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4年第2期 | 陈末:火焰火
一
她长着一张长脸。在左眉拐弯的深处有一枚幼小而圆滚滚的小痣。发怒的时候,那枚小痣在她的怒气深处涌动着,与脸上过分安定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照,意思是,瞧,我都快被你们气死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这么看着我,身体瘫在一堆蓝色的散光中,那是深蓝色的落地窗帘营造出来的蓝色波浪,那波浪,像是藏在她舌头上的一点点戏谑,又像是她眼尾深处飞起来的一丝丝恨意。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就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说实话,她不应该住在现在这个位置,当年我和他在这个位置囤积进口板材时经常会出现极度返潮的现象,时间长了用手一抹,堆积的板材上的水珠就像失踪女性的泪水一样令人惶恐而无措。如今,这个位置被她占据着,意大利纯天然石材包装起来的墙壁、床头背景以及所有的窗套和门套并没有减少她的愤怒,虽然这个位置包裹着的一切都可以显示出第二任女主人的新气派,看似也是这栋别墅里最为宽敞的所在,但实际上由于离海太近,四季有风且背阴,如果不开空调的话,再好的进口激凸刺绣壁纸也会在对缝处溢出一丝鬼魅的霉味。
你提前了。她说,在她和他的新地盘上,她说话的口吻还是自信的。
路熟,也不堵车。我答。
从她知道我们要再次见面,而且必须处理最大的一处不动产时,她的电话就来得恰到好处。在电话里,她曾幽幽地问我,你不是在找他嘛,那就顺便也过来见见我好吗?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不少你和孩子的照片。她的声音缓慢而悠闲,要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指的是我已故的双胞胎儿子。那一刻,我决定过来见见她,不是顺道,是特意。
现在我们同处一室,她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穿着,然后从枕头底下捞出来一个遥控对着弧形转角的一个立式空调往下跳了四个格,我瞥了一眼,20℃,便伸手扣上了小披肩的扣子,一排滚圆的木制纽扣,两两相依,一共十颗。
帮我把窗帘拉死吧,可以吗?她反问我。
我走到落地窗户前伸手将两侧的深蓝色皱褶聚拢到中央,不见一丝光亮的室内顿时被黑蓝色的光吸紧了。
呀,不好意思,还是打开吧,没想到白天拉上窗帘这么黑的,太黑了。她用手挡了挡眼睛,给出了一个相反的请求。于是,我又伸手将一对铸铜的欧式吊环重新复回原位,室内的光影重新摇曳生姿起来,充斥着一种重见天日的刺激。
他刚刚才离开这个卧室,你们没有遇见?她的眉眼躁动起来,那枚小痣在她浓黑的眉弯处变得沉甸甸的。
没看见。我说。
哦。那就是他直接下车库了。她假装惊讶地“哦”了一声,身体一动不动又陷进了一片黑蓝。
他们现在居住的别墅区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银阙里一号”,坐落在银苑坡一处靠近海崖口的缓坡上,这里原是一片龙眼树的种植园,几经易主,又几经改造,再加上最近几年的彻底拆迁,能够入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成为财富自由人的代名词。其实,我对这些兴趣不大,我对拆迁之前的过往也正在迅速地失去回忆的功能。只是,站在曾经熟悉的位置,面对新的空间,眼底的触动还是有的。室外,金棕榈和木瓜树形成的丛林依偎在透明的六扇落地玻璃窗前,透过一层折叠复杂的深蓝色帷幕,窗外高低错落的树影在她的床头和脸上形成雕塑般的光斑,好像有一位小小的神仙正调皮地躲在那些树丛里摇晃着光影。
没想到,你们一直有联系,我倒变成了……她应该是想用“傻子”一类的词,但是舌头突然被苏醒的智力冻住了,于是不想这么形容自己。
我让茹姐带你去院子里转转,我收拾收拾可以吧?她问我。
随你。我说。
从她的主卧里出来后,我才发现转角处有一处庞大的圆形花坛,种植着密密实实的绿植,绿植里显出两个大大的红色Q,很是肆意。青石板小路尽头,一个女人往我的方向走来。近眼一看,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中年,略瘦,方脸,高额,一头过肩的直发被一块蓝色的丝绸发圈扎在脑后。她从种植花草的几个工人中间穿行而过时,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不认识她,只是她走路的时候左胯微微倾斜着,好像有一个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她的左肩似的,她的背影也跟着变得倾斜起来,搞得人总想过去扶住她。
小乔说有贵人来,我还以为是个男的呢,结果来的是你。她倾斜着左胯瞄了我一眼。你叫我茹姐就好,她接着说,我来这里不久,刚满试用期。我也不便搭话,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向庭院最深处走着。穿过一小片连廊时,我的脚步有所放缓,因为我发现连廊两侧的转几上各摆放着一盆硕大的玻璃器皿,器皿里插入了许多南非进口绣球花和银叶桉。
看,你走得这么慢,也喜欢这种银叶桉吧?茹姐笑着,眼睛露出讨好的意味。
这两年我们种过一阵银叶桉呢,真是要命哦,这种树会生黑蚂蚁,针尖大小的那种,一堆又一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蚂蚁都已经生到了小乔的鞋孔里啦,唉,都惊到我了呢。茹姐用手比画了一个“扔掉”的动作,小乔二话不说让我把她的鞋子全部扔掉了。哦,要不是她脚太小,我要把那些鞋子全部抱回家自己穿的,真是惊到我了。我依旧无法搭话。
你晓得的,这个院子湿气太重了,银苑坡这一带都这样,特别是“银阙里一号”,雨季一来到处会生蚂蚁。有一次,我在他们庭院里的新茶室里睡着了,醒来后头发里竟然生出了好些小蚂蚁,黑黑的,酥酥的,吸在头皮上就像在做电疗,真是惊到了我呀,说着,茹姐将两手放在头皮上,手指死劲儿往头皮上一抹时,她的脸色竟带着几分恐怖,当时我就是这么搓头皮啊,你可是不知道,那头皮上就像下了黑雨一样,当时这么一搓啊我满手心的小黑点点,哎,惊死个人了要。
你们不喷药的吗?听了茹姐的描述,我的心里多少是有些触动的,这种情境让我突然想起和他在银苑坡开材料店时的日子。那时候,整个店铺的板材上动不动就会出现黑蚂蚁窝,小而黑的十几堆,它们齐刷刷地蠕动着,头对头,屁股对屁股,没完没了地在我们的视线里打转,像黑色预言一样昭示着我们压抑的穷酸样。
小乔要求我用物理方式来消灭它们,能管什么用啊?我用玉米面、糯米粉和荞麦来喂过这些黑家伙,想着等它们吃饱了自然就会离开,哎,真是可笑死了,吃饱了肯定是会下崽的呀,壮大了不少,哼!茹姐说着可能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这么豪华的地方,老鼠,蚂蚁,蟑螂,这混世魔王三兄弟个个都不是轻易饶人的种。茹姐愤愤然道。
个头大吗?我问茹姐。
茹姐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问的是混世魔王三兄弟后,她冷不丁地大笑起来。
大小兼顾,贼眉鼠眼,脑子混得灵光得很,你找它们,就躲;你不找它们,就闹。你知道吧,头发里生蚂蚁的事情出来后我一下子就学聪明了,茹姐停下脚步回头冲我继续笑着,当天我把头发洗完后,我马上就在他们家新建的茶室里喷了一层杀虫剂,纯正的香港货,那味道,啧啧啧,茹姐在我前面摇摇头,像是那些蚂蚁重新又在她的头发里生了一回,她拢拢头发歪着头向着连廊外的那个独立茶室飞了一个白眼说,我才不会告诉他们蚂蚁进到我头发里的事情呢,给他们说了也没用,你知道吧,有时候实话实说是没有用的,遇到他们不开心了,想开谁就开谁,要是让他们知道蚂蚁进了我的头,还进了他们的茶室,天爷啊,不把他们惊死才怪呢。
哪有那么夸张啊,是不是你喜欢吃甜食引来的。我分析道。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使是蚂蚁果真进了他新建的茶室,他也是一脸冷淡,他会说,处理掉就好!在我的记忆中,所有他认为“多余”的“有害”的东西,他会在第一时间选择“处理掉就好”。
早上你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我见过你的照片肖姵老师,你就活在他们家的电脑里,我当时一看啊就觉得你同别人不一样的。茹姐说。
都一样,都一样。我连忙说。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你别笑话我啊,我说的是心里话呢,他们存了那么多高档茶叶,我何必要告诉他们柜子里进了蚂蚁,我也知道蚂蚁喜欢吃甜品,可我戒不掉啊,要是真的和吃甜品有关,那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唉,肖姵老师,你不会告诉小乔吧?茹姐大笑起来。其实我已经戒掉了,她补充道。她这么亲切地叫出了我的姓名,我觉得还是不要搭话的好。
他们最近吵得有点凶,你要注意一下小乔的脾气,茹姐提醒我。小乔呢,最近也老是失眠,睡不好觉的,她还养了一只泰国小御猫陪她睡,那只东西比人还精呢,不过那猫啊也真是不好侍候的,每吃完一次猫食,猫嘴都要用农夫山泉清洗一次,我要被这只猫给累死才算呢。还有啊,肖姵老师,刚才你看见的那种银叶桉必须三天更换一次,如果银叶桉的根部有一点绿色的汁子浸出来,我整月的奖金也就别想要了。
工资高就好。我想止住茹姐的嘴,于是瞎怼了一句。
确实,工资比我原来的房东多出了一倍。这次,茹姐话锋一转开始劝说我,肖姵老师,其实你不该过来的,省得麻烦,现在像你们这种人办事,找个中介,花点律师费就办妥了,哎,对了,用那个视频办一办也是可以的,你看这见面啊,挺伤神的呢。茹姐帮我出着点子,嘴皮是停不下来了。
有的事必须本人亲自来才行。我说。
唉……这一次,茹姐的叹息声里明显带着点又可怜又尴尬的意思。
最近我听到了许多种叹息声,来自投资人的,来自供应商的,来自员工的,来自父母和朋友们的,甚至也来自我内心深处的,自然也包括从他那里传来的叹息声。这些人对我的存在发出不重样的叹息声……
当我跟着茹姐的叹息声走路时,时间像是回到了很富裕的层面,一层是由茹姐带路的必要性所引发出来的陌生感,原来隐含在银苑坡的那些旧事会翻新出来。自己少女时期的模样就驻扎在这一带,五年前,银苑坡一带全部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各种材料店,我跟着他四处发送传单,没日没夜地在周围的每个小区里跑业务,然后再跟着他和安装工人们一家一家地安装木地板,装到后半夜还能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和工人们一起吃宵夜。那时候,我最喜欢吃的还是开在银苑坡一带的大盘档,大盘档里的炒河粉四块钱一份,加牛肉和蛋也才卖到五块,饥肠辘辘时点上一大盘,吃起来细软又抗饿。现在这里都变成富人区了,拆迁结束后,中海地产将这里变成了典型的新一代换房居住区,绿植覆盖率达到了70%,北美鹅掌楸、墨西哥梣、挪威红枫、日本小檗等进口树种几乎占据了整个绿化区的半壁江山,只要一进入银苑坡一带,天然氧吧的感觉就会瞬间降临。另外一层就是时间里的变故已经把整个银苑坡变成了我的陌路,离开银苑坡后,我怀着开素食馆的愿望接连投资了好几回,五年投下来,基本上都是赔钱的买卖,无论是合伙还是间接性的参股,最后都是散伙的散伙,倒闭的倒闭。
热爱是一回事,经商是另一回事,你是活到死都不会弄明白的。这是他对我经商的最高评价。
素食做的是信仰,不是不可以做,只是大气候未到,只要再坚持一下,肯定会有出路的。彻底分开之前,我和他曾经谈论过这个话题,当时我们争论的语气都是小心谨慎的,但彼此的心里都明镜似的,我们终究是立场不合罢了。
你看看你做的这门生意,来钱那么慢,再加上你的性格又那么慢热,等你的客户养熟了,离你关门的大限也就到了。他曾数次告诫过我。
那些年,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崖上之人看落水者的痛惜,当然也带有隐蔽的快意,以他的心思,只有社会才是你的生活导师,社会让你关门大吉的时候,你才能明白“慢热”在这个深不见底的社会里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显然,他看我的眼神应该还包含有别的内容,只是我当时并未可知,也无从知晓,一个有了新欢的人,当他藏匿在时间的刀刃上背地里向你割肉吸血时,他看所有的过去都像是在“刮骨疗伤”,包括旧账。
肖姵老师,我早就听说你了,当年你们在银苑坡开材料店的时候,名气还是挺大的呢,这个地方我知道的,好几个大开发商盯住的,现在开发出来了,平常人进来还不方便了,半山坡都被“银阙里一号”围起来了,不刷脸是进不来了,我一天到晚就在替他们刷脸,刷得我自己都变成“富人”了。
你这么热情,精神肯定是富有的。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肖姵老师,你想来随时可以来的,我就是听见他们为你吵,你们离婚前的那个老房产啊你就不应该现在才来办“析产”嘛,应该办好再,再,再那个嘛。茹姐继续着她的热情。
当时在银行里有贷款,一时半会儿又还不齐。我说,可是他们的孩子等不及了啊……我冷眼看着茹姐,大概这种话题她和那些入到“银阙里一号”的人们常常聚在一起拌舌根子。
唉,一人一命,不好讲的肖姵老师,那,那你现在还清了吗?茹姐问。
还差一点,剩下个小蝌蚪的尾巴而已。我说。
你们眼里的小蝌蚪到了我们眼里就是个大秤砣啊,反正啊,你也别想那么多肖姵老师,来了把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呢,再说了,脸皮薄终究是吃不开的呢,我呀都见怪不怪的。在一个圆形的花池右侧,沿着花岗岩铺就的一条小路往斜坡的最高处行走时,茹姐在前面安慰道,你也别老是低着头显得你有多么不好意思似的,这年头,脸皮厚的才有路走,你们这些脸皮太薄的女人啊倒显得无路可走了。唉,我这张嘴,你可别笑话我啊。茹姐停下来,在一个长方形的雕花长椅子上坐下来,喘着气说,你看,她冲我举着她的手机说,我们都转了两圈啦,时间还不到十点呢,这时间啊人家小乔还没正式起床呢,不化个明星妆人家小乔是不见我们的,咱们就坐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吧。于是我挨着茹姐坐下来,在“银阙里一号”的最高处,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海风中,放眼望着不远处的海面上飞速翻飞的一群群海鸟。
二
坐在“银阙里一号”的最高点,越过低矮的铁艺围栏向下望去,制高点以下的山坡上满眼都是龙眼树,透过龙眼树的缝隙,海面上隐约可见的水光发出幽蓝的反光和零星的白点,那是水纹生出的焦点,有点令人生畏。正是晨间的清透时光,海风不停地把林间的鸟鸣送过来,听上去,像是幻觉。在坡度稍显舒缓的一条绿色灌状带前方,一片又一片火红的树阴点燃了整个视野,这是南方特有的树种,名叫火焰树,当初决定把材料店开到这里时,就是一眼看中了这片火焰树,热烈、深情,毫无保留地满足你投射来的所有期待。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火焰树依旧是银苑坡一带的标志性植被之一。当年拆迁的时候,这片火焰树上过“客家文化头条”,开发商为了促销,把这片植被区称为“客家文化原生态保护区”,令人联想到火热、富足、屹立不倒的某种暗喻,因而当时的房价也跟着飙升了不少。现在看来,才不过五六年的光景,火焰树的占地面积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是扩充了数倍,到了初夏开花的季节,这一树又一树的火焰花像是天宫里的夕阳下了凡,自带玄机。
还好,这里有风,坐一下也挺好。茹姐说着赶紧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指了指说,肖姵老师,你看,我女儿,大学刚毕业,正在找工作呢。
好看。我评价道。这是照片给我的直观感受,相片里的女孩确实长得挺好看的,梳着曲卷的刘海,眼睛长而明媚,嘴角上扬着,显得很纯静。
你还挺能干的,前几天我女儿他们同学聚会去的就是你开的那家素食馆,叫“银素阁”的那家,我女儿说装修得高档又雅致,菜品也极好的,她在里头吃了一道名叫“春如意”的热门菜,好几天都在我面前炫耀呢。茹姐的口吻多少有些兴奋,而且看我的眼神也带有几分试探。
不过那道“春如意”的菜是真火,是“银素阁”店里的招牌菜之一,主厨用各种时令的蔬菜汁做成客家糯米糕,然后在糕点的中央再包裹上黑芝麻、花生粒和腰果碎丁做馅料。摆菜时,在一席翠绿色的长条竹排上悬一叶扁舟,扁舟里点一壶冰块,加温后扁舟里升腾起的一层仙气直接将十块客家糯米糕缠绕其中即可。用我们投资人的话讲,摆的是心境,吃的是诗意,过的是嘴瘾。
我在家里也试着做了一道,软塌了,仙气没升起来,米糕也绿过了头,当时女儿真是下死嘴批评了我,希望我不要凡事都喜欢“跟风”呢。茹姐打量着我,希望我给出点建议来。
那道“春如意”确实是我们一开春就在“银素阁”的店里头推出来的一道客家糕点,做起来是要费好些工夫的,糯米要浸泡一夜,最好超过十小时,最难的是糯米用竹笼蒸熟,然后再压成糯米,时令蔬菜要现打成汁融入其中,米糕中央包裹的黑芝麻、花生瓤和腰果要用慢火烤熟,还得再磨成碎丁包进糯米条里,包裹好的糯米条必须二次入竹笼再蒸十分钟才能摆样儿,这个过程还是挺复杂的,再说了,糕点本来就不太好做的,尤其是糯米馅儿的,水分不够做出来太硬显得土,水分过了口感太软又黏牙。我一口气将“春如意”的操作过程全透露给了茹姐,我希望她真的能记住,并尝试着做成功。
真讲究,怪不得死贵死贵的,本来我也想再带女儿过去吃一顿的,一听那么贵,就打退堂鼓了。茹姐口风一转,像是在向我传话。
不好意思,茹姐,上个月“银素阁”那家店刚倒闭。我轻声说。
哎呀,唉……茹姐长长地叹息道,银苑路下去就是银滩路,银滩路那一带的租金可了不得了,要涨上天了呀,你在银滩路上开那么大个素食店,费了大神啊肖姵老师,现在啥生意都不好做,还好你关了,不开也好,乐得清闲。茹姐说。
没有,我准备换个地方重新开。我说。
一直到新女主人小乔重新呼唤茹姐带我过去时,茹姐才又开了口,只是语气变得舒缓了,觉得银苑坡的一切或许在我眼中真是变成了陌路,于是又目光灼灼地开启了新话题。
看,小乔上次失手点着的就是这里。茹姐咧嘴一笑,指了指主卧过厅旁边的一个软塌。
那是一张英式沙发,转角的包边上镶嵌着复杂的雕花,两个木制天使正展开翅膀飞向对方的领地。那两个娃儿,带路的茹姐指了指展翅飞翔的两个天使,是新的呢,茹姐说,从英国厂家重新订制过来的,单是安装就折腾了好几天,安装的工艺太复杂了,装的时候妈呀差点又掉了两条腿,唉,造孽。茹姐不再理会我的反应,沉浸在她的世界中,真是的,一个天使都能顶我一个月的工钱。茹姐回头再看天使时,又是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真是惊着我了呀,两个天使,天天都要擦六七遍的,那小胳膊小腿小嘴小耳朵的,一天不擦他们都能看出来,南方的天气,又摆在室内,能落多少灰啊?茹姐嘀咕着,要是真被我擦坏了,这“银阙里一号”的天都能塌下来一块呢。
不会的,再买就是。我随口一应,茹姐听了便又笑了。
我才来三个月,你知道的,他们家的东西,凡是昂贵的可千万不能损坏,不然就扔掉换成新的。听着茹姐的唠叨,这倒像是他的调性。
小心脚下,茹姐提醒我,但是为时已晚,我的鞋尖倒挂在一方门槛石上,软牛皮的白色鞋尖上立刻脱掉了一小块皮,肉色的皮里子露出来,有点尴尬,又有点心疼,毕竟我是第一次穿上了这双鞋。不用说,这双鞋当然是没有分开前他特意挑选的,因为他说一打开鞋柜,感觉我们的鞋柜里面躺了一排“活死人的脚”,他形容的是我穿过的那些布鞋,在他眼中,那些布鞋统统都是“活死人的玩意”,软塌,不精神,还考验人的基本审美。
到了,肖姵老师,茹姐叫着我的名字,口气亲近了不少。
我今天才见到你就说了一路的废话,有人交待过我的,说你喜欢听故事,那我就多讲讲给你听听嘛,管它故事不故事的,你来了我就和你先聊起来嘛,反正这里不怎么来人,唉,有时候我真是无聊死了,几天都找不到个人和我说说话,搞得我的舌头就像提前退休了一样。这一次,茹姐笑得很妩媚,因为说了幽默的话,表情显得自然又轻松。
哦,对了,肖姵老师,你今晚要住在这里对吧?
是。我答。
唉,茹姐叹口气,听闻我的回答,那些为难之意完全散发了出来。我知道,想要在“银阙里一号”的别墅里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确实是有难度的,尤其是在他现在的家。不过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有了这一层,睡一晚就睡一晚。
离开茹姐,一进入她的正室,耳朵就变得清静下来了。我知道,我立在一个相对安静的主位上,它调配在别墅四楼的东南角,一个三面环窗的凸角。室外分三处种植着不同的绿阴,金棕榈和木瓜树为第一组,散尾葵和大叶姜花为第二组,异木棉和火焰树为第三组。异木棉已经开始结籽,火焰树正开得热闹,那些倒挂在树枝间的火焰花像凝固起来的火山岩一样,显得既慷慨又滚烫。在主卧迎面的玄关处,摆放着一笼高大的孔雀羽毛,蓝色的圆点中央透出她的一张艺术照,她在孔雀羽毛后面微笑着,长脸上画着细而弯曲的柳叶眉,眼神中带着一点戏谑,除了左眉拐弯处的那枚小黑痣外,整个脸部透出一股无所适从的迷惘和小委屈。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他爱上她的理由:无辜的纯洁。
我们对视的时候,她软软地靠在床头,身体依在高高的白色方枕上,一头黑发陷进去,使她的长脸生出几分安定。窗帘在她的指令中被我重新拉开后,深蓝色金丝绒落地帘幔后面的纯白色乔琪纱底幔露出纯洁的收口,她望着那一抹纯白色,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
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让你来你还真就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用的是翘舌音。
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我说,你可以直接把他电脑里的相片打包发过来的。
那不行,万一弄丢了一张两张的,我怎么向你们交待啊。她说。
我望着她,说是望着,倒不如说是观察。当她用隐蔽的眼色扫射着我的乳房和腰身时,我也用同样的眼色还了回去。那烦闷的烟火,从床头那里冒着细丝,环绕着我的胸口转悠了好几个来回后又不怀好意地将那缕细丝落回到了自己身体的同一个位置。比同一个位置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世界正是从这里苏醒,世界也正是从这里倒下的。
你现在是彻底闲着了哈?她试探我。
不确定,最近几天确实是没什么大事可做。我说。
哼,她冷眼一笑,可能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搞笑的人,然后又收回了冷笑,用一只长而灵动的手抚摸着她怀里的一只泰国小御猫。如果不是猫背上冒出一团极不起眼的小黑斑,还有两只深不见底的蓝眼睛,我几乎以为她是在仔细地抚摸着堆在她怀里的一团空气。就在我认为自己的眼膜已经开始出现白色的雾气时,她轻声说了一句。
它叫小白,她介绍道,手指从猫的头上掠过去,猫的腰身在她的手中降低一格,弧线里发出像我膝盖一样不自觉的痉挛,两只纯白的耳朵在它熟悉的声音里听话地竖了起来。我看见两团对称的黑洞出现在她的怀里,那是猫耳朵里形成的两团阴影。
你也可以这么叫它。她说。
我不太喜欢养宠物。我轻声地回应着,抗拒她再介绍别的。
瞧,她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阳光,脸对着阳光转了几转,让室外的树影在她的脸上形成多个不同的阴影光斑,然后紧闭着眼睛笑眯眯地介绍道,这些窗户真好,你瞧瞧,它们能把一百年前的光照进来,她玩弄着落在脸上的树影造成的光斑,手指左右翻转着,像是某种民族舞蹈的特写镜头,又像是某类古代的施咒法术,很快,她调皮地自说自话,一百年不长的,对光速来说就是一秒嘛,“噌”,她用十个美妙的指尖伴着她的拟声词猛地向空中一弹说,一晃就用完了。说完她又晃了晃了面部,长脸的左右两侧凹陷出两轮令人眩晕的阴影。
听说你们以前在银苑坡种过一片棕榈树,后来被蚂蚁包围了。她的目光转动起来,变得活泼了不少。
当时就死光了。我说
你们北方人弄不了这些东西,我们南方人就可以。说到这里,她睁开眼睛,死盯着我的,他给你说了吧,我们家窗前种的是马达加斯加的棕榈,加上航运费,快百万了,事先我们一共种了十棵呢,打算种活了再加价卖给开发商,结果来了一场小台风,把树根全都拔出来了,你猜,最后活了几棵?
一棵。我说。
真会猜,她说,最后真就活下来了一棵,心疼得差点就死过去。他就说,别想那么多,反正我们也是第一次种植这个品种。你看吧,我们真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不过没关系,活了就成,哪怕是一棵呢,你瞧,她用头部指了指窗外一部分棕榈树影,它的叶子又大又密,比我们南方本地的树种有气势多了,有人说,这棵树能让人看见一百年以前的光。我知道,她嘴里的有的人指的当然就是现在的“他”。
其实在我跟前谈什么一百年的光大可不必,我又不是冲着一百万的这棵树来的,只要把相片和移动盘给我,把“析产”手续配合着办成了,其他的我也没有什么大兴趣,于是我对她笑了笑,礼貌性地说,我和他之间从不交谈这种事。
不会吧,你们不是在谈房产的事嘛。她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穿着一套杏黄色的睡衣,那只泰国小御猫依旧窝在她的怀里,像一团纯洁的空气。
要不这样吧,我在外面等你,你收拾好了我们直接去照相馆就好。
这一次,她像看一个天生的傻瓜那样死盯着我,过了许久,才将目光从我的眼睛里抽回去,慢慢地落在那只泰国小御猫的小脑袋顶上,但是突然地,她用两根拇指死掐着猫的耳朵,将猫整个地提起来,朝我扔了过来。她的动作带着麻利的加速度,等我看清时,已来不及去“救猫”,接下来的一幕,便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情景是这样的,他们的床是订制款,超长,又宽,床头摆放着一条英式休闲雕花软榻,厚而精致的面料上绣着红花月见草和白眉金鹃。猫身荡过床头挡板时,两只前爪拼命地抓住一只白眉金鹃的脸,后爪则猛然刹住她给出的加速度,连带着全部的腰身悬挂在软榻上,我们同时看着被她扔过来的那只泰国小御猫,那是一只听话的被持久驯服过的猫,此刻,出于动物的本能,猫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死里逃生的恐惧,只是由于加速度的作用力,它的身体在自救的缓冲下斜歪在软榻一侧,像练习吊环的艺术体操运动员那样飘移着。
摔死你,我真想。她说。她的怒气就是这么来的,左眉拐弯的深处,那枚幼小而圆滚的小黑痣在她的情绪里向眉心一收时,内心的怒气就开始无法控制地忙碌不堪。它刚才抓破了我的手,你看不见的,小白就是有这种鬼毛病,她解释道,喜欢暗中伤人。她举起她的一双手,紧张地查看着有没有猫爪印。
我真是没看见,你的手真快啊,把猫吓了一大跳。我说。
你帮我把猫撵出去,再把门帮我关上,还有,我下午才能和你一起去广梅路的那家照相馆,照相馆的老板说还要再等两个小时才能全部搞出来,哦,还有,这里,她从床头上弹起来,光着脚从身边的一个立柜上拎起一本相册说,这里有四本相册,你先带出去,到了照相馆咱们直接用就好。
真是奇了,这个下达指令的人,她可能以为手里有了那些我舍不得忘掉的照片,尤其是孩子的,我和死人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三
离开银苑坡去广梅路的照相馆里取相片,一路上车子被堵了个严实,一到广梅路的十字路口,近处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用编竹篮似的钢丝牵引着一个宽敞的阳台,阳台上被那些钢丝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地织了一张大大的铁网,岭南才有的那种气派将一株硕大无比的三角梅攀上了楼顶,顺着阳台远远望过去,整栋楼在一树的紫色花卉里荡漾,紫色瀑布一般诱惑着过往此处的人。看着眼前的盛景,小乔摇下车窗,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关上车窗后又将图片放大到无限大,然后递给后座的我说,麻烦你帮我修修可以吧,我想要冷色调的那种。听听,她又下了一道新指令。当着他的面。
你是要留横版还是竖版?我问她。她从前座转过身来,眼尾往身边的男人身上一扫,表情就转换成了热络。
随你。她说。
我把她拍摄的两张图片各修饰了一下,用反差冷色各调了一版,把手机递还给她后,她仔细地滑动着我修饰过的图片,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我,要是发朋友圈,你会选哪一张?
竖版的那张,我说,竖的看着天高地阔。
她的下颌线猛然收紧了,光滑的皮肤顺着完美的下颌线向耳朵后面一提,我能想象到那颗顽皮的小痣是如何在她的各种气团里扭动的,她的眉毛长而富有棱角,剑一样在高耸的额头下方立着,有时那剑安静得像睡在坟墓里的故事,有时又奔放得像是奔赴天涯的怪客。
把你的身子坐直了,还有,安全带也不要老是放在手里玩来玩去的,别像个小孩一样影响我看倒车镜。开车的男人对她说。
我是熟悉这个男人的,之前和他沉入过婚姻坟墓,现在他正在沉入第二轮。尽管陪伴着他的小乔长着一张无辜的脸,但是他们彼此收紧的肉身依旧暴露了埋葬在他们这场婚姻里的汞,两性的情感要是中了触感中的汞,心理上就会出现周期性的发作,这个循环链我还是经历过的。看来,在银苑坡一带和熟悉我们的那些材料商的圈子里流传开来的某种说法也不无道理,他们接近五岁的儿子已经被他送回了老家由父母亲自照看,在没有搞清楚儿子到底长得像谁之前,他需要等待那个即将到来的“处理掉就好”的最佳时机。
分开五年后,我对这件事情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是这几日,当小乔打来电话幽幽地告知我说她的手上又发现了一批我和孩子的照片后,从灰烬里冒出的一星绿芽重新挤满了我的心脏,虽然我已经从四面八方搜集过不少次两个儿子的照片,但这一次对我来说是最致命的,因为他们曾经也是他的儿子,从他那里得到儿子们的照片至少可以再次洗劫我的罪。
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看得出来,他的鬓角是染过的,脸颊两侧的下颌平至少下垂了五六毫,不过他的肩膀依旧非常宽阔,说闷话的时候肩膀猛然向两侧张开,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所有词语就如同新轧出来的钢条赤裸裸地倒立在他的肩膀上,一句句,一条条,像是从熟悉的坟墓里坠落下来的。
下午把相片的事情处理好,一会儿我还要去中山调个桃花芯木的货,所以时间非常紧。车头几乎快挨着照相馆的窗户沿子时他才打住了方向盘,闷声闷气地来了几句。
你又要调什么货?她问他。她的口气是怀疑的,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你又不懂,问那么多不嫌累啊。他答。
下次我让茹姐开,你想走就走,我不用你陪我。她拐着弯儿呛他,怒气来得很真实,从她的后脖颈上喷射出一股股真切的温热,温热顺着她的两只手交叉着伸到她的座位后面而后又紧紧地扣住了座位顶端的软靠,软靠上捆绑着一个米黄色猫头,猫头被她的后脖颈压死,两只肥硕的猫耳朵被她捏进两只手内,像拧螺丝那样被拧紧。下车前,她那美妙的修长的十根指尖重新做出与清晨相同的舞蹈动作,翻转手掌接着再翻转手背,最后十指反向相扣来一个轻巧的内循环后朝空中重重地一击,像上演某种无骨感的咒语或者是施展完某种法术后以谢天意。
谁累谁知道。她说。
一种羞耻,不,确切说来是一种非常原始的羞怯令我震惊,我的脸开始红了,为想取回儿子照片的事情,当然也为得到“析产”房产证的事情。实际上,跟着他们刚一上车的时候我的脸就开始红了,我的脸颊上不由自主地聚集出两团羞怯的火焰,如同羞耻的内心突然被两块滚烫的烙铁所击中,就像经过银苑坡的人们,当他们的眼光扫射过那些火焰树丛时,应该会看到那些火焰里正燃烧着他们想要熄灭的某种火焰,而这种火焰应该和他们不敢回首的往事有关。听到车轮驶过马路的声响,我的脑海里总是不停地响彻着一种回声:失去了儿子的女人最好不要轻易出门,当儿子溺亡在海边的时候,我最好是跟着他们一起溺亡,而不是忙碌在银苑坡的材料店里。
你们先进去,我就不进去了,我打几个电话处理点事情。下车后,他平静地交待道。
我和小乔都没有出声,我们的心思已经落在那些相片上了,耳朵跟聋了似的不怎么管用。
进了广梅路的相馆里头,老板正在一张竹摇椅上酣睡,汗衫上压着他的一只胖手,手里的竹扇子被两台方向相反的电风扇吹得直扑棱。说实话,他的睡相很安稳,胖也胖得恰到好处,从硬的骨骼上溢出来一层孩童般的脂肪,像一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软糖”。
嗨,阿亮哥,起身呀。她冲着老板叫。
名叫“阿亮”的老板翻了一个身子,脸对着洁白的墙壁又睡了过去,“软糖”在轻盈的睡梦里游荡,毫无搭理她的征兆。她斜着眼睛四下一看,不等人有所反应,已从老板裁纸用的台面抽屉里摸出一个东西来,三步向前冲着名叫“阿亮”的老板额头“啪”地将手中的那个东西向下一摁,“哧”地一声,酣睡中的“软糖”被打火机唤醒,我看见一抹蓝色的火焰在我的虹膜里已经成像,那精准的火焰不偏不斜地对准阿亮老板的额前卷毛烧了过去,一丝浓烈的焦毛味冒出来,阿亮老板的两只胖手在空中来回乱刨,火苗很快便在他的额头没了踪迹。若不是照相馆里还残留着一股焦毛味,我真会以为自己的虹膜出了什么毛病。
你怎么不一觉睡死过去?她生气地诅咒着阿亮老板。
你又来,上次烧的前刘海还没有长全呢。阿亮老板貌似反感地推开了她的手。她也不笑,脸上很是认真的表情问老板,阿亮,我让你整理的照片都搞出来了没有?
早搞好了,加了几天夜班搞的,白天人多眼杂的怎么搞?我只有夜里搞啊,夜里心明眼亮,出活又快。名叫“阿亮”的老板快乐地笑了,从一个高高的展示架上搬下来一个精致的亚麻布大方盒子,伸手从盒子里面掏出来一摞摞冲洗好的照片。
还是你的相片最多。阿亮老板说。
别诓我啊。她反驳道。
阿亮老板将掏出来的所有照片按照早就区分开来的粉色蓝色绿色和红色的透明塑料袋摆放好,每个透明的塑料袋左上方也用同样颜色的便签纸写着对应的分类备注。我伸长着脖子仔细地浏览了一下,粉色便签纸上标注着“宝宝”,蓝色便签纸上标注着“孩子”,绿色便签纸上标注着“旅行”,红色便签纸上则写着我的名字,肖姵。
我伸手拿起“孩子”的相片袋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背包。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坐上车的,当他说要直接去中山处理一点事情,让我们自己先回的时候,我的情绪就变得更加恍惚起来。当然,唯一清醒着的阿亮将他的快乐发挥到了极致,他安排好手下的店员们要做好他交待的事情,然后哼着一首非常流行的曲调快速地抓起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穿着大花裤衩的两条长腿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经夹着那只亚麻布的大方盒子发动了他自己的车。
哈哈,阿亮老板一边继续哼着他的曲子一边拿她开涮,心疼我了吧,小乔女士,“银阙里一号”离得远啊,还是盘山道呢,反正挺费油的。
我不疼,疼的是你。她冷笑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偏着她的脑袋下死眼看阿亮老板,只是左眉中央的那枚小痣突然地抖动起来,像一个袖珍式的拔火罐。
车轮辗进银苑坡的岔路口时,顺着蜿蜒的陡坡向上攀爬时,车窗外的火焰树比清晨更加火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热度,这是南方阴雨天气来临之前的征兆,在落雨之前,天空中的白云翻着庞大的灰白色躯体,树丛里飘浮着低缓而凝重的热浪,离开海平面的鸟影像是从空中散下的黑芝麻,只有不远不近的龙眼树映衬着正在燃烧的火焰树,比槐树叶子更宽大更圆润的火焰树叶根本无法压制住怒放的火焰树花,它们绽放的比木棉花更密集,比合欢花更欢颜,一朵朵,一束束,一树树,一丛丛,压成了海平面和蓝色天际之间的一场大火,仿佛根植于南方而永不停歇的天然火葬场。我犹豫着要不把背包里的那些相片埋葬进这片火海之中……五年前的6月7日7点42分17秒时,当我们最终确认一对双胞胎儿子就溺亡在那片火焰树前方的海水里时,有无数个黑夜,我真想把他从材料店的临时休息室里叫醒,然后带着一种可以燃烧的火源引诱他一起进入那片火海,接着我会用一种可以和“永生”相连的某种方式将我们共同“处决”在那里。实不相瞒,当我产生了这种念头后,每次我回头的一刹那,我都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相同的奢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对方“火葬”入那片“火海”成了支撑我们彼此保持清醒和退让的一种魔力。现在,从照相馆里出来后,我从小乔偶尔偷窥我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念想,我从阿亮时不时地偷瞄他的眼神里也能发现,当然他刻意地长时间地保持着的这种悄无声息也具备同样的力道,这些汹涌的生活表象如此相似,隔着四双独立的虹膜,彼此之间仍有机会可以将对方先后送进那一片“火葬场”中央,这种“法力”应该是经历过交叉情感者的某种“特权”:肉身静止不动,某种寻死的念想却早已在生长着火焰的地方熊熊燃烧,而此念一起,前一秒的“特权”便会自动更新它的“主体”与“受体”,所有的“受体”俨然已演化为更孤立的“主体”。
可不可以把空调再调低一点?我问阿亮老板。
那就吹自然风吧,已经很低了。她说。
本来没有那么热的啊,老天知道的,不过一到银苑坡呢,看一眼你们海边的那片火焰树,整个人就像烧死掉了一样,乔小姐,你离那片林子那么近,你就不怕惹火上身吗?阿亮调侃她。
鬼知道。她说。
我沉默着,不再看向窗外,火焰树沉入眼底的虹膜,视网膜里的像素迅速地形成巨大的扩展,我瞄了一眼身旁的背包,眼一闭,今天出现的所有像素瞬间便化为黑色。
车子驶进银苑坡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这是我想要的,一场大雨,反正我也不想打伞,而且雨就下在他的新家门口。这里,曾经是我们合伙开材料店的地皮,也是我们的双胞胎儿子出生的地方,在没有拆迁前,儿子就消失在了附近的那片海域。五年来,有许多次我都想知道,当他睡不着的时候,或者说,当他在儿子尸骨未寒时偷偷酝酿着属于他的另一个孩子时,海面上是不是也有此刻传来的那种鸟鸣,在大雨中显得如此急迫,深切,像是自残,又像是重生。
你不凉吗?你看看你这一身的雨水……她在问我话呢,在隐约的鸟鸣声里,一个名叫小乔的女人在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的头顶是有伞的,举着雨伞的阿亮老板像一个新晋的仆人一样满脸幸福地供着她,离开自己的男人她只是湿了点鞋底而已,而我已经被雨水浇透。当然我还是得亲口承认,我站在这场雨水里,站在离海最近的位置肯定是特意的。
我想先回去,你们进去吧。话说出口,我觉得身上的雨水更重了。即便是没有伞,也不想打伞,但是手机屏上传来的消息我也是感兴趣的,是必须要看的。刚才在车上时,我曾经果断地给他发过去一个信息,明天早上你确定可以回来和我一起去办“析产”手续吧?遗憾的是,直到大雨落到他的新家门口,我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雨水落在手机屏幕上时,你会以为是屏碎了,黑灰色的屏幕不再显示任何动静,雨水滴在上面后,像是黑色的预演自行破碎。
哦哦,肖姵老师啊,快快快,我在茶室的门口早就看见你了啊,快快快,我多拿了一把伞的,你快撑起来啊。所以,当茹姐拎着雨伞跑过来时,我早早地迎了上去,我踩着“银阙里一号”的小陡坡,沿着他们庭院里新翻出来的一小段黑泥路迎了过去,雨声里,共用一把伞的小乔和阿亮老板齐肩踩着他家新修的花岗岩小路,我听见阿亮老板说,移动盘拷贝了两个,分开拷的,我现在给你还是给人家啊?
肯定是都先给我啊,我要先看一眼啊,她那么不爱说话,谁知道她在想什么?雨声变大后,小乔几乎是喊着说出口的。
这一次,我并没有看见她左眉拐弯处的小痣,它有没有放出冷烟火我也无从预测。甚至,我也并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安排我,准确地说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事情里“处理掉我”,但是我的心里已经起了一层别意,反正说来话长,就算是真人真事快要把活死人都浇灭了,理想国里的死亡面积也不会有所增加。
陈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虚构散文集《鱼来鱼往布尔津》。