知道哩!狗日的遍地是靠山,查出事来才怪了!等着吧,跟老子过不去,有他哭号的那一天!

余香尖叫起来,再做,再做就把你抓进去了!

福满也起了高腔,那就抓啊,怎么不过来抓?我没躲也没逃,工钱挣着,小酒喝着,娘们睡着,咋汗毛也没缺一根呢?

余香快噎死了,半天才说出话,我不跟你说了,从今往后,我一句话也不跟你说了!说着她扑通倒下去,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福满一把扯开被子,你没得吱唔了,可我还有话说。王金胜把这么体己的话透给你,你们是个啥关系,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个我不想说了。我只问你,你不是保证不跟他单独见面说话吗?你不是不会哄人从不哄人吗?这次是咋回事?今晚给我说清楚吧,到底哄了我多少回!

余香大声道,俺说过了,再不跟你说话,再不说了!

福满怒吼道,你想耍无赖,得瞅瞅我是谁!

其实刘福满有点没辙了。媳妇跟王金胜的猪狗关系,拆散起来不容易的,明打明去找姓王的算账吧,纯粹鸡蛋碰石头,黑地里搞他,又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调查组下来的第三天,就找到他头上了,问他要证据。他火溜溜地道,俺哪里来的证据,王金胜霸占女人,会让别人瞅见?打井栽树挖水塘啥的,那一阵过去影子也不留,俺去哪里弄证据啊!调查组沉了脸,说,那你属于诬告,要负法律责任的,这几天你哪里也不能去,我们随时找你。他立时蔫了,战战兢兢等了几天,听说调查组走了,心这才渐渐放下,搞事的念头又飞快地冒出来了。他一睁开眼睛就琢磨,琢磨出来就下手,今儿在喷灌机水管上戳几刀,明儿拧下卡车上的油盖扔掉,后天砸烂一棵花树,基本每天都不白过,都能发泄出一些闷气。只是在静下来的时候,想想这么样零打碎敲,王金胜不痛不痒,还不如虱子蹬一脚,经理照样当,大钱照样挣,媳妇照样睡,他的气儿更大了。他便一边零打碎敲着,一边寻思更狠的法子,让王金胜有苦说不出的法子,至今也没想出来。

余香果然不再跟男人说话。她拿定主意,福满不低头认错,继续跟王总作对,她这辈子不跟他说话。她该做饭做饭,该睡觉睡觉。福满掇弄她的身子,她烦躁,难受,恶心,但不哭不叫,任他摆布。她以为只有这样,福满的脑子才能够发热,才能够清醒过来。谁知她想错了。二三十天下去,福满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一天比一天可怕,有时像要吃人的样子。显见脑子里还在恨着,还在考虑着整人的邪法子。她倒坚持不住了,不能这样闷等下去的,等到邪法子生成,王总再吃一回冤枉,男人的监狱怕就跑不脱了。她想来想去想到了王总。福满最恨的人是王总,最怕的人也是王总,面儿上是万不敢得罪的,只有请王总设法吓唬吓唬他了。

余香便再不能等待,这天一上班就敲响了王总的房门。王金胜正站在窗前看风景。那天他自问难道真的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坚决地摇头否定之后,他就喜欢站窗前看风景了。他不承认是看余香,打心底里不承认。古怪的是,看到余香的时候他便目不转睛了。眼下就是这样,余香骑着车子过去,很快又步行着过来了,他的胸膛里居然跳了起来,当房门响起,拉开门一看果真是余香时,周身的血忽地蹿上头顶,竟不知如何招呼好了。

王金胜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失去理智,说出离婚两个字。余香的话尚没有完,他就一拍沙发扶手站起来:小余,你不能跟他过下去了,赶紧离婚吧!余香登时惊呆了,哑哑地望着王金胜。王金胜似不曾看到,只管火冒三丈地往下说。他说刘福满心里眼里没好人,亲弟兄亲姐妹,日子好了他都嫉恨,遇到难处他过年。别人的东西,一瞅上就想往家里倒腾,不倒腾回家睡不着。说到这里,王金胜已经愤激成了火球:小余,你知道他那两条瘸腿是咋回事?他是喝酒喝出来的,是股骨头坏死,是二级残废,低保户!他还是喝,对人说什么,有能耐你们也喝呀,也喝成个低保户,一月十二张大票儿花着,怕没有这个福分吧。他妈的,他不断酒,八成是怕康复哩!

余香大呼一声,天呀,老天呀!眼睛一直,昏倒在了沙发上。

王金胜急忙蹲她跟前,试试鼻息,呼吸正常,只是粗重了些,他放下心来,轻轻拍打她的脊背,泪眼模糊地呢喃着,这么好的人儿,怎么挑了那么个东西,天下的男人随便摸一个,也比那个东西强!

余香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就跳起来往外跑去。王金胜急忙拦住:小余,你要去哪里?余香悲声道,还能去哪里,去找刘福满离婚!王金胜说,小余,冷静些,离婚不那么简单,尤其面对这种人,胡搅蛮缠是一定的。余香不想听下去,打断道,俺要回去问问,他咋这么样骗俺,都把俺骗死了,是人不是人!说着硬要往外走。王金胜抓住她的胳膊:小余,你这么样回去,我担心你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听大哥的话,静一静再走。余香挣脱不开,突然哭叫了一声大哥,一头扎进王金胜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这声哭一下把王金胜的心哭碎了,他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女人,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地晃动着,让她尽情地哭泣。他很快就有了冲动,大哥式的情怀远去,脸埋在她的发林里蹭动,又腾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抚摸着。余香愈哭愈烈了,双手往更紧里搂着,脸使劲往胸膛里埋。王金胜的头低下来,脸贴在女人的脸上,嘴巴慢慢靠近,终于对在一起了。余香蓦地抬起头,喊了一声亲娘,一下挣脱开来,手捧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了。

余香昏天黑地地跑回家,一头扑倒在炕沿上,拍打着炕席,不住声地哭。她跟王总那个了,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哇!福满是不是人,可比比自己做下的肮脏事,是天上地下。这要搁在老家,亲爹亲娘也不会轻饶的。才刚二年前,村里一个媳妇偷了汉子,公公婆婆让她爹娘过去,爹娘哪里有脸过去,当天夜里就双双躲出去了。不行就也逃了吧,逃到个没有熟人的地界,偷偷摸摸地过活。又一想不行,原本就对不起福满了,再把他撇在家里,等于罪上加罪了。这个事情,最最吃亏的是福满哩!

余香哭一会想一会,一直到中午福满下班,也没理出个头绪,只想她不能离开福满,离开的话他就要打光棍了。从今往后,啥事儿也顺着他,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她忙忙地揩抹着眼睛,看到福满下了三轮,从斗子里抱出个什么东西,拉巴拉巴地撇进南屋,她的心思又乱了,这是个什么人呢,怎么跟他过下去呢!罢罢罢,瞎汉配聋子,就算两相抵消了吧!想是这样想了,心里依旧一团乱麻,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福满走过来了,余香赶忙站到炕下边去,福满一眼就看出了异常,你咋哭啦?余香说俺没哭,俺哪里哭啦?福满说,眼睛红肿成了烂桃子,不是哭的还能是腌的?余香没想到眼睛成了那样,搪塞不下去了,嘴一扁一扁地又想哭。福满怒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跳他锅里去!一席话把余香说软了,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来,哽咽说,福满,你骂俺吧,打俺吧,俺跟王总、俺跟王总那个了。福满的脸唰地成了猪肝色,一把捽住媳妇的胸衣:你说什么?余香嗫嚅说,俺跟王总那个了。福满抖颤着问,你跟姓王的哪个了?余香的声音小成了蚊子,就是那个了,身子跟身子……

福满大吼一声,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哇!

他一把将余香推倒在炕上,连三并四地捶打起来,嘴里烂货烂货地叫骂着。余香的下半身还担在炕沿上,感觉就要折断了,她不躲不哭也不叫,连动弹一下都没有。她想尽他骂尽他打吧,要是打够骂够事儿就过去了,那么男人还真是菩萨心肠哩。福满突然住了手,骂骂咧咧地走出睡屋,余香想难道这就打够了?就见男人端着一脸盆水回来了,大骂一声,哗地倒在她的下身上。虽是九月,天还不冷,但水是凉的,猛丁浇在身上,瓦凉刺骨,她翻过身来哭叫道,你真要弄死俺呀!福满把空脸盆摔在地上,一把撕住了她的头发,摇晃着道,你们还想活?老子都想死了,你们他妈的还想活呀!老子先去砸死姓王的,回来再砸死你这个浪种!说着转身就走,余香连忙扯住,福满一拳打开,又一拳把她打倒在地,撒腿跑去。

余香追出睡屋时,福满已经跑到院门口了,不想又折转身跑回屋子,余香以为他清醒了,或者惧怵了,却见福满抓起了菜刀,又往外跑去。余香抱住了他的腰,苦巴巴道,福满,咱不去拼命,咱好好过日子,俺往后保证不见他了。福满晃动着身子,抠索着媳妇的手指,嘴巴也不闲着,你这个保证,把俺的耳朵都磨出老茧了,我再听你的信你的,死也不知道咋死的了!

余香没有法子了,只好央求道,福满,你这样嫌弃俺,怪俺,那就把俺撵出家门去吧。这事俺也想过了,只是担心你这么大年纪,拖着两条残废腿,还有那么多饥荒,离了婚怕再没人愿意跟……。

不知是离婚的事,还是残废饥荒的事,反正福满的身子静住了,一动不动了,还有些发软,分明在往下坠沉,若不是她紧紧搂住,似乎就软到地上去了。不大会儿,他的身板又挺了起来,又开始挣脱,但远没有方才那般不管不顾了,话也没了锋芒:你吓唬谁,我能娶到一个,就能娶两个三个,我是爹娘养大的,不是吓唬大的!再说这婚,你想离就离了?

福满软成了稀泥。当天下午就软成了稀泥。两口子没有去上班,也没有想到请假。余香拾掇上饭去,福满一口没吃,酒也没喝。余香也没动筷子,低垂着头坐了一会,低垂着头拾掇下饭桌,倚在门框上抽泣起来。

福满走过来,在她脸前站了一会,唉声叹气地道,你起了外心,不想跟俺过了,那就不过吧,给俺当了这么多天媳妇,俺不难为你。

余香睁开泪眼说,谁起外心了?俺没有,从来没有哩!

福满眼里跳起了火苗子,旋即又小下去了,跟外人干出那种事,是没起外心?俺天天跟女人打交道,咋就没有那个过?

余香又哭起来了,俺也不知道咋了,稀里糊涂的就那样了!

福满咬牙道,是姓王的勾引的,这个一点错不了!

余香说,也不全怪王总……

福满瞪眼道,你还替姓王的说话,这是个还想过下去的样?

余香听出来了,福满打算原谅媳妇了,她心下一喜,接着又泛起了酸,试试探探走过去,脸埋在男人的肩膀上,福满伸出胳膊揽住时,她嘤嘤嗡嗡哭起来了:福满,俺对不起你,俺后悔死了……。

刘福满心里笑了。残疾人的事,他哪天也要寻思几回,一寻思就掉冰窟窿里去,浑身透凉。这事一旦挑破,肯定是天塌地陷的。不想这么样就轻轻松松过去了。自然,这是拿大亏换来的,可话往回说,他这样的条件,能够娶到个半老寡妇,也烧香磕头了。在这之前,媒人给他介绍的大都是些寡妇,有些还拖儿带女的,一次也没成功过。那些寡妇,身子让人用过多少回多少年,自是数也数不清的,比比余香,黄花闺女一个,这么出挑这么中看,半道上只让狗杂种使了几十天,真正是天上地下了!只要把她糊弄住,跟姓王的断开,他这辈子也就足了。当然,姓王的不能放过,明着抗不过,就背地里黑他,黑他个哑巴吃黄连,这辈子狗日的甭想安生!

刘福满的心情就好起来了,时时刻刻围着余香转。余香的心还是乱的,男人不只软下来,还对她好起来了,可她的心还是不平静,就打开电视机,想磨蹭一会再上炕。福满已经脱光衣服坐被窝里了,一叠连声地招呼着,她只好摁灭电视爬上炕去,尽全力迎合着,看他兴头儿越来越大,就开口道,福满,酒是好东西,可还是身子要紧,咱以后就不喝了。福满说,不喝了不喝了,再喝一滴,你就掐着脖子沥出来!余香说,破破烂烂的东西,也别往家倒腾了,费事巴力的,也不值几个钱。福满说,听你的,以后就是金银财宝,就是落到脚背上,俺也一脚把它踢沟里去!余香说,邻邻居居的,上几辈都是亲戚,往后要和和气气,只望他们好。福满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媳妇你跟俺想到一路去了!余香便继续道,王总那里,也别作对了,好吗?福满说,好,好,不作对了。余香的心还不能清净,但大体放下了,便集中精力跟男人做事,让男人更享受些。

第二天早上,两口子在院门这边抱了几下,这才分身上路。余香一骑出胡同,一想到马上进公司,昨天的事又来到眼前:咋好意思进那大门呢,咋好意思见王总呢,那事是不是一传十,十传百,公司的人都知晓了?她的脸忽忽发起烧,电动车东一头西一头地走,直想掉头回去。嘴里不住地念咕着,别碰见人,别碰见人,千万别碰见。偏偏在大门口旁边站了一个人,她老远就瞅到了,盼望他快走开,快点走开,那人却动也不动。再近些时,看清了他是王总,余香的身子就烧成了漫天大火,眼睛哪里也不敢看了,恨不能钻到地里去。王总没事人一样对她道,小余,去我办公室开个会,现在。

余香的心就要跳出喉咙口了。她疑心不是开会,是王总还想亲她,那屋不能去,坚决不能去。进了食堂,觉得不去也不对,万一开会呢,那不是误了事?再说昨儿那事,是自己靠上去的,现在又不理不睬了,倒像人家做错了似的。可进了那屋,他硬是还要那样呢?噢,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翻脸,只隔了一天,就头发丝也不让动了,算个什么人呢?

她七上八下地走进王总办公室,屋里只王总一个,她心里咯噔一跳,想走,腿脚挪不动,想说话,不知说什么。王总揽着她走到沙发那里坐下,开口就道,小余,刘福满没动手吧?余香摇摇头。王总又道,离婚的事儿跟他说了?余香说说了。王总说,他怎么说?余香抬起头来,王总,俺不能跟他离婚,不能。王总说,刘福满不离?余香说,是俺不想离,俺不能离开他,离开他他就毁了。王总说,小余,你心太善!我早就猜到了,他会上蹿下跳,往死里逼你,你受苦了!余香忙说没有没有,他没骂我,也没骂你,坏毛病也答应改。王总一下跳起来了:咱俩那点事,你也告诉他了?余香说告诉了呀,他是俺男人,咋能瞒着?王总说你呀你呀,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也罢,知道就知道了吧,无非我多挨两句骂,也不是没挨过!余香有些急了:王总,福满没骂,以后也不骂,他亲口保证过了!王总皱眉道,这个人说话,从来都是顺口淌!好了好了,这些事先不提了,你昨晚大概一睡没睡,先去里屋睡一觉吧。小余啊,你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了呀!余香站起来,慌乱地道,王总,俺不盹,盹也不能在这里睡,不能的,俺工作去了。

王金胜还没发话,余香就硬生生去了。这是个什么人呢,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搁给别人,知道了丈夫是那么个东西,恐怕就直接去法院了。这个女人还要继续过下去,还偏袒着那东西,真是天方夜谭了。本来,下边的阳关道,他已经替她谋划好了,离婚后,县城里给她租个房子,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时不常的过去陪陪她,过个三年五载的,再替她找个理想的对象,她这一生就光剩下享福了。这个结果当然是刘福满造成的。他猜不透他用的是啥法子,只知道女人让他吓住了镇住了糊弄住了。感叹过后,王金胜又感到了屈辱,感觉自己被打败了,被一个不入眼的下三滥打败了。他这个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哪咽得下这样的窝囊气?他觉得太憋屈太憋屈了。

十一

余香倒轻松愉快起来了。王总这一关过去了,食堂里的人也没有看出二样,显见肮脏事没有传出去。她的心便落回到肚子,心里眼里只剩下快活了。几个月的工夫,她从穷窝窝落进了富窝窝,天堂的日子了。不大如意的是,男人性情古怪,身体残疾,但性子会改正的,残疾也无大碍,做事挣钱都不耽误。话往深里说,要没点事事儿,人家会跑到穷山沟里去找媳妇?

福满果真改正了,他不再稀罕别人的东西,每次回家,车斗子都是空的。一进到屋里,就帮着媳妇干这干那,酒也不再沾唇。饭后也不出去串门了,陪着媳妇说东道西,有时说着说着,又说起别人的坏话来了,急忙打住,还扇打自己一两个耳光。王总的坏话,却是一次也没说过的。只是在走路的时候,尤其她直瞪瞪望着他的时候,他瘸巴得更厉害了,手也无处搁放的样子,余香就多了几分疼怜,再不忍心看他走路,尽量往别处看。

这天夜里,余香睡醒一觉,发现男人不在,以为院里方便去了,等了一会没回来,便起身往窗外望,看到茅房那里黑着,她也没有在意,福满方便时一般不开灯的。迷迷瞪瞪又要睡着时,福满还没回来,她觉得是个事了:是不是白天瞅到了啥东西,夜黑背着媳妇出去倒腾去了?她气哼哼地穿上衣服,气哼哼走出屋门,突然听到了响动声,再一细听,是从南屋里发出来的,一定是他把东西弄回来了!她轻手轻脚走进南屋,发现男人蹲那里就着手电光哼哧哼哧地磨刀子,刀子两拃多长,亮晃晃的耀眼睛。余香失声惊道,半夜三更的,你磨刀子做啥?福满回了一下头,你吓我一跳,明天修理花树,我睡不着出来磨一磨。余香放下心来,天明还早,再睡一觉吧,天亮再磨也不迟。福满说好,把刀子放磨石上,跟着媳妇回到屋里。

一走到灯光下,余香就看出男人脸上有事,旋又满腹狐疑起来:难道心事没有过去,磨刀子是……?福满,你答应过的,再不瞒哄媳妇,没有瞒哄什么吧?福满说,俺多会说话不算话了?上炕睡吧。说着骗腿上炕,上了几下没有上去,平常里,余香早就帮他一把了,眼下没有,只直愣愣地盯着他:福满,你得说实话,你得给俺说实话呵!福满狠狠地骗了一下腿,险些倒下去,他索性不上了,变脸变色地道,好,说实话,俺要磨磨刀子,捅了那个王八蛋!余香立马吓毁了堆,摇晃着男人道,福满你咋啦,怎么想到杀人呵?福满吼起来,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了,他早就把刀子戳过来了!

福满告诉余香,五六天以前,王金胜就开始整治他了,派给他的活计,不是蹲着的,就是抬扛的、拉动的,他这毛病,蹲上一分钟,腿节骨就开始痛疼了,扛抬三十斤五十斤,就挪不动步子,拉动的活计更不行了,脚下一使劲,腿根就钻心地痛。福满忍了,痛痛不死人,实在忍受不住,歇一会就是了。昨儿上午,又让他修剪花树,修剪花树得踩着梯子,梯子够不到的地方,还得蹬树杈,他的腿脚时时刻刻都在抖着,身子不住地摇晃,幸亏他心眼多,一只手始终抓在树上,脚板踩擦了的时候,只是上吊样挂在树上。这个他也忍了,花树不高,即便掉到地上,也跌不死。今儿中午,上班的路上,村主任截住了他,说村里起了闲话了,刘福满能走能跑能挣钱,娶了个媳妇比他还能挣,凭什么还握着残疾证,吃着低保粮?太不公平了,必须赶快拿掉。村主任唾沫水费了几碗,好歹把村民们的嘴堵住。谁知这几天又捅到了镇里,镇里三番五次来电话,催村委严查,如情况属实,立即上报,注销残疾证,收回低保证,取消全部待遇。你听到了吧,听明白了吧,姓王的是不是在往死里整我?我不捅了狗日的,怕是活不几天了!

余香搂住了男人,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福满,咱消消气,消消气。王总咋能这样,他不该这样的,俺明儿就去找他,问问他这是干什么!

福满号叫起来了,你嫌俺脸上还有点皮呵?!俺一瞒再瞒,瞒到这步田地,你不知道是为了个啥?我刘福满啥时候这么怂包鼻涕过哇!

余香说,俺保证,保证头发丝也不让他动着!

福满说,你保证个屁!你还保证不见他唻,到头来觉都不知睡了多少回了!就算你真心保证,大鱼大肉递到嘴边,狗日的会闭嘴不吃?

余香知道又没法说下去了。近来常常这样,即便正和和气气的,正办着好事儿,说着说着,余香就没法说下去了。她敷敷衍衍地又解劝了几句,便坐在一边等天亮,眼睛干了湿,湿了又干。福满躺在被窝里瞅屋巴,不时地喷一声鼻息,吐一口粗气,始终没有招呼媳妇睡。

早上上班,余香直接把电动车骑到了楼门口,一径登上二楼,门也忘了敲,门把手一转就进去了。王金胜正站门旁边换外套,一看进门的是余香,脸上刮风下雨的,知道出了事:刘福满发疯了吧?别生气,坐下慢慢说。余香一坐进沙发,就把福满说给她的,原封原套端给了王金胜。王总,你不挤兑难为他,他也够可怜的了,这一弄他还怎么活人哩。

王金胜眯缝着眼睛听完,睁开眼睛看了看余香,道,小余,这几天我也正想找你。几天前带队的副总跟我汇报,说几棵名贵的花树,让人划破了皮,注入了百草枯农药,破皮的地方正在慢慢腐烂;开沟机上的铁犁,上午卸下来修理,没有修好,中午无缘无故地不见了;机动三轮的油管子,夜里让人拔开,多半箱柴油淌个精光。副总怀疑是刘福满干的,但没有证据,就更加窝火,建议立即把他开除,以免后患。我不同意。小余,我以前不同意,是可怜他,现在不同意,是掺杂进了个人感情。副总就退了一步,建议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能再惯着他了。我想这个可以,继续下去,对公司不好,对他个人也不利,就点了头。至于副总怎么对待他的,我没有过问。

余香如万箭穿心,不知道理论哪头好了,只管难受非常地一再道,王总,给你添麻烦了,给你添麻烦了。

王金胜笑笑,我想帮的是你,看来我自作多情了。

余香道,王总,你就发个话,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吧。

王金胜说,这还用再说吗?不用再说了。

余香看他的眼睛里古怪起来,直绷绷地望着她,忽然记起他们俩的事,便慌了神。王总可能要动作了,要说那种话了,一旦动起来说起来,顺着他当然不行,不顺又对不起他,已经欠他够多够多的了,现在又加上了开恩放开福满的事,怎么有脸不顺着人家呢!趁他刚起那个心思,余香生硬地站起来告辞,说要赶集去,就低垂着头匆匆离开了。

她哪有心思赶集,她什么心思也没了,只盼望着快点儿下班,回家问问福满,黑地里到底使了多少坏,地里的活计换过了没有。他担心这个事王总不会管的。她不管不顾地撇下人家,把人家孤零零撂那里,人家咋能不寒心,不雪上加霜就不错了。下班时间一到,她第一个跑出食堂,推开自家院门,一看南屋门开着,福满蹲那里嘁嚓嘁嚓地磨那把杀猪刀。余香的脑袋轰一声响,战战兢兢地道,福满,你咋又磨起来了?福满磨刀不停,大声道,我要杀了你,不不,我要让你杀了我,老子不想活了,没法活了!

十二

余香把福满拽回堂屋,涕泪婆娑地道,福满呢,你肚子里有酸有苦,得告诉媳妇哇!福满也要哭起来了:俺有啥酸有啥苦,媳妇的本事天大,俺酸啥苦啥,俺乐得直想投井上吊哩!余香捶胸顿足地道,福满,俺的好男人呀,这回俺过去,人家一动没动,话儿也全是正经的哩!福满说好了好了,这种话我听够了!老子就是这命,上辈子欠下的,老天给的。俺这样的货,老天不让饿死,还给个媳妇,就该磕头作揖烧高香了!

余香便闭了嘴,看着福满天呀地呀的哭叫,自己的泪水渐渐干了。她知道,今下午又没法去上班了。她不能把男人撂家里。男人还在磨刀,心上的疙瘩还缠在那里,说出事就出事的。吃过午饭,她摸出手机跟张经理请假,话没说完一句,福满劈手把手机夺过去了:请假请假,不打谱往好草里赶啦?余香不敢相信,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摔摔打打地走出屋门,开上三轮去了,她这才知道是真的,男人还没糊涂到家,还想着过日子。

余香把那把杀猪刀掖进草垛里,知道无济于事的,真起了杀心,找把刀还不容易。刀子就沉甸甸搁心里了,一下班就急火火往家里赶,看男人是不是在磨刀。十几天过去,心这才渐渐放下,以为男人的那股火基本熄灭了。余香的心却又疙瘩起来,主要是男人越来越不顺眼。其实男人够好的了,收了杀心,戒了烧酒,不再骂骂咧咧,家务活全揽了去。余香就是觉得不顺眼。尤其办好事的时候,身上时常跳起鸡皮疙瘩,那滋味还不如挨揍舒坦。她就以为这是自己有了外心的缘故,心偏向外人了。心里愧疚着,就时时处处想着赎罪,活计不让他干,饭菜往可口里做,笑脸迎着,话风顺着。她又觉出了累,跟男人呆一会儿,比干一天力气活还累。

只有出了家门,她的心情才舒畅起来。这天她风风火火地办回货物,一进公司大门,就瞅到福满直挺挺站在楼口一边,站岗放哨似的。卡车跑到食堂门口,她下了车,张经理从办公室走出来:小余你嫁了个什么人,我这个当姐的也看不下去了!张经理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余香心里咯噔一跳,不由望了眼楼门口,食堂偏后,望不到楼前头的事,就结巴地问,张姐,咋啦?张经理气咻咻道,一句话说不清,你过去问问刘福满吧!

福满依旧站在楼门一旁,看到媳妇过来,低下了头。余香闻到一股臭味,一股浓浓的人粪的臭味,她以为福满踩了屎,看了看他的鞋子,鞋子上只沾了些泥星子,眼睛便回到他的脸上:福满,你咋直挺挺站这里?福满的嘴巴动了几下,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俺犯他手里了,这遭要尽他拾掇了!余香问,什么事?福满的头往后摆了摆,余香这才发现男人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硬纸画,面板那么大,面板那么白,中间粘着一朵拳头大的黄花,黄花右边竖着两行大黑字,写的是:请大家过来好好看看这摊大粪。

余香这才知道黄花不是黄花,是一摊透明纸包裹着的大粪,刺鼻扎嗓的臭味就是打那里散发出来的。男人的事跟大粪有关,她的脑袋早已大成了抬筐,腿软得要站不住了:福满,这是咋回事,你咋跟大粪站一堆啊?福满的眼里鼓满了泪,他咬咬牙没有流出来:你别管了,干活去吧,我这也是干活,展览,这回是自作自受,我认了!余香跺了下脚:俺去给你说说!福满一把没捞住,余香已跑进楼洞里去了,他的脑袋折断样耷拉下来。

发现余香进门,王金胜什么也不说,把她拉到电脑跟前,敲打了几下键盘,屏幕上便放起了电影:楼门跟前,福满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袋,东瞅西望地走近小轿车,提起油纸袋,哗地倒在车前盖上,车盖上登时摊满黄乎乎的大粪,福满盯着大粪恶笑了几下,一溜烟跑走了。

余香一腚坐在椅子上: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王金胜说,大院里先前有监控的,许多人提意见,进进出出的,容易造成误会,隐私权也不能保障,只好撤掉了。幸亏前几天又安装上,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感应吧,不然这场好戏就无法保存了。

又说:他给刘福满指出三条路,一是派出所处理,判刑不判刑的,反正低保待遇是取消了。二是离开公司,赔偿所有损失,单是一棵花树,就要上万元吧。三是呆在那里反思,任凭参观,工资奖金照发,人身也是自由的,可站可蹲可坐,也可以躺着,上下班时间跟平常一样。

余香道,不是站那里半天一天啊?

王金胜道,这就要看他的表现了,表现好,真正意识到自己不是人,往后要正经八百做人,我随时会放他离开,否则就没日期了。

余香道,王总,俺看他知错了,真心知错了,眼泪都冒出来了,他很少淌眼泪的,你就放了他吧。他一个大男人,跟大粪站一起,随便看随便瞅,耍猴一样,他咋受得了,一霎儿也受不了的。你就开开恩放过他吧!

王金胜道,他知错个狗屎!你走吧,我不想听下去了。他什么时候知错,真正知错,我有眼有脑子,不用你来指教。都这个地步了,你还在替他说话,替他羞耻,我越来越不明白了,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福满展览回家后又开始磨刀了。这回磨的是一把砍刀,刀背一指多厚,刀身落满红锈,显见刚刚动手打磨。余香忙跑过去夺,福满一把把她推开了:我磨刀碍你啥啦?杀人也不用你偿命!又回身咬牙切齿地磨起来。余香说,福满,你泼了粪,他罚了站,你们就两顶了吧!福满说,顶了这次,顶不了下次,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我活痛快!余香说,你杀了他,自己也活不成哇!福满说,他狗日的人五人六,老子我人不人鬼不鬼,一命抵一命,老子赚大啦!余香没词了,又去夺刀,福满捧着砍刀跳开去,恶狠狠道,你再动手动脚,老子先把你砍了!余香没了法子,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了。正越想越绝望时,只听男人瓮声道,做饭,老子饿了,填饱肚子再磨。余香拿开手,福满已经走出南屋了,她急忙站起来跟出去。

吃过午饭,余香胆战心惊地望着男人走进院子,没有去南屋磨刀,骑上三轮车走了。他要到哪里去,不会是去上班展览吧?她连忙跟出去,看到男人朝公司方向去了,她的心仍悬在那里,直望到男人到了村口,拐进了公司大门,她才一阵轻松,泪水刷刷流出来。打这以后,福满天天磨刀,中午磨,晚上也磨,什么家务也不干了,只管磨刀。炕上的好事也不办了,磨刀磨累了时,就回屋睡觉,默默地爬上炕去,默默地钻进被窝,好像被窝里没有媳妇,什么也没有,躺下就不动了。余香动他一下,他全当木人,身子靠过去,他赶紧往外梛挪。余香更觉可怜,更觉对不起他,往王金胜跟前跑得也就更勤了。起先是一天一趟,后来是两趟三趟,甚至是十趟八趟。

王总,俺求求你,别让他再站下去了!

王总,他没脸活人了,求求你放了他吧!

王总,俺给你跪下了……

王金胜终于不再解释,不再敷衍,冷下了脸子:我这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见到你,请你自重!

余香说,兔子也会咬人,他在家里磨刀!

王金胜哈哈大笑,笑出了泪珠子,好啊,好啊好啊,磨快了没有,磨快了就快点过来,我在这里喝着茶抽着烟,慢慢等着他!

余香喃喃道,是哩,你看得不差,他力气不够,那刀永远也磨不快。

王金胜高声道,那还费那劲干什么,我这里有现成的,德国水果刀,比他那些破铜烂铁快一百倍,你麻溜回去告诉他吧!

说着他撇下余香,起身往老板桌那边走去。没走几步又转回身子,朝茶几上的刀子挥了挥下巴,要不你带给他吧,让他试试快不快!

余香像劈头挨了一棍子,一动不动了,一会后,她抓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她似乎想也没想,就一把绰起了那把锃明瓦亮的水果刀,跑前几步,把刀子扎进了王金胜的肚子。那天王金胜只穿一件衬衫,刀子噗嗤一声就进去了,王金胜重重地打个哆嗦,一把握住了刀柄,哑哑地望着对方,仿佛不认识了的样子。血水汩汩地流出来,刀子拔到半道,王金胜就没了力气,双手松垮垮地垂下去,气息奄奄地道,你、你你杀了好人,留留留下了坏人……。剩余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歪了几歪倒下去了。

余香死死地盯着他,颤声道,你是好人吗,你真的是好人吗……接着就朝血水里的王金胜跪下了。王金胜的话回到了耳朵边,滚雷一样不住地轰鸣:你杀了好人,留下了坏人。你杀了好人,留下了坏人……

余香被这话震木了震傻了,过了好久才哭出声,老天呀,他的话不差,俺为了个坏人,把好人杀了,这该咋弄,这该咋弄哇!……

【作者简介:李辉,青岛市黄岛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首批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以小说创作为主,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八十余部,多部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小说选刊、山东文学主办的农村题材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