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4年第2期 | 安宁:美发师
一
年还没有过完,我站在窗前,一边看着窗外大风中剧烈晃动的柳树,一边热气腾腾地煮一碗面。小区庭院里安安静静的,对面楼里的单元门全都紧紧闭着,好像整栋楼上一个人也没有。想起要在寒假开学之前做做头发,便给认识十年且从未更换过的“御用美发师”小陈微信语音,问她何时从老家回来开业?她很快回复说,初六或者初八。
正闲聊着,阿妈进来,听见她的声音,马上说:“我们老家有个亲戚家儿子,介绍给小陈吧,家里挺有钱,人也不错。”
我问:“这个人做什么的?在本市打工?有房子没?”
阿妈说:“在我们老家农村养牛,农村女孩子都进城了,怎么也找不上媳妇,他说了,只要女孩同意嫁,他随时可以到呼和浩特来打工。”
我一口拒绝:“一没工作,二没房子,你让小陈养着他吗?她干吗总是那么倒霉,找一个养一个,给人花光了钱就分了,如果这样,还不如不结婚。”
阿妈不满:“她四十多的人了,还这么挑剔?”
我叹气:“女人四十多了就不能挑剔,必须凑合结婚吗?我早就给她说过了,如果我是她,我就一辈子不结婚,好好工作,买个房子,自己挣钱自己花。”
阿妈质疑:“不结婚,老了谁照顾?”
我马上回:“住养老院啊!只要有钱,何愁没人养老?没钱,养老院都进不去,将来好的养老院可比家里条件优越;倒是有儿有女的,老了一样要自己花钱请保姆。”
阿妈自言自语:“唉,挑了十年还没挑着一个合适的,我看还是她有问题。”
为了供哥哥读书,小陈读到大二就从师大体育学院退了学,自己开理发店,生意尚可,但情场总是失意。看着锅里翻滚的即将熟透的面条,想起每次去找小陈做头发,就会听她讲述最新更换的男朋友。她历经的每一任男友,都有这样那样的“渣”,不是骗她的饭,就是卷她的钱,她为这个堕胎,为那个花钱,到头来白白耽误了女人最好的时光。
可她明明是一个菩萨一样的好人啊。
二
初八过后,我又在微信上问小陈,这几天是否能回来?她即刻歉疚回我,今天预定的拼车因故取消,最快也要大后天才能到呼和浩特。我有些遗憾,考虑到自己的时间计划,只好说:“要不我先去附近的理发店做一次吧。”虽然我不去做头发只是一件小事,但却立刻影响了小陈的心情,听见她用明显有些哭腔的声音回复我说:“今天又跟大哥吵架了。”
我问:“大过年的,为什么吵架啊?”
小陈叹气:“大哥脾气不好,总是骂我。”
想起每年春节,但凡赶上她从老家回来,总会提及跟家中哥嫂的矛盾。因为四十岁还未出嫁,哥嫂们总是将她当成免费的劳动力,可以无休止地给家里奉献的仆人。年轻时她给哥哥家看孩子,错过了早点出来学习一技之长的时机。等到能理发挣钱了,哥嫂们又总是借她的钱花,当然,名义上是借,事实上从来不还。再加上小陈迟迟嫁不出去,又在省城混得一分钱也没攒下,哥哥们觉得没有颜面,免不了过年聚会时,与她言语上发生冲撞。
我安慰小陈:“早点回来吧,距离能避免家族是非。”
小陈委屈道:“其实我也想早点回去,可是家里事情太多了。”
我叹气:“是你太爱操心了,你走了,他们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并不是缺了你天就塌了。而且,人多嘴杂,吵吵嚷嚷事也多,你走了,或许大家就会安静下来。”
小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我说:“是啊!”
三
阳光和暖,也没有风,天空蓝得让人忧伤。到达小陈位于八一市场的理发店的时候,她刚在蒙医院门口打上车,于是我便将理发店所在的老街闲闲溜达了一圈。平时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摆摊叫卖的小贩,两边商铺里也进进出出全都是人,但因没过正月十五,街上竟空无一人。开业的店铺里也空空荡荡的,阳光下看过去很是孤独。这里曾是整个城市最繁华的批发市场,但随着城市的扩建,更多现代化的大商场拔地而起,人们慢慢将这里遗忘,只剩下老人和即将老去的人们,在老旧的居民区里进进出出,享受着廉价商品带来的快乐。小陈一直想换一个高档小区,却因接连谈了几个总是靠她养活的男朋友,换门头的理想至今也没有实现。
小陈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眼圈红红的,没有往日的热情,只朝我点点头,便拿出钥匙开门。
因为二哥肺癌晚期,小陈这个春节过得非常糟糕。从治疗费用谁出多少,谁陪护得更多,到要不要继续治疗等等琐碎问题,整个家族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八十五岁的老父亲一见她就哭着说:“我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没骂过一个人,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我才四十五岁的儿子生这种病?你说我活这么老干什么啊!如果早死了,就看不到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了……”
二哥在一所大学当绘画老师,是整个家族唯一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他熬夜挣钱,拼命接各种活,又从不做体检,导致一查出病因,医院就直接判了“死刑”。而今,半年已经过去,医生说,二哥还有两个月的期限,如果坚持化疗,也就多活两个月。但二嫂还是拼命地给二哥治疗,在花光一百多万的积蓄之后,依然不死心,竟然听从没有文化的大嫂的建议,折腾已经动不了的二哥,去小陈老家所在的县城里治病,说有一个大夫,肯定能治好。二嫂说:“我就是想让你二哥多活一天,否则他走了,你侄子会抱怨我一辈子。”
因为大嫂的糟糕主意,二哥二嫂今天找人开车前往老家,路上,二嫂不停给小陈发微信,说二哥吐了一路。小陈因此一边给我做头发,一边不停地哭。我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只能默默听着她不停地倾诉,希望她将心里的烦恼全都倒掉。
小陈说,之所以跟大哥吵架,是因为他太过分了,去看二哥,一分钱不拿也就罢了,而且他在医院里的吃喝住宿,也全是二嫂掏钱。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朝已经一只脚踏入坟墓的二哥借钱,偿还因陷入传销而欠下的近三十万的债务。就连大哥家读大学的儿子,也朝二嫂借钱去日本读书,还说费用不贵,五万就行……债主们找到大哥家的时候,因他不在,是同样生病的弟弟拿出一部分钱,打发走了债主。
天已经黑透了,小陈还在无声地哭。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在人生的痛苦面前,所有的话听上去都空洞无物,我只有不停地说:“小陈,你快去吃一点饭吧,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站在漆黑的街头送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朝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四
三个月后,我又去找小陈做头发,她刚刚从医院出来坐上公交,微信留言,让我自己去隔壁小卖铺里取上钥匙,等她一会儿。
沿街巷走了一圈,感觉两边的店铺,比过去萧条了一些。只有卖馒头的小店门口,人们在排队等着馒头新鲜出炉。一只毛色暗淡的小狗,隔门忧伤地注视着外面的烈日。看看手机,气温显示31℃,北疆一步跨入了夏天。昔日巷子里繁茂的大树,不知何时被砍光了,只剩下巷口还残留着一株被风吹歪了的老榆树,斜着身子觑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陈一进门,我就问她:“你哥哥身体好一些了吗?”
她眼圈一红:“我二哥三月初就去世了。这次是我弟弟,也是肝病,正在住院,等待确诊,希望不是肿瘤。”
我吓了一跳:“会不会是家族……遗传?”
小陈急急地回复:“不是,当初我也焦虑了一阵,还让全家都去做了体检,但都没有肝脏方面的毛病。大夫推测说,有好几个原因,一是我弟弟能喝酒,之前就有酒精肝,但没有引起注意。二是他太劳累了,尤其这大半年我哥哥的病,几乎全是他在操劳。三可能是我们村子里化工厂污染造成的,我们那里的水都已停止使用了,我过年的时候回去,看到水像饮料一样黄黄的,村里人告状后,化工厂才被政府强行关停。”
我安慰她:“别急,现在还没确诊,或许不是肿瘤。”
她叹口气:“我弟弟早就告诉了我爸妈,还说是肿瘤,我爸哭了好多次了。我二哥的坟墓还没干呢,万一我弟弟再有个三长两短,就只剩下我那没用的拖累我们全家的大哥了。”
说到这里,她又气愤起来:“就在刚才,我大哥还给我弟弟要一千块钱,我弟弟只剩下两万块看病的钱,就让我打给大哥,我不听,弟弟就生气,我只好给了。我大哥怎么就成为吃我们整个家族的狼呢?现在好了,我弟弟把钱全给了这个家族,自己生病,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给钱的,当初我二哥生病,弟弟给了四万,现在我二嫂一声不吭,她哪怕拿出两万来,也是一点心意啊!”
我岔开话题,问她最近有无相亲的对象?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一抹光彩,语气也柔和下来。
“最近有两个人选,都还不错,我正在犹豫选择哪个。一个比我年龄小四五岁,但大约有缘,几年前有人介绍我们相识,我嫌他年龄太小,现在又被人介绍,他立刻说,不再听我的了,他长老了几岁,这回他要追我,这几天我弟弟住院,多亏他忙前忙后照顾。还有一个呢,跟我同龄,四十一岁,开公司,之前因为那个让我怀孕的男人插足,他退出了,现在他又来找,我觉得他跟我最合适,也不要求我一定生孩子,我就想选择他,可是他之前拉黑过我一阵,我主动找他,反而不好呢?”
正是中午,小陈将给弟弟做剩下的烩菜,和黄瓜木耳等蘸酱菜端出来,摆上桌子和碗筷,让我跟她一起吃饭。这是我们认识十年来,第一次在她的店里,以这样正式的方式吃饭。门外不时有人慢慢走过,好像一部默片里的老街巷。我们边吃边细细碎碎地说着人生的烦恼,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地轻松闲适,好像那扇半掩的门,挡住了炎炎烈日,并送来初夏清凉怡人的风。
五
暑期过后再见小陈,她还是老样子。婚姻依然遥遥无期,门店还是在老旧的八一市场上。弟弟的肝病也还没有确诊,北京的医生只模糊说有癌变的前兆,弟弟一气之下出院回了家,说不想再拖累家人。于是小陈又一边生着气,一边给弟弟从呼和浩特买药寄回去。就在我进来的时候,小陈二哥家的儿子刚刚理完发,她强塞到侄子手中一百块钱,让他在学校里买水果吃。
我每次做头发,都要恨铁不成钢地给小陈灌输女人要首先爱自己,再去爱别人的观点。告诉她,如果我是她,在这个城市工作十年,肯定已经至少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男人有没有无关紧要,但是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房子,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是最基本的保障,也是获取他人尊重的基础。不像她现在这样,将钱全花给了一个又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却因为太过善良心软,而被他们一次次抛弃。甚至,就在今天,我听说刚刚分手的这个男人的母亲,当面嘲讽她说,当初是因为看她一个人太可怜,同情她,才让儿子娶她的。而她在为这个男人堕胎的时候,男人不仅一分钱没有掏,还怀疑她骗他,来她的店铺,没有给她买一份鸡汤滋补身体,却是向她当面讨要打胎的证明。
而一个吹嘘说自己一天挣了十八万的女人,仗着跟小陈吃过饭,成了所谓的“朋友”,厚颜无耻地每次做头发都不付钱,还让小陈用最好的染发剂给她染发。这还不够,她欠下自己客户的一堆人情,不想用钱支付,就让小陈给客户以最便宜的价格做头发,便宜到连成本都挣不回。当小陈终于勇敢地表达拒绝的时候,女人将小陈当面骂了三个小时。
人善可欺。这是小陈——一个我在这个城市里见面次数最多的熟人,所给予我的人生启迪。我有时真想骂她一顿,让她不要这样善良。可是,当她的嫂子问她,是否怨恨那些欺负她的男人们的时候,她只低头说,不恨,要恨也是恨自己,是她让那些男人们,变成这样的。
外面马路上轧路机修整地面,发出无休无止的轰鸣声。
六
临近年关,一进门就看到小陈正边打电话边哭,旁边一个卖保险的女人,尴尬地坐在一旁,替小陈叹着气。我看了看,没跟已经泣不成声的小陈打招呼,扭头出门,到对面的阿三油煎店吃饭。
饭菜虽然难吃,却听见哄着三岁女娃的老板娘,不停地接着外卖订单。一帘之隔的厨房里,大约是她丈夫的男人,正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整个饭馆里只有我一个人,窗外街巷上有些冷清,好像人们已经提前回家过年,就连空气里的雾霾颗粒,都充溢着孤独。
草草吃了几口,又回到小陈的理发店。她已经哭完,眼睛红肿,原本就粗糙暗沉的皮肤,因为睡眠不好,眼袋愈发地下垂,仿佛那里盛满了她在人间的苦楚。卖保险的女人大约觉得这不是一个推销的好时机,讪讪地说了几句废话,就起身离去。
我直截了当问她:“给谁电话,哭成这样?”
她的眼泪再次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并用提高八倍、似乎要把整个理发店都掀翻的声音颤抖着控诉道:“我大嫂太过分了!我弟弟肝癌快要死了,当初大哥大嫂跟弟弟动不动就要钱,有数的就欠了十万块,没数的几百上千,加起来更不知有多少!可是现在,弟弟因为没有钱买药,我让他们汇钱,我从呼和浩特买药回去,结果我大嫂直接说没钱!又说弟弟自己有钱不治病,怨谁呢?他们就是这么狠心!如果我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他们一辈子,再不跟他们来往!”
“我的余钱刚刚拿去交了店铺租金,一分都没有了。都怨我太笨了,找了一个又一个男人,都在花光我的钱后离开了我,现在我再也不恨他们,只恨自己那时太傻了……”
一个男人打电话过来,问小陈吃饭了没有。小陈冷冰冰地说忙,便啪一下挂断了。我问,又有人介绍新的男朋友给你了吗?她说不是,她交了几百块钱的年费,在百合网上找的网友,还没有见过面,只知道这个人在呼和浩特打工,每个月三千块钱工资,在老家县城有一套房子,一个车库,但卖了也就值二十万。她觉得不靠谱,淡淡地先聊着。我说千万别相信网上的男人啊,她说她也不信,可是因为同在八一市场上开服装店的好朋友莎莎,在百合网上找了一个好男人,已经结婚生子,而且男人有一份月入八千元的正式工作,还有房子,父母在三亚也有房产,她就怀着试试看的态度,也去注册了一个号。不过莎莎也是在百合网找了十年,才碰到这样一个好男人,算是万里挑一,剩下来的估计也没什么好人了吧。
又无意中聊起她的腰椎病,我问好一些了没有?她突然兴奋地向我推荐一个传统疗法,虽然说不出名字,但是据说不管什么病,吃半年药肯定好,而且连听三天课,病会好上大半。她当初带弟弟去听课,听了三天,病就感觉好了许多。
我笑她:“那是吃的药在起作用,不是听课听的,如果病都这样好治,还要医生干什么?”
“不,真的有效,我开始也不相信,但我周围好多人都听课听好了,我当时经过他们看病的房间的时候,闻到里面散发异香,看病的人都进入睡眠状态,我弟弟当时就说困得要死,又感觉一个人在猛烈地推你一掌,但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
我叹口气:“小陈,千万别再相信这些骗人的把戏了,你要努力攒钱,学会好好爱自己,至于爱情和婚姻,暂时不要勉强,人生会慢慢好起来的。”
小陈看看窗外冷寂的街巷,低声说:“希望会吧。”
七
一切都静悄悄的。小陈熟练地帮我做着头发,我则闭上眼睛,享受这个彻底放松的午后。我们彼此默契,谁都没有说话。千万根头发在耳鬓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细微的声响。电流化作幽冷的蛇,穿过三十年老旧的墙壁,咝咝吐着芯子。墙上的模特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中,早已老去,昔日的风情万种,化作此刻枝头摇摇欲坠的树叶,稍稍一碰便零落成泥。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乏味冗长的爱情剧,小陈将声音消掉,只用他们晃动的影子来陪伴她。
我记得夏天的时候,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一整个下午都躺在理发店的沙发上,有人进来,也不起身,似乎他是一只虚弱的小猫小狗,等着主人小陈端水送饭。那时小陈还很年轻,能吃苦耐劳,忙碌完一天,回到出租屋里还会给男人洗衣做饭。有四个姐姐宠溺的男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每天就眯眼瞅着门口一棵歪斜的柳树,琢磨着如何挣点快钱。小陈善良,从不强迫他去工作,就这样供佛一样供养着他,最终演绎成“农夫与蛇”的故事:在将小陈买的一块地皮偷换成自己名字后,他逃之夭夭。
秋天的大风里,常有一个虚胖的男人推门进来,饿坏的孩子一样蔫蔫地坐在沙发上,催小陈下班回去给他和他的爸爸做饭。那是一个做房产推销的男人,没有多少收入,又处处斤斤计较,不肯多花一分在小陈身上。就连外面吃一顿早餐,都要跟小陈AA。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贪恋小陈这免费保姆的好处,有些动了娶小陈进门的念头。于是他们着手装修房子。我来做头发,需要站在门口等上很久,才会见小陈风尘仆仆地从建材市场回来。她已经顾不上打理店铺了,老顾客被时常紧闭的门窗分了流,于是门庭冷落,生意萧条。直到最后,小陈将辛苦积攒的六万块钱全部投入婚房,却被父子俩清理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并拒绝归还小陈支付的所有费用。
等到了萧索的冬天,八一市场巷子里人烟稀少,又有一个热烈的年轻男人,在需要煤块取暖的理发店里出没。那一阵小陈的弟弟病重,在呼和浩特一家医院就诊,只有小陈一个人照顾。小陈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给弟弟送饭,忙得焦头烂额。这个从相亲网站认识的老乡便自动请缨,以让小陈受宠若惊的热情奔前走后。小陈那时因为哥哥的去世和弟弟的重病,有些神思恍惚,在对男人知之甚少的情况下,因为这一点仆人般的勤快关照,她最终动了心。听信男人回老家为她办理车本,需她信用卡一用的谎言,被他盗刷了三万块钱。等小陈醒悟过来时,男人已遍寻不着。她焦虑地报警,去男人打工的饭店找他,托派出所的朋友在老家打探他。她还投诉相亲网站,换各种手机号打男人电话,都无济于事。终于,在小陈被银行屡次电话提醒还款,又被房东催缴房租,拮据到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的时候,她丢下我正做的头发,独自陷进窗边凌乱的沙发里,无声抽泣。
那个午后,窗外有雪花在呼啸的大风中飞舞。天空阴沉,山河冰冻,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拖着伶仃的双腿,在巷子里蹒跚走着。商贩们缩着脖子盯着透风的门板,期待会有零星顾客大驾光临。卖红薯的老人无处可躲,站在背风处,手拢在袖子里,不停地跺着脚取暖。一只土狗蜷缩着肮脏的身体,以尽可能不被人嫌弃的姿势,蹲在人家店铺门口,茫然地盯着灰蒙蒙的街巷。我隔窗看着巷子里因为过分熟悉而单调的一切,很想走到沙发旁边,抱一抱小陈,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陪她坐上一会儿。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有做,任小陈哭完了,起身添一炉煤,继续为我烫完剩下的头发。
现在,秋天再次抵达我们身边。只是这次,是色彩斑斓、硕果累累的秋。
他正在北京办理辞职,说很快就会回来,在呼和浩特找一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这样就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吃一日三餐,而不是每天网上为我叫外卖。我与他的家人一起过了除夕,他的妈妈很喜欢我,还给我发了红包。被骗子盗刷的信用卡,他几次说要代我还清,但我没让,我说等我们结婚了,我再帮他管理钱包。我们每天都打电话,聊到很晚,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我一直在想,或许,是我之前受苦太多,被人一次次欺骗,上天心软,于是给我送来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
秋天的阳光慵懒迷人,把人晒得暖洋洋的。小陈坐在窗边,和我分享着这些琐碎又幸福的点滴,就像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妹。或许,她并不是在跟我聊天,而是跟坐在对面的命运倾诉。
这一年,她四十三岁。
二十岁,为了供哥哥读书,她从大学退学,决定留在这个城市里打拼。她一个人应付所有的一切,像男人一样处理店铺的水电维修,出入工商税务部门,跟一个个房东交涉。她从未与美好的爱情相遇,直到她打算放弃,孤独终老,命运忽然微笑着打开一扇门,将一个与她同龄的男人送到她的面前。
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记得告诉我啊,我要送一份精美的礼物为你们祝福。起身离去的时候,我很认真地叮嘱小陈。
窗外已是清寂的黄昏,橘黄的夕阳洒满整个的巷子,仿佛金子洒满了大地。
安宁,生于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